可是出来混迟早都要还,云四娘热炒我的身价,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挂牌出售。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我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一方面是确实没什么经验,天然觉得恐慌。另一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经验,愈发觉得恐慌。

至于我的经验从何而来,这一点应该并不难猜。

在龙颖教给我的所有事情当中,只有这件事是我主动要求。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当然不可能懵懂无知地直接跑去天启。那一夜本着教学相长的目的,我敲开了隔壁的房门,开口时也完全是学术研究的态度,龙颖听完却一直沉默。身后山野中,大簇的雪团簌簌坠落,茸茸堆积,听来竟有暖意。这小子生就一副漂亮皮囊,常年各种女杀手主动投怀送抱,想来经验丰富,对我却如此吝惜,实在小气的很。我见他毫无反应,耸了耸肩,径直走向隔壁的隔壁,还没敲门就被死死握住手腕,幽淡雪光照着龙颖薄怒的脸,脸上隐有红晕。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龙颖脸红,觉得他大概是跟我一样,晚饭时多喝了两盅。山中苦寒,冬夜确实需要饮酒暖身,如此一来正好可以借酒乱性,酒醒之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知道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容易将肉体和感情混为一谈,所以特意选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以绝后患。

我总不至于对龙颖产生任何温柔的感情。

屋内一片深暗,唯独窗口映入薄薄雪光,像一块块久含未化的冰糖。那些微光只够照亮一个窗的轮廓,而把其余一切都留给了漆黑的夜。我被一路跌跌撞撞拖到床前,摸到凌乱的被褥,才发现原来龙颖早已就寝,空气里都是他身上清冷干净的味道。这个人十年来竟然都没怎么改变,洁癖,作息规律,冬夜睡觉不生火盆,不说话的时候像雪片一样冷冽……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突然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让人有点尴尬。

其实你不用勉强,我找别人切磋也是一样。

我见龙颖始终沉默,疑心他也在尴尬,于是主动解围道。谁知话音刚落就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压在了身下。

龙玄玑,你不要后悔。

他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难免让我产生些许悔意。之所以找龙颖切磋,就是希望能在冷静理智的学术氛围中填补我人生的一项重要空白,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全新的工作岗位。但现在也许不是特别好的时机,也许我不小心撞上了龙颖大爷的心情低潮期,总之感觉他今晚既不冷静,也不理智。

真的不用勉强……

我又试图开口,话尾消失在龙颖的唇齿间。

以我贫瘠的理解,亲吻应当以温软柔和的触觉为主,而不该像他所示范的这么金戈铁马,甚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我越挣扎,他的动作就越激烈。衣襟撕裂的声音传来,我在惊恐中狠狠咬回去,猛然醒悟自己根本找错了对象,龙颖这家伙在我的人生中只适合扮演一个角色,仇敌。

这个猛醒让我无比挫败。因为在和龙颖的斗争中,我永远是失败的一方。包括现在。□在冬夜的空气中,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禁锢。我在寒冷和恐惧中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我从来不准自己当着龙颖的面掉眼泪。

他却突然住了手。

柔软的棉被将我裹紧,我听见龙颖下床,开门,关门,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我从小喜欢温暖黑暗的地方,那样的环境会让我觉得稳妥安全,龙颖的房间似乎并不安全,但我裹着暖和的棉被,竟也莫名觉得稳妥。

所以我没有落荒而逃。

过了很久,门又打开,龙颖进来,身上的气息更加冷冽,大概在雪地里走了很长一段路。沾着积雪的木炭烧起来吱吱作响,在火折子打亮的一瞬间,我看见一个全然陌生的龙颖,凌乱,无措,以往工笔画一般端整的人,突然有了炭笔写意的生动。

我想我大概是看错了。

还冷么?

