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发抖,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让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延续到天荒地老,会这样待一辈子的时候,他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小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句一句地道歉,温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上,像炙热的火苗,灼痛了我的皮肤。

“别说了,别再说了,那不是你的错,那真的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这样惩罚自己,文昭,文昭…”

我抱住他失声痛哭,“那个人不是我,被那些人轮奸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不是我…我对文昭说,十年前那个晚上,被那些人渣糟蹋的是跟我一起在花场工作的姐妹,不是我。

“那天晚上郑森的人叫我过去,我觉得不太对,去得晚了点。那个姐妹去那个包间找我,不知怎么就被他们拉了进去。那些人喝酒吸毒,人都已经疯了,包间里灯光又暗,他们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我赶过去的时候,听到包厢里有人叫得撕心裂肺,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吓得不敢进去,一直躲在走廊的拐角。后来听到里面没动静了,才偷偷摸了进去,那些人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我把那个姐妹带了出去,送进了医院。第二天郑森打电话给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些想要补偿我的话。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他们要祸害的人是我,那个姐妹做了我的替罪羊。”

我紧紧抱着文昭,细细述说当年的一切,他始终一言未发,瘦弱的身体却一直在颤颤地发抖。

我心如刀割,忍住眼泪,继续道:“郑森因为这件事对我心存内疚,我觉得是一个机会,索性将错就错。我的那个姐妹,她吸毒成瘾。我从郑森那儿要了一笔钱,加上我自己的一部分积蓄,都给了她,唯一的条件是让她保守这个秘密。她没有食言,出了医院,拿了这笔钱,她就消失了。大约半年之后,我听人说,她因为吸毒在自己的住所猝死。这件事就变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我低头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哽咽道:“文昭,这才是全部的真相。韩棠弄错了,郑森弄错了,所有人都弄错了。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你,没有别人。当年我说自己是郑森的情人,是想断了你的念想。那天之后,郑森就告诉手下,这件事谁都不准再提。后来没多久,他就金盆洗手遣散了所有人。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件事还会被人翻出来。”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六年前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没有怪过你。路怎么走,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必须有人为小柔的死负责,你不能,那就只有我。如果放任不管,什么都不做,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怨过你,恨过你,可我从来没想过让你变成这样。我只是希望你能悔悟,希望你知错能改,希望你明白什么叫作失去,然后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文昭,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抱着他,无法抑制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江水般流了出来。

我在哭,文昭也在哭,为我们无奈的相遇而哭,为我们永远没有结果的爱情而哭,为我们身不由己的命运而哭,为那些无法回头的悲剧而哭。

过去的因,今天的果,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阴差阳错,物是人非,当年生死不离的誓言,变成了眼前生不如死的噩梦。

文昭轻轻握住我的手,从扭曲的唇角绽放出一个含着泪水的微笑,“这样就好,你没有受过那些苦就好。否则,就算我死了,就算下了地狱,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小夏,他…对你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艰难地说:“好,很好。”

“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没有为难我。”

他欣慰地笑了笑,又心酸地说:“他一直都比我强。如果当年,是他先遇到你,你就不会跟着我吃这么多苦。”

我轻轻贴着他的脸,“别这么说,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我这一辈子做错了很多事,为很多事后悔。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轻轻吻我的手指,“小夏,谢谢你爱过我。虽然你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知道,你爱过我。如果没有你,十年前我就完了。我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犯了错不敢面对,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外一个错误,让自己错上加错。走到今天,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别为我难过,我现在很好,有你的声音,有我们的回忆陪着我,真的很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答应你的事又一次食言了。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着。可是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原谅我,太难了,我熬不下去了…”

他说说停停,我泪如雨下,不断地点头,“好,我们不熬了,再也不熬了。以后你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不用再为难,没有人再逼你。”

“小夏,跟我说说话吧,让我多一些回忆。”

“你想听什么?”

他把脸放在我的手心里,温柔地,沙哑地,带着些许哽咽地说:“说说我们的未来,假的也行…”

我用手捂住嘴,眼泪顺着手指流下来,半晌后,低喃道:“好,我说给你听。”

六年时光,我在南,你在北。我以为你事事如意,你为我一生尽毁。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得生不如死,我在异地他乡对你的苦难一无所知。

彼岸鲜花盛开,此处荒草丛生。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阳光,没有我,黑暗无边,支离破碎,这就是你坚守的世界。

六年岁月,最快乐时想的是你,最痛苦时想的是你,徘徊在生死边缘想的是你,在另一个男人怀中,想的依然是你。

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支持我活下去的动力却是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们为彼此倾尽了一生,你可曾后悔?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俯在我膝盖上的人渐渐没了动静,像睡着了一样。我轻轻拍着他的背,转过脸,看到窗子外面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黝黑森森,茫茫无边。

俯在我腿上的人动了动,带着几分不安问:“小夏?”

