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可是今天,他说此话毫无感情。我指了指远薰:“你,过去看一眼。”

周远薰本来茫然若失,听了我的话,犹豫地向前。许是半醉,脚下绵软。梦游般来到床头。他惨白的衣服,在大雨的黄昏下。给我如同鬼魅的不吉利之感。

临死的女人看着他,迟疑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嘴里说着什么,像是随水漂流的人,拼命要拉取岸边的垂枝。周远薰瑟缩了一下,舒展开身体,半俯下去。

我等待着婕妤说些什么,但是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屋里更加沉寂。只有廊下的水滴,打在石板上。

周远薰的眼睛湿润了,他伸出手指,为婕妤合上眼皮。我终于无法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了。而远薰,他知道什么吗?没有任何证据,我也不该再伤害他。

史太医这时候才走到窗前,我以目视意,让他跟着我走到隔壁的屋子。

“她还是熬不过去。”我叹息。

“是啊,受了太多苦。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法将这多年的风霜逼迫弥补回来!只是陛下……”史玉的眼睛忽然有了老年的混沌,“上次陛下和太尉在时,曾经问过老臣婕妤有无生育……”

我斜过脸:“太医不是说没有嘛。你难道也会误诊?”

太医的脸像是给我的目光刺了下,僵硬了不少,他颤巍巍地说:“但据臣如今仔细推断,她很可能是怀过孕的,后来却……却遭受过宫刑。”

我不寒而栗:“你是说幽闭?”

他说:“是的。”

女子宫刑,以木棒椎打腹部,使其丧失人道。过去只是存在于书上的残酷刑法。可是,竟然真的有过。是谁下令的?还有谁呢?我像逃跑一样的离开了北宫。我自己就是一个母亲,而且还在怀孕。夜色里面,我母后的绝色笑容如昙花一现。

一到昭阳殿,韦娘正站在风口里面等我。我见到她,马上扑到她胸口。

韦娘忐忑地问:“去北宫见那女子了?”

“她死了。”我觉得自己变得神经质,语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韦娘一声不吭,把我领进卧房,柔和地说:“你不该去看她,认为她已经死了就是了。在宫内,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因为她不过是长河中的一滴水,所以你不用为此难过。人都是自私的,如果当年戚夫人不想凭借自己的青春娇宠为儿子博得太子位,也就没有她们母子后来的惨剧了。”

拨开乱蓬蓬的刘海,我抬头看见铜镜里面韦娘的影子。她的美丽,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仍然会令大殿生辉。她的笑容,不如母后那样鲜明,但她的眼神比母后更加坚定。

我呆滞地说:“韦娘,会有报应吗?我已经失去了王览,不能再次失去心爱的人了。”

韦娘的耳语软和如泉:“没有的事。报应,只是一个无稽之谈。王览算得善良,纵使有什么报应,绝对也被他的功德抵消了。现在只要陛下幸福。死灰绝对不会复燃,诅咒也不会变成现实。我,韦碧婵,愿意为我的孩子赌上生命,你们不会有事。”她笑了。

我刚要回答,却看到齐洁进来,她满头大汗:“陛下,周郎好像发了酒疯。在宫门口嚷着要面圣。”

韦娘诧异:“哟,出奇了!这孩子怎么会这样的?”

我摆摆手,意思让他进来。

他问我:“陛下,你为什么要臣去呢?”

我无言回答。只是,我想趁最后机会,试探我的怀疑。

周远薰笑了:“陛下不相信臣。有的人,就是条狗,没有人相信。”

齐洁挺起腰板:“远薰,你真醉疯啦?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远薰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我没有。你是齐洁姐姐,她是韦姑姑。坐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上,神慧……”

我瞠目,可就在这个瞬间,齐洁猛然抽了他一记耳光。齐洁秀气,可一巴掌,周远薰就坐到了地上。我倒吸一口冷气。站起身,蹲着,去拉远薰。

我轻声说:“是受了惊吓吗?对不起。以后不要喝酒了,远薰。这世界还有希望,也有人等你去给他希望。”

他喃喃:“要赶我出宫了?我上次昏迷,醒过来的时候想,还不如去死呢。别人都有明天,我呢……”

“你不用出宫,就在这里好了。朕会和过去一样照顾你。”