他将火盆移到近处,在我身旁坐下。淡淡火光穿透黑暗,为周围一切镀上缥缈的暖意,包括他的声音。

我摇头。一边摇一边觉得脸上有点湿。抬头看看屋顶,屋顶安好,于是奇怪地看了一眼龙颖,哪里的瓦片漏了?

他却皱了皱眉,伸手将我连棉被一同抱紧。

对不起。

我在有生之年,只听到龙颖跟我说过一句对不起。虽然他做过各种各样对不起我的事。比如给我吃荼蘼膏,比如骗我留在龙家山堂,比如让我成为一个彻头彻尾没心没肺的杀手……相较而言,撕坏我的衣服实在不算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何况一开始还是我主动要求人家动手。不过这一声对不起让我对龙颖的厌恶减少了很多,加上他的棉被很香暖,他的怀抱很舒适,我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

也许去了天启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想到这里我竟然还有些不舍,觉得有些话必须赶快问清楚。于是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龙颖,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

你吃下了荼蘼膏,就再也不能是周玄玑。

他给了我一个非常深奥的答案。

我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本来想问我不是周玄玑是谁,但这样一来话题就会变得太形而上,不太适合我这么天资愚钝的人,于是又改问了一个比较形而下的问题。

我身材很差么,你至于那么勉强?

这次轮到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耳廓再度浮起薄薄红晕。然后他以手掩面,笑了又笑,最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不管勉不勉强,这件事必须由我教给你。

我总疑心龙颖教学有误,尽管到最后他已经温柔得近乎缠绵,彻底推翻在我心中的一切既有形象,但整个过程还是无比漫长折磨,完全不像传说中那般美好愉悦。可惜我没有机会找别人重新教学,就得打点行装上路。

对于花魁这个任务角色,原本我还信心满满,实战之后突然变得疑虑重重。大概是龙颖的示范太糟糕,让我产生了严重的抗拒心理。不过在敬业精神的感召下,我还是同意了云四娘的安排,在上巳节那天正式挂牌营业。

我一再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天罗崇高的事业,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应该。我等凡夫俗子在世界上能追求的东西不多,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仅此而已。我既然没有家庭,只能全心经营事业,搞不好将来成为天罗历史上第一位女家主,也算成就了一世枭雄之名。唯一麻烦的是到时候究竟要怎样称谓,叫老爷子显然不合适,可难不成要叫老婆子?

我在胡思乱想中艰难地打发时间,因为压抑紧张而手脚冰凉。桌上一壶新沏的花茶由热转温,令我愈发焦躁。这位客人着实磨蹭,若是把茶放凉了,恐怕很容易尝出异味来。我想了一想,果断重新沏了一壶,从床下的暗格取出个瓷瓶,小心翼翼滴了三滴。

一滴醉生,两滴梦死,三滴臻仙。这是龙颖从天罗上三家阴氏走私来的秘药,主要用于麻醉,副作用是会让人在睡眠时做梦,身临其境的春梦。我到底没有勇气以身饲虎,只希望能假借此药蒙混过关。

门扉吱呀一声,青衣小厮恭谨地躬身离去,客人却迟迟没有进门。我好奇探头,一袭白衣如浮云漫散在门外,大约是在欣赏门板上满雕的细花。良久,男人温润的声音传来:玄玑,好名字,姑娘一定很喜欢看星星。

我自诩也是情调浪漫之人,在龙家山堂里跟师傅学弹琴作画,全是因为悉心喜爱,而非为了杀人伪装。即便如此,进来的客人也超出了我关于浪漫的全部想象。只能说龙颖讲得很对,我的运气实在很好,竟能在风月之地遇到风月之人——所谓清风朗月,光风霁月之类的美妙词汇,大概就是为了面前的这位白衣公子而存在。我傻坐在桌旁,将云四娘传授的待客之道忘得一干二净,满心只有两个疑问,第一,明明天色尚早,这满屋子清朗映人的月光究竟从何而来?第二,这种品相的男人竟然逛青楼,月栖湖怎么没被自告奋勇的姑娘们挤破大门?

