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漓走后,我倚伫云州城门的老槐树下,始才望着皇城方向。

到底还是在意!

北皇漓留给我大半部署时我还推拒,此时不禁感念起他的顾虑。——趺苏带着亲卫军直追我而来!

甫时我正怀着心事,往云州城门闲闲而走,以期在那里与将从京城过来的南宫绝会合。

北皇漓的部署远远跟在我身后,因在边地居住三四年,一如汝阳王府的军队,此随佑儿云肆而去照护那两个孩子的云坤他们与北皇漓主仆情深,北皇漓齐王府的部署也与我早是旧识,几年来情谊匪浅。自是省得我性情,殷殷护卫于我,并不多作打扰。

趺苏追上我们的那刻,我们刚好全数出城。一道城门,将我们与趺苏的人马分割,我们的人在城门之外,趺苏的人在城门之里。

趺苏勒住缰绳,部从也随之勒马,马蹄跳跃半丈之高,落下后,鼻中还不断噬气,可见追赶之急。

北皇漓齐王府的侍卫回首望着他们,亦趋马列阵,手掌落在腰间佩剑剑柄上,蓄势待发!

一时间,两队人马两相对峙,分庭抗衡!

北皇漓将身边大半部署留与了我,数目并不比趺苏匆促间带的少,个个又都是精锐,情知占不了便宜,趺苏并未下令搏杀。

只是沉沉望着我,一扬缰绳单枪匹马驰骋过来。

他是帝王,又是独自过来,北皇漓的部署觑一眼我,倒是没有拦截。

不仅离他而去,还设计他对他下了药,这一次,真真背叛他背叛的彻彻底底了!望着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盯着我的趺苏,正不知该怎样面对,已又闻大队人马驰骋过来这里的马蹄声!

动地惊天,从东北方向而来。那是从京城过来的军队!

趺苏将近日能召集的亲卫军都驻扎在了棠梨宫云州,京城再无他一兵一车。

决计不可能再是他的人马!

果然,近了,军队中摇曳的旌旗上飘扬的是‘南宫’二字。

当先一人远远甩脱丞相府军队往这里驰骋而来,不是南宫绝又是谁?

远远的,只看得到他翻飞的白缎衣袂,和望着我亮若星辰的眼睛。

打马近了,我始松一口气,嗔怪道:“你怎么才来?”

本来是蕴笑要回我话的,目光蓦然瞥到我身后的趺苏,容色便冷淡了下来。

没理会我的无礼嗔怪,目光从趺苏面庞望过,他与齐王府军队一揖,“各位辛苦了!”

“好说!好说!”齐王府侍卫统领笑声爽朗。他亦笑,笑容客套却并不热拢,目光着意我,他伸手。看顾再无多余马骑,也便将手交给他,顺其自然地,坐在了他身前。拥住我,心情似因此好了一点,“我以为你又要坐后面。”他恒若无人地低笑。

那是多久的事了,那日父王五十寿辰,从长风山庄回京城。

想到那时,我与他俱是一笑。

他看着我,“今日我们不回京城。”

他道:“我们去南阳。”

骏马驰骋中,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风声似会将人的情绪传染,我兀自想着心事,他亦是一路无话。却不知他想的什么。我想着云州城门口他与齐王府军队告别,甚至与我的叙话……总之,好像那场地只有我们,只有丞相府齐王府自己人,可是,趺苏也在场啊。齐王府军队,因为北皇漓讨厌趺苏将趺苏置之一边就不说了罢,南宫绝竟也未与趺苏有只字片语,完全地漠视……趺苏也在场啊,那样的陌视,比真枪实剑还煎磨人啊!

趺苏还是帝王呵……

哪怕他与趺苏唇枪舌战或是兵刃相见也比这好,更甚至趺苏一败涂地,在我面前一败涂地颜面丧尽也比这要有尊荣!……本来,齐王府部署就有那么多人,与趺苏所带人马势均力敌,他后来又带了丞相府恁多军队来,便是败了,敌众我寡,事情发展之中,趺苏也未有羞愧。可叹今日云州城门会师,南宫绝兵力在趺苏之上,便是南宫绝予帝王的趺苏以漠视,漠视到与齐王府军队告别后,就那样拥着我从趺苏身边走掉,甚至于不避讳地与我悦言这就去南阳,悖于兵力,识时务者为俊杰,趺苏一字未发,从头到尾沉着一张脸,那样无声无息,也只能那样无声无息地纵彼生最痛恶的人就那样悠悠然离开。

唉!

