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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仆们揭开鼎盖,四个人都愣住了。青铜长鼎中没有火,而是满满的一槽冰,冰上是一整条活鲨!一名男仆拔出明亮的快刀,沾水之后横挥,把鲨鱼的鱼翅血淋淋的切下,丢入木盆中。鲨鱼连挣扎都挣扎不得,几道珊瑚金的箍子把这条大鱼死死的锁住了。割完鱼翅,那名男仆挥刀刺入鲨鱼的顶心,了结了这个家伙的命,刀术之美不亚于崔牧之剖金龙。宾客们惊叹的说不出话来时,八名男仆已经扛着大鼎出去了,然后进来的是两名厨子打扮的男子,一个手脚麻利的把鱼翅洗血剖开,一个把洗好的鱼翅投入早已熬好的雪白色浓汤中,继续以文火煨炖。这次倒是被郑三炮说中了,他们用的是古色古香的圆形铁?,盖子上是三龙吐水的铁雕。片刻,白色的蒸汽从龙口喷出,袅袅升起。

敢情用这么大铜鼎把那么大鲨鱼端上来,只是要当着宾客的面拔取新鲜鱼翅。

厨子们忙于这道菜的时候,第二道菜已经端上了宾客们的桌。这次倒是没那么多花样,只是三尺大的青铜盘中铺满了冰,冰上卧着一只大蟹,橘色和白色相间,如同一朵绽放的菊花,只不过这只蟹盘起八足还有三尺见方,要是伸展开来,只怕有整张桌子那么大。客人们面面相觑,主人也不多介绍,依旧埋头绘画。

郑三炮拿起牙箸戳了戳自己那只大蟹的眼睛,确认这东西已经死了,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背壳,背壳粗的就像是砂岩,再细看那巨蟹的前脸,真不知道是谁吃谁,如今他死了,郑三炮仍旧觉得自己就像是条狗要去咬只刺猬,不知道怎么下口。

倒是牟中流沉吟了片刻,双手一和把巨蟹的背壳整个托起,放在了旁边。原来这巨蟹坚硬的壳早已被利刃划开,只不过远样盖了上去。打开蟹壳才知道这道菜的真面目,里面白色的蟹骨围成一个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是一道不同的蟹肉菜,有的是香醋拌的蟹柳,有的是蟹蓉冰花胶,有的是鱼膏炒蟹肉,正中央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姜丝蟹黄羹。

牟中流举起牙箸品尝了一圈,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以前听说宫里有一道名菜衣冠蟹,其实是十二道蟹菜,每道均乘在一个蟹壳中,一共十二个蟹壳。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如此吃蟹完全不用弄得满手蟹黄,剥得满桌碎壳,食客都是王公大臣,可以衣冠楚楚。今天居然看见在一个蟹壳里作出完整的衣冠蟹,真是叹为观止。”

主人含笑点头,手中笔不停,写下中序二字。

乐风忽然一边,好似海上忽然刮起飓风,乌云遮住天空,惊涛骇浪,隐约又有两军交战的意味。

一半的乐姬起身,解开半边上衣,赤露一臂,有的臂膀如羊脂白玉,连颗痣都没有,有的则满是刺青,就像一只狰狞的怪兽盘在上面,更多的则套着诸色臂钏、玉镯和甚至铁臂甲。他们汇聚到神宫中央,踩着有力的鼓点起舞,以至柔的身体跳至刚的舞,就像是那场席卷天地的狂风巨浪中,海面如沸水,诸种鱼龙离水跳跃,他们以各自的手臂模仿鱼龙,时而交战时而分离,那么多线条美好的臂膀交错,看得人心惊胆战又心旷神怡。

菜肴依次上来,菜色并不多,却都极尽精致和巧思。就像那道衣冠蟹,虽然是别处能吃到的菜,但都极尽精致和巧思。就像那道衣冠蟹,虽然是别处也能吃到的菜,但所用的蟹是天天在莲石港中吃海鲜的水兵们都叫不出名字的,别的蟹肉清淡,这种蟹却有股隐约的油润;鱼生以三种不同的鱼肉片捏成鱼条,一层黑红一层金黄一层雪白;鲜鱼籽是老黄玉般的颜色,一颗颗如同珍珠般垒起在薄荷叶上。

