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气的鼓起了腮帮子,脸蛋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皱眉叫道:“晏狄!你这个大变态!”
晏狄却哈哈一笑,长臂一伸,一把就将她从床上拉下来。小舟猝不及防下,竟然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霎时间鼻息间都是他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就听他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项边,笑着说道:“坏丫头,我都要走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小舟想,她一定是发了昏,被他这样抱在怀里,一时间竟然连挣扎都不会了。晏狄的吻瞬间就落了下来,洒在她的颈项上,麻麻的像是被蝴蝶的翅膀一下下的轻拍着。
他的手臂在她的腰间缓缓收紧,细碎的吻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上,下巴、嘴唇、鼻尖、眼睑、额头,终于含住了她的耳珠,在她的耳边轻声的说:“小舟,你喜不喜欢我?”
小舟顿时就愣住了,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似乎喜欢这个词都跟她没什么缘分。以前也曾有军情处的同事在大雨夜里站在她的宿舍前,扯着嗓子大喊说:“李猫儿我爱你!”然后就被她一脚踢得老远,吭哧半天也爬不起身来,再往后,敢说这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喜欢?
多么纯粹的一个词,貌似这个词,是初中生常用的。那个年轻青涩的年纪,羞于将爱字说出口,只能用更纯净的喜欢来代替。只可惜,她李猫儿没上过学,完全理解不了那个年纪的心理。
“晏狄,你发神经了吧?是不是在外面欲求不满,才跑我这来装清纯?”
晏狄呵呵一笑,喉间温热的呼吸喷在小舟的耳朵里,痒痒的要命。他一只手抬起来,捧住小舟的脸,突然就吻了上去,唇齿相接间,带着清淡的笑意,小舟那细碎的反抗全都被他紧紧的压制住,他只是浅浅的啄了一下,随即就移开了头,双眼紧紧的盯着她,轻声说:“就真的一点喜欢都没有?”
小舟一张小脸早就羞的通红,恶狠狠的骂道:“喜欢你个大头鬼!”
“还真是不可爱。”
晏狄笑吟吟的将身子靠在床榻的边缘,小舟则是腾的一下站起来,抬脚就往晏狄的胯下踢来。晏狄身手何其快,一把就握住了她的脚,斜着眼睛看着她,带着笑意道:“出手这么狠,想让我断子绝孙?”
说罢,手腕蓦然一用力,就将她拉了下来,倒在怀里。
“你看,我本想放开你的,偏偏你要往我怀里钻。”
小舟挣扎了两下,也不知今天是为何,总是觉得手足无力,她抬起头来恨恨的骂道:“死混球!放开,不然我揍你!”
晏狄却笑道:“我就喜欢看你这凶巴巴的样子,你一旦笑眯眯的,我就觉得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神经病吧!”
“是啊,可能是得了这种病,不然怎么会看上你?”
晏狄抱着她,笑着说道:“小舟,你以后要小心点,睡前门窗要记得关好,可不能再让人这么随随便便就进来吃了豆腐。”
小舟皱着眉,在他怀里扭了两下,就想要挣脱。他却抱的紧紧的,训斥道:“就不能安份点吗?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喂喂!你够了啊,在我的地盘上还这么嚣张,信不信我真的找人把你卖到鸭馆里去?”
宋小舟就是宋小舟,纵然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但是仍旧无损她一身的匪气,便是威胁别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别致台词。晏狄扑哧一笑,邪魅的挑着眉梢说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可不要移情别恋啊。”
小舟嘟着嘴说道:“谁看上你了,你脑袋进水了吧?”
晏狄却霸道的说:“我看上你了,你就是我的。”
小舟一翻白眼:“切,懒得理你。”
夜很深,小舟困的只打哈欠,嘟囔道:“我好困啊,你快走吧,我还要睡觉呢。”
晏狄摸着鼻子,很伤感的说:“小丫头真是不解风情,夜深露重的,也不邀请我在此过夜。”
小舟皱着眉,眯着眼睛,一脸不忍目睹的模样说道:“真不知道你爸妈是怎么把你生出来的。”
晏狄见她说话说得别致,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可惊了小舟,忙捂住他的嘴,紧张的说道:“你能不能小点声,让人听到了,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啊?”
