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说道,“前朝应顺五年,哀帝以财乏事繁,令朝官京吏停发三月俸禄。”

同僚一怔,忙冲他摆手嘘声,又向外看。

“我的宁小官人,你可别乱说,这这可不能乱比。”他急急低声说道。

把现在的皇帝跟前朝灭国的皇帝比,这要是传出去,御史能把他吃了。

“比什么?我没比啊。”宁云钊含笑说道,“我是说大家话不能这样说,陛下可没有拖欠俸禄。”

同僚愣了下。

“刚朝会已经说了…”他伸手指着外边。

“那也不是说拖欠啊。”宁云钊整容说道,“明明说的是自愿献一个月俸禄,这献和拖扣可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同僚一怔旋即失笑,不过是换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谁自愿啊。

“我自愿。”宁云钊认真的说道,“正是因为成国公等将官在北地英勇苦守,才有了金人不得不求和,朝廷奖赏成国公等人也是理所应当,而朝廷国库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们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捐出一个月俸禄又算什么大事,一个月俸禄才多少钱?”

一个月俸禄的确没多少钱,同僚想了想,但又嗨了声,瞪眼看着宁云钊。

“你真是跟你叔父不一样,你对朝廷的大事就一点意见也没有?”他瞪眼说道,“但凡陛下说的你都说好?”

“因为真的好啊。”宁云钊说道,“我觉得这事挺好的,这样让将士们得到该有的荣耀,也让我们表达了对将士们的敬意,我觉得一个月太少了,我愿意捐两个月。”

同僚呸了声。

“宁常,你别一本正经的装疯卖傻。”他瞪眼说道,“这是钱多钱少的事吗?”

“应该是吧。”宁云钊说道。

“是什么是你又不是傻子。”同僚气道,“谁在乎这一个月的钱,这事,不能这么办!凭什么为他成国公庆功就要我们出钱?”

“有功同乐同享嘛。”宁云钊说道。

“对啊,有功,他有功,我们就没功吗?”同僚肃容说道,伸手指着北边,“他在北边守边境有功,我们在这里兢兢业业就废物了?”

“怎么会,大家都有功,他守边疆保我们朝事安稳,我们朝事安稳也才能让他们安稳守边境。”宁云钊说道,“所以说同享。”

“同享什么啊?同享就不该扣我们俸禄去奖赏他们。”同僚拍着几案说道,“同享,就该给我们也发奖赏!”

宁云钊伸手扶住被拍的摇晃的高高的文书,神情不急不躁。

“用我们的钱奖赏他们,这北地的功劳也有我们的一份,这军功也有我们的,这对我们来说岂不也是奖赏。”他说道。

同僚瞪眼看着他一刻,似乎有些无语。

“但愿大家都能像你这样想。”他哼声说道,起身拂袖。

看着同僚走出去,宁云钊笑了笑没有再挽留,室内恢复了安静,只是外边的嘈杂更大,似乎整条官署街上人都出来了。

宁云钊拿起手里的笔。

“虽然不能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想,但能多几个是几个。”他说道,“要不然成国公这次可真麻烦了。”

“其心何其毒也!”

宁炎的书房里,宁十一拍着桌子恨恨说道。

“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宁炎和宁云钊相对而坐看着棋盘,似乎没有听到他说话。

宁十一并没有停下话头。

“先是在城里对商贩胡乱收钱,一旦不交钱就驱逐,闹得城里商户怨声载道,几乎都要罢市了。”他说道。

“并没有那么厉害。”宁云钊说道,一面落子,“我问过了,并不是所有的商户都被摊派,只是一些茶棚推车提篮沿街叫卖的小商贩,集市并没有受到影响,大商户们都安安稳稳。”

夸张的说法被戳破,宁十一有些羞恼。

“十哥,这不是涉及商贩大小的事,这事不对。”他说道。

宁炎捏着棋子的手一顿。

“这也是说为了给成国公筹集犒赏所用?”他看着宁云钊问道。

宁云钊摇摇头。

“并没有。”他说道,“对商贩们什么都没说。”

宁炎冷冷一笑,落子。

“所以只对官员们说了。”他说道,“说的清清楚楚,国库无钱,要大家出钱。”