恼他,更恼我自己。那个人是趺苏呵,我曾经那样喜欢着的趺苏;而他,原本才是我最厌恶的人。他与齐王府军队告别后,起程往南阳而去,我非但没表现出一丝异议,还随他一起行往南阳了。我将趺苏置于何地了?便是与趺苏恩断义绝,也不该与他夫唱妇随……不,我面红耳赤,怎能用那样词语来形容……总之,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当时完全陌视忽视了趺苏,与齐王府,或者说与他站在无视趺苏的阵地里,更不该呵!

好懊恼!好懊恼!正气他也气自己,风声中,有声音传进我耳中,“你和他有意复合,”本以为是错听,却见南宫绝看着我,“还重新做起了恋人?”容色又是云州城门与我会合,乍见我身后的趺苏,那样地冷淡。

棠梨宫里有他的线人,又岂瞒的过他,然而也无意解释。加之云州城门口待趺苏,也实在教我心中耿耿。

我不待见他,他也是兴师问罪的语气,本以为气氛将由此僵滞,一如我们从来相处的模式。不意他看了我一会儿,非但不怒,还温柔了起来,“给了他一次机会,不如也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道:“不然这不公平。”

本不想与他说话的,但他这样逆转的态度,和话的内容着实教我啼笑皆非了,“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了?我与他原本就是心心相印的恋人。可是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第36章 梦碎

“反正就是不一样…”原本想搪塞过去的,可贴着我背的胸膛一直蹦跳着强而有力的心跳,他滚烫的身体传递着我也滚烫的,离得那样近,他的呼吸就在我颊边,不自觉道:“嗯……他喜欢我,而我也曾喜欢他……而我们,这两个条件似乎都不具备。”说及此气也来了,“迷魂药里你为何要多加催魂散?”我质问道。

他不说话,只下颚抵在我肩上。我气道:“那药我也被迫一同吃了,我若对他动情,岂不也一起命丧黄泉?”我回头看他,“你不顾及我,至少也该为肆儿着想……”

“不会的,”他抱住我,“不会对他动情的。”他的声音带着温软甜腻的蛊惑,和自己说服自己的凄惶,握住我腰身的手掌心也一片潮湿。

……到底还是紧张呵!

他低低道:“本来你不想要他死,我就很生气……”

低眼望著他抱住我身体的手臂,一时就那样望着,情绪像因冬日冷风侵蚀受了潮,说不出是低黯还是堵塞,和前次隔了三四年的那个别有用心的吻不同,这是他发自心底的,甚至不带有因那个吻激起的深层欲望冲动,只是这样单纯地抱著,像是欲将我与他的身体熨帖在一起,不有分离。这样的亲密,单纯的亲密,没让我排斥,甚至也懒得去想何以就不排斥,有一些温柔自心底生起——这世间,还有人与我在一起。不像在边地与北皇漓夫妻并肩的那三四年,人虽在一起,甚至还被夫妻之名紧紧捆绑着,心却依旧离的那样远。那样远。不像那样;与他之间,并无什么枷锁捆绑,只除了云肆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可即便有了一个孩子,与他,依旧无名无份,彼此都是独立的个体,身体贴的这样近的时候,心却奇怪地,也似贴在一起。

温柔丝丝缕缕升腾的时候,人也仿佛因此变得格外善感多愁,无来由对他起了怨怼,不会,什么不会,笃定不会,就可以拿我的性命作赌注么?哪怕他也紧张,哪怕他也凄惶,到底还是不在乎!……生气就能如此,就得如此,就是他的借口么?性子到底还是他从来的怪戾阴毒,又小心眼,小肚鸡肠……烦乱了,他的性子本来就是如此,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如此怨他恼他,到底是因为他的自利自私,还是恼他对我不够在乎?……终究想通了,怨怼却依旧存在的,抑郁道:“你也不见得那样恨他,何必一定要致他于死地?”

