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归崖微微挑眉,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说:“早年林大人没想到自己身子败的这样快,频频上疏请求指示,圣人也亦是准了的。如今若叫他留下,只怕圣人心中不快。”
“以下官之见,侯爷实在多虑了。”公孙景笑了几声,又咳嗽几下,不以为意道,“且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林知府这般憔悴,难道侯爷还要这般不知变通,硬叫人送一具尸体回京复命吗?若是林大人刚走出去没几里地便旧病复发,吐血不止,侯爷说不得便要亲自上折子,下官也顺势上奏,圣人自然不会也不能逼迫,不过顺水推舟成全一段君臣佳话罢了,又有何难。”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态自若,表情自然极了,仿佛那个逼得自己走投无路,只得来这边只身上任的并非圣人的公主。
牧归崖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哈哈大笑,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受教了。”
公孙景也笑了几声,不过到底因为病体未愈,有些气短,最后颇有几分狼狈,不过还是输人不输阵的还礼,潇洒的道:“事实如此,何教之有?”
两人就这么迅速达成了一致,隐隐有了点微妙的同仇敌忾,只不过谁都没有挑明了。
有了公孙景的加入,林青云留下的事儿就算十拿九稳了。
得了结果的他仿佛瞬间撂了重担,瞧着人都活泛了许多,面上不再是一味惨败,隐隐透出几分健康人的红晕。
刘夫人也十分感激,亲自带女儿登门道了几回谢。
开封人才济济,但西望府可不是。确认林青云不走了之后,最高兴的就数牧归崖。一来是他们多年情谊堪比兄弟,留在一处也好相互照应;二来林青云难得人才,允文允武,哪怕日后卸了知府的担子,将养个一二年,再派个轻省些的位子也能顶大用呢!
半个月的时光眨眼过去,三灰四灰和大金这三只新来的鹰没少给大灰二灰这对霸王折腾,每回打也打不过,飞又飞不过,最后也都偃旗息鼓了。
况且……那肉干还真是好吃!
貌似,留下也不错?
白芷就十分感慨,对大灰二灰简直疼爱到骨子里,那日还一手一只抱着亲热,口中喃喃道:“真是好孩子,真能干,这么小就知道替妈妈排忧解难了!”
刚进门的牧归崖:“……”
等会儿,我什么时候当爹了?
单从运载量上来说,如果将大灰二灰比作直升机,那么三灰它们就是当之无愧的小型客运!
光是这三名新丁一趟的工作量,就够大灰二灰两人吭哧吭哧飞六、七个来回的!
意义非凡!
白芷很有了点儿鸟枪换炮的激动和喜悦。
然而她并未因为这点事情就喜新厌旧,在她心里大灰二灰是永恒的第一位,人家天生就是做领导的料!
三灰它们往开封飞了两趟之后,想寄信的西望府居民基本上就被轮了一遍,而白芷也兑现了对北延府的承诺:
将北延府客户正式加入阵容。
紧接着,白芷就亲自见识了宋端的“厚颜无耻”:这厮竟然腆着大脸想要买鹰!
若说原先是想吃桃,这回就是明晃晃的想来抢人家的桃树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宋端的这一举动立即就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制止和反对, 而显然他对此亦有准备, 这回是带着一群亲兵来的……
养了半个月的公孙景也好得差不多了, 还跟宋端进行了一次比较和谐的会面,回去之后就对白芷和牧归崖笑着感慨道:“下官早在江南时, 就曾听闻宋将军大名。”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有点诡异的期待,便以眼神督促他继续说下去。
公孙景果然不负所望, 略吃一口茶润润嗓子,又道:“有人曾说,便是天上的云彩有迹可循, 宋将军也是叫人摸索不透的, 又听闻他常有出人意料之举, 每每都能出敌不意、攻敌不备。”
白芷和牧归崖面面相觑,隐约回过味儿来。
这他娘的是在说宋端喜欢胡来吧?
虽然是实话不假,宋端经常会做出许多正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奇事怪事,可……
嗨, 损人这种活儿,果然还得是书生!
不过……他们听着挺带劲是怎么个缘故?
消遣完了宋端,公孙景才开始说正事。
“这几日下官出去转了转, 也问过林大人许多, 觉得当务之急, 还以开学授课为第一要务!”
