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娘深深叹息:“哎……”

可帘外,陆凯的声音打断了她:“太尉往这里来了?”

我贴着被子,他怎么可以进来?大清早,这里是我的寝宫,而且……最好现在不要见到他。

“陛下圣体违和,大约传到了太尉耳朵里。大人方才入宫,有人拦着,大人不听,直接闯入。太尉是主管禁军的,谁也不好真拦他……”

我已经听到他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了。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寝宫的外间,戛然而止。

一阵细碎的说话声后,陆凯满头大汗地进来回禀:“陛下,太尉大人候在外头,让奴才来请示陛下是否可以觐见。”

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刹那间脑中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我抬了抬手:“叫吧。”我对韦娘点点头,“阿姆你也出去吧,让我和鉴容说些话。”韦娘深深看我一眼,悄然退下。

雪残清寒,灰色的晨光中,帘影微动。华鉴容跪在地上,他并没有着官服,只是在黑色的布衣外面套着一件貂裘的大氅。想必是入宫的时候过于匆忙,来不及穿戴整齐。意识到我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衣服,他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我急坏了,从床上跳起来,披了一件衣裳就进宫了。”往常他行完礼,就会自然地起立。今天他仍然跪着,望着我轻声问,“你,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我做了个噩梦。”

鉴容膝行着靠近我的床:“梦醒来就好了。不要说以梦占卜的都是些胡话,就是有什么威胁,我总在你身边啊。”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也不答话,自己的汗水已经把额发打湿了。鉴容又说道:“我听说你忽然病了,心里一乱就忘记了规矩,方才直接闯进来。太医们对我说你没事,我才想到自己没有顾及臣子的礼仪。”他的眼睛有血丝,鉴容他……刚才流过泪?

他还在意着那些所谓的界限。在别人的眼里,他不仅是太尉华鉴容,而且还是我的情人哪。我觉得可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衣领:“鉴容,你都进来了,我要真的怪你,用什么处罚你呢。”

鉴容一愣。

我又说:“算了,我可能心情不好,加上劳累,才会做噩梦。外面不弄得人心惶惶,也算万幸。”

我的面色大概怕人,鉴容虽然不至于和方才韦娘一般古里古怪地看我,也抽了口气:“你啊,阿福?”他焦灼地问。

我伸出了手,鉴容这才站起来,走到我的床边。我捏住鉴容的手,把他往龙床上一拉,投入到了他的怀抱中。鉴容的衣服上有青草的气息,也许沾上了清晨的露水。我埋首在这个男人的衣襟里,一再稳定着自己的情绪。鉴容的手迟疑地抚摸着我披散的头发,落到我的背上,轻柔地拍着我,紧紧地搂住我,他道:“不怕了,不怕了,我总是陪着你的呀……”

鉴容的身体也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一直熟悉他的气味,因为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在他的怀抱中。然后很多年,他的这种香气始终离我颇远。可是今天猛然闻到,还是熟悉得如同我昨日的记忆。我也许没有错,他呢?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而已。

可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我指着自己床后面的一个玉匣子:“去看看柳昙他们的上书。”

鉴容站起来,打开定睛一看,就皱眉:“无聊。”

“他们是为你好……”

鉴容气道:“说这话阿谀我?我不喜欢柳昙,我跟他也不过泛泛之交。虽说都是皇亲,他与我天生无话可说。”

我开口:“鉴容,我说过无数次我相信你。太师临终,我也保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是皇帝,一言九鼎,你现在依然相信我吗?”

鉴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你不要绕圈子了,这不像你,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我让他坐到我身边,抬起双手柔和地抚摸着他的轮廓:“你说过陪着我,我相信你了。但是有一天,让你在国家和我之间选择,你会选我吗?”

鉴容不可捉摸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我对他的亲昵而不知所措。被我手指滑过的皮肤,泛出了淡淡的虹光。黑潭一样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极其坦荡与深沉。

突然,鉴容的眼睛中有火苗燃起,胸脯也随之急剧地起伏着。他干涩地笑,眉间划过一道近似闪电的残酷。过了好久,才格外温柔地答道:“我会选你,任何情况下——我都选择你。可我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臣子。作为男人,我会一天天老去。而在你的身边,永远会有年轻的谄媚者。作为大臣,我也会被消耗干净。神慧,要是真的到了那么一天,即使我想要选择你,我对你真还有用吗?”