晏狄洒脱的站起身来,将她也拉起来,为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见她赤脚站在地上,雪白的小脚丫看起来玲珑可爱,足链挂在脚踝上,别样的好看美丽。他不由分说的拉过她的手,径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道:“我这就要走了,明日你也不必来送我。”
小舟小声的嘟囔:“我原本也没打算去送你。”
晏狄只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万事小心,四月份的尚野盐场,我等着你。”
说罢,大袖翩翩的就出了门,小舟见他走了,微微一愣,可是转瞬就反应过来,这家伙怎么从门走了,这若是被人看到,该怎么想,她可不像明天被萧铁罗嗦到死,忙追过去压低声音叫道:“喂!你怎么从正门走?”
“是你说的,不让我翻墙跳窗子。”
他很委屈的看着她,一脸你怎么冤枉我的表情。
“哎呀,这不行,这样吧,你还是从窗子走,下次找我,再从门进来。”
小舟颠三倒四的说完,却见晏狄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想翻墙了。”
他转身就离去,一边走还一边摆手道:“不必送了。”
他这一声极大,顿时就惊动了园子里的哨位。众人赶出来,却见小舟正站在原地相送,一时间也不敢说什么。萧铁大半夜的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却只来得及看到晏狄一个清俊磊落的背影,想起几日前小舟房里的那一幕,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晏狄堂而皇之的走出了宅子的大门,笑眯眯的回头看了一眼明显对小舟有所企图的萧铁,得意的一笑,飞身就上了马。
月色凄迷,一片薄云飘过来,遮住了那弯冷月。
街角的拐弯处,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那。狭窄的车窗正开着,任外面的风呼呼的吹了进去。冰冷的空气吹在李铮的脸上,让他的肤色有一种透明的苍白。他的掌心握着一只玲珑的暖玉,这只暖玉陪了他很多年,这两天夜里他彻夜未眠,一直到今天中午,才刚刚雕刻好。
他曾经师从一位大儒,那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手工巧艺也十分精通。他跟着那人,也学到了很多。
然而纵然有涉猎,但是终究不曾试过。那天晚上,她深夜前来,站在他的门外,叫出他上一世的名字。那一晚,他通宵达旦,脑袋里一片混乱,然而当清晨的阳关照进屋子的时候,他却生生的雕刻出一张脸来。
秀气的脸孔,尖尖的下巴,修长狡黠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眉毛,穿着奇怪的装束,抱着一杆巨大的铁器。赫然间,竟是那个深藏于他心中很多年很多年的李猫儿。
月夜清冷,他看着晏狄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手中的暖玉一寸寸的变冷,沁入肌肤。他终于缓缓的低下头,将暖玉雕像放在袖袋里,将马车的窗子拉下,吩咐车夫道:“回去吧。”
车辙滚滚,缓缓远去。
这无比热闹的一天,终于就要过去了。
这一天,也是这一世的宋小舟和李铮第一次正式联手,他们将手放在一起,为他们的十六岁生辰,献上一份大礼。
明日,这天逐城,又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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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牢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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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向来是个懒散的人,每日不到日上三竿甭想将她叫起床,更何况前几天辛苦劳碌,本该一觉睡个昏天暗地敲锣打鼓都不转醒的。//百度搜索 138看书网 .13800100. 看最新章节//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却早早的睁开了眼睛,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白雾蒙蒙,昨夜似乎下了一层小雪,风吹起,发出簌簌的声音。
她平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帷幔,墨绿色的丝绦轻轻摇曳着,墙角的香炉貌似已经熄灭,可是屋子里还是能闻到那股清淡的熏香。她皱着眉,吸了吸鼻子,却感觉那香气并非是她从李铮府上要来的白檀,而是晏狄衣服上常熏的香料,类似水仙、类似百合、类似桂花。便如他本人的气质一样,妖艳邪魅,虚无缥缈,让人看不清摸不透,不知道哪一张脸是真的,哪一次的笑脸之下又隐藏着脉脉的刀锋。
或许,是这一段时间太累了,谋算的也太多了,纵然表面上嬉笑玩闹,实则却调动起了全部的神经触角。周身上下都长满了倒刺,警惕着一切未知的风暴。不同于李铮对她的信心,她自己却是实实在在的知道她并没有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出什么来。反而别人有的权利、家世、地位、财富,她都远远不及。她所依仗的,无非就是超出这时代人的知识,还有自己那颗灵活的大脑。
晏狄走了,应该走了。
幸好,幸好。
她在心里这样缓缓的念着,早已习惯了躲在不惹人注目的环境里暗箭伤人,陡然出现一个知道她部分底牌的人,终究还是会让她紧张不安。更何况,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她还分不清楚。
虽然,他并不令她感到讨厌,甚至潜意识里,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亲近。不然的话,以她的手段,怎能让他屡次悄无声息的潜入房门?