这话简直不能更赞同。
以武力服人不长久, 以思想服人才是正道理。只有叫这些人都读了大禄朝的书, 受了感化, 彻彻底底的从思想上将自己当做大禄人,这才是真正收服了。
再者,西望、北延等四府初建不久,储备匮乏,人才奇缺,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不稳固。
等什么时候西望府有了源源不绝的人才成长链条、自己土生土长的状元,那才是好呢!
白芷和牧归崖当即拍板,让他放开手脚去做,自己必然全力支持。
公孙景就让这对夫妻甩手掌柜的干脆劲儿弄的哭笑不得,生怕他们真的就此撩开手,什么也不管,忙解释道:“郡主,侯爷,且听下官细说。”
白芷和牧归崖还真有点懒得听!
“两位可知如今西望府内外共有多少名适龄学童?其中多少人之前曾读过书,多少人甚至不识字,又有多少人曾参加过科举?”
白芷和牧归崖眨眨眼睛,看了看彼此。
他们还真不知道。
牧归崖干咳一声,特别理直气壮的说:“这事儿,你须得问林知府。”
他就是个武将啊,这几年被迫分担民政已经够叫人为难得了,能保证大家都吃上饭,穿暖衣就很不容易,哪儿又有这么多闲工夫了解这些?
公孙景微微一笑,“下官已经问过了。”
问过了你还问?牧归崖高高扬起眉毛,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看他。
公孙景瞬间觉得后脊梁骨发凉,不敢继续卖关子,终于开门见山道:“根据林知府所述,下官亲自核查,西望府辖下共有二十岁以下少年、孩童一千零三十六名,其中五岁以上仅三百一十八人,然大部分都分布于周边州镇,府城之内仅七十八人。百姓之中二十七人曾参加过科举,最年轻者三十五,最年长者五十八,无一人有功名。”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可等他说完,白芷和牧归崖却都久久无言。
因为里面反应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少年人数明显过少,很显然是因为长期战乱不适合孩童生存,要么百姓根本顾不上繁育下一代,要么就是勉强生了,可最终却没活下来。
再说那些曾经参加过科举的,二十七人,一个少到足够令人羞耻的数字。
这要是在中原,便是略大一些的村子,几年下来恐怕都不止这些!
甚至还没有一人取得功名!
想来这也在意料之中,不然照林青云的性子,早就将他们捉来辅佐了。
公孙景继续道:“五岁以上就可以正式启蒙了,下官的意思是,建立书院,通报全府,将所有适龄学童尽数接进来!”
豪气万丈!
然而这还没完,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难掩激动的在屋内兜着圈子,滔滔不绝的诉说着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
“不过区区千人而已!”
“根据个人情况因材施教,那二十七名曾经参与过科举的,若有意者,便来教授……尚未开蒙的,如今寻常士兵也能读写,若实在人手不够,可先聘请一二因故退伍的年青士兵为其开蒙……君子六艺,骑射,我们得天独厚,礼乐可徐徐图之……”
“分开男女学堂,以有教无类……”
话音未落,白芷却突然出声:“我反对。”
公孙景愕然,他面上激动而亢奋的神色甚至还未来得及变换,只是茫然问道:“为何?”
白芷知他误会了,便道:“我不同意分开男女学堂。”
公孙景一愣,本能的道:“可如今天下都是如此这般。”
“什么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白芷依旧坐着,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直直的看过来,“再往前,还没有什么女子上学的风尚呢!”
牧归崖看过来,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都是为了读书求学,圣人也说过有教无类,那为何要分开?又为什么怕将他们放在一处呢?”
公孙景张了张嘴,心道圣人是说过有教无类不假,可还说过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芷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世人总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嫌弃我们妇人之仁,可偏偏又想尽一切办法扼杀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触外面的机会。”
“也许没人愿意承认,可实际上,他们就是怕了,怕极了她们走出去,真正见识到外面的世界。”
因为经历过蓝天翱翔的雄鹰,哪怕再遭遇再多的磨难和挫折,也是不会甘于重新回到院子里当家鸡的!
她突然又直直的看进公孙景的眼睛里去,颇有几分尖锐的逼问道:“公孙大人,你来告诉我,你为何反对男女同堂?”