商博良用薄荷叶卷起鱼籽放进嘴里,微微闭上眼睛,感觉一粒粒鱼籽在口中裂开,喷出鲜腥浓郁的汁液,饮下一口色如琥珀的葡萄酒,那酒中也是一粒粒气泡,在口中纷纷碎裂,嘴里就像有万千微小的鱼苗游动、冲撞,味道触及唇舌又仿佛咸腥的海水拍打岩壁。牟中流沉思良久,不禁幽幽的一叹。

“我听说鲟鱼中有一种二十年方得产籽,六十年鱼籽变作金黄,一百年的鱼籽才真正成熟,就像是酿酒一般,酒到成熟时入口如龙游,这股味道也是如此。”商博良放下牙箸赞叹,“不过以前吃生鱼籽都用烈酒,还没喝过这样会冒泡的葡萄酒。”

主人停下笔,抬起头微微一笑,“贵客果然博闻,确实,这条鲟鱼被捕获的时候已经有一百二十岁高龄。至于这酒其实也并不难酿,发酵之后滤出酒液,封入施釉的细瓷瓶里,用木塞塞紧,铜汁封口,投入酵母再发酵一次,酒中便有气泡。”他顿了顿,“不过贵客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难题?”商博良一愣。

“且等等,用过了那道鱼翅炖成的拔霞供,听完这一曲,我看我能否解开贵客的难题。”主人忽然把一池墨都泼在白纸上,抓起最粗的狼毫挥成酣畅淋漓的破字。

大曲入破之际,便是高潮来临之时。乐声猛地拔起,如大海崩裂,山峦从海中升起,长龙对着天空呼啸,数以千万记的雷霆砸向人间,谁也没有料到这些妙曼的乐姬能奏出如此雄浑之音,吓得郑三炮手中的酒杯一歪,酒液淋在长袍上也不自知。舞姬们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她们光洁如玉的上身只用白色的轻纱抹胸,红色的舞袖紧紧扎在腰间。就像北陆的蛮人那样旋舞,裙裾、舞袖、长发都飞扬起来,屋顶有漫漫的金粉洒落,仿佛金色的阵雪飘落在少女们的肌肤上。

金粉落定,舞姬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孤零零站在那里。

那个人从头到脚裹着一匹黑绫,垂首默立,不像是舞者,倒像是来送葬的。所有乐姬都停止了弹奏,琴姬按住琴弦,鼓姬按住鼓面,霹雳雷霆之声一瞬而绝。

一只莲花般的手从黑绫中探了出来,手腕系着一串金铃。仅仅是一只手,已经让人对黑绫中的舞者无限遐思,这里多的就是玉臂皓腕,要说纤细修长,未必没有女孩能和他相比,但是那只手在动静之间,金铃响了起来,串串流音,每一只铃铛的音色都不同,仿佛千万只鸟儿随着他的指挥鸣叫,那只手本身,则是群鸟的王者。

这舞者出场的气魄也傲然的如同皇帝莅临,乐姬们停止演奏好象是自愧这里的几十张琵琶、几十面羯鼓、几十具凤首箜篌,尚且不如他一串金铃的音韵。

他的手在头顶停住,仿佛孔雀顾盼。忽然,系在手腕上的黑绫自己解开了,整幅黑绫飘然坠落。绝世容颜一寸寸暴露在世人眼中,没有语言能形容这个女人的容貌,一个女人的美竟然能在这集天下之美的神宫里如日之升。

他缓缓的转头顾盼,目光所到之处,纵然是郑三炮这样的糙汉也端庄起来,君子般双手按膝。他原本看那舞者出场的姿态,心里一直琢磨是否黑绫之下他根本就是浑身××的,但此刻纵然他浑身××,郑三炮也不敢心猿意马。这个女人的美说不上比那些乐姬胜出多少,但是那股凌然不可侵犯的尊贵骄傲,却如刀光刺眼。

那幅黑绫是他长裙的一部分,舞裙是红黑二色,就像是天启城里皇帝的礼服,威严的正色。

他无声的旋转,长裙伞盖般打开,裙下××的小腿仿佛踏波而行。从静到动,他如冰山融化,春潮涌动,顷刻间他就成了天下最柔媚的女人,他跳的就是那些苍红色巨柱上的舞蹈,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敢相信这种舞蹈真的是人可以跳出来的,女人所有美的弧线都在折转起伏之间飞扬在众人的视线里。他是不是××的已经不重要了,女人躯体的一切美好都透出舞裙满溢出来,醇如烈酒。