宁云钊手起子落。

“也不多,只一个月俸禄。”他说道。

“十哥。”宁十一忍不住急道,往前挪了挪,“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

宁云钊转头看他。

“但现在只能一口咬定是钱多钱少的事。”他打断他,声音沉静说道,“咬定这是小事,否则就正中其心毒也。”

宁十一怔了怔看着他,宁炎低头看着棋盘,神情沉沉。

“陛下,就这样同意了?”他说道。

宁云钊继续落子。

“陛下为什么不同意?”他说道,“陛下一心要犒赏成国公,感念成国公不易,对于他的要求,对于各路官军的要求一概不予驳回,听闻吏部说拿不出钱来,陛下当朝流泪,要拿出后宫用度。”

皇帝都捐钱了,吏部才提出让官员们也捐钱。

这可不是皇帝逼迫的,是吏部的主意,皇帝可是半点错也没有,要错也是吏部的错。

所以皇帝有什么不同意的。

宁十一沉默,宁炎手中的棋子久久未落,书房里顿时一片安静。

而在此时黄诚的书房里,却爆发出阵阵笑声。

书房里团团坐着不少人,有茶有酒又说有笑很是热闹。

…“陛下没错,陛下是仁君。”一个男人正举着茶杯,对着几人说道,“要错都是你们吏部的错,你们出的什么鬼主意!征捐,亏你们想得出来。”

“是啊,咱们没白没黑的当差,难道就为了每个月那几两俸禄银子?”另一个男人也大声跟着说道。

话音落,热闹的书房顿时凝滞。

所有人都看向这男人。

这男人也才回过神。

“不不,我是说咱们没白没黑的当差,不就为了每个月那几两俸禄银子。”他急忙忙说道,又义愤填膺的指着对面的男人,“你们吏部这么干,真是要了我们的命。”

哎,这话就对了。

书房里再次热闹起来。

“这不是钱多少的事。”有人说道,“你们一次能这么干,肯定还有下一次,坏事开了头,可就止不住。”

大家纷纷附和,对着几个男人指指点点,看起来愤怒无比。

被横眉冷对的几个男人却带着笑意。

“我们也没办法啊。”其中一个男人说道,一脸无奈的摊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拿不出钱,安抚不了兵爷们,惹了祸乱可怎么办,只能委屈大家了,要怪也不能怪我们。”

似乎就为了等他这句话,在座的诸人顿时举杯。

“那怪谁?”他们齐声说道。

男人也举起手里茶杯。

“当然是,成国公。”他大声说道。

书房里顿时喧腾。

“为什么?”他们再次齐声喊道。

男人也再次举杯。

“因为他咄咄逼人,因为他各路官将有样学样。”他大声说道。

书房里更是热闹。

“要怪谁?”

“成国公。”

“是谁咄咄逼人?“

“成国公。”

“是谁索功要赏?”

“成国公。”

喊声笑声饮酒声纷乱又整齐划一,让书房的气氛带着诡异的热闹。

在这一片热闹中,坐在上首的黄诚身形微微佝偻,举起酒杯,慢慢的倒在地上。

“成国公。”他嘴角一丝浅笑,“请。”

第六十一章 心里都清楚

初夏京城越发的热闹,街上人头攒动,男男女女都换上色彩亮丽的夏衫,穿行在商铺林立叫卖不断的街市中。

但街上喧闹忽的凝滞,同时拥挤的人群纷纷避让,一队人马出现在视线里。

他们衣着鲜亮繁复耀目的,马蹄沉沉敲打地面又似乎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无视街上的繁闹,纵马疾驰,似乎这是在空无一人的旷野。

不过的确没有人敢阻挡他们的马蹄,撞死你你还要被判定阻挡办差,不仅白死还要株连亲族。

所以不用吆喝,只要看到这身衣服,不管男女老少不管乞丐还是富翁,甚至朝廷官员也都利索的避开。

这队锦衣卫在大街上疾驰而去,如同一把刀穿过,瞬时而来瞬时而去,人群分开又重新聚拢。

“这又是谁要倒霉了?”