公孙景有一瞬间的晃神,过了会儿才喃喃道:“天下皆是如此。”
“那原先女子还不能读书呢,为何如今也成了风尚?”
公孙景张张嘴,下意识的看向牧归崖,心道那还不是侯爷的祖母折腾出来的?
“你也是怕了吗?怕女子超过男子!”白芷步步紧逼。
“当然不是!”他本能的反驳道。
“那是为什么?”
公孙景哑然。
有史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词穷。
白芷却笑了,她好似有点儿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必想了,我知道的,我懂的,因为几乎全天下的男子都觉得,读书识字,看尽天下,执掌大权,本该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独特权利。而女子本就该一生囚于后院,相夫教子,惟命是从,允许她们读书已经网开一面,可也不过消遣罢了。”
“因为在你们心里,恐怕也是这么默认的吧:女子永远不会比男子强的。”
这句话好似一击重锤,狠狠敲打在公孙景心头,让他心神俱震。
不错,哪怕他不想承认,哪怕他自诩君子,哪怕他自欺欺人的觉得远比天下人都善待和尊重女儿家,但其实在他骨子里,他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读书本就是男人的事,女人……怎么能成呢?
此时此刻,便是牧归崖也默然不语。
尽管他所想并非公孙景所忧,可他的心思翻滚,看向白芷的眼神中也多了许多不曾有过的神采和情绪,显然受到触动的并非公孙景一人。
“闻名天下的才女少吗?她们的才华就差了吗?一应男子,所谓的书生,就各个都强过她们了吗?”
“不过是为了求学,正经做学问,便是男女同堂又如何?不信,你们且等着瞧,必定会有许多女子的课业凌驾于男子之上!”
说这话的时候,白芷的眼睛里似乎都发着光。
她仿佛已经不仅仅是在说话,而是在立一道誓言,一道有可能撼动天地的誓言!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公孙景脸上才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天人交战之后,他才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可无论如何,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呀。”
这句话太过残忍,太过残酷,然后他就看到这位方才还神采飞扬到令人不敢逼视的郡主,以及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光芒,瞬间粉碎,如罡风下的薄尘一般消失无踪了。
白芷用力抿紧了嘴唇,两只手死死攥在一起,双眼中飞快的滑过一抹难以言明的情绪:
失望,窘迫,愤怒,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
近在咫尺的牧归崖简直能够感受到她的无助。他前所未有的想要张开手臂,抱抱她,安慰她。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有公孙景在场,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
因为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夫人究竟有何种强大而坚定的内心。
他的同情和怜悯,于她而言,更像是亵渎。
很快的,白芷就重重吐出一口气,掷地有声道:
“我坚信,终有一日,女子也能堂堂正正的掌握权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依靠来自外界的怜悯!”
这番言论的震撼太过强烈,以至于整整一夜,牧归崖都没有再发一言。
夫妻二人再一次辗转难眠,睁眼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满腹心事的白芷罕见的起的比牧归崖还早。
她刚要起来更衣,牧归崖却从后面抱住了她。
白芷没动,她直觉对方有话要说。
牧归崖将下巴在她面颊上轻轻蹭了蹭,然后近乎虔诚的亲吻她,“会有那么一天的。”
就在昨夜,他看到自己的姑娘几乎在发光!
再然后,就是接踵而至的疼惜,疼的心尖儿都颤了。
他太清楚这个姑娘何其优秀,学识、武艺、胆魄,没有一样输给男儿,甚至在国破家亡之际,她没有丝毫犹豫和胆怯,带领一群比她更加健壮高大的儿郎正面迎敌!
牧归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府城告急,他率众匆匆赶回,本以为会看到血流成河、尸骨遍地,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火一样浓烈的影子!
她的头发散乱,身上满是血污,铠甲甚至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没一点儿女儿家的娇俏靓丽。手起刀落之间,她依旧在毫不留情的收割着敌人的首级,眼中没有一丝惧色和退意!
那一刻,牧归崖觉得她美得惊人。
挺枪,转身,刺出!
热血冲天而起,隔着血幕,牧归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接到赐婚旨意的那一日,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他不信神不信佛,可那天,他感激上苍,感激漫天神佛!
