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韩棠,你别着急,事情要一点一点地做,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你的理想是好的,目标也很正确,可有的时候,不是有个好的目的,就能得到好的结果,过程和方法很重要…这是你过去教我的。”

他盯着看了我一会儿,不冷不热地说:“以后记着,觉得自己占理的时候就别露怯,哪怕是没理,也要理直气壮,只有这样,你才能镇住场面。你自己都怀疑自己,你让别人怎么信服你?你说我强势,真正强势的人你见过几个?杀人不眨眼的见过吗?横行霸道的见过吗?欺男霸女的见过吗?自以为是!”

我没敢吭声,心里想,有些人杀人如麻,心里却比谁都怕,比不上你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你让别人看你一眼就哆嗦,跟你说话就发蒙,这才叫可怕。

他又放缓语气说:“不过你提醒得也对,我最近做事有点急躁,人一着急,接人待物就会变得过于严苛。作为一个团队,没压力斗志会散,压力过大可能会反弹,这个,我以后会留神。”

我看到一线希望,抬头瞧着他,“那小叶的事…”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我,“你还真是不依不饶,顺其自然吧…”

我心领神会,连忙转身出去了。

走出书房,我对等在外面的那对小情侣转达了上层领导的意思:结婚可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个人建议他们先去预定一个好一点的、擅长接骨的医院,现找可能来不及,会错过医治的最佳时机。

。我以为他们两个会很失望,没想到两个人倒是比我想得开。小叶向我表达了他的真诚谢意,我劝他还是想清楚了再谢吧,骨头断了,虽然能再接好,但也是很疼的。

他胸脯一拍,豪气万丈地说:“为了小蓝,我什么都不怕。”

小蓝无比幸福地看着他,我点点头,是,你什么都不怕,现在是我怕。

晚上韩棠如往常一样,霸占了我半张床。我心虚地缩在床边,他把我拉了过去,手臂揽住我的腰。我下意识去挣脱,然后就跟往常一样,不过三两下,就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我挣得越用力,他箍得越紧。

我在心里叹气,谁说绝对力量不重要?对我来说就非常重要。可是摸着韩棠筋肉分明的麒麟臂,我又深深地知道,我要想跟他拼力气,除非我变性。

我以为因为白天的事,又要吃他一顿排头,谁知道,他只是用手背蹭了蹭我的脸,柔声问:“疼不疼?”

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疼不疼?”

他半天没说话,我忽然明白了,不觉一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想起来问?”

他又摸了摸我的脸,“男人年轻的时候都爱犯浑,我犯浑的时候还真不多,对着女人也只有这么一次,让你碰上了。”

我闷声说:“不是让我碰上了,你是故意拿我出气,连句话都不让我说,你哪里是在跟我讲道理?”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不对,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怎么都有一股幽怨的味道。

他扳着我翻了一个身,压着嗓子问:“还记恨我?”

我没看他的眼睛,低声说:“没有,过去很久了,在我身上发生的‘意外’太多,你那点都不算事了。”

他带笑不笑地说:“都说女人小心眼,你这心态倒是摆得挺正。”

想起过去,我有点感慨,“我二十岁之前,都是一个人在外面讨生活。小女孩,刚从校门出来,清高又没什么大本事,苦头吃多了,人自然就乖觉了。”

他抬起我的下巴,“那你当年还敢骂我?”

“那是因为你离着我远,如果面对着面,我未必敢。而且我心里知道,就算我跟文昭闹得再怎么僵,他也一定会护着我,是的…他把我惯坏了。”

他把我捞过去,压在自己身上,我的前胸贴上他的胸口,两个人上半身都是光溜溜的,敏感的顶端蹭到他结实的胸肌,这样的刺激让我有点慌,手忙脚乱地说:“别…”

他按住我,手臂箍住我的腰,脸埋在我颈窝上,小声问:“还想着他呢?”

我没答话,他又道:“忘不了,那就一直记着吧。我明白,你们女人都忘不了第一个对自己好的男人。只要以后咱们做那事儿的时候,你别叫错名字就行。”

我下意识说:“我没那个习惯…”听到他低低地笑,又急匆匆地说:“谁要跟你做…”

结果他笑得更厉害。

我想推开他,他不让,我不安地动了动,这样的感觉又跟被他在身后抱着不同,红着脸小声说:“你让我下去…”

他却在我耳边说:“你不是说,我总是压着你吗?现在让你压着我,你还不满意?”说完又抱着我在他身上蹭了蹭。

我脸红得更厉害,“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捏着我的下巴,一双豹子眼在黑暗中盯着我,轻声问:“我下午说的那些话,让你心里难受了,是不是?如果是文昭,是不是就按你说的办了?”

我心里有点触动,感慨道:“你跟他不一样,我们两个…过去对彼此都太纵容了。我之前就发现他身上很多问题,可是我不敢说,怕他受不了打击,最后只是让他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更不愿意去面对现实。他纵容我,让我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办得到,却忘了他背后还有一对强大的父母,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如今想想,过去很多想法都是异想天开。”

他在我脸上一拧,“所以现在是亡羊补牢?你不怕我受打击?”