“我是不恨他。”他在我耳边道:“可是我不喜欢你在意他。再说……”

他看我,“我即便不想着致他于死地,他也随时想要我死。”

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我耳畔幽怨道:“看着我死,你就很高兴么?”

心口似被蜂蛰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却执拗地偏转过头不看他。只冷漠道:“曾经我每天都在诅咒你死去,甚至时刻都想亲手杀了你。”

……那是曾经哦。冷漠的面具再维持不住,皲裂开来,落日的余辉也能刺得眼眸生疼,眼前一瞬间模糊,泪水夺眶而出,湿意曼延过脸颊。

……又岂不明白那只是曾经的‘曾经’,岂不明白这一刻我的苦痛泪落代表着什么,他拢住我,手臂就拢着我的脸颊,任我肆意的泪水肆意地浸在他的衣袖上。伏在他的手臂上,情绪再控制不住,楚痛呜咽起来,哀惶无助地泣道:“……我只恨自己太过软弱,恨自己……”道是无情却有情。

泪流满面。

亦再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拢我在怀,吮吻着我满脸泪水,缠绵悱恻地厮磨直至将我一脸湿意吻干了。沾染了那样多的湿泪,他的唇非但不滋润潮湿,反倒如他身体那般燥热,因为温度攀升而灼烫干燥。他的吻紊乱地啄在我面颊上,啄往我唇上。我置气地偏开头躲避,他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颊,不容也不让我有逃避辗转的空域,直至他干燥的唇熨帖在我的唇瓣上,直至汲取到我口中湿润抚慰了他的干渴……许是夕阳太美,被动地与他唇舌交缠,渐渐地也能被他带得主动,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漫天晚霞下心境渐至忘我,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与他。

驰骋的骏马早已停了脚步,含羞地不敢抬起头,一径低颈啃着地上青草。气喘吁吁地埋首他的怀中,满脸泪水早因他的吮吻,因身体的燥热而干涸,脸上作烧,燥热得不成样子,畏怯于抬头。不是畏怯他,乃是畏怯自己……都与他做了什么,怎么发展演烈成了这样子?

在他怀中呼吸,吸进肺腑的是他身体和他衣服的气息,他的衣服上有一路策马沾染的泥土芳草气息,甚是干净,然而饶是如此,偶尔也有一丝一缕的脂粉香气混进我的呼吸中……而他身体的味道,有着曾经无数次肌肤之亲的熟悉,却也有着时隔三四年的陌生……倒是男人纯正的阳刚味道依旧……显然,并非惯常染指脂粉堆淫侵的固有气息,不过后宫万花丛中走了一回,靠在他胸膛上,轻声问道:“不是去救皇后和殷贵妃了吗,怎不见她们?”

“你在意了?”他低首看我容色,谑问。

我淡笑不答,只是动了动身体,更舒服地在他胸膛上靠着。

他叹气,道:“她们暂且被安置在荣亲王府里。”他与我道:“京城和云州的乱子,丞相府已经料理妥当了。接下来,荣亲王府坐镇即可。我们只管去南阳。”温和的声音陡转狠佞,他面容深沉:“章武帝动你的念头,我岂不动他在意的东西!”

我伏在他胸膛上叹气道:“南宫世家的宝藏吧。”

“是啊,”他淡然温文的语气中含带着理所当然,“何况那本就是我南宫家的东西。”

本以为到了今日,又言谈及此,他该向我问藏宝图下落的,我温顺安静地伏在他胸膛上等待着。在心中数了一下又一下,数到我自己都不耐烦了,他依旧没有问。不禁有些落落寡欢,一声声无声的叹气,尽是失望。不耐地在他怀中又动了动。

他看著我叹气,“他掳劫你,以此对我公然宣战。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情仇一经触发便必定得做个了结才能休止。他关注南宫家的宝藏很久了,动手想必也在此次。便是我不即刻前往南阳,不管能不能留住你,他都也会即刻过去。所以云州城门口与你说去南阳,并没避讳他,且故意说与他听的。——他又怎会听不懂,当着他说那话,不啻于羞辱他了。”他温文道:“若不是这些日子附带操控南阳那边的事,早几日便能迎回你了。”

我含笑道:“南阳那边,殷家也为你效力不少罢?”