牧归崖的唇微微带着凉意,像他这个人一样,有那么点儿生人勿进的疏离。可唇与面颊相接的瞬间……
、
白芷怦然心动。
她没有回头,却依旧认真的说道:“渊哥,你的祖母没能做到底的事业,我会继续下去。”
杜瑕让大禄朝女子都能名正言顺的接受教育,而她,就要努力,努力让女子也能享受同男子平等的权利!
哪怕百年之内依旧无法参加科举,但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男子可以的,女子可也以!
便是不能入朝为官又如何呢?
至少她们见识了群山之巍峨,大海之深邃,蓝天之高远!
她们依旧还是那副皮囊,可灵魂已截然不同!
她们的世界将不仅仅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之内,将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动走出来,主动参与竞争!
待到那个时候,待到男人们既得权益受到威胁的时候,必然会有许多人跳出来打压,可那又如何呢?
她隐约记得曾有人说过,其实历史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倒退,而之所以还保持前进的大趋势,是因为每每都有无私无畏者跳出来,拯救其于万一!
白芷不敢说自己是什么高尚的人物,可她曾经活过,曾经享受过前辈奋斗后来之不易的生活。
如今她重活一世,哪里能甘于寂寞!而眼睁睁看着诸多同胞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此时此刻,她已定下毕生理想,虽九死其犹未悔。
哪怕是死,她也要将自己牢牢钉死在史书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该是日常早上练武的时候, 牧归崖出了正房却没往演武场走, 而是顺着拐了个弯,径直去了客院。
进去的时候公孙景正在读书,见他来了, 便放下书起身招呼。
公孙景先上了茶,这才开门见山的问道:“侯爷可是为郡主昨日所说之事而来?”
牧归崖笑而不语,环视屋内,见十之八、九都是堆摞的书籍,又瞧了瞧被他放在桌上的书,《战国策》。突然问道:“你的字甚是有趣, 谁人所赠?”
一鸣。
公孙景虽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会儿问这个话,却还是回道:“家父所赐。”
公孙景的父亲亦是江南一代有名的才子,也曾进士及第, 只是因种种缘故与上官不睦,不到四十岁就辞官回乡了。
这样性格决绝、宁折不弯的人给儿子赐字, 自然不会是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
“一鸣, 你可知世间之物, 因何而鸣?”
这简单,公孙景很自然的脱口而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牧归崖勾了勾唇角, 没说话。
公孙景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物不平则鸣, 郡主昨日所言未必就不是世间其他女子的心声。若一直满足于现状, 没有任何委屈和不满, 又因何而鸣呢?
公孙景沉默片刻, 问道:“可是郡主托侯爷前来?”
不等牧归崖答话,他却已抢先一步摇摇头,“不,不会是郡主……”
几人相识不久,甚至单从昨天那一场空前激烈的论战之中,公孙景就领会到了那位将门虎女的威力。
那般刚烈而一往无前的女郎,便是有什么话也会自己面对面同人讲的。
想到这里,公孙景抬头瞧了牧归崖一眼,似乎是有些意外的道:“侯爷用情颇深。”
早前听说那道赐婚旨意的时候,外界议论纷纷,公孙景还以为这对璧人恐怕要成怨偶,再不济也是相敬如冰。可如今看来,远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牧归崖微微挑了下眉,没说话。
两人一言不发的对坐片刻,牧归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出门之前,他却突然转回身来,说:“边关风貌与中原大不相同,两日后便是马球赛,一鸣若无事,不如出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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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如今这西望府什么事情最新鲜,头一个自然要数郡主她老人家亲自主持操办的什么快递航空业务。那早已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炕头桌下的谈资,若还有谁不知道,甚至没寄过信的,那简直就太落伍,要被人取笑的。
李老汉是三年前逃难过来的,因为女儿半路要生了,一家人不得不兵分两路,女儿女婿藏在原地,他则护着老伴、儿子儿媳一家继续北上逃难。
如今天下太平,他和儿子开了个面摊,挣不来大钱,可应付基本开支绰绰有余。吃喝有着落,孙子也快落地了,可唯独一家人天各一方这件事,始终叫李老汉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一别数年,分开的时候还是那般光景,谁也不知道对方现在情况如何?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李老汉不是没起过要回头去找女儿的念头,可眼下他年纪大了,逃难途中又伤了腿,怎奈长途跋涉?儿媳妇也刚怀了娃,离不得人,家里只有儿子一个壮劳力,若叫他出去,这一大家人就得仰着脖子等着挨饿。
现在好了,有了这什么快递,往常可能要走大半年的,这会儿最多二十天、一月就能到了收信人手里,而且还能得一张什么回单的?确保对方的确收到了信的。
得知郡主竟有这般神通,李老汉当时就和许多老人一样连声念佛,忙不迭的催促自家儿子去找了会书写的人,连着排了三天队,好容易把信寄出去了。
如今女儿的信也回来了,一家人还是平安无事,当年拼死生下的外孙女都快四岁了呢!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再见面的一日,哪成想还有这意外之喜?
