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泽动了动嘴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我应该告诉她六年前的真相,可是每次想要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我怕对她说了,她就不会再理我了。我真的爱她,就像你当年爱巧巧一样。”

  雨忽然下大了,瞬间暴雨倾盆。叶念泽望着顾清明的墓碑,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无力。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许他只是想站在这儿,如果顾清明在天有灵,他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

  六年了,他一直在忏悔,一直在心里对他说了无数句对不起。他记得,当年他们也曾把酒言欢,也曾意气风发,一起畅想过未来。可是六年前,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没有选择相信他,他相信了自己的父亲。

  “叶正豪死了,他死于一场大火。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这么多年,外面一直在传,说我弑父,你相信吗?”

  他慢慢地俯下身,微微侧头,看着那人的眼睛,就像当年一样——棋逢对手,他们的目光彼此交接,有挑衅,有好奇,更多的是“英雄重英雄”的惺惺相惜。

  他笑了一声,对墓碑上的人说:“那真是一场意外,他跟我争执的时候,碰翻了酒精炉。我当时想过要救他,可在火烧大的一瞬间,我犹豫了。我忽然觉得,或许他死了比较好,这样什么恩怨都了结了,你跟巧巧就不算枉死。就是那么一瞬间的迟疑,一切都无法挽回。”

  墓碑上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可能回答他,叶念泽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地上雨水汇聚,他没办法坐下,只有靠着旁边的石壁,望着远方的天空。

  “为了当年的事,我痛苦了六年,整整六年,你没法想象,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不敢面对过去的一切,我想忘记巧巧,忘记叶正豪,也忘记你。直到遇到谷雨,我才明白,逃避只能躲得了一时,自己做过的事,早晚要去面对。对于你的事,我内疚忏悔,我觉得亏欠,可是……我不想再被你们的悲剧纠缠了。不是我想逃避责任,而是我终于明白,我只有让自己幸福,才有能力让谷雨幸福,而谷雨的幸福,才是我对你们顾家最好的弥补。”

  叶念泽打开那瓶红酒,将它悉数倒在墓碑周围的土地上:“谷雨你不用担心,立夏我也会替你照顾。这是除了我父亲的命之外,我唯一能补偿给你的东西,如果不够,剩下的,我来世再还。”

  他放下酒瓶,最后看了那人一眼,接着,转身离开。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恩怨情仇,就此作别。

  下山的时候,叶念泽正好遇到上山的韩恕一,两个人都有点意外。

  走近之后,韩恕一二话没说,一拳打过去。叶念泽站着没还手,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拳,倒在地上,嘴角流血。

  两个人的伞都掉落在地上,大雨倾盆,将二人淋了个遍体通透。

  韩恕一看着地上的人,冷声道:“这是你欠他的。”

  地上的人吐出一口血水,抬头看着他,半晌后,笑了笑:“谢谢你。”他知道这一拳的含义,挥拳泄愤的人,已经决定守口如瓶。

  韩恕一没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雨伞,面色傲然:“我不是为你,是为谷雨。”

  叶念泽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水:“那我替她谢谢你。”

  韩恕一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我明明知道了一切,却不能把你怎么样。”

  叶念泽侧脸一笑:“你错了,我最得意的时候,还没爱上她。爱上她之后,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状低做小地陪着小心。”

  韩恕一依然愤怒:“顾清明的死,你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叶念泽低头一笑:“你觉得没有我,顾清明就不会死了?”

  韩恕一怔了怔,叶念泽继续道:“我只是叶正豪手里的一把枪,没有我,他会换另外一把枪。”

  见韩恕一不搭话,他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你,真的,这六年我最怨恨的是我自己。但是,偶尔我会想,如果当初你能去收押所看看顾清明,他就会把巧巧和我父亲的事告诉你。如果……我们当时就能知道在巧巧身上发生的事,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韩恕一无言以对,叶念泽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他的见死不救,间接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他责怪叶念泽未审先判,先入为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叶念泽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谷雨吃了阿姨做的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刚洗过澡,黑亮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头,两条腿盘在一起,手上抱着一小盆芒果布丁。

  见叶念泽进门,她上下打量他,裤子上有泥,嘴角开裂,还有一块淤青,奇怪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去看你哥哥,遇到韩恕一,被他揍了一拳。”

  谷雨放下布丁,阿姨递了一条毛巾,她接过来,帮他擦了擦脸上的伤口:“你去看哥哥,他打你做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对他说,我把你关进了小黑屋里。”

  谷雨把毛巾扔在他脸上:“活该!让你胡说八道。”

  他放下毛巾,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来:“不胡说,我现在就关你。”

  小黑屋是没有的,叶公子的浴缸很大,缠着谷雨陪他洗了一次鸳鸯浴。

  谷雨趴在浴缸边上,看着自己的右手,细细白白,柔若无骨,可惜小手指的位置光秃秃的,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

  他看得内疚又心疼,凑过去,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一吻,心里有一万句对不起,在他的心肝脾肺滚过千遍万遍,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谷雨任他搂着,亲昵地耳鬓厮磨,忽然扭过脸,问他:“今天你去墓地,跟我哥说什么了?”

  他在她额上一拍:“跟他说,你越来越笨了。”

  谷雨撇撇嘴:“我哥才不信。”

  他搂着她笑,正色道:“我跟他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认真瞧着他:“你不恨他了?”

  “不恨,全都过去了。”

  谷雨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你这个人虽然其他方面不怎么样,这一点倒还算敞亮。十四岁的时候,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教我那些,他只对我说,我的天赋不应该浪费。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为了你跟韩恕一。他走了,但是我还在,我可以帮你们度过难关,哥哥知道了,也会觉得安慰吧?”

  他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会的,你哥哥会为你骄傲。”

  谷雨扬了扬下巴,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一直都是哥哥的骄傲。”

  他看着她笑,谷雨贴过去,主动钻进他怀里。他看着怀中莹白如玉的小人儿,忽然说:“谷雨,等我把这边的事都了结了,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好不好?”

  “新的地方?这里不好吗?”谷雨四处看了看:“我觉得不错啊,就是你的品位差了点,如果重新装修一下,应该会很舒服。”

  “不是这样,我们换另外一个城市,离开这儿。”

  谷雨困惑地看着他:“离开这儿,我就看不到韩恕一,秦大哥,明哥,红姐,还有小明了。”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有我陪着你,不好吗?”

  谷雨不太理解:“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朋友、亲人都在这儿,离开这里,我会害怕。”

  看着她迷茫的小眼神,叶念泽忽然想起来,老吴说过,有亚斯伯格症的人对旧环境有依赖心理,一个全新的环境会让她感到恐惧。可是,这个地方他是真的呆不下去了。没有她的时候,他生死都无所谓,有了她,生活就有了新的希望,可凡事都有两面,一个心中怀着希望的人就会畏首畏尾,这里的人和事开始让他不堪负重。

  “叶念泽,我困了。”谷雨打了个呵欠,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看了看怀里的人,他轻轻地叹气,走也好,留也好,得先摆脱了黎家,才有后话。那个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是妄言。

  一个星期之后,秦川收到消息,黎家老大带着一干随扈已经启程,可到达的具体时间和行程却并未通知,只对他们交代——这次是来见几个老朋友,不用叶家人照顾,他们如有需要,会另行通知。潜台词就是:我们来,如果找你,就会通知你;如果不找你,就不用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