我在他身上动了动,左右挣不开,索性趴在他肩上,“你这么厉害,谁能打击得了你?我只是觉得,人只要活着,就该学会进步,每隔一个阶段,应该停下来,好好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我们不可能改变过去,但是可以改变对过去的看法。年轻的时候犯下的过错,年长了就不该再犯。我提醒你的时候,也是在提醒自己,过去的终将过去,过不去的也会沉淀,但是我们这些曾经做错的人,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他听完之后,长叹一声,“我下午想了想,发觉自己这段日子做事的确是太急进,反对的声音越大,我就越想做出成绩。急功近利,好大喜功这都不是好事,身边的人不敢劝,倒要你一个小丫头提醒。”

我低声说:“因为我看到的你,跟别人看到的不一样。”

他亲了一下我的下巴,暧昧地问:“哪儿不一样?你看得更全面?”

我趴在他肩上,点头道:“是的,我比其他人看得更全面,所以我知道,你现在的压力有多大。人在心情烦躁的时候,会自动放大一切不合心意的人和事。下午你赶我出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能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走?我觉得我不能。你那天把我说的那么好,如果我为了不被你迁怒、不被你骂,看到了问题,却什么都不讲,我怎么对得起你那些赞美?”

他沉默了一会儿,抱着我坐起来,仰起脸看着我,“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再怎么忙,心里再怎么烦,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好好想想。你这个人聪明,比一般的女人大气,看得比人远,想得也比人多,就是心太软。聪明又心软的人总会让自己痛苦,还不如糊涂来得幸福。以后记着,宁肯伤害别人,也别伤害自己,否则那些真正爱惜你的人该有多心疼。”

我低头看着他,不觉搂住他的脖子,“我也答应你,我以后做事会更加谨慎,不会再滥用好心,不再让自己左右为难,还有…永远都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他笑,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捏了捏我胸前两团软肉,自言自语地说:“像两颗水蜜桃,天天在外面做运动,也没见你晒黑,白得像团雪,晃得我眼晕。”

我又气又恼,伸手去推他,他却把脸埋在我胸脯上,“小丫头,你乖一点,我也把你捧在手心里,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用手扒拉他的脑袋,气道:“我不小了,再被你关两年,我就三十了。”

他嗤笑,“我比你大五岁,你再大也比我小,在我眼里永远是个小丫头,听话的时候想把你抱在怀里,不听话的时候…更想把你抱在怀里。”

我心中一动,停下动作,低声问:“韩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最后却说:“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当初文昭请我帮忙,让我把你带走,接着整整一个月没有动静,是我打了四次电话给他,可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喜欢你。后来我帮你治病,也没觉得喜欢你,再后来我们相处久了,你帮我戒酒,我教你泰拳,你做错了,我想骂你,你做对了,我又看你不顺眼,见着你就觉得烦,见不到你又开始想…”

我无奈地看着他,“哥哥,你什么心态?”

他理直气壮,“喜欢一个人的心态,患得患失,不知所想,姿态低怕自己没面子,姿态高你又体会不到,追得太狠了怕你反感,不追又担心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我低头,借着月光静静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有点难过地说:“韩棠,你去找一个完整的,简单的,没有太多经历的姑娘吧,把对我的耐心拿出来对她,她一定会对你死心塌地,别再跟我耗了。我的记性太好,心又太小,装不下太多的东西。”

我指着自己的心脏,“这里面有一部分已经空了,不是一个窟窿,而是一个无底深渊,谁都填不满。无论你把我留在这儿多少年,对我有多好,可能到了最后,你还是会…”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捂住嘴,他仰起脸,狠狠吻住我,把我亲得七荤八素之后,贴着我的额头说:“别再跟我说这种话,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小叶受过罚之后,就被调到了别的地方。小蓝自然要跟他一起走,离别的这天,大家都很伤感。

我把韩棠准备的结婚礼物送给她,我没看里面的内容,感觉应该不薄。

小蓝很感动,对我说:“小夏姐,替我谢谢韩生。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本来他是希望我可以多陪你几年。我心里明白,这么多年,他对我这么好,都是因为你。”

我笑了笑,“别这么说,你也很可爱。”

“小叶的事,你别怪韩生,他已经网开一面了。”

“我没怪他。”

“你没怪他,他这几天怎么会无精打采的呢?”

我踌躇了一下,“跟那件事无关,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小蓝望着我,“小夏姐,这么多年,我觉得你真是灯下黑,有一个那么好的男人摆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我好笑地看着他,“他哪里像个好男人?”

…小蓝说:“对你好,就是好男人,你还想怎么样?让他对所有人都好?怎么可能呢,他又不是圣人。”

我说不出话来。

她又说:“他人长得帅,又有本事,有多少女人为他着迷,你总是把他往外推,等哪一天他不喜欢你了,你不是亏大了?”

