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疲惫,越是心急,就越是控制不好力度。后背还算好,大腿就比较遭罪,尤其是左腿,被他的指甲抓伤了好几个地方,这会儿走路都疼。

“一会儿你抱我的时候,我用手抓住你的衬衫,这样省力点。”我对他说。

他摇头反对,“不行。导演没安排这个动作,一定不让过。”

我转过脸,看着坐在那边喝着参茶,看着样片的小胡子导演,“他要求苛刻,也不过是希望拍出来的画面好看点,出位点,如果这样做效果更好,他不会反对。”

十分钟休息之后,我们重新开始。

我故意将白纱裙的吊带歪到一边,Ben抱我起来的时候,我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白衬衫扯掉一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Ben撕破我的黑色丝袜,我尖细的指甲正好划破了他宛如雕像般的肩膀。

导演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头,一举手,“好,给男模肩膀一个特写,这条过!”

收工之后,我换好衣服,拎着自己的包走出化妆间。

Ben捂着肩膀来找我,埋怨道:“你这一箭之仇报得够狠的,这几道印子,约莫没几个星期都下不去。”

我看着那几条血淋淋的指甲印,“只有让你吃点皮肉之苦,咱们才能早点收工。你一个大男人,就担当点吧。”

Ben笑了,也不是真的在意,“小夏,给我留个电话吧。”

我看着那张俊朗的脸没说话,男模和女模合作之后发生一夜情,这在圈子里并不新鲜,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我真的不待见这种露水情缘。

两个寂寞的人彼此拥抱,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分享一个寒冷的夜晚,这种肌肤相亲的快乐固然美好。可是天亮之后,当所有的情欲消退,温暖散去,你看着对方漫不经心地提好裤子转身离开,却是更深的寒冷和寂寞。

Ben见我没答话,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挺不错的,有自己的想法,又不像其他女模特那么娇气。以后要是有工作,可以介绍给你。”

原来是我想多了,赶紧在便签纸上写下电话,双手递过去,“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电话,谢谢你。”

谢绝了Ben送我回家的好意,我一个人走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这会儿放松下来,才感到自己已经饥寒急迫。

从早上七点到现在,差不多十二个小时,除了中午啃了一个又干又小的面包,根本没吃过东西。摄影室还没给暖气,正是北方室内最冷的时候。我那件吊带纱裙看着飘逸性感,却薄得可怜,冻得我直哆嗦,一直就没缓过来。这会儿被冷风一吹,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拥紧自己的风衣,看到街边有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摊子。鸡蛋和腐乳的香味随着风飘过来,浓郁油腻的香味引得人口水直流。

掏出钱包买了一个,让老板多加一个蛋,然后买了一瓶矿泉水,坐在车站的椅子上,一边吃一边等回家的公车。

胃里太久没有食物的滋润,第一口吃下去,差点吐了出来。我喝了口水强压下去,慢慢才觉得好些。

从这里到城乡结合部的平房区,坐公车大约要一个半小时,我还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

我边吃边在心里盘算,等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辆豪华房车在我面前停下来,我看着从车上走下的人,喝完瓶子里最后一口水。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衬得那张脸更加英俊夺目,引得周围等车的小女孩纷纷侧目。

城市烂醉的霓虹,车水马龙的街道,南来北往的行人,仿佛都成了照片上虚化的背景,只有他是鲜活的,生动的,无论是孑然一人,还是立于万人之中,都是一样的万众瞩目。

我垂下眼睛,看着他锃亮的皮鞋和挺括的裤线。

这样一个聪明笃定的男人,就连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满满的控制和心机。我过去怎么会很傻很天真地认为,可以跟他成为莫逆?

他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弯下腰,直视着我的眼睛,“迎着冷风吃东西,你的胃还要不要了?身体才刚好,你应该好好照顾自己。”

我没有说话,捧着手上的煎饼果子,一边吃一边看着他。

他无奈地笑了笑,夺过我手上的粮食,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走吧,小夏,找个地方,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凝视他三秒,用袖子擦了擦嘴,“好,我们谈谈。”

凌靖带我去了一家装修考究的粤菜馆,在商业区某标志性建筑的最高层。环境很考究,大厅一隅有一个圆形的舞台,穿着绣花旗袍的女歌手坐在高背椅上唱着绵软柔侬的粤语老歌,很是应景。

因为凌靖特意交代过,所以侍者挑了一个安静又临窗的位置给我们,只要稍稍侧过脸,就能透过落地窗看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我看着精致的点餐单,忍不住为菜肴后面的数字折服。

都说广东人务实不务虚,烹调的菜肴也跟精明干练的岭南人一样,绝对不是虚有其表的花架子,所以粤菜向来是以注重实际、价格实惠、口味鲜美而著称。

但此刻看着菜单上精美的图片,我觉得这里的菜式或许口味鲜美,却跟“价格实惠”委实不沾边。

不知道是不是我刚才在车站的吃相太过可怜,仿佛怕我吃不饱,凌靖点了几道看着很有分量的菜色后,又叫了几样点心和一壶雨前龙井。菜上齐之后,竟然摆了满满一桌子。

尽管如此,在我喝了三碗鱼片粥,吃了两笼虾饺,一笼烧卖之后,对面一直在饮茶的男人还是忍不住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胃口原来这么好。”