他一只手捂住脸,不说话了。我静悄悄地看了一会儿,才让宦官们进来。把他抬回住处去。

七天以后,鉴容到达

扬州。按照律例,胜利的将军必须在京畿留下自己的军队。所以,后日上午,鉴容只会带三千名军士入建康。战争的时候,都城人心惶惶,可战争结束才一月不到。北帝就成为了茶余饭后的笑话。天子脚下的人们,欢天喜地地准备着庆祝。从东门到皇宫,一律扎上彩带,挂上彩灯。胜利的陶醉,使天子脚下的人们欣欣然。尽管他们要比六个州的百姓付出得少,但荣耀归于他们,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这日,太平书阁送来了两个密报。第一,昨夜,北帝在他的逃往地——彭城,被太守所杀,尸体运往长安。新的皇帝,赦免了他的残军。这个是必然的结局。

第二个消息,却十分古怪:昨夜,有一道姑朱妙云,出入尚书令王琪府。现住在京郊平民贺良夫妇家中。

道姑?那怎么样呢?王氏崇佛,但礼待道姑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我不记得自己密令过他们监视王家。最奇特的是,太平书阁的这个密报下面,用赭石色的蝇头小楷写道:该女擅长巫术,朝廷恐有异动。陛下明察。

太平书阁,从来就是一个工具。他们按照皇帝的命令行事。他们只要用耳朵、眼睛和手,不需要任何思维。可是,今天却出了破天荒的第一遭。而且,这个指控,重于霹雳,非同小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蒋源,但蒋源已经作为特使到了

扬州。第二个,是欧阳显图——虽然陈赏如今地位稍高于他,但是,万一王家有什么不轨,让与鉴容亲近的陈赏去查,缺乏公正。深夜时分,欧阳显图入宫。

一天之后,我听到了那个道姑的供词:王琪次子王鲲,代理的吏部尚书兼京兆尹,请她设法诅咒华鉴容。还有,王鲲问她,当今皇上的寿数如何?

我听了,几乎站不稳。这是大逆不道,在过去,仅此一问,就可以谋反的罪名灭族。但是,王鲲,是否只是一时糊涂?王琪谨慎,应该不知道此事?还是他知道?

欧阳显图在我面前,用很低的声音说:“皇上,此事应该立刻处置。如果不利于陛下,臣以为陛下不可以留情面。”

我浑身颤抖,几乎不能相信。不要说,王鲲以巫术诅咒鉴容十分可笑,如果我死去,竹珈年幼,他们王家可怎么办呢?鉴容如今握有重兵,难道会坐以待毙?如果我不在了,以鉴容的性格,决不会给反对者一丝一毫的余地。他不是赏花爱乐的贵族少年,而是经过血的洗礼的老鹰。

“去请御史大夫赵逊再审问一遍,然后你们一起入宫。”我说。

“陛下!”欧阳显图质疑,这个湖南才子执拗地看着我,“陛下……”

我摇头。王家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没有军队,怎么可能成事。仅仅凭着自己是太子的外家,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正在思虑,杨卫臣已经上前道:“太尉手书。”

我接过来一看,鉴容寥寥数字:“明日入京。昨夜梦见你,今晨又见喜鹊。时至今日,你我,苦乐两心知而。玄一名剑,见面后,双手奉还。静之继位,干戈可望化为玉帛。区区之心,只愿白首相随。”

白首相随?归还宝剑?可我们两个,却成了诅咒的对象。为什么?

鉴容就要回来,在此之前,我是否应该逮捕王鲲,或者隐而不发?鉴容入京,难道……花瓶无风自倒,随着

瓷器的破裂,我的心脏怦然。

杨卫辰吃了一惊,我果断地说:“卫辰,你现在马上就出宫。为朕做一件事情。你骑朕的

千里马出建康,到扬州传朕口谕,着将军庞颢,带滞留的十万大军尾随太尉。不用入城,明日只要等在建康城外。”

杨卫辰已经恢复镇定,他问:“什么理由?明日是凯旋之日,大军跟进,没有原因,有损太尉名声。”

我叹道:“没有任何原因可说。只是为了保险。”

杨卫辰听令后就离开了。我第一次发觉,他的步履,异常敏捷。轻巧快速。

午夜时分,欧阳显图和赵逊进入昭阳殿。

为了防止别人偷听,我命令陆凯本人,手持蜡烛,环绕着墙壁照着。齐洁袖藏匕首,站在我的身边。

事实确凿,我已经无可否认,我只是说出心里话:“这样看来,王鲲确实有谋逆的事实了。但朕实在想不通。别人谋逆,不过图富贵,王鲲说话都不利落,富贵至此,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实在奇怪。”

欧阳显图说:“陛下,应该立刻下令包围王家。如果只是王鲲个人所为,没有牵连到阴谋,陛下再放了别人也可以。”