“我在这儿。”我轻轻贴在文昭的身上,慢慢合上眼睛。我累了,他也累了。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吧。这一刻,我们在一起,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他坐起来,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有点幸福又有点心酸地说:“多想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可是…真的不行。”

我紧张地看着他,“文昭…”

“小夏,你走吧,我不可能再给你幸福。你妹妹,她的确是被我害的。六年前,也是因为我,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是一个好女人,被我害了一辈子,这些都是抹不掉的事实。我们都醒醒吧…就算你能放下,我也放不下。”

我紧紧抱住他,眼泪又落了下来,喃喃地说:“你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自从你走了,我就留下了这院子,保持原来的样子,不让任何人碰。我在这里等了太久,久到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以为医院那一次就是永别,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的心愿已了,你又告诉了我一个这么重要的消息,我已经没有遗憾。小夏,别再管我了。我现在很好,我有我的世界。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真的不想…留点尊严给我,你走吧。”

他颤抖起来,几乎无法自持,我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忍住眼泪说:“好,等你睡着了,我就走…你醒着,我走不动。”

他没再说什么,像个听话的孩子,乖顺地趴在我的膝盖上。我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电暖气发出微微的细响,窗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

我擦干眼泪,贴在他耳边,用最温柔的嗓音,含情脉脉地对他说:“我过去在网上看到一段很好的话,一直想说给你听。我现在说给你听,好不好?”他轻轻地点头,歪斜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好。”

“女人一生最成功的事情之一,就是选对了一个男人…”

女人一生最成功的事情之一,就是选对了一个男人。

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

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

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

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

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

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

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

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我的腮边满是泪水,吻在他唇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文昭,我在来生等你…”

命运让我们相聚了四年,却给了我们一世的分离。我以为我们都活着,其实我们早就死了。六年前的楚夏死了,六年前的文昭也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两个游离在茫茫天地间的孤魂,守着一段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悲剧。

这一生让我无法舍弃的东西太多,左右逢源,就是左右为难,越想事事如意,越是事事不遂,我放不下原则,放不下亲情,放不下真相,放不下公理。

所以,如果真有来生,无论我们隔得有多远,无论我又被你遗弃在哪里,我都会穿过高山和丛林,穿过雪地和荒原,穿过汹涌的人潮,穿过世间的一切,找到你,抱紧你,温暖你,换一种方式,好好爱你。我擦干眼泪,走出屋子,看到恕一居然站在外面,他等了多久?

我没什么心思客套,指了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恕一,帮我把小柔带走吧,她就埋在那儿。”

恕一点点头,在院子里找了一把铁锹,在我指的地方,小心地挖起来,不一会儿,看到小柔的骨灰坛在泥土中慢慢露出来。

我蹲下去,扒开周围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灰尘。

六年了,她一直都在这儿,而守护她的人,却是文昭。

文昭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着我的眼神是满满的怨毒,她浑身发抖,伸出手指着我,“你对文昭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个人不是你?被那些流氓轮奸的人不是你?那我儿子算什么?我儿子变成这样算什么?”

恕一惊讶地看着我,看来他也知道韩棠三年前查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抱着小柔的骨灰,沉默地看着她——文昭的母亲,文家的主母,一个死了丈夫,儿子又变成残废的可怜女人。文昭彻底完了,文家却不会倒,他的位置,自然由文家其他人来接替。

重权衡,轻亲情,重利益,淡仁义,这就是他们的世界?

我对她说:“你相信,这世上有报应吗?当我在看守所见过凌靖,从他的神色和言谈里,猜到是文昭把我交给了他,交换一个谎言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命,这是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来找我了。当初我对自己的姐妹见死不救,又用钱瞒天过海,我以为天衣无缝。可是我忘了,人在做,天在看。人善人欺天不欺,当初我怎么对别人,老天就怎么对我,很公平。”