可是,此时无威胁,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一路坎坷,两世为人,早在还是个孩子时,尚在非洲的原始丛林里摸爬滚打,她就已经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便是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貌似最忠诚的下属,甚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她都不曾交付真心。即便是后来踏入军情处,小诗、楚乔、敏锐三人与她亲如姐妹,她也不能全心全意的相信她们。她始终记着自己与她们的不同,记得她的来历她的出身,知道这样的过往终究无法赢得国家的信任,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在不停的为自己谋划退路。疯狂的敛财,和境外佣兵保持亲密的关系,在国内国外大量布置赏金线人,为的都是有朝一日以备不时之需。
甚至在当年和小诗一起在中东反教徒的追杀中,弹尽粮绝,小诗为了掩护她身负重伤的时候,她也在裤腿里藏了最后一排子弹。甚至在当年金三角丛林打击缅甸毒枭,楚乔背着中了蛇毒的她狂奔一百多里,她的怀里也还是藏了一支能在最后关头暂时恢复自己体能的兴奋药剂。甚至当年和敏锐一起深陷撒哈拉沙漠,被宗教狂热分子一路追捕一月有余,最终两人筋疲力尽的躺在沙漠上等死,她贴身的内衣里,也还藏着最后一跟救命的能源棒。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不肯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他人的手上,即便是再亲近,她也要为自己安排生存的退路。这,是在非洲那八年里她唯一学到的东西。
直到,她们都死了。直到,小诗在临死之前仍旧记得将她也曾参与山猫行动的记录完全抹去。直到,楚乔被军事监狱反复迫害,仍不肯吐露1n1计划是她在境外全权策谋。直到,敏锐在国家已下定决心要除掉她的时候,还不避嫌的赶来越南丛林,为她安排好一切退路。
她才感到心里一阵针刺的难过,可惜,即便是再难过,如果一切重来,她仍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她可以在领恩之后再图报答,却绝不愿率先去当施恩者。只因为,她见多了人性的阴险和丑陋,见多了卑鄙的尔虞的我诈,更见多了无情的抛弃和背叛。
宋小舟和李猫儿一样,她可以玩命的去报答对她有恩的人,却绝不会对某个人交付绝对的信任。哪怕是这一世最亲密的朋友,如萧铁、如萧雍、如良玉,哪怕是这一生最血浓于水的亲人,如父母、如兄长、如姐妹。
她就是这样一个薄凉的人,永远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暴露自己真正的底牌。纵然无情,可是这个,却会让她活的更久。
她穿好衣衫,推开窗子,窗外清雪飘飞,一派锦绣晨光。火红的太阳从山巅升起,金灿灿的高高悬挂,她眉眼轻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晏狄,一路走好。
天逐城东门之外,二十多匹战马安静的停在那里,一身紫裘的男子斜倚在一株苍劲的松柏上,黑发如墨,斜眉如剑,狭长的眼睛半眯着,淡淡的望向那扇沉重的铁红色城门,静静的一言不发。
太阳缓缓升起,将金灿灿的光芒洒在一片洁白的大地上,刺目的光白花花的,雪原像是一块璀璨的琉璃,将这巍峨的城衬托的越发显赫。他的眼里夹着一丝明灭的珠光,波澜不惊的望着,似在期盼什么,又似在等待什么。
城门前渐渐热闹起来,聚满了出城进城的人群,可是终究没有他所期盼见到的那一个。
到底,还是不曾相信吧。
或者,就如同他自己一样。
他嘴角牵起,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那笑容太过淡漠,让人一时之间几乎看不出里面到底掩藏了什么。
晏七公子在京城徘徊已久,以他的身份,再加上近日来京中的那件大事,他的行踪不会如眼前这般安静。恐怕此刻,这片看似平静的雪原上,已经聚满了心思各异的眼睛,在静静的等待他,探究着他的身影。