我的白色绢衣被纠缠进他黑色的单衣里面。黑与白,并不交织融合,我的脸被他揉进他的胸口,他坚实的胸膛,我柔软的面孔,还是不能化为一体。我的手指掠过鉴容的嘴唇,他的牙齿,咬啮着下唇,一如既往,是一抹芍药的血红色。

我并不是猜忌鉴容,如果要怀疑,我早就怀疑他了。早在南北和谈的时候,在改革初王琪进言的时候,在前十封弹劾他的信件的时候。世俗的流言,官员们的目光。他们太小看我了,难道我作为皇帝,会在乎这些?我只是担忧着,担忧我无法控制未来的局面。我在火里,鉴容进不来,王览在镜中,他们帮不了我。那梦里的血流成河,是谁的血?如果是我神慧的,并不可怕,可我怕我最亲爱的人们遭受浩劫。这个男人,我不能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王,那么,至少此刻,我可以让他相信,我也选择了他。

我拉下了鉴容秀美而高傲的头颅,第一次主动去吻了他。他的唇,带着血的味道。他呆住了,但是很快,他就激动地回吻着我。我根本透不过气来,我的指甲刺进他的肌肤中。可他不松我,他像一个初尝美味的男孩子一样,毫无节制地吮吸着我的唇。我和他在这个吻中沉沦。如果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情愿这个时刻,我们就一起化为灰烬。

长吻过后,我靠在他的怀中,缓缓地说:“鉴容,如果你爱我,我恳求你,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死去的话,你选择我的孩子吧!”

我尽量想平静地说,可刚才他的吻驱散了所有的阴暗,使我不得不暴露在他的面前。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知道,我那么些年一直在委屈你。我的豆蔻年华,我爱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那时候我为了一个人,可以抛弃整个天下。但到我长大的时候,虽然你的爱并不比他少,我却没有能力用同样的爱来回报你。因为我有了竹珈,我是一个母亲,不仅是母亲,我还是皇帝。我输掉了天下的话,我的孩子也不能活着,我的命运和他在一起。可是,万一我不在了,只要有你华鉴容,我就可以瞑目。我死去了,也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只有我的竹珈,身上流着我的血,你会保护他,像你爱护我一样,对吗?”

鉴容的脸上涌出一种疯狂的神色,他的眼睛,第一次对我透出了凶狠的光芒。死一般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真残忍。我刚才还在幸福地幻想,你却非把刀子扎进我的胸口。生与死,在你口里那么轻易,我喜欢的不是这样的人,这样也不能当皇帝。”

鉴容说着,用力把我抱起来,我的身体都离开了床铺,他的手指分开,插进我的头发里,他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神慧,你以为我要什么?我要你回报什么,我想当相王吗?你以为我会逃避别人对我内宠的嘲笑?不错,我是高傲。但我的高傲,只有你不能这样曲解。神慧,我说了多少次,我只在乎你。我不要在你的皇陵中安放我的尸骨的权利,我也不要你的来生,我只要现在,你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爱你,当然也会爱你的孩子。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骑马射箭。因为,我想变得足够强,来保护你。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样的,只不过心里多了你的儿子。”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跳得剧烈,似乎要膨胀到破裂。他的手指弄疼了我,可我也没有动。我垂下头,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华鉴容。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的手指和身体软化了,像怕失去我一样,紧紧抱着我。他也重重地叹息,道:“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受不了你说到自己的死亡。你明知道我……可你却那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好了,我发誓,我会对竹珈,和我对你一样。”

鉴容用嘴唇碰着我的发际,居然笑出来:“我们好傻,阿福。有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可我们两个傻孩子,非要这样直接,才甘心……”

我想到韦娘说,宫中长大的孩子,往往都有着奇怪的个性。我们两个,是不是呢?过了很久,我才叫了一声:“韦娘。”

韦娘没有进来,她的声音飘荡在门口:“是,陛下。”