我的头痛得厉害,好像有许多蚂蚁,咬噬着我的心。我说:“朕已经下旨,要宋彦带领禁军,监控王家,不许任何人进出。朕还命令柳昙、陈赏也入宫来。约莫也快到了。”

赵逊的白胡须因为生气而不断地摆动。他黑着脸:“王鲲小儿,实在不争气。恕臣直说,出了这等事情,如果出于亲情就该宽宏大量,如果不能饶恕现在的举动实在拖泥带水。下午时分,陛下就该先发制人,逮捕王氏父子,紧急告知太尉大人,城内可能有变。何必要老朽再去审问,贻误时间?”

我低着头,口渴,端过茶盅,又烦躁地丢下。陆凯突然不动了,如今墙头草也有风声鹤唳之嫌疑。我派了一个又一个的宦官出东宫传唤。但是,柳昙没有来。陈赏也没有来。

凌晨,外面一阵脚步,柳昙差人送来一个盒子。

我命令齐洁打开,那里面,是一颗带血的人头。

空气窒息。那个人头是干涸的蜡黄,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那是陈赏!

我像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之中,慢慢地坐了下来。午夜至今的天大怀疑成了真实。原来柳昙和王家合力谋反。消息走漏,因此他们提前动手了。或者,这时候动手,本来就是一个计划。还有什么比进入东宫,离开大军的华鉴容更加容易杀戮的呢?

我没有感到愤怒,甚至也不吃惊。只是有点被作弄的难堪。种种迹象面前,是我优柔寡断。王珏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把京城的一切交给我以为最值得相信的一文一武,他们背叛我,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我,现在无法得知具体的缘由。

不用想了,我派出的人,都已经被杀。如今,杨卫辰如何?竹珈怎么样?宋彦呢?最后,鉴容几个时辰后会进入建康。他们用我当诱饵?

来人相当礼貌,好像事不关己。他对赵逊和欧阳显图说:“两位大人,柳将军说,二位还有家小,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内宫,请你们跟我出去。”

欧阳显图仰天大笑:“皇上面前,这样说话?家小,不过是几条命而已。我今天自己都不想要命了,准备跟着我家里人到地下团聚。想不到你们处于无人质疑地位,居然造反。这样做,难道柳昙自己就没有家人吗?”

赵逊突然给我跪下,磕头:“皇上,臣等无能,没有早点查悉奸臣。今后,陛下自己保重。”

他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穿着铠甲的军人拖走了。

我一动不动,和齐洁、陆凯被一些佩戴刀剑的军人囚禁在书房里面。我作茧自缚,还可以怪谁呢?

陆凯殷殷地哭泣起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伤心。宦官哭起来,不男不女,在黎明的阴寒中,令人毛骨悚然。我们的屋子里面,还有陈赏的头颅。老天和鉴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苦战回来,迎接他的将是自己人的屠刀。而他苦心维护的,初为人父的陈赏,因为他的关心,成为第一个刀下之鬼。

“陛下放心,太子现在肯定最为安全。即使要废掉陛下,他们也必须保住太子,不然无法节制其他地方。而且太子也是王家的血脉。”齐洁异常镇静。

我相信,可是鉴容呢?此刻,鉴容也许正在建康的郊外。竹珈是我的孩子,肚子里的这个也是啊……我心乱如麻,四周只有陌生军人的脚步。白天到来了,可我的眼睛里面,只有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军人走了进来。他是个年轻人,毫无特色的脸庞。但他的眼睛里面,掠过一丝类似怜悯的神色。

“陛下,请您准备到城楼去。”

“这是为什么?朕受惊吓,需要解释。没有心情去城楼。”我回答。我不需要怜悯,但自己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没有一点不耐烦:“陛下,您不得不去。您的亲信,还有太子,都在这里……”面对我冷漠的眼光,他说不下去。

“太子怎么样?”我直视他。

“还好。陛下的奶娘在照顾他。柳大人吩咐对韦娘要客气。”

他转身,背对我:“陛下,臣不可以多说了。陛下在这里,是坐以待毙。去城楼,也许还有转机。”他的话说得很轻。但陆凯却停止了哭泣,他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军人。

我玩味他的话,可是,难道要我亲自去城楼看那血腥的场面?但是,我必须去。即使牺牲我自己,我也要竭力一搏。我说:“保证所有人安全。朕可以去,但至少让侍女搀扶朕。”