那个人那样重的疑心,他却是用人不疑,我盈盈望著他:“殷父可是国丈啊,你就不怕他忠于梁帝而不是你?”

殷父称国丈,柯老丞相的位置又在哪班?此话本就在谑笑。更是对他知人善任给予人以充分信任的肯定和赏识。他自是明白。望住我,亦笑意盈盈:“便是章武帝当殷伯父为国丈,殷伯父也不大愿受领啊。——你也该想明白了,素秋进宫,甚至是京城巧遇梁帝,一切本就是我安排的。”

他感叹道:“本不忍素秋进宫受苦,她知晓我与梁帝今日之争,执意助我一臂之力。蛇肉羹之事,素秋自不愿为之,然而当日不闭眼行此事忽略后果,又怎能安稳章武帝机心,以至于今日添我臂翼?好在蛇肉羹的事,没损及肆儿佑儿性命。”他拢紧我,也是后怕。须臾,方才又叙说道:“……梁帝疑心重,自不会因为素秋的缘故任用殷伯父。然而他那样重的疑心,以他自己度人,反是误事。以为因为素秋乃他之贵妃的缘故,殷伯父至少不会效命于我。他自己不任用的人,也料定我不会任用和不为我任用,哪里再能周全顾虑,南宫家与殷家,祖辈的世交情谊。”

何况,殷素秋的入宫,本就是他精心甄选的,搅乱趺苏疑心的美人棋。为趺苏行事,被趺苏推上风浪尖的殷贵妃,实则什么也没为他做,却也是为他所做最多的。乱趺苏本就狐疑的心思,真正攸观全局。还有那皇后,本也是他自己人。趺苏狐疑目光全在殷贵妃身上时,放在皇后身上的别样目光自然就少了,皇后私底下做了什么,趺苏岂再能尽数晓得?京城无趺苏一兵一卒,连守卫皇宫的三万兵马,也是皇后父兄的人马,明明只南宫绝派系的势力,还‘大乱’引得杨垲分神应对:那里虽无趺苏在意的人或物,但到底是我梁国王宫所在。

“无论是与素秋还是皇后,我都只有兄妹朋友之情。”到此,他望着我,始才开始正面回应。

终于释然。“……我又何需在意?”我恬然看他,接他的话道。

相对会心一笑,尽是心意相通的默契。

他与她们关系清白,我知道,不然,也不会在意了,逞强与北皇漓说着与我有何关系,还在云州城门口等他。

我知他们情分只在哪里,他亦晓得。望着我,他笑的一脸释然。

心神通明了,视野也显得越加广阔清远,加之脸上泪渍早干了。从他臂膀往后看去,这才觉察丞相府尾随我们的军队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迹。再环顾其他方向,依旧没一影踪,不由脱口道:“他们人呢?”

他大笑,“见我们同行,他们不远远回避着,岂不太不知趣了?”

自是嗔怪起他,他见马儿早没有走,不知在原地停驻了多久,索性道:“看来此处风景真的宜人,不如就在这里歇一歇。架火烧点水,也好洗洗脸。”他看着我脸上干涸的泪渍。

自然没有异议。

本不觉得冷,篝火旁烤着,莫名觉得冷了起来。加之天色渐晚,温度骤降。于是他拢我坐在他身边,再无抗拒之力。又因为渔歌唱晚,晚霞瑰丽,蝶双飞,人双影,那样情景贪恋都来不及,怎还起得了念破毁?与他偎依坐于篝火旁,火红的光亮照得他面庞一片通红,想必我容色也是嫣然。他看着我,不觉看得痴了,唇无意识地靠近,吻恍惚落在我脸颊上,落在我眉目上,落在我鬓发上……四唇相贴的那一刻,他的手臂也带过我,放我躺到地上,他的身体俯了下来……我的手臂勾缠住他的脖子,风月旋旎地回应着他温柔的吻……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身体,过处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熬不住地游弋摆动……

吻得难解难分的那刻,并不晓得他的手指在挑我的衣带,只感到背脊处蓦地一阵疼痛,似给尖利石子硌着了。热情硬生生被惊扰。本还欲忍耐,到底忍耐不住,不可克制也不合时宜地蹙眉呻吟。因为顾虑我,他也只得喘着粗气停下动作,唇摩挲在我颈边,声音粗哑地道:“怎么了?”