我觉得手指尖有些酥麻,好像这些指头都不是我的。我费力地说:“去,把太子带来……”华鉴容旋即放开了我,站到了一侧。我看不见他,朦朦胧胧中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吸收着冬日的阳光,好耀眼。

很快,竹珈来了。竹珈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都肿了。人家都说,竹珈和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可他那么一哭,样子像只小白兔,倒有几分神似我了。

“娘,你还好吗?知道你不舒服,我伤心死了。”竹珈扑到我的腿上。

“宝贝,你一来,我什么病都好了。”我说。

竹珈破涕为笑:“还是松娘说得对,我娘是真命天子,才不会有事呢。”竹珈头一转,看到了华鉴容,愣了一愣,叫了他一声,“少傅。”

华鉴容站在帘子一侧,也不知道什么表情。

我严肃地说:“竹珈,你以后,就叫华大人‘仲父’吧。”

竹珈向来温顺,听我说了这话,他的凤眼眼尾一挑。过了一会儿,他向着华鉴容走过去,响亮地称呼他:“仲父。”我听了这话,才放心地靠在枕上。

虽然冬天快要结束了,但春天也不会轻易地就把快乐赐予人间。

赵静之倒是说得不错,只要有不服输的心,就可以蔑视挫折。我们所有的人,都该努力。

第八章 残阳惊变(1)

立春之日,是华鉴容的生日。他照例是不进宫,也不见客的。我自从上次噩梦昏厥以来,时常犯有心悸。御医们宽慰我说,病去如抽丝,将养些时日,到天气完全暖和,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天下间病人的想法都差不多。即使明知道大夫们往往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努力相信他们说的话。

午后,我在卧榻上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眠。不知怎么,总会想到鉴容今日心情的悲苦来。鉴容小时候在昭阳殿,每到立春,总是一袭墨色的丧服,终日不进水米。那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在追念亡父。看他不吃饭,我便也不肯吃,坐在他边上抽抽噎噎。逼得他饿着肚子,还要说尽好话来哄着我。我回忆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愕然发现,过去我居然把这些他对我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的。经历过一些风雨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我在病中,手上无力,腰肢酸软。害怕自己又胡思乱想,我就请了赵静之来弹琴。静之坐在昭阳殿暖阁的廊下,信手弹拨了一曲《文王操》。我倚靠在座上,静心聆听。只见得雪云散尽,梅花初蕊,仿佛在对司春的仙人轻颦浅笑。弹琴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美景之中,都是那么宜景宜情。

赵静之的琴声,犹如佛前的焚香,静涤我的心灵。一曲终了,我笑道:“天天都可以听你的琴声,也许就不会有噩梦了。”

静之微笑道:“噩梦,不过是一时的幻相。即使噩梦成真,以你万乘之君的气魄,也不用畏惧。”

我收起笑容:“怎么叫成真?”

他的眼睛有一丝沉郁,旋而露出笑涡:“那不是说你,是说另外一个人呢。他的噩梦真的成为过现实,永远也抹不去。但是,他的意志还是没有改变过。”

我玩味着赵静之的话,这个人,就算对我亲近,也总是有着不可测的深度。我转开话题道:“静之,其实你来南朝后,就鲜有弹琴了。”

他转过额头,答道:“我在北边弹得还要少些。实际上北朝宫廷内,知音不多。北方人不如南方人纤细,说得好听些是务实。先帝喜欢音乐,但还做不到为此倾倒的地步。我现在不在长安宫廷里当点缀,本来就是好事。”

我叹道:“我近些年也不大弹了。手不应心,总是弹不出自己心里的曲子,其次,也没有多少知音。”

赵静之开朗地笑了:“我和陛下不大一样啊。要说琴曲,普通人只知道是一种术,但要求取琴之道,就要发挥术而超越它。琴,是‘关心’的技艺,陛下心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我饶有兴趣:“也许你说得对。比如你刚才弹奏的文王操,孔子开始学习的时候,就说自己得其形,而非得其髓。我心情芜杂,无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算是有那么一天,我也不高兴在没有知音的地方弹。”

赵静之笑道:“其实,哪里有那么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于表达吧。琴声悠缓,在北国已经不符合大众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欢羯鼓笛子,欢快酣畅。到了南朝,吴声清越,我听了很是高兴。但南曲还不是我的长项,因此我经常出宫,到金陵城内请教那些普通的乐师歌伎。”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去过太尉的府上吗?”