我夹起一块生炒排骨,边嚼边说:“我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他看着我没说话,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慢慢吃,别噎着,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夹起一块生炒排骨,边嚼边说:“我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他看着我没说话,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慢慢吃,别噎着,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知道是吃急了,还是刚才在外面胃里灌了冷风,我忽然感到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赶紧喝了两口茶水,本以为能压住,没想到恶心得更厉害。

我放下餐巾,跟凌靖说了一句“对不起”,没空看他的反应,就捂着嘴向洗手间冲去。

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我好像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一样,明明都吐空了,想要呕吐的感觉却无法控制,可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如同当初憋在心口的那股郁气。

我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抬头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双眼涨红。我对着镜子深深地呼吸,把自己整理妥当之后,才迈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座位上。

凌靖神色如常地坐在那儿,我的失态并没有影响他欣赏夜景的好心情。

他微微侧身,端着茶杯浅酌慢饮,姿态悠然,风仪静好。窗外是满天的繁星,万顷的灯海,那景色错落有致,高下井然。

我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眼前的景色是这样熟悉,如同那个清风明月、促膝长谈的夜晚。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这样一个话题。

据说在建国初期,刑法刚刚制定的时候,有人建议强奸罪应该判死刑。因为在那个年代,女人的贞洁比命重要。

在会议上讨论的时候,却有人提出异议,“如果强奸罪判死刑,那奸杀该怎么判?也是死刑?那犯罪的人是不是在侮辱了妇女之后,还要把她杀了才算够本?”

这个意见提出之后,大家都沉默了。是的,法律的制定是为了制止犯罪,而不是“鼓励”犯罪。

毕竟,法律不是道德,它只是道德的底线。

当然,以上都是传闻,我从没考证过它的真伪。不过如果我在现场,我想我会建议,强奸罪…应该判火刑。

我走过去,凌靖转过脸看着我,一双眼睛平静无澜,“小夏,如果你吐完了,我们谈谈。”

他叫来侍应生,把桌子上的盘碗杯碟子都撤了下去,然后要他们重新上了一壶新林玉露。我捧着茶杯,闻着茶香,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一直绞痛的胃也舒服了很多。

他像我一样捧着茶杯,神色有些犹豫,“小夏,那天晚上…”

“我有件事想问你。”我低头打断了他,慢慢喝了一口热茶,没等他回话就兀自开口,“秦暮,你是不是跟他交待过什么?还是你们私下有过什么协议?我住院的时候,只有他来看过我,是不是你要他来的?”

他神色平静地看着我,“我看出来他对你印象很好,你们关系也不错,曾经向他暗示过我对你的心意,也透露过,希望他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们之间没有协议,也不需要协议,他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不需要我明说,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至于医院,我的确是透露过,希望他去看看你。至于他跟你说了什么…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后来他跟我重复了你们在医院的谈话,我才发现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小夏,我让他去看你,是希望有人能开解你,没想过要伤害你,更别说威胁你。”

我点点头,“你们都是聪明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你们心里像明镜一样,的确清楚明白。”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小夏,你不要怪他,他对你不是没有回护之心。他不止一次跟我暗示过,你是个不错的姑娘,言下之意不过是希望我不要伤及无辜。你在山上昏迷的时候,路还没通,如果不是他过来帮忙,我不可能那么快把你送进医院,你那时真的很危险。”

我喝了一口茶水,淡淡地说:“我没有怪他,他不敢得罪文昭,自然也不敢得罪你。尽管他觉得我还不错,可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利益面前最懂得权衡,不划算的事情他不会做,当然不会为了我惹祸上身。但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我抬起头,看着他,“凌靖,我得罪过你吗?我自认从来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我们也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想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你想报复的人已经丢了面子,这些你都如愿以偿了。就算你不拍那些照片,不把这件事拿出来示众,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为什么还要做得那么绝?连条活路都不给我留。”

连我自己都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可真傻。但是此时此刻,那些矫情的修饰,晦涩的曲笔,隔靴搔痒的试探,都变得没有意义,我只想求个明白。

他只喝茶,不说话,很久之后,才轻笑一声,眼神讽刺,“小夏,究竟是我失败,还是你失败?为什么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我说我喜欢你,这么简单的意思,难道还要我解释给你听?”

晚餐时间已过,灯光变得暗淡,眼前的男人像窗外的霓虹一样夺目。可是我忘不了,这个男人温润如玉的面容背后,是冰冻三尺的寒凉刺骨。

“你喜欢我?就那样喜欢吗?”我看着自己的杯子,抿唇笑了笑,“凌少爷,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还真特别。”

“小夏…”

“如果文昭曾经对不起你,你要报复他,这无可厚非。但你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手段有些低格?”