硌得实在受不了,我侧身欲坐起,他扶我,暂且拢了欲挑开我后背衣服察看。果然是有尖利石子进了我后背衣服里,他捻着那边缘尖利的石子轻笑。我将石子从他手中取过,亦是轻笑。笑的泪落。激情被中断,他眸中暗色未褪,手掌抚摩因挑开我后背衣服取里面石子露出的细腻肩胛,眸中暗色又增几分,看着我,与我道:“反正天就要黑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露宿……”弦外之音,再清晰明白不过。

刻意不在意他暗哑的嗓音,我揽衣坐正,推拒道:“冬日天气冷,我不欲露宿荒郊野外,前面就是营地了……”

只以为我是羞怯,托词推拒他的激情,岂知不过倏忽瞬间,理智战胜情感,适才他面前的我已不复存在,我又回到了过去。

虽然知道是我推拒的借口。然而我借口天气冷,他不得不顾虑我,只得索然一叹,亲密无间地抱紧我。

因着这许久没看顾篝火,火势渐弱,架在篝火上烧煮着的水更是毫无沸腾的趋势,鲜少做这种事的他愕然片刻,无奈一笑,过去添置起柴火。

我拢着衣服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添置柴火的侧影。

就在片刻前,在马背上与他袒露心情,哭得一塌糊涂;就在片刻前,与他宛如一对孩子都有云肆那么大了的恩爱夫妻,相依相偎;就在片刻前,因他而意乱情迷,仿佛久别胜新婚久旱逢甘霖,若不是那枚石子硌疼了我中断了这个黄昏的激情,此刻怕已然与他颠鸾倒凤,如他早年所祈那般地巫山云雨。

我侧首望着身畔那枚石子,它什么时候不碍事,偏偏那时候教我疼痛,也是在提醒我,警醒我罢。

一次的情不自禁,一次的激情忘我已是足矣,与他,断不可再有下一次。甚至,断不可再有类似琴瑟在御岁月静好,感情晋好的时候。

无声地伸袖揩泪。

目光无意识看顾腰间衣服,那下面的肌肤上就有刻着他名字的烙记,栩栩如生的凤凰刺青……不是还恨毒了他,不是报复他,只是不愿,也不想与他同走人生余下的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是吃一堑长一智怕再在他身上犯同样的错误,不是怕什么,只是不愿,只是不想。哪怕我们曾经同床共枕,有着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哪怕时过经年,这世上,多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也与我血脉相连,与他与我关系都最亲近,叫做南宫肆的孩子。

如是,在他细致入微,为我拾添柴火烧煮热水时,抿唇微笑:“一直就梦幻着我们有这样温情的时候。”我亦幻出一个笑容,回道:“是啊!”感叹的语气多了唏嘘,我看着他道:“梦幻就只是梦幻,醒来了,梦就灭了。”

他抿唇微笑那话的时候,脸颊上还余留着红晕,那不是晚霞的映照,晚霞早已散了;亦不是柴火的烤照,那边脸颊是背着火光的……那是沉陷这刻温情的欣悦,是激情被石子无情中断,却并未消退,残存在他脸颊的燥热,是回想那旖旎香艳片刻欢情的贪恋痴往……那望着篝火,薄染绯红的黑眸写照着一切。

他望着篝火的黑眸那样熠亮,面庞上的神色那样恬然。

却在我的话毕,陡然失却了神采和颜色,侧转头,目光黢黑地望著我。

惊诧,不可置信,慢慢转作了凄惶,受伤,最后,下沉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梦真的破了,也灭了。