赵静之凝眸:“太尉公那里,不是谈琴,而是斗酒啊。”

“你与他斗酒?”

“我也不知道,到最后都醉了。我记得在玉色酒杯里,看到了万里山河。我梦想去的地方,全部浓缩在琼浆玉液中。太尉说他想自己变成大鹏鸟,飞上月宫,砍去桂树,除去阴影,让人间更加光明。”静之说着,一抹奇妙的神采闪现。

“你和他倒投机。我还以为,你和孔雀一样傲然的他不会合得来呢,我也一直觉得你是很骄傲的人。”

“怎么会?陛下说起太尉的骄傲,应该理解他的特别。”赵静之想了想,道,“我骄傲,是因为我藐视世俗规矩。太尉呢,他骄傲到不屑于任何阴谋。这种人在北国也是凤毛麟角而已。我的朋友杜言麟对他这一点尤其佩服。”

我听赵静之那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甜。华鉴容光艳的笑容,也在梅花深处隐约浮现。

我走了神,待到想起赵静之,他正看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阳光下,静之点漆般的眸子显得很温柔。他站起来,看着花枝道:“陛下,我常想,人生真能如此完美吗?就比如春天,等到万紫千红时,春光已经开始衰老了。所以,我们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赏些烂漫的情趣。”

赵静之回首:“我视你为知音,才如此说的。”

我点头:“我也是呢。静之,你在我这里做客,还是委屈了。”

赵静之摇头:“不会。我是陛下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他别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做皇帝的朋友,大概要比做皇帝的宰相,要轻松得多呢。”

我心中一动,赵静之却文雅施礼,请求告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齐洁:“赵静之此人,你怎么看?”

齐洁道:“奴婢看不出来。不过,奴婢以为他说华大人的话语,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我沉默着,半坐起来:“朕要去华鉴容府。”

齐洁有些为难:“陛下,快入夜了,不用晚膳了吗?而且,您还病着。”

我使劲摇手,心里又是莫名地慌了一阵。齐洁见了脸色发白,皱眉道:“好了,好了,就听陛下的,奴婢马上去安排。”

云破月来花弄影,我在车上回忆赵静之的每句话。对于这个人,我不是没起一点疑心。赵静之的淡定从容,要超过我的许多大臣。在最近与他的对话中,我发现他对北帝的宫廷十分熟悉,但对于新的朝廷有着一种轻蔑。他好像一只众人从未见过的大鸟,只是在南朝栖息而已。

正思索间,辇车进入华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虽然行车劳顿,心口有点闷,我还是径直入了他的宅第。华鉴容生于春天,春天的确偏爱此处。如果在宫廷里,此时就会有千百只乌鸦凄凉的鸣叫声,可这里不是,黄莺在果树上歌唱,池中鸳鸯显出娇滴滴的闲适。

我到鉴容府中,一向轻车简从,不事声张的,今天也不例外。遥遥看见池塘里数盏白纱灯,几个身材曼妙的女郎在里面摘取睡莲。偌大的府第显得异常安静,好像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语言。

我与齐洁进了院子,也不让管家跟着,凭着记忆往书斋走,刚到他的书房附近,蓦然横出一盏红纱灯笼,有个女孩子清脆凌厉的声音:“谁啊?那么晚了瞎撞,惊扰了大人怎么办?”