他低头:“这不是一个普通士卒可以保证的。但臣会向上转达。陛下,请吧。”我离开书房的时候,陆凯爬过来,抓住我龙袍的下摆:“陛下,以后不知道能否再见。奴才服侍陛下多年,这辈子值了。陛下……千万保重。奴才这里拜别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他:“陆凯,别再哭了。你自己保重。”

他泣不成声。齐洁和我上车,周围的人,全部是新面孔。这些人,不过是十八九岁,长着农夫的朴实面孔。他们作为士兵,是没有选择权的。将来,他们都会被定义为叛军。成千上万的生命,填补的只是几个人的欲壑和野心。

在车上时间不长,齐洁对我说:“陛下,天无绝人之路。先帝爷曾经说过,柳昙比我父亲齐延要短视得多。”

我没有听进去,突然,我问她:“你说先帝?我父亲吗?”

“是的。”齐洁的脸迎着霞光,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似曾相识。此刻我忽然想到,从这个角度,在晨曦中,她居然有点像我的母亲!

齐洁注视我:“没错。先帝北伐的时候,奴婢跟着父亲在护南府中。先帝在城中不过三天,就决定了奴婢的一生。虽然也知道,先帝宠幸我,不过是因我有几分像故人,但奴婢此生,不论于法于情,都不愿意另外嫁人了。奴婢到宫中伺候陛下,是毕生的幸福。奴婢本想,将来也许可以葬在先帝的陵墓外面,化为一棵青草。”

原来父亲在经过南北边境的时候,居然还……我隐隐叹息。

齐洁继续说:“先帝说,他此生只爱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的爱太沉重。他想方设法地逃避,最后还是逃不开,彼此都是命运里面的劫数。先帝预感到自己进入北国后会死去,他说只要他们的孩子还活在世界上,有人给她幸福,那么他们的爱与恨都不重要了。”

齐洁专心致志地捏住我的手:“陛下,要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并且,太尉会安然无恙的。”

城楼之上,起了鼓声。一阵阵,我跟着死神脚步般的节拍走到城楼之上。城头下,老百姓们欢呼起来,声震云天,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受威胁的傀儡。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初升的太阳,每个我所亲近的人,都在日轮的辉煌中闪现。我的一生,和父亲不同。我爱过两个男人。第一个钟爱我的人,死去了。第二个痴爱我的人,和我咫尺天涯,此生不知能否重逢。

他们逼迫我在城头之上,看着他死去?当然,如果我没有出现,鉴容肯定会知道情况不对。我不可能坐视,可我怎么样才能让他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呢?我环视着四周,在城头的每个空洞里面,都闪着金属的黑色光泽。那些隐秘的草堆里面,凸现出尖利的箭头。在老百姓的声音背后,是一种杀气的冥想。只要鉴容进入我的这个城门里面,四面八方的埋伏就会发动。

意识恢复的刹那,我已经看到他。他的黑马,在大军的最前方率先进入外城。大旗飞卷,整齐的队伍里,戈矛甲胄,染上一片金黄色。那不是夕阳,而是朝阳的颜色啊。

只有他,没有穿铠甲,只是一身黑色的锦袍。佩着我送给他的宝剑。

他的眼睛,如同

钻石璀璨。传说中,即使在迷雾中,也指引人们归航的灯塔,也比不上他的光明。你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回来?

鉴容看见我了,于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喧哗中,他静止下来。抬起脸,他给我一个笑容。那是凤凰重生的笑容,在烈火之前,藐视神灵,傲视凡间的纯粹笑容。

怎么办?我看着他,决定了。生死由命,只要没有遗憾。

一横心,我把自己的珠冠朝楼下扔去,可就在这时,齐洁取出了匕首,避开身边的军人。一跃身,她如同一只翠鸟,跌下了城楼。追逐着那比她的身躯小得多的冠冕,彩云追月一般。

“啊!”我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因为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尖叫起来。华鉴容的马受惊后腾。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

百姓们横冲直撞,潮水般分割了城楼和外城。这时候,鉴容的眼光,迅速扫过了我身后的城头垛子。

他对于这个,太灵敏了。一瞬间,他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大风吹乱了我披散的头发。我也对他笑了笑。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时候,第一支箭射了出去。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了他!杀死华鉴容!”

恍惚间,我怀疑这又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可是,他们要杀死我的男人,活生生的一幕,就在我眼前。

城楼上箭弩齐发,顷刻间,战场之弦在建康城内绷紧。我用手指扒住城墙,往下俯身。我不敢看,但我必须看。神灵在上,保佑我们吧!