白衣公子进了门,见我呆坐不应,只好自顾自坐下,又自斟了一杯茶。看见那杯茶我才一激灵醒来,下意识要去抢夺。不知为何,我觉得让这位公子做春梦是一件非常罪过的事。他的目光通透渺远,仿佛与俗世之间相隔万年。

可惜我还是慢了一步。

白衣公子将茶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突然愣住,而后垂眸看向杯中。蔷薇半开沉浮,冲过两开已经变得黯淡,像一切极美之物不可久长。我大气不敢出,不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接下来又会怎样。

出人意料,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

我是说,他那厢什么都没发生,神态依然清明,没有受到任何药物影响。我这厢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他淡然放下茶杯,说:

醉生梦死,姑娘是天罗?

一箭十环。

我哑然立于原地,不知如何面对这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致命打击,难道开张第一日就要杀人灭口?

对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命危在旦夕,一味看着杯中开败的蔷薇,说:

我很多年没有醉过,也没有做过梦了。

如此风雅的对白,显得我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没品。然而如今性命攸关,谁还能顾及品位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我咬了咬牙,对那个毫无防备的身影举起凶器。

3.

来天启的第一个月我搜集了很多情报,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我们的对手辰月的研究。

研究案例名为原映雪,据说是辰月教内仅次于教宗古伦俄的厉害角色。老爷子对此非常满意,因为教宗本人非常神秘,每天把自己关在高塔里思考神学问题,凡人根本无法接近,于是这位二号人物就成为现有可接近的最佳研究对象。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沾沾自喜,本人确实具有绝佳的运气,这位清心寡欲的辰月教长不知为何时常流连栖月湖,而且特别喜欢翻我的牌子,为调研工作的顺利展开提供了保障。

毫不夸口地说,天罗早期在天启的活动均需以我的系列报告为准绳,龙玄玑之名在天罗山堂风光一时。奇怪的是,龙颖对此竟然不置一词,既没有以伯乐姿态自居,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挖苦讽刺,仿佛彻底遗忘了我的存在。

仔细回想,除了寄来那瓶醉生梦死,离开山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龙颖任何音信。也许他又找到了新的戏耍对象,这个念头让我如释重负,同时又觉得莫名怅惘,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可承受之轻。

关于原映雪的研究报告连篇累牍,都是日常接触得来的细节,总结起来却很简单:此人是一个接近于神的存在,不要试图理解他,也不要试图战胜他。他懂读心术,能知道任何人心中所想,又有秘术护体,凡俗兵器不能伤他分毫。最后一点我曾亲手验证:那天拿刀抹了他的脖子,结果只是让自己受到一顿白日见鬼的惊吓。后来我又尝试了几次,屡屡无功而返,最终不得不彻底放弃。有趣的是原映雪这个人的心胸特别开阔,我每天变着法儿杀他,他却从不记仇,还经常来找我听琴喝茶。有一天我问,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敌人,为什么不将我捉起来杀掉?他微微一笑,说玄玑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杀掉了还得重新找个地方喝茶,而且这里离天墟最近,其他地方都没这里方便。

听起来特别无稽?但我真的相信。龙老爷子竟也相信。他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龙颖给他提交了另外一份关于辰月教义的研究报告,得出结论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教,越高深的教徒就越难以理喻,古伦俄和原映雪已经走火入魔,有了自我毁灭的倾向,所以才会放任天罗横行天启。

这个结论听起来实在荒谬,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于是龙老爷子在审时度势之后给我下了新的指令,对原映雪的关注暂时告一段落,毕竟我们天罗不是神学研究院,还是应当把精力投入在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上。