女儿也是个果决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当机立断,叫一家人兵分两路。接到信后,她连夜就跟相公商议了,决定听从李老汉的建议,一家人来这西望府定居。
来这摊子上吃饭的老顾客,有跟他一样已经享受过这般好待遇,已经收到回信了的;也有寄出去了还没收到回信的,还有的压根儿还没排的上号,说起来这事都是一肚子的话。
李老汉说完打算之后,另一个面色黢黑的汉子就十分不解的说道:“李老爹,恁也是老糊涂了吧?开封多好,天子脚下,又繁华的很,你不去投奔他们就罢了,怎的还叫他们来这边跟你受苦?”
周围不乏赞同者,还有人劝李老汉趁着女儿一家没动身,赶紧再寄一封信回去,他们一家人也即刻启程,省的两头落空。
李老汉却呵呵一笑,说的头头是道:“小毛子,你懂甚?天子脚下虽好,可哪里是我等穷苦百姓好处(chu三声)的?我们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又没什么大本事,若强留在开封,光一年租赁宅子的钱还不一定挣得出来哩!另有每日的吃喝拉撒,各项赋税,往后孙子不得读书吗?如何供应的起?你想的倒轻巧!”
“你也别瞧不上这西望府,没看见郡主和侯爷都憋着一股劲呢,新来的知府又是位状元郎,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你自己寻思寻思,有这么些个大人物一块使劲,偏偏又极和气,从不欺压百姓,咱们的日子怎么能过不好?就算苦也是极有限的!你我都是死里逃生的人,苦些怕个甚?”
众人听得都住了,一时连热气腾腾的臊子扯面都忘了吃,一个两个举着筷子若有所思,颇有几分滑稽。
可不是怎的!
旁的地方虽然繁华,可归根究底,那些繁华却与他们无干,不过白瞧着眼馋罢了。花费又多,赋税又重,一家人拼死拼活一年干到头,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根本剩不下几钱银子,家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那就跑不脱打饥荒的命。
可这西望府就大大不同了。
打头这五年都不必交税,官府还免费给盖房子的材料,只需自己出力即可。且只要是正经入籍的良民,又分给鸡苗,鸭苗,牲口苗,还有那个菜苗、菜种子,几乎没有开销。虽然挣得少,可到手的基本上都能攒下来!一天数一遍手头的银子,自己就能想出将来的好日子,心里别提多有干劲儿!
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事儿?
如今,郡主又努力与外界互通往来,听说还打算开办学堂、架桥修路,除了没有那么多的花花世界,跟外边也不差什么了。
既然能在这边过得舒心,为何又要去外头遭罪?
另一个一直埋头吃面的老者上下打量李老汉几眼,还有些意外的说:“李老头,没想到你平日家一声不吭的,锯嘴儿葫芦一般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倒是个心里有数的。”
李老汉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抬手给一位客人添了半碗面汤,这便转身去抹桌子了。
心里有没有数他不好说,只不过是年纪大了,经历的多了,自然不会轻易被什么富贵繁华迷惑,知道什么是真的对自家好,足够惠及子孙后代;什么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捞不着。
他这番话着实在许多人口中引起了惊涛骇浪,便是有些想等到时局安定回乡的也迟疑起来。
能流落到西望府的百姓,要么是故乡遭难逃出来,要么就是因为各种事被流放至此。前者家乡已毁,后者有家难回,便是历经磨难重新回去了,也未必会过上比现在更舒坦的日子。
而正如李老汉所言,更难得的是这西望府的文武上官都是办实事的,几年下来从未听过什么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龌龊事,端的政治清明,当真是寻遍天下好少有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