此刻他是女神,破浪而出,一舞惊世。鱼龙、雷霆、天海、神人都静默的看着他的舞蹈,一舞间天地俱老,万顷波涛如同冰封。

谁也不知道这场舞蹈持续了多久。舞袖缓缓垂落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海平面,黑暗铺天盖地的涌进神宫,白衣少女们悄无声息的传了蜡烛进来。

金铃声淡去,万籁俱寂,舞者回复到登场时的姿态,清唱一首古歌:“南溟何有?有鲟有鳇。君子至此,挽舟流觞。宜我丹室,其君也哉。南溟何有?有鲲有鲂。君子至此,?衣绣裳。涛声云灭,寿考不忘。”

他唱的是一个南溟女子渴望爱人的情歌,此处有鲟鳇鲲鲂有他的红色的屋宇,盼着君子不远万里挽着巨舟而来,身穿华丽的锦衣,这将是他的良人,一起共听涛声云灭。

但世上只怕从未有过那么萧瑟沧桑的情歌,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等在南溟的天海中央,不知道要看尽多少潮涨潮落,也难以见到破浪而来的巨舟。

幽幽然的,商博良叹了口气,“舞罢天地也老了。”

舞者于烛光中缓缓弓腰向着商博良行礼。

“贵客远道而来,自当出妻相待,这就是我的妻子,也是这岛上最好的舞者。”主人说。

“何德何能敢劳夫人亲自起舞。”牟中流起身长揖。

舞者这次只是微微点头,转身退入纱幕后。牟中流地位虽高,但是所得的利于却不如商博良,他的大礼似乎只是献予懂这一舞的人。

鲨鱼翅炖的拔霞供盛在小盏里端了上来,这本是宴席上最盛大的一道菜,吃过诸般生鲜之后,这一道浓汤原本是暖胃的佳品,可是每个人喝着这道汤都有些恍惚,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铃声、舞姿和歌吟中不能自拔。

主人示意少女们把他刚才所绘的画卷挂在墙上,用纱幕遮住,隐隐约约只见是人像。

“这是给我们画像?”郑三炮伸长了脖子,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请诸位贵客恕我唐突。”主人躬身行礼,揭开了纱幕的一角。

崔牧之猛地站了起来,他好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膝盖撞在小桌上发出巨响,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画上是个少女,一张清秀的脸儿,眉眼婉约修长,梳着待嫁的螺髻,鼻梁高挺,似乎有些异族的血统。确实是个美女,但是崔牧之看见活得美女也没这么大反应,不知道此时怎么像见鬼似的。

郑三炮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崔牧之忽然暴起,拔出了一直藏在后腰的水手刀,豹子般下蹲,摆出凶戾的进攻姿态,“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主人淡淡一笑,“我远离尘世,对您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从您的眼睛里画了出来。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你说什么?”崔牧之愣住了。

“不是我自负,这间神宫里云集天下之美。很多人以为美貌是千变万化之物,其实细细想来,皆有规律可循。我是个作画的人,要画好一个人,就要细细钻研每一丝纹路。画过无数美人,眉眼一共十二种,鼻子九种,嘴唇七种,发髻二十一种,其他也都可以数得出来。我根据各位贵客在那些姬女身上注目的时间长,心里推算,就可以大略得知贵客所赏之美,何种眼眸对于您是美的,何种嘴唇对于您是美的,都可以猜出来。”主人说,“最后我便得到了这张图画,果然相似么?”

崔牧之的刀锋缓缓垂下,脚步虚浮的退后几步,扭头看着刚才自己注目了许久的一名舞姬,这舞姬便有七成像画中的人,加上其他几人他留意的姬女,隐约就凑出了这样的眉眼神情。他不敢想象世上居然有如此神迹,眼前浮起那个多年前的影子来。

“莫非是您的家眷?”主人问。

“她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崔牧之坐下,神情恍惚,“这是我幼年订亲的妻子,十五岁就得了重病,我没能娶她进门。”

“崔参谋用情很深啊。”主人轻叹,“可惜飞光不可挽,朱颜终流水,唯有夜深梦回之时,或者可见昔日之人,重怀旧时之意。”

他广袖轻挥,红衣舞姬中忽然分开一线,一个毕身红裙的少女头披红色轻纱盈盈走到崔牧之身边,缓缓的揭开了盖头,高举烛台照亮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