可惜我已经无法停止对原映雪的关注。

如果有这么一个倾世风雅的男人,天天与你一起喝茶听琴看星星,你难保不会跟我一样产生一些特殊情绪。外界盛传辰月那位超凡脱俗的教长终于动了凡心,与月栖湖新来的玄玑姑娘夜夜春宵。夜夜倒是真的,夜宵倒也是吃的,可是我们之间委实没有片刻春宵,晚上的时间一般都用来看星星。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来说,这种浪漫简直无法抗拒。

最致命在于,我特别喜欢看星星。夏夜。蒲扇。流萤。睡前故事。我的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和这件事有关,虽然那段记忆十分久远,中间隔着十年杀手生涯和一场瘟疫浩劫,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到了龙家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过星星。一个爱看星星的杀手,听起来有点不太吉利,就像一个喜欢种花的杀手,或者一个很会写小说的杀手,感觉会以一种非常温情或者悲情的方式送命。杀手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工具,有了感情就会有破绽,有了破绽就会送命。

但我反正已经有了感情,也就不在乎多看两回星星,何况和原映雪一起观星非常有趣。玄天步象,皇极经天,圆极道……古往今来的星象学派均有涉猎。我废寝忘食,沉浸于七式联算和星轮演进之类的复杂算法中,兴致之高昂令所有人惊讶。原映雪很快发现我与旁人的不同,在占星问卜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我虽向来自认各方面天资平庸,这一点上却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越州周氏,隔代必出一名占星能者,你出生时星辉大盛,是以星辰玄玑为名。

圣王八年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为周玄玑的存在找到了证据。

我还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

其实我并不了解究竟什么是爱,没有人教过我这件事。不过从“爱恨情仇”这个词看来,爱情和仇恨是一对反义词——仇恨这件事我倒是很有经验,它的同义词是龙颖。所以如果一个人和龙颖截然相反,应该就是一个可以去爱的对象。

我在纸上认真列了两栏,左栏写上原映雪,右栏写上龙颖。

和煦;冷漠。旷达;腹黑。温润;尖刻。真理;谎言。

果然统统都是反义词。我咬了咬笔杆,继续在右栏写:狡诈、善变、捉摸不透、恃强凌弱……越写越觉得自己精神可嘉,竟然与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了十年。

你对我倒很了解。

写得正高兴,冷不防被人将纸抽走,熟悉的声音凉凉响起。我猛一扭头,看见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龙颖,顿时惊得面红耳赤。昨夜占星得了一句“有祸东来”,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我心下懊恼,盘算是否要像一个真正的谍报人员,将那张纸抢回来揉碎吃掉。思来想去,又联系到以往的斗争经验,决定还是暂时按兵不动,以免引来敌人更加疯狂的反扑。

敌人却没有反扑,只是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连垂落耳畔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颇有一种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气魄,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天启过得不错。

语气充满磨刀霍霍的意味,显然对我鲜活的气色十分不满。龙颖这个人委实是我命中克星,幸福指数永远与我背道而驰,总想将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看着他青白的脸色,默默在心里往右栏添了一个词:性格扭曲。

在敌人强大的目光碾压之下,我颓然低下了头。以往对他腹诽也就罢了,如今落在纸面留下证据,只能自叹自作虐不可活。令人尴尬的是上面并肩写着原映雪的名字,有种心事昭然于天下的羞耻——当真被全天下人知道也罢,独独让龙颖看见,亲者痛而仇者快,着实令人不甘。

以我对龙颖的了解,他至少能想出三种方式寻我麻烦。最可怕莫过于上报山堂告我通敌。身首异处事小,万一被带回山堂严加管教,那可真真生不如死。我抿唇看着龙颖,心中做好了最坏打算——以我对他的深刻了解,他肯定不舍得赏我痛快一死。

龙颖却也抿唇看着我,迟迟没有开口,只是脸色越来越差。正当我不堪压力打算揭竿而起时,他突然轻轻一晃,软倒在我脚边。

暗红的血沿着梨花木地板缓缓蔓延。原来他脸色不佳原来并非因为气恼……

我守在床边,看着龙颖血色尽失的脸,陷入无限的困惑之中。

这个人怎么可能受伤?