“什么叫惊扰?你这样大声说话,没有教养,才是一种真正的惊扰。”我脱口而出。此时才看分明少女既矜持,又十分俏丽的脸蛋。

小鸥大概也认出了我,慢吞吞地跪下来:“是臣妾的不是,皇上圣安。”

我淡淡地笑了笑,绕过她。她在背后叫起来:“陛下,大人今天在为老大人守丧尽孝。”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说我不该今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放肆的女孩子,就是郡主们见了我,也不敢这么刺着……我的心里又是一紧,看到她鲜艳的脸色,红润的樱唇,第一次感到自己越发的苍白了。齐洁看不下去,在一边尖锐地训斥:“大胆。几次三番冒犯陛下,陛下不与奴才计较,你也不知道收敛。”

我心烦,摆手道:“齐洁,算了,叫她平身吧。难得太尉身边有这样忠心的人才,只是要好好学规矩。”

华鉴容大约听到声响,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夜色里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他的眼睛比灯火亮得多了。他朝我跑过来,毫不避嫌地拉住了我的手。

齐洁清了清嗓子,以在宫中对其他使女的老练口气对小鸥说道:“烦劳姑娘你陪着我去喝些茶水吧。”

华鉴容好像根本就不注意她们在场,摸了摸我的头发,深沉悦耳的声音轻轻道:“你怎么来了?病还没有好呢。看,头发都让露水打湿了。”他的语气里带着责备,却也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我不能来么?进了你家就挨训斥,哪里去找这样的主人?”

华鉴容拉我一起进了书房。春夜相当寒冷,他的书房中居然没有点蜡烛,帘子也卷着,风直往里灌。我诧异地问道:“你一个人坐着?就这么在窗口吹风。”

月光下,我看到桌上有个水晶制的东西熠熠生光。华鉴容放下了帘子,他的书房外面有一丛红色的芍药。芍药的花期是两个月以后,可春天已经提前光顾了他的花园。

我还在踌躇,屋里一下子亮得刺眼。烛台边上,站着黑衣的男子,没有任何装饰,使他显得愈加风采清新。他看着我,甜甜地笑,样子很傻。但他的容光之美,足以让人相信,抓住这个男人,就等于抓住了明媚的春天。

顷刻,华鉴容压低了眉,走过来按着我坐下:“阿福,就说你的病没好。脸色那么白,嘴唇都发青了。太医叫你静养……你要叫我,派人传我好了。”

我柔声道:“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你了。在宫里,人多眼杂。这里就好,我是阿福,你是我的金鱼哥哥。”

华鉴容摸着我的肩膀,抱住了我。轻声说:“十三年了……”

“什么?”我问道。

“上次你陪着我过生日,是十三年以前。”华鉴容亲昵地吻着我的头发,喃喃道,“到了晚上,韦娘来叫你回东宫睡觉去。可你不肯,还哭了。你说,以后要陪着我静坐到子时。那么我们两个在一起,最难过的一天就熬过了。还记得吗?”

我没有回答。我记得,但我……

鉴容含着笑:“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怪你,你那时还是小孩子呢。后来,有十二个这样的夜晚,我都是独自坐到子时。我刚才是故意让风熄灭烛火的,这样,我才可以有些做梦的余地。但今天,你果真在我的身边了,我也就不需要黑暗了。”

我心悸,贴着他,在他的灼热怀抱里好像好了许多。原来还有些气急,此时,心跳却平稳许多,仿佛我此刻在摇篮里一样安全。

“那个小鸥,我不喜欢她。”放松以后,我告诉鉴容。

鉴容笑了:“她是孩子脾气啊。”

“就是你纵容,她才敢放肆。”我不快地说道。此时,两个人那么靠近,也不需要伪装或戒备什么了。

鉴容回答:“我是纵着她……因为,她有点像……你。”

我抬起头,瞪着华鉴容。他的嘴角扬起:“她像以前的你。虽然她出生于普通人家,但她有时候任性,有时候可爱,捉摸不定。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虽对她好,却永远不可能去爱她。”

我们依偎着,华鉴容在四周拉上三面白屏风,花朵的剪影映射在屏风上。子时到来的时候,我都懒得动了。鉴容推推我,苦笑道:“阿福,困了吗?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老犯困呢?”

我也不答话,静静地听着心跳的声音,摸着鉴容的下巴:“以后每年你的生日,我都会陪着你坐到午夜。就我们两个,在一起。”

鉴容捧着我的脸,开始吻我,因为顾忌着我的病,也没有特别放纵。那种吻,甜蜜温暖,好像每个温馨传说的结局。可惜,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怪声。

鉴容扭开脸,笑了:“傻阿福,你没有吃饭吗?”