她的脸微微变色,我接着说:“文昭第一次带我去见你的那天晚上,我想过开诚布公,那是我们唯一冰释前嫌的机会,你们却安排了一场车祸给我…我想息事宁人,是你们咄咄逼人。六年前,我做错了什么?我在警察局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我指了指屋子,看着眼前的女人,“里面那个人,他是你的儿子,他现在活得生不如死。你们从小对他进行精英教育,把他放在做好的模子里,让他按照你们的意愿规规矩矩地长大。你们有没有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有没有想过,他不是你们人生的翻版,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们给了他锦衣玉食,却忘了教他该如何做人,给了他尊贵的身份,却用亲情绑架了他一生。遇到问题,你们只会帮他逃避,让他忘了什么叫作勇敢,什么是责任,永远都学不会面对…文夫人,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们自己。文昭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不是遇到我,是有你们这样自私自利、没有原则、是非不分的父母。”

可怜的是,天下这样的父母还有很多。

“住嘴!你胡说!”眼前的女人浑身战栗,脸色苍白,最后变成铁青,嘴唇颤抖,自言自语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默默看着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下午说,文昭不能还一个公道给我,他毁了自己,还了我一辈子。这的确不是公道,因为…这是报应,是你们的报应,报应在了你们最爱的人身上。”

这个尊贵的妇人颓然地坐在身旁的青石凳上,精致的妆容,低调奢华的服饰,掩盖不了她腐朽的身躯和苍老的面容。

她老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老了。她就像这片被翻新的平房区,再鲜亮的外表,也掩饰不了内部的腐朽。

恕一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的,我们该走了。

临走前,我抱着小柔的骨灰,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那儿失声痛哭的女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母爱本身没有错,但是践踏了法律的尊严,违背了道德和良知,这是不是错?

我越过恕一的肩膀,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看了一眼奶奶那间小平房,我最爱的人,他就在里面。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坟墓,在那座坟墓里一天天等死。

我们走出巷子,昏黄的路灯下,送我们过来的车还停在那儿。

恕一扶着我的肩膀,“小夏,我们先找个酒店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你浑身都在发抖,你需要休息。”

我没说什么,司机拉开车门,我正要坐进去,迎面有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距离我们大约一米远的地方。

恕一皱了皱眉毛,我大约能猜到,来的人是谁。我走了六年,他早已结婚生子,香车宝马,如花美眷,日子过得悠然自得,难为他还记得我。

凌靖从车上下来,向我们走来,步伐轻松,风仪静好。

我默默看着,他走到我们面前,先跟我身边的男士打了个招呼,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恕一,好久不见。”

恕一看着他没说话,我离他不算近,也能感觉到他对凌靖的排斥。这样挺好,因为,我跟他一样。

“小夏,这么多年没见,你好吗?”

我看着他,我们有六七年没见面,他的样子没变,风度没变,看人的方式,微笑的弧度,通通没变。

只是,如果看得再仔细些,会看到他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纹路,人也不如过去精神抖擞。毕竟已经是三十五岁的男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像韩棠一样,扛得起岁月的侵蚀。

“小夏,很久没见了,咱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恕一正想说什么,被我拦了下来,“地方你挑,我们自己过去。”

恕一看了我一眼,表情诧异。

凌靖莞尔一笑,“山上那家饭庄,我们第一次去的地方,地址你还记得?”

“记得。”我坐进车里,恕一跟了上来。

凌靖回到他自己的车里,车开了,他跟在我们后面。

车行在路上,恕一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小夏,如果你不想理他,我们现在就可以掉头。”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六年了,我也想听听,他要跟我说什么。”

恕一没再说话,过了半晌,他迟疑地开口,“三年前的事,你别怪堂哥。那时候他们一直逼着堂哥交人,用了很多手段,哀求打压,威逼利诱,什么都用上了。他们越是那么闹,堂哥越是不能交。他担心你一旦到了文家人手上,文昭如果护不住你,你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儿。堂哥也没想到,文昭最后居然会…一切都是命。文昭出事后,堂哥担心文家人会迁怒你,就更不敢让你出去。后来文昭的父亲去世,母亲也熬得心力交瘁,无力再跟你追究什么,堂哥才慢慢放松了警惕。其实这么多年,他真的为你挡了很多事。”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难怪三年前,你们怎么都不让我走。这件事你也早就知道了,应该是在你堂哥去泰国之前,文昭已经出事了。难为你们瞒了我这么久…三年前,我曾经问过你堂哥,文昭过得怎么样,他对我说,他过得很好,我就真的以为是很好。我以为你堂哥不会骗我,没想到…”

他没有说话,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压得人没法呼吸。我用力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告诉文昭?他明明知道文昭是什么样的个性,说他一点私心都没有,你信吗?”

我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恕一面色凝滞,却一个字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