我对龙颖再多腹诽,有一点却始终心服口服:他是龙家最强的杀手,没有之一。过去那些年,任何不可能的任务最后都会派到他头上,高速高效,救急救难,绝不拖泥带水。可以想见我跟他一起做事压力有多大,除了用自己的平庸衬托他的卓越,简直找不到其他存在价值。这样一个传说级的人物也会身受重伤,不由得令人好奇对手是谁。

薄被掀开,血腥之气扑面,疮药下的伤口糟糕至极。无比眼熟的一幕,很像我初次任务归来。

也是这样欲雪的天,窗外彤云低垂,映得世界白惨惨的残酷,残酷中又有一团触目惊心的红。我捂着腰腹的致命伤,缩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勉强获得一些安全感,却不敢出去寻找伤药——杀手不忌讳失败身死,却忌讳伤后归来。血迹可能暴露行踪,在受伤的情况下返回山堂是格杀勿论的大忌。可我那时候年轻怯懦,像任何受伤的小兽,满心想着返回巢穴舔舐伤口。说起来有点讽刺,我能理解为“家”的地方,一个在香榧平原,当年被父亲一把火彻底烧毁,一个是龙家山堂,现在即将成为我的墓葬。

门外雪声窸窣,鲜血渐渐从伤口流失,我听着听着,整个人也像被雪掩埋。夜灯次第点亮,照不进我躲藏的暗角,但我摸得到满地粘稠,听得到点名的声音——这一晚是交任务的死期。所谓死期——非他死,即我死。

非常遗憾,看来今次是要我死。

我勉强支撑住身体,将自己藏在床帐背后。人声聚集在门前,一个清冷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

是龙颖。

我没有应答,他又叫了一次,径直推门进来,脚步停在缓缓蔓延的血洼前。这家伙鼻子比狗还灵,前天刚对我说对面山头那棵腊梅开了,现在满室血腥,必然知道我违背规矩,带伤逃回了山堂。

我绝望地抵住墙壁,因为失血过多而两耳轰鸣。龙颖一直低头不语,在血沾上脚尖之前突然转身,淡淡对门外说:

龙玄玑超时未归,任务失败。

那一次,因为龙颖临时放水,我在卒业式得了个倒数第一,却侥幸保住一条命。

我取出针线与烈酒,将灯挑到最亮,开始处理龙颖的伤口。整个过程程序标准,动作规范,就是有些手抖。

龙颖教给我的每一件事我都尽量做到最好,否则不足以在龙家立足,只有缝合伤口这件事,因为厌恶丝线拉扯皮肉的感觉,每每半途而废,所以我的大小伤口都是龙颖负责处理。然而就目前状况而言,无论叫醒他自力更生,还是放任他自生自灭,都显得不太人道。我虽然跟龙颖相互敌视,但常言道大爱无疆,遇到这种死生一线时刻还是应该互相帮扶,就像之前他对我做的一样,只望这个一贯整洁的人醒来后不要挑剔我针脚难看。

可是我越缝,手就越抖得厉害。龙颖不知被什么所伤,伤口溃到吃不住针线,撒了半瓶药粉也不见止血。眼见一床薄被染透,他的脸色变得瓷色一样白且脆弱,我伸出染血的手指摸他颈脉,已是微不可辨。突然间我意识到龙颖也是会死的,而且马上就会死去。这个认识像一件钝器将我击中,在颅腔留下模糊不清的回音。

龙颖也是会死的。

回音阵阵,让我产生如坠深渊的空茫。坠到半途,我从空茫中猛然惊醒,狠狠撬开他牙关,塞入了一粒荼蘼膏。

还是没有反应。

丝竹轻漫,湖上歌伶拧声细唱,月栖湖入了靡靡之夜。随时可能会有客人来翻牌子,我却顾不得打扫战场,定睛看着纹丝不动的龙颖。

此人果然无赖,做任何事都不讲道理,一切由他重新规定。他说这是天,那是地,我不是我自己。我挺傻,竟然信了。他又说既然千辛万苦活下来,就别再想死那么轻巧便利的事。我真傻,竟也信了。现在倒好,他轻巧便利地死了,徒留我一人独活,那么谁来教我其他的事?