篝火已经重又熊熊燃起,却暖不融身心。

只是心中恰似此刻寒霜北风刮过般萧索哀凉,他到底看不见。只见我笑如琼花轻绽。

我不退避,便那样笑着迎视于他。

那只是一个梦。

真的。

下部 第37章 给予的情凉薄(1)

冬日的天空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洒落,覆住了呼吸,连感官都只局限于那一色的灰蒙,日头不知哪里没精打采去了,从东方露出淡淡鱼肚白,到西天昏暗整个世界渐至锅底黑,都是那样沉闷压抑的天气。那样的沉闷压抑,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有爪牙袭来,要将人拖进无底深渊去,那月明星稀倒像是希望,然而银汉迢迢,也只觉伸手不可及。

我与他并乘一骑,没有再多买一匹坐骑,落那样的刻意,总归马鞍上看来身体挨近的两个人,心离的那样远,那样远……

倒也不同于回来京城前与北皇漓之间那样的近情难安,不像那样,只是心里沉重,好像有一把钝刀在心口割着,刀子那样钝,割又割不掉,而心却一刻不得清闲,在等死中无望活着,望着霍霍声响的刀子绝望恐惧着……那样的气氛中,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度日如年。扭头看他,他也是不好受。自己心里的不好受何尝比他少,甚至因为负载着两个人的钝痛,更苦不堪言。

信马由疆,缓缓前行,懒得催促马儿的脚程快一些。明明知道往南阳走已走了许多日。而南阳那里有着怎样的大事要做,时间何等珍贵。却懒得,懒得催促马儿快一点。什么都懒得,那种懒怠,是从心底里生起的灰心无力。

许也是因为心灰意冷,他的身体都是冰冷的,倒以保护的姿势在我身后,不离不弃。

这一点,倒与已杳去的感情晋好的时刻,与过往岁月别无二致。

去往南阳的路途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足以让我与他就这样天荒地老走下去。

……没有尽头也好,至少这一刻在一起,永远这样下去……

……然而路终有尽头……

到南阳的那日,正临近岁末,大雪纷扬。仿佛几年前随他到来南阳也是这一日。也是这样纷扬的大雪天。不由慨叹真与他回到了过去。——几年前,我与他也是这样背道而驰的关系。便连鱼水之欢,也是虚与委蛇。貌合而神离,心向两个方向没有交集地背离。

“娘亲,爹爹……”

“姑姑……”

南宫世家门口,云坤和春带着云肆和佑儿早在大门口迎接我们。一见他俩,已是下了马飞跑过去。因为想念两个孩子,亦因为终于行路到了终点,从因为与南宫绝同骑钝痛更深中解放出来。

拢过云肆和佑儿,才过问他们可安好,身后阴影渐重,显然是南宫绝走近。心一滞,带着更加疏离隔膜他的刻意,挂念问云肆道:“你父王呢?”

云肆望著我道:“父王到了南阳后,便四处游山玩水去了。秋姨和冬姨也跟去了。——爹爹!”望着南宫绝,又往南宫绝身边扑去,“爹爹,我会背《出师表》了,路上表哥教我的!”说着就背起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敞……

完全没感触到南宫绝身上僵默的气息,云肄琅琅上口地背诵着。听着纯稚的童音,望着天真无邪的儿子,南宫绝不觉爱怜展露笑颜,这一路来,第一个笑颜,蹲着身,问云肆道:“到南阳多久了?”

一路来,我们之间便再无多余的话,许是久不开口的缘故,他的声音涩哑而堵塞。然而云肆也只理解为那是深刻父爱,并不曾想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缘故,投桃报李,血浓于水,对他爹爹更是依恋,“五六天了,还一直奇怪爹爹娘亲怎么还没回来……”所以一直等在家门口。显然是指眼见的我们同坐一骑,云肄莞妩一笑,“爹爹娘亲是‘一起’回来的。”那个一起,经由他口中说出来,说不出的暧昧温暖。