我叹气,抬手指着前面那个人说:“你老公在前面吊着胳膊等着你呢,快跟他回家过日子吧,别再唠叨了。”

后来恕一听说了小叶和小蓝的事,询问我当时的状况,我把那时的情景跟他重复了一遍,包括我跟韩棠的对话。

恕一看着我笑了,轻叹,“难怪这段日子堂哥做事不像之前那么急躁,脾气也好了,原来是你把他勒住了。小堂嫂,你还是嫁给堂哥吧,你有旺夫的本事,适合做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

我正在看英文版的《热爱生命》,随口道:“我还是更适合做我自己。”回过神,抬头瞧了他一眼,“恕一,你在嘲笑我,是不是?”

他只是笑,“哪有,我是夸奖你。他想带着大家走正路,可人都是害怕改变的,老习惯形成了,新政策没那么容易推行,需要一段适应期。堂哥最近做的事,很多叔伯都不理解,给他添了不少阻力。他这段日子压力大,做事太激进,我试着劝过,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截住了。他不是不听道理,前提是,你得比他更有道理。”

我低头想了想,叹道:“他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就是太自信,有时候过了火,容易被人解读成自负。老祖宗的中庸之道是有道理的,凡事都有个度,亢龙有悔,物极必反。”

恕一说:“再精明的人,都有灯下黑的时候,需要身边有个知心人适当提醒着,才不会走上弯路。”

我翻了一页书,点点头,“他身边不是有你吗?文臣死谏,武臣死战,体现你忠诚的时候到了。”

他笑了,“你饶了我吧,堂哥这头豹子,不是见谁都能盹着。男人如石,女人如水,滴水才能穿石,以柔才能克刚。可让他听你的,光有女人的温柔不行,徒有美貌也不行,首先得让他从心底看重你。这一点,唐晚做不到,夏荷就更不用提。”

我叹气,“是啊,我的经历比她们多一些,所以你堂哥更可怜我。”

恕一看着我,“他不是可怜你,他是心疼你。你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堂哥知道前因后果,他就更加心疼你。你治病,戒药瘾,是他看着你一路走过来的。你能有今天的状态,这么健康,生活态度这么积极,他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他心疼你,敬重你,喜欢你,才愿意听从你。”

我看着手里的书,听着恕一的话,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他又说:“这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你还是要走?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也不给你自己?”

我抬头看着他,困惑地问:“恕一,有件事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你跟你堂哥,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韩家?就算我出去,我也没说过,从此以后跟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他心里应该知道,我想要自由,是因为我没有安全感,受不了被人控制,只有拿回全部的自由,我的安全感才能回来。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我走?”

恕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笑了笑,“小堂嫂,外面现在局势不明,堂哥怎么敢放你出去?你想想,如果真有人抓了你要挟他,他是救你,还是不救你?你说不让他为难,可真到了那一天,他怎么会不为难?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求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回想了最近里里外外的形势,叹道:“说得也是,难怪你堂哥那么紧张,小叶不过晚了五分钟,他都不肯轻饶。我以后会尽量少出去,不给他添乱。可我有点担心,到了我们约定的日子,如果外面还是那个局势…”

恕一安慰我,“眼前的紧张只是暂时的,堂哥会控制住局面,等上了轨道,一切就好了。如果到了那天,外面还是那样,他也会想到办法护你周全。你放心,他答应你的事,他不会食言。”

我看着恕一,“我是想说,如果到了那天,形势没好转,让他不用着急,我可以等。我的是小事,他现在做的是大事,而且是正确的大事。可涉及到利益问题,你们韩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帮内有八万会员,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他以后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在他身边,一定要多留神,帮他顶住了。现在不比过去,你堂哥冲冠一怒,可不是闹着玩的。”

恕一笑了笑,“我明白。话说回来,小堂嫂,你们两个现在这样…算不算相依为命?”

我笑,“怎么算?我是孤家寡人,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

恕一长叹,“人多又怎么样?有时候越是被众人围绕,就越是孤独,他身边是有很多人,出谋划策的有,冲锋陷阵的也不缺,可真正贴心的也只有你一个。”

我看了他一眼,默然低头,没再说什么。

小蓝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寂寞了很多,韩棠对我说,如果我真的舍不得她,也可以再把她叫回来,他来想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对他说:“算了,一个人如果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那个地方就会变成一个坚固的牢笼。再好再舒服,也是一个牢笼。”

韩棠看着我,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

我低下头,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揣摩这位一家之主的反应,因为在这一刻,我真的很沮丧。

萨伊德走了,小叶走了,小蓝也走了,老宅的守卫每四个月可以轮换一次,恕一可以从这里来来去去。

春天去了,夏天到了,秋天走了,冬天又来了,四季交替,岁月更迭,院子里的凤凰树火红的花冠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天地万物都在变化,他们都能离开,唯独我不能。

我不想过多地刺激韩棠,因为我知道,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或许比我更加焦躁。我们的约定以三年为期,时间一到,何去何从就该由我自己决定,他就失去了控制权,这是我们当初约定好的。

如果他食言,那就是违约,违约的后果是什么?历史告诉我们,凡是违约的故事一般都没什么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