我用力瞪他,有种买到假货投诉无门的悲愤。

牙根咬得酸涩,长串泪珠接连坠落。以前我不知自己如此痛恨奸商,竟会控制不住情绪,当着龙颖的面掉眼泪。不过反正他也已经死了,再也无从将我嘲弄……大概是死了,我不敢再摸他,也不敢看他的脸,转过身来独自坐在床边。周围明明是温暖干燥的冬日空气,我却恍惚回到盛夏的中白山,草木疯长的季节,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我独坐一隅,正在失去与过往世界最后一丝联系。

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要做周玄玑,还是龙玄玑?

白衣公子倚在门边,不知何时到来,似一片雪花悄无声息飘临。我猛醒到这里不是中白山,也不是龙家山堂,是风声鹤唳的帝都天启。幸亏今晚来的客人是原映雪。我松了口气,默默起身放下了床帐,不愿让他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

龙颖是我所伤。

原映雪突然道。

我极惊讶,继而又觉得顺理成章。如果老爷子要派一个人去杀原映雪……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伤龙颖……

所以我也能将他救回。他接着说。或者,还有一个选择,回到那年夏天的中白山,即使你不肯吃荼蘼膏,龙颖也会救你出去,从此留在香榧平原,度过平凡的人生,当一辈子周玄玑。

原映雪缓步走到我面前,墨色双眼中浮游着迷离的银光。

你要怎么选?

4.

  圣王八年的冬天,辰月教长原映雪连续翻了我一个月牌子,以至于开春后他不再频繁光顾,云心娘也不敢随便让我接客,明显将玄玑姑娘当成了映雪公子的私家物品,打算长期妥善保管。

我们在那一个月的主要活动其实还是看星星,目的却是为了留出清净的空问让龙颖休养生息。原映雪秘术高明,龙颖的内外伤迅速治愈,气色渐渐鲜润如常,好几次我都怀疑他已恢复神智,只是因为贪睡而继续昏迷不醒。

龙颖在清醒时自律撼严,过去那些年多虑而少眠,作息比长门僧人还要清苦,现在终于得到机会酣睡,便任性得不肯睁眼,给我和原映雪都添了不少麻烦。唯一好处是在名师的集中指导之下,我的占星功课突飞猛进,甚至学会了构造七式联算,能够卜得百年之后、千里之遥的情境。

由此,我对原映雪的了解也更深了一层,明白了为何他目光清明,全是看透。看得多了,自然就透了。世间本没有太多新鲜事物,一切都在轮回往复之中。可惜星象家无法自测,我始终不知如何走出自己的轮回。

当时我选择救活龙颖,即选择了继续做龙玄玑。原映雪对此有四字评语:

聪明、可惜。

前两个字我听懂了是在夸奖,大方笑纳。后两个字我没听懂,但也没有继续深究。

若能听懂原映雪每一句话,至少我也是个仙风道骨的辰月执守。没有哪个韶华正好的姑娘希望自己仙风道骨,所以我满足于一知半解,并坚信这份艨胧美有助于加深我的爱恋和崇拜。

在原映雪展示了他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以德报怨的胸怀之后,我义无反顾地加深了对他的痴迷,带着初次恋爱之人才有的飞蛾扑火的勇气。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明显感觉到要让原映雪对我动心相当困难——只怕比让龙颖对我动心还要困难,毕竟我跟龙颖之间只存在夙怨的隔阂,跟原映雪之间则存在意识形态的鸿沟。