他看着我,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小夏,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和之后发生的事,跟任何人都无关。我再说一遍,我那么做,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你说我不给你活路,不就是那些照片吗?你该知道,那些照片逼不死你。我只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不想让你有回头的机会。如果我要报复文昭,有比伤害你更好的方法。如果我只想跟你玩玩,或是找个女人发泄,我可以拿钱砸你,也可以去砸任何一个女人,我不会那么不管不顾…小夏,我不是圣人,那天我也喝了很多酒,我也有我的情不自禁。或许你觉得我很混蛋,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件事我不后悔,只是没法坦然。每次想起你在我怀里吐血的样子,我都很难受。我自认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但也不会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我真的不知道你伤得那么重。如果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说到这里,他长吁一声,“你总是那样,什么都不说,你有多疼,伤得有深,我怎么会知道?小夏,我不是神仙。”

是的,他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从小被锦衣玉食骄纵惯了的男人。

尽管我们之间有那么不堪的回忆,但公平点说,凌靖不是一个盛气凌人的公子哥,他甚至一般人更加谦和恭让,克制有礼。可这些优点,抹不掉他与生俱来的固执和任性,这种特质来自另一个阶级,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所以你痛,你难过,你千疮百孔,不能怪他不体谅,只能怨你自己没说明。

我静静看着他,他眼神温柔,声音坚定,说说停停,仿佛无法释怀,言辞却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强硬和锐利。

这一幕让我想起几个月之前那个阴云密布的早晨,他也是这样对我说话,却一意孤行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不管别人是水深火热,还是痛不可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出神。

“小夏,我说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又抬起头看着他,“我明白,你想告诉我,你做那些事是因为你喜欢我。你说这一切跟任何人都无关,那个在文昭别墅里死掉的女孩呢?跟她也没有关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小夏,那只是一场意外…”

“一场意外?”我笑了一声,“你当初为了她远走他乡,现在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凌少爷,我们才认识多久?”

他深深地看着我,仿若自语,“对我来说够久了…对于她的死,我很内疚,也很伤心,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当年的事向你解释清楚。但我希望你明白,一辈子其实很短,不过是睁眼闭眼之间的事。与其活在过去的记忆中,我更向往身边触手可及的温暖。小夏,我们都一样,做人不要太执着,有时候看得太清楚,未必是幸福。”

我的手轻轻一颤,忽然觉得冷,下意识去握手边的茶杯,感受那点温度,然而窗外秋风萧瑟,夜凉如水,那点微弱的温暖,无法让我热起来。

凌靖叹了口气,“小夏,你好好想想,人生在世,有什么比快乐和温暖更让我们感到踏实和幸福?安稳的生活,优渥的物质,和睦的家庭,难道不比那些没用的执念重要?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放下…”

“快乐和温暖?”我打断他,“这就是你想给我的?”

他点点头,“是的,甚至比那些更多。”

我看着他,莞尔一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一次快乐过?我喝醉那次?还是我吐血那次?我都不记得自己跟你一起快乐过,你又怎么给我?”

他目注我片刻,用艰涩的声音说:“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我吗?如果我说…我求你,我求你原谅我,你还是这样吗?”

他微微颔首,灯光昏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下淡淡的暗影。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惜惜念念,不是不动人。

“我们之间谈不上原谅,因为没有意义,就像我从来不让自己去恨你。因为我知道每一个结果背后,都有无数个原因。有些我们看得到,有些我们看不到。你的家庭,你的姓氏,就是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原因。凌靖,在那些有钱的少爷里你不算坏,但你的确混蛋。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跟你要公平。不管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没本事让你还一个公道给我。所以…咱们就这样吧,不要再打扰彼此的生活。”

我停了一下,看着自己的茶杯,低声说:“不过,有件事我该谢谢你,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好人和坏人,只有好的念头和坏的念头,好的行为和坏的行为,永远别因为任何事,就随便给人贴标签,这种做法可能会害人害己。”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件事对我的影响,你未必知道。但是我知道,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未来还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做过什么,我要的东西你不愿意给,你也给不了。你或许真的有点喜欢我,但是别再说你非我不可,你自己清楚,我对你没那么重要。”

我一段话说完,感觉如释重负。

他看了我一会儿,轻笑一声,眼睛里却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和锐利,“你会这么轻易原谅我,是因为我在你心里并不重要,是吗?如果是文昭,你还会这样说吗?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他就能给你吗?小夏,你在我们面前一直都是那样,谨慎小心,进退得宜。你一直说自己不够聪明,但是在我眼里,懂得大智若愚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可聪明人都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猜心。但往往猜对了别人,却弄丢了自己。所以你不知道,你在做梦!”

我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收紧,再收紧,几分钟后,我对凌靖说:“你说完了吗?如果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低头喝了口茶水,才说:“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