这个时候,如若她肯来,加之前阵子在湘然的造势,她宋小舟就必然被当做北越晏氏在大华新晋扶植起来的力量,若有人再想动她,也定要考虑北越晏氏的态度。同理,她也将成为北越的属臣,被这世间的悠悠之口,烙上他晏狄的烙印。
然而,她如若不来,那么以目前的局势看,就会被归属于瀚阳派系,成为李铮的所属。毕竟,前阵子在湘然,可不止是他晏狄一个人和宋小舟过从甚密。如今淳于烈派系将西陵战乱归结到李铮的身上,而宋小舟进京的时机又太过巧合,理所应当的,会被当做李铮的盟友,为这一场乱子带上一环镣扣。
而她,却宁愿承受这本可避免的风波,也要和他划清界限,不肯借着他的臂助跳出这潭危局。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看来,他真是一个不堪信任的人。
他微微一笑,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失望。
昨晚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她这般人才,这般手段,已足以让他倾心,也终于明白父亲当日为何下大力度去调查她这几年的事迹,然后毅然决然的选择她为新的合作伙伴。这样的人,的确应该招揽,他有幸在各位兄长之前与她相见,就该把握住机会。
然而,本是做戏而去,一颗心却恍然有了松动,很多应该用的手段都没能施展出来。那一番话虽说不上是肺腑之言,可是终究也是五五的半数真假,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已是难得了。
只可惜,纵然这份难得稀少的真诚已然打动了自己,却终究无法打动他人。
宋小舟这个人,看似热情温和,还带有小儿女的狡黠玩闹,可是说到底,不过是一层掩饰的保护色罢了。剥去层层外衣,她只是一个天性薄凉的人。便是你将全部真心都捧到她的眼前,她也未必会多看你一眼,更何况他还藏了一半的谋算和试探?
他摇头苦笑,已不愿再等,身形利落的翻身上马,一马当先的向东而去。部属们跟随在后,马蹄滚滚,白雪飞溅。
真不知道,她这样的人会不会有全心信任的一天,她所能信任的,又会是怎样的人?
而他晏狄,又怎屑于去乞求一个不屑于他的人的信任?
不过是各使手段,各凭本事罢了!
他嘴角邪邪一笑,寒风吹过眉梢眼角,他却觉得别样爽快。
这个世间,若无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会是多么的无趣。
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自然是越快解决了北边的战乱对时局越是有利。所以第二天早朝的时候,烈武侯派系的官员就一反常态的上表为李梁辩解,瀚阳李氏自然随声附和,安霁侯带病上朝,也是一力陈情,将连日来收集的证据呈上,为李梁李珂说尽好话。
这真是一个难得的盛况,安霁侯李九青和烈武侯淳于烈好像一夜之间拜了把子,相亲相爱口风一致,大表什么西关兵变非人之罪,乃局势所迫。西陵派系的官员也和瀚阳派系的官员同仇敌忾,将御史台的清流言官们驳斥的体无完肤。御史台和王域的中立派官员们委屈极了,暗道你们啥时候竟然穿了一条裤子,怎么连点口风都不露就这样同气连枝了?
偏偏这时文官之首杜明南杜宗相宛若老僧入定,一言不发,让天逐王域的京官们郁闷的几乎呕血,最终只能看着朝堂局势在这两大派系的雷霆手段下迅速扭转,原本被斥为昏庸奸佞的李梁李珂摇身一变,成为忍辱负重的忠坚之士,即刻官复原职。众人惊得几乎掉了下巴,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九青和淳于烈勾肩搭背,笑的像是两个和睦无隙的儿女亲家。
朝会一散,两大派系在宫门前客气万分的拱手道别,然后就一头各自扎进自己的阵营之中。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小范围内的争权夺利。
李梁李珂已经即刻返回瀚阳,统筹粮草岁贡一事,火速送往西陵边塞和青疆人交易。但是瀚阳那里的烂摊子还没有收拾干净,淳于烈的密探早已暴露,几千精锐心腹早已在瀚阳身兼重职,姜吴将军还杵在西关中军之中。李梁这一回去,他该如何自处?瀚阳派系是该斩草除根,还是客客气气的将这群叛徒拱手送回?驱胡令已经下令解除,那数万流民如何安置?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等到北边战乱结束后,再兴风波?