“我吃不下,你不是也没有吃。”我说。

“我是男人啊。再说,你从小就是饿不起的。”鉴容还在笑,眼里却泛着水汽。说着,他站起来,从书架边拿出一盒点心,又倒了杯茶给我:“吃吧。饿坏了,病就更好不透了。”

我也不推让,吃起来,又示意他也吃,他就不客气地和我分吃起来。吃完后,我想唤齐洁来,他拦住我:“太晚了,别回去了。”

我迟疑道:“现在不回去,明天早上进宫,很麻烦。”

鉴容哑然失笑:“你还病着呢,我能拿你怎么样?”

我的脸登时一热,急着辩解:“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逗你呢。”鉴容笑嘻嘻的,烛火下顾盼生辉。深黑的眸子反射出一种近似妖娆的翠色,别有风流。

我不声响了,就任由他拉着我进入了书房后面的内室。床很窄小,我和衣躺下。心跳得厉害,可我肯定,不是因为犯了心悸。心悸的时候,是觉得无助软弱。可如今,心跳是蓬勃的。我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室内一片黑暗。鉴容也没有脱衣服,他上了床,小心翼翼地侧身,把我揽入怀中。

过了许久,鉴容的身体还是滚烫的,隔着衣衫仍旧可以感觉。我不习惯,动了动,他却把我抱得更紧。

幽暗中,鉴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不管以后如何,今夜,你是我的人呢。”

他的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我心里跳荡,直到第二日凌晨前赶回皇宫,我还像中了蛊惑一样回想着这句话。

我回到东宫更衣净面的时候,韦娘走了过来,一脸严肃。我扫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古怪。服侍我进了些粥,喝了药后,齐洁带着几个宫女退了出去。

这一日是官员们的休沐日,我昨夜也没有睡好。身上乏力,连打呵欠,于是打算回到暖阁去补一觉。

韦娘跟在我后面。进了暖阁,她忽然跪下了:“陛下,奴婢有话要说。”

我注视着韦娘,看到她额头上的皱纹。她的嘴唇紧闭着,如青春时代一样饱满而美丽。但是在嘴角的两边,有着不和谐的细纹,执拗地上挑。

“阿姆是要说我在鉴容私邸过夜的事吗?”我问。暖阁外的一株梅花还在含苞,但室内,花瓶里的插花带起春光满室。

韦娘语音婉转地道:“陛下究竟预备如何呢?留宿臣邸,一次两次,即使不合宫规,对于陛下,也没有人敢于说什么。可是您和鉴容到底是打算怎么样呢?你们两个孩子,好好坏坏,看了那么些年,连我都烦了。我为陛下考虑,也心向鉴容。昨天陛下又一夜未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帝爷应了我的请求,大家岂不是都好?”

我没有料到她说这个,一时间还没有完全摸透她的话。反而笑了:“今日又怎么了?”

韦娘垂下眼:“今日互相折磨,年轻人觉得很好玩吗?先前的几位女皇都有内宠,他们以才貌应选入宫,侍奉女皇。有几个在我朝历史上也赫赫有名,因为处理得光明正大,并没有人认为不好。可陛下与太尉,浑水摸鱼一般,不要说外人看不分明,连我也有点糊涂了,流言正应迷雾而生。”

我张了张嘴,没有作声。

韦娘又道:“选择了新人,并不等于忘怀旧人。旧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像过去的几个女皇一样自如地广纳宠臣,那么对那个担负所有的唯一,就应该公平。”

我颓唐地坐了下来,嘟着嘴:“我对鉴容,是不好吗?阿姆觉得我待他不公平吗?我也想过和别人亲近,但是周远薰等人,虽然貌美,却不能和我有灵魂的交流;静之,与我可谓知音,但无论我或者他,都不会有迈一步的杂念,何况他是北国人。鉴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选择。我选择他,也不会后悔。公平,是相对的。十只手指,自然有长短,但哪个手指不连心?”

韦娘叹道:“你也为难。不过作为你的奶娘,总是希望你快乐一些,而且是长久的快乐。抓住现在的时光,不要像我,心境先于生命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