“看上去像是要抄家。”

街上的人看着如狼似虎而去的队伍低声议论纷纷,但在这议论中也有不同以往的声音冒出来。

“抄呗,多抄几个,总比从小商贩手里抢钱要快的多。”

这话让议论的人们安静一刻。

“不能这样比。”茶楼里一个老者说道,“那是为了修葺街容,这些走街串巷桥头河边的商贩也是该管管了。”

“怎么以前不管?”有人立刻哼声反驳。

“以前没这么多人。”那老者和气的说道,“如今城里城外流民乞丐太多了,也是乱的不像话。”

但这句话落有更多的人出声反驳。

“得了吧,成了流民的错了。”

“大家心里都写清楚,不过是胡乱要钱而已。”

“没错就是要钱,要给成国公犒赏。”

茶楼里变的嘈杂吵闹。

位于二楼的雅间里的人看着这楼下的嘈杂皱了皱眉。

“东家。”他回头对着室内说道,“外边说的越来越不合适了,要阻止吗?”

室内坐着五个男人,其中一个闻言看过来。

“开门做生意,怎么还能管人家说什么?”他沉声说道,“我们一个开茶楼的要防民于口,这才是不合适。”

窗边的男人低头应声是,垂手退在一旁。

“我说老董啊,这件事你怎么看?”坐在东家对面的男人说道。

“有什么看的,那些小商小贩也没几个钱。”东家说道,“真要是为了给成国公犒赏筹钱,那也太寒酸了。”

“老董啊,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另一个男人轻咳一声说道,摸着额上的胡须,眼中精光闪闪,“这事可不能纵容啊。”

“是啊,这次他们动的是小商小贩,下一次就该是我们了。”又一个男人皱眉说道,“尝到了这好处,官府的胃口可是会越来越大的。”

坐在正中烧茶的董东家放下手里的茶。

“那大家说怎么办?”他说道,“官府一没有说是要商户出犒赏银两,二没有对我们这些大商大户整顿,我们讨说法岂不是胡搅蛮缠无事生非?”

屋中的人对视一眼,有人笑了。

“我看这正是官府的聪明所在。”他说道,“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

“是啊。”有人点点头,看着在座的诸人,“他们知道如果对我们这些大商大户直接开口要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定然遭到反对,所以他们这次只对那些小商小贩动手,一来那些人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二来,我们这些人也会因为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等到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大家也习惯了,下一次他们就会对我们动手了,到时候就可拿先例做借口了。”

屋中的人们纷纷点头低声议论。

“官府其心何其毒也。”董东家叹气说道。

“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男人拍案说道,“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这样做不行。”

室内人们点头。

“但要怎么做呢?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成,且咱们不牵涉其中?”大家问道。

“那这样吧。”董东家忽的说道,“小商小贩也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一把。”

众人看向他。

“怎么帮?”一人低声问道,“师出要有名啊。”

董东家笑了。

“一群小民小商要什么名啊。”他说道,将敲开的茶饼放在滚开的水中,“不过是求口饭吃,没了饭吃当然要求个活路,砸了人家饭碗,还不让说一说哭一哭?防民于口甚于防川啊。”

茶在热水中滚滚。

“哪里人多就去哪里说呗。”

“说到人多,成国公不是要回来了吗?”

“夸功游街,皇子亲迎,皇帝城门前召见,万人空巷,煞是热闹。”

“成国公声名赫赫,济世救民之功,去给他哭一哭,说不定能有条活路呢。”

茶壶拎起,娇俏的美婢将煮好的茶一一分与在座的诸人,香气弥散。

董东家将茶杯举起。

“谁能济世救民?”他说道。

在座的诸人也都笑了,举起茶杯。

“成国公。”他们齐声说道。

“谁能放我等小民得条生路?”董东家再次说道。

“成国公。”众人齐声说道。

董东家将茶杯举高。

“敬成国公。”他含笑说道。

“敬成国公。”众人亦是笑着齐声说道。

香茶遥举,同饮而尽。

随着成国公大军距离京城越来越近,朝中的事也都围绕迎接成国公的事上。

各部各衙门都忙碌着各种事宜,先前征捐俸禄的事似乎也过去没人再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