这里面千丝万缕层层环绕的利害关系实在太多了,两方人马也是你来我往暗中较力,哪里还有方才朝堂上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然而,这些终究是大人物们该担心的事情,此时此刻,小舟正站在大国寺的大殿之上,顶礼膜拜,一颗心却早早的飘回了瀚阳湘然。
驱胡令已解,湘然应该太平了,辛老爷等人也会被释放出来,宋离图一家也免了颠沛流离的流放之苦,大嫂的那个在别人家听差的兄弟,也该被放出来了。家里的生意可以重新开张,父母家人也该安心了。
可怜的淳于烈,如果他知道他精心编织了三年的这张大网,只是因为让湘然那座地图上都不曾标注的小城里,几户人家被囚禁,几家商号做不下去生意,几个妇孺忧心忡忡,就彻底被人撕裂毁灭,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的狂吐鲜血。
只可惜,他永远也没这个知道真相的机会了。
老禅师打开了角门的门拴,小舟披着一件湖绿色斗篷,带着同色风帽,长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角门低垂,她需要微微颔首,撩起门前挂着的一串纸筝,略略抬首,就见到那个茕茕的身影。
夏诸婴正在院子里看书,闻声转过头来,见了她也并无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笑笑道:“你来了。”
他这样说话,就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此一般。小舟也不惊讶,上前两步笑答:“来了。”
“坐吧。”
夏诸婴也不起身,拿着书卷的手淡淡一指,小舟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书籍,问道:“你喜欢看这个?”
他手上拿了一本《舟车行路》,名字听着像是游记,其实却是出自前朝的一名商人之手,讲述的是那人几十年来行商的见闻和心得。小舟也曾看过,虽然上面的心得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上面有关各处物产的记载和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如今这世道,商人居于末流,商人所著的书籍,即便是如何惊艳,也少有人愿意阅读。
夏诸婴微微一笑,说道:“我对商贾之术一窍不通,看这本书,只是喜欢上面讲述的风土人情。”
小舟莞尔一笑,这话若是别人来说,她定会觉得那人是在贬低商贾,但是由夏诸婴说来,她却信了十分。当下说道:“有机会自己走一遭,亲眼138看书网上记录的毕竟是百年前的东西了。”
夏诸婴闻言微微恍然,神色间有丝不易觉察的飘忽,沉默片刻,才笑着点头道:“是啊,还是要眼见为实。”
“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小舟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径直说出来意:“一早听说你又来了寺里,我就急忙赶来了,不然的话可能没机会同你道别。”
夏诸婴似乎知道什么,可是却并不说破,只是神色温和的说道:“恩,你也来了许久了,也是时候回家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这几天,还有些琐事需要处理。”
夏诸婴放下书卷,拿起石桌上的茶,茶水已经有些凉意,他却不在乎,浅浅喝了一口,低着头道:“路上小心些。”
不知为何,在这个人面前,小舟却难得的有几分不设防的放松,小舟原以为是因为和他小时候的渊源,后来发现这种感觉只有他能给她,李铮却远远不能。今日再见他,她却多少了然了几分。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淡定温和的气质,不同于李铮的沉稳内敛,不同于晏狄的邪魅深邃,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温润如玉,平和安静,这是骨子里渗透而出的安宁,让人只要接近,就会觉得放松。
她懒散的伏在石桌上,嘟嘟囔囔的说:“我说我要走,你也不留我。”
夏诸婴微微一愣,随即失笑:“留你做什么,京城也不是什么太平乐土。”
说着就去拉她,皱眉道:“起来,很凉的,该生病了。”
小舟却赖在那不肯起,嘟囔着:“我都累死了,一路爬上山来的,又捐了一大堆的香油钱,那些臭和尚才肯帮我通报。哼哼,还说什么出家人不贪图世间俗物,我看他们简直比我还贪钱。”
夏诸婴好笑的看着她气鼓鼓的脸颊,笑着说道:“佛祖面前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言乱语了,况且佛祖现在八成正在睡觉呢,若是醒着看到他的信徒们这么乱搞,一定气的从西天跳到尘世来。”
夏诸婴无奈的摇头:“越说越离谱。”
“喂,你要小心呀!”