我想起近来某个畅销市井的话本,作者唐二公子在扉页直截了当告诫世人:

跨物种恋爱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其实这里还应该加上一句,凡人爱上了神祗也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因为中间横亘了天人永隔的距离。

原映雪既然懂得读心,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每次面对我目光灼灼,却都假意没有看懂,或者笑得无可奈何。终于有一天我不能满足于看星星和做数学题,主动拉住他的手,厚颜无耻依偎到他怀中。

说是厚颜无耻,其实我未能继承龙颖耍无赖的家学,脸红手抖,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偷。幸亏原映雪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仿佛只是被一只猫跳上了膝盖,沉默了片刻,语气温和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什么选择当龙玄玑?”

在如此感性的时刻引入如此理性的话题,这位公子究竟是有多不解风情?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当然尝试思考过,但我跟原映雪不一样,性格中缺少一点思辨和内省,遇到高深的问题就会绕道而行,每次做决定都只凭借直觉——我直觉要救龙颖,至于背后的逻辑关系,到现在我都还没有理清。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慢慢想,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

原映雪拍拍我的背,径直起身离去。

隆冬深雪,我在漫天星子注视下独自思索,渐渐感到心慌意乱。我为人一向浮于表面,如同无根之萍来去自由,因为一旦深入水底,势必会在暗礁和湍流中磕得头破血流。可是闭上眼只会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答案就在那里,就藏在浮萍之末。

为什么选择当龙玄玑?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不卖后悔药。过去那十年,苦痛也好,欢乐也罢,都是我自己的经历,全盘否定它就等于全盘否定自己。有句话怎么说?那些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才是我们真正不知道的,可是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就无法再假装自己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了原映雪那句“可惜”的含义。思考是神灵赐予人类的天赋,但若能永远无知下去,才是人类的福气。

可惜我早巳失去了那份福气。

我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久违的清冷声音,有些干涩,非常熟悉。我转过头看见半靠在床头的龙颖,莫名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顺理成章。他就应该在我向原映雪表白的时刻醒来,我就应该将一切最尴尬的时刻袒露在他面前——作为龙玄玑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龙颖就应该符合这样的定义。

我看着只着单衣的龙颖,起身关好窗户,回到床边坐下。

以往我很少找龙颖倾谈。不过此时此刻,他刚从鬼门关返回,我刚在两个世界之间抉择完毕,好不容易回到同一个世界,也能视作难得的缘分。于是我打算跟他分享一下刚刚思考人生的收获,也许还能顺便签一份免战协议,毕竟这次是我自己选择当龙玄玑,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把一切不如意归咎到他身上。

但龙颖之所以是龙颖,就在于他能随时随地挑战我的修养,摧毁我的心理建设。我刚和颜悦色坐下,就听他掀动薄唇说了句浑蛋透顶的话:

“我找到了杀掉原映雪的方法,希望你暂时没有用情太深。”

青春期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跟龙颖大动干戈过,但这句话听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直接一掌将他拍回昏迷状态。大概我目露凶光,泄露了内心所想,龙颖拧起浓眉不悦道:

“龙玄玑,你姓龙。他是个辰月。”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狭隘言论,恶狠狠瞪回去,“你的命就是那个辰月救回来的,真有骨气你就别要这条命!”

此话一箭穿心,效果奇佳,眼看龙颖刚恢复的气色变得惨白如纸。我能理解这种不吃嗟来之食的优等生心理,却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继续道:

“龙颖,你以前教我礼义廉耻,盗亦有道。难道现在又打算教我恩将仇报,忘思负义?”

他径直沉默了下去。双唇抿成细线,刀刻一般犀利。久久,深吸了一日气说:

“突破原映雪秘术防御的方法,我这次不会上报山堂。但以老爷子的能耐,总有一天能想出别的办法。到时候,你选哪一边?”

我愕然与龙颖相望。也许是睡得太久,他的目光莫名润泽,含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