鉴容的身边,有几个人应声倒下马。他抽出宝剑,迎着太阳的剑刃,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他的后面,有一群士兵飞快地跟进,围绕着他组成半月形的屏障。铁甲中焕发出残留的腾腾杀气,他们头盔上的羽翎,还带着未洗去的征尘。

他们有备而来,不然为什么毫无慌乱?可鉴容的面庞,为什么显出了迷乱?难道说,这一切在你的理智中预料,却超出你情感的承受?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把你抛入到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又把你拖进混沌不明的围城陷阱。

现在局面很清楚。齐洁的坠楼,使叛军原来的计划破灭。可眼前的一幕却比纯然的战争更加血腥。

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拥挤在鉴容的卫队与柳昙的军队之间。突如其来的巨变,让百姓们惶恐。箭矢无情,毫无防备的庶民在血花飞溅中倒下,死去的人引发骚乱,后面的人急于进入城墙的庇护。如同盲目的动物,人的求生意志占了上风。数不清的人疯狂地推搡,妇女孩子的哭喊淹没了扣动弓弩的机关声。老弱的人们被推倒在地,众人无情地从他们背上践踏而过。这时候,城门大开,柳昙的骑兵从永定门蜂拥而出,却为人墙所阻隔,难于前进。

在盲目的混乱之中,有个剽悍的军人一马当先,用铁蹄拨开人海。大叫:“皇上有旨,华鉴容带兵入京谋反,杀了他。”

男人们粗哑的嗓音共鸣着。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关上城门,不要让华鉴容跑了!”

“杀死华鉴容!”

“把尸体搬开,快!杀死他们!”

鉴容的眼睛最后盯了我一眼,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挺直身体,勒住马头,迅速地往后退。零星的骑兵们,率先交锋,刀剑声中,人马辟易。在一片为马蹄扬起的土黄灰尘中,同样服色的军人相互厮杀。彼此的红缨,羽饰,在狂风中晃动,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应该没有任何生机。可转眼,兵器搏击,

火星迸发。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身体旋转,喊声嘈杂,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一个。只是觉得,血的颜色,已将那些生命之间的缝隙填满。

许多人倒下去,一些人冲上去,鉴容的左右半圆形铁骑慢慢地后退。不时有人为流箭和长矛射杀,这个半月形逐渐缩小。由于过于用力,我的手指血肉模糊,但一点也不痛。

就在这时,远处,犹如在地心的深处,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声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旷野处,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声中,铺天盖地。地平线的凹陷处,飘起了血染般金红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万大军。从那血肉的

长城里面,有一队人马如天神的剑,径直杀入外城。为首的人,乘一匹红马,手持长矛。应该正是庞颢。

庞颢带来的军人,很快把那个缩小的半圆恢复成铜箍一般坚不可摧。庞颢靠近鉴容,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我已经看不清鉴容的脸,只见他反复回头望我的方向。迟迟不肯打马离去。

生离死别的时刻,哪里容得半点犹豫?我在心里呐喊着:走吧,快走吧。你还活着,我们就有一丝希望。看着你死,我也不能支撑下去。

本来因为自己人也加入混战,城楼上剑雨稍歇,可突然,万箭齐发。柳昙自己的军人,逃不开的百姓,都成了下面这个死亡之网的俘虏。终于,鉴容和庞颢在那铁甲半圆后面,犹如离弦,飞一般地离去。

我已经精疲力尽。太好了,你走了。他们没有追击,只是关闭了城门。鉴容离开,战斗还在继续。我看到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个挥舞大刀的士卒,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一个血色窟窿,手臂上的白色筋肉都暴露在烈日之下。可他仍然在机械地横劈竖砍。这个世界疯掉了,还是我疯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哪里都是黑暗。我太累了,不愿意醒过来。可就在这远古的沉寂中,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哭?是竹珈还是另一个?我仿佛是躺在浅绿色的冰川之上,想起身,但冰面太滑。我伸出手,真的抓住了一只手。

我愕然睁开双眼,已经是夜晚了。我在昭阳殿的卧床边上,有个少年坐着。他的容貌,不复是百合花的纯洁,却有秋

海棠一般蚀骨的冷艳。

周远薰!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也是他们的同党?

我还没有开口,周远薰已经拿过一条丝巾给我擦汗。他贴近我,耳语道:“现在我们的四面八方都是耳朵和眼睛。陛下不要说话,臣也不再和你说话。这样他们才可以让臣待下去。”

我还是问了:“怎么就只有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