她趴在石桌上,突然偏过头来,突兀的说了这么一句。
夏诸婴微微挑眉,带着几丝疑问的望着她,似乎在问她是什么意思。
小舟抿着嘴角,想了半天,终究还是一笑道:“我是说山里林子深,野兽横行,猎人的陷阱也很多,你身边的护卫太少,身手武艺也不知道好不好,能不能信任。你可要小心些,别受伤,我下次来天逐,还想找你玩呢。”
她这番话说的一语双关,林子、野兽、猎人、陷阱、护卫,无不另有所指,夏诸婴浸淫宫闱多年,在各色人心权利中打转,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当下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是。”
我知道,你也是。只是这么六个字,却让小舟的心里凭空生出一丝苍凉。
如果想要在她的那副小心肝里寻找些真心,除了对父母亲人和几个朋友,也只有对最初的白奕和夏诸婴还有些莫名的感情了。可是如今白奕已变成李铮,两人之间牵扯牵绊太多,利益纠结太多,感情的存在是万万不理智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人,以这样一幅温和淡漠的性子处身于虎狼环绕之中,亲人不亲,盟友不稳,又该如何自保呢?
“若是将来有空,可以来瀚阳找我玩。”
将那些不该存在的情绪一一掩去,仰起头来时已是这样一幅璀璨的笑颜。
夏诸婴闻言笑道:“但愿有那么一天。”
说完这些,小舟就活跃起来,坐起身支着下巴,开始喋喋不休的给夏诸婴讲起她这一路上的见闻和瀚阳的风土人情,还有她的银行、她的爬犁、她的狗、她的夜店。无论什么东西放在她的嘴里,都平白的添了些生趣,像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她眉飞色舞俏颜如画,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两颗熟透的苹果。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黑白分明若是琉璃。不知怎的说起了她发明的滑雪板,她就开始得意洋洋的吹嘘自己的技术如何如何高超,说的开心极了。
夏诸婴这一生,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从有记忆起,他就生活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红墙金瓦之间,言行举止,悲喜进退,无不遵从于那双手的指示。安静的、沉默的、听话的、做一个影子和傀儡。无论是欢喜的,还是耻辱的,都要不声不响的一一吞下。别人指向哪里,他就要往哪里去,不论是惊涛骇浪,抑或是静水流深,永远都是孑然一身,便是影子都隐没在浓浓的黑暗之中,不曾伴随。
这世间风波变换的太快,朝食珍馐暮食糠,谁又知道明日恢弘的朝堂上招展的会是谁家的王旗。派系林立党争不断,说到底,都是那一双双有力的手在左右着天下的局势。
不是他,不曾是他,从不是他。
生命如同缓慢的河流,一丝丝的舒缓而去,他曾以为这便是他的归途,却在不经意的回眸间,看到了那一缕炫目的阳光。
对于久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来说,这阳光太刺眼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便是被刺的泪眼婆娑,终究还是不忍闭眼。他微笑着听着小舟的喋喋不休,感觉坚冰般的心脏突然碎了一个口子,有清爽的风呼啦啦的吹进来,像是搅动湖水的船桨,荡起一圈一圈柔软的涟漪。
“然后呢?”
见她闭嘴不语,他就识趣的接声,她则是笑眯眯的说道:“然后我一脚踹在他胸口上,大宝儿它们一股脑全都冲上去,将他吓得尿了裤子!”
她说完顿时哈哈大笑,哪里有一丝一毫女子应有的闺秀之气。他也略略咧开嘴角,跟着她笑了起来,可是回想间却根本忘记了她在讲什么,只记得她的眼睛明亮如启明的星子,又如瑰丽华美的珠玉宝石。
“殿下,该回去了。”
穿着铁红色衣衫的侍从走进来,并没敲门,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冷冽。
小舟闻言眉梢一扬,顿时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蓦然转过头去。然而还没望过去,就听夏诸婴的声音平静的在耳边响起:“好,你去准备吧。”
下人退了下去,夏诸婴才缓缓松开了手。
就在刚才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腕,那般瘦弱的身躯,一时之间的力气竟然大的惊人。
“乖一点,天要黑了,快回家吧。”
小舟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有些想不明白,纵然他是个有名无实的储君,他的下属也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她皱着眉,很倔强的看着他,一动不动,固执的像个小孩子。
他却微微一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乖,回家去。”
角门大开,他上了马车,要走一旁的山路,而小舟本是该走石阶路下山的,这会却跟在一旁磨磨蹭蹭的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