心中又泛起哀凉,甚至于不忍再在童真的稚子面前待下去,我绕过众人,先自往大门口走。

不去在意已是起身,同样哀凉,目注我背影的南宫绝。

临踏进南宫世家大门,我不由顿步了。

我走在最先,随着我的停驻,众人的脚步都只得停了。

望住“南宫世家”四字熠熠的阔第高门,没有忘记几年前第一次到来南宫世家,殷素烟予我的“见面礼”。不是还对殷素烟对过往耿耿于怀,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迈过这道门而已。一如不愿,也不想与它的主人携老余生。

那样哀凉地先隅而行,本就引起了不止南宫绝,所有人的注意,随在我身后进府,亦是判研地望著我。此刻春更是犹疑唤道:“郡主……”

正转头望春,蓦然觉得脚下腾空,身体一轻,望在瞳仁中的人也不是春是南宫绝。而因着猝不及防,虽深知置身自己人中无有危险未下意识惊呼,却本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低首看我,抱著我,迈过了南宫世家的大门,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进他的祖家,他的故居。

显然也知我犹疑什么,他以抱我入他家门的方式请我进去。这是诚挚地,甚至是对往事负荆请罪般的态度,更是一个男人尊重珍爱一个女人的态度。

在他怀中,哀悒望着他的面容,没有消退的钝痛汹涌地自心底泛起。

想着推拒他,绝情斩断情丝,然而……望着他的脸庞,终究不舍和贪恋……

这是最后一次亲近了罢。

姑且纵情自己一回。

虽然南宫绝在众人面前抱我进了南宫世家,但不过两三日后,身边的人还是感觉到了我与他之间的僵默。“明明同坐一骑回来的……”春喃喃道。花嬷嬷绣着鞋样,偏头不知与春私喁着什么。奶娘实在无事可做,拿着抹布在我一尘不染的卧房中抹着,藉此在这里待着,在我面前待着,抹一下器具,觑一眼,就要说一句:“回来这么久,丞相对我们挺好的……”在边地时,北皇漓就对我们不好么?因为云肄,而对北皇漓不放心,始终存着戒备之心,总感觉与北皇漓同住一起不自在,回来京城住于丞相府,奶娘倒是自在了?“丞相是在汝阳王府我看着长大的,他心眼不坏,十二三岁就家破人亡,寄人篱下,也怪可怜的!”奶娘叹息,“本来也是阔人家的孩子,”奶娘看顾室中金玉良器,“最阔绰的本就是商人,到底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你看看这茶壶,这杯具,是什么烧的……”

以前对北皇漓印象,待北皇漓又哪里不好,亦说他心眼好,人好,去一次边地因为云肆而猜疑印象就变了。反倒觉得南宫绝可怜起来口是看着南宫绝长大的不错,南宫绝身世悲苦也确实不错,然而是屈居丞相府过的,南宫绝做过的坏事,奶娘她不也看在眼里吗?怎么就记的他的好来?北皇漓予人的好就一点也记不住?而身世悲苦的又何止南宫绝,我不也是么,佑儿不也是么?……不是还对南宫绝耿耿于怀,实是奶娘态度让人愕然不已。而赞叹南宫世家之殷实,事实上昔日汝阳王府,甚至是丞相府,更或者居于边地时的齐王府又差多少了,并非没见过世面,那论调,那语气,倒像为人牵线搭鹊桥的媒婆,一套金玉良缘天作之合的说辞之外,总免不了把人家家底也掀显一翻……

“这是丞相自己的卧房啊……”还在为南宫世家的殷实感叹着,为南宫绝对我心意感叹着,见我一直不说话,怕我听不懂,奶娘望着我,这回明着道:“我看丞相改头换面了,又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对你也不错……”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是住在几年前他的房中,这是他的卧室。当时他直抱了我来此处,看顾卧房,已是不欲。他道:“我不住在这里。”我才没有再行推拒的。望住我,说过那话后,他果真去了别处。这两三日,亦再没见到他。便连膳桌上,也是不见他的人影。每每云肆问及,我也是笑言,最近爹爹事多,忙呢。从京城辗转来南阳,又经过与趺苏之争,云肄便是一孩子,也感觉的到形势不乐观。遂也不再疑心。

然而南宫绝是忙,又怎忙到连与我们同桌用膳也没有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