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又想起他不久前说过的话：“神尊大人，我对你有些感情的意思，大概是我喜欢你……我不会让你难过，我们能欢畅地饮酒。可我对你也有些要求，你想听一下吗……虽然你是神尊，经历过许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我希望在我身旁你能不这般拼命。如果你想打架报仇，我会代你出手，这种事情发生时，希望你能躲在我身后。”
可这一切，在良玉神君出现后，统统化成了空。
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时，会对跌落进深渊的这个人说“对不起”，然后转身救旁人。
我从来不知道不让一个人难过，是在她被百余只毒蟒撕咬的时候，去跟别人说“你回来了，真好”。
我也从来不知道那个曾经说“希望你受伤的时候会跟我说疼，希望你疼的时候会跟我哭”的神仙，最后会撇下我，再没有听我说疼。
我甚至不知道疼的时候该对谁哭，最后竟然抱着凶手南宭哭得泪雨滂沱。
梦中的我一直拼命地挣扎在毒蟒獠牙之中，火红滴血的芯子却死命抽打着我。可我记得跳进来的南宭，穿着天青色衣衫，问我好不好。
南宭……南宭。
我分不清朝夕，辨不清晨昏，不知道怪谁，只从梦中挣扎出来，狠狠扯住眼前人的衣襟，破口大骂，骂得眼泪纷纷飞出来：“你为何这般狠心，你为何要设下这样的圈套，你为何要变出一个良玉，你为何要把孟泽引过去？”
体内的毒火燎上眼睛，我在清醒的片刻，看到他眼中的我瞪着一双赤红的眸子，瞳仁跟那毒蟒的芯子一般，似乎能滴出血来。
眼前的人紧紧握住我的手，告诉我的话却不是我想听的那一句：“素书，那个良玉不过是个幻象，恐怕孟泽也知道这良玉十有八九是幻觉，可他依然肯为这十分之一的‘不是幻觉’舍弃你……你还不明白吗？他心里从未有过你！你永生永世都比不上他心里的良玉！现今这陷阱确实叫人心痛，可是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你现在对他断情还来得及。如果你嫁给他，有朝一日他依然会为良玉而舍弃你，你到时候会更加心痛！”
疼痛蔓延至我几乎被扯烂的右肩，我无力地趴进他的怀里，可依然控制不住地大吼：“你这混账！南宭，你为何要这般折磨我！你为何要这般折磨我！”
他抚着我的头发，从头顶一直到后颈，如安抚小孩子般安抚着我，并顺手给我一个昏睡的诀咒：“我错在养了一个没用的下属，将毒蟒放错了位置。我恨他没有掉进蟒群里被咬死，我恨自己叫你受了这真真切切的苦，但我唯独不恨的是设了这一场叫你认清孟泽本心的戏。”
我在浮浮沉沉的梦境里一遍一遍回味着这恩仇，却渐渐想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孟泽喜欢良玉，是本神尊重回神界以来一直知道的事情。我只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如何能比得上他喜欢了几万年的这个姑娘。如果要怨，我该怨自己为何这般……这般想嫁给他。
可这个理由依然叫我难过。那个说喜欢我的神仙终究弃我而去。
梦里梦外痛苦地挣扎了两天两夜，九月初七清晨，我于书然殿醒过来，左手执剑，挥开轩辕国一众医官，奔出大殿。
南宭闻声从殿外御风赶来，身上的仙力凝成结界，严严实实挡在殿门口。他望着我，眉头深锁，眼光冰冷：“你身上蟒毒未除，就算今日逃出这里，也活不过三个月。”
我方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全身仙力无存，仙元虚弱。汗水淋漓，顺着散乱的头发往下落。右肩捆着一层又一层素布，早已动弹不得。可我看到南宭的那一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左手握剑挽出剑招朝他奔去，不知是蟒毒作祟叫我癫狂，还是眼前人太卑劣叫我痛恨，我只是看到他立在半明半暗的殿门口，便执剑发了疯一样想奔过去把他杀掉，想看他的血溅在这大殿上，想叫他也尝一尝痛的滋味。
我向来不是一个嗜血的神仙。我曾在梦中杀过聂宿，还是在十四万年前。那场梦醒，我便后悔了，奔上九重天去跟天帝请命送死。
可是今日，我真的动了杀人的念头。
体内毒血若熔浆滚滚，烧得我的眼睛和心脏灼痛。
他立在结界面前，感受到我剑风怨毒，镇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握着剑拼命地奔过来，看着那剑尖光芒如流冰飞雪刺开皮肤，没入血肉。
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我知道我这一剑不偏不倚，直奔他的心脏而去。
“公子！”身后的仙官、侍卫惊呆了，全部奔过来想护他。却见他挥开衣袖，将他们尽数打退至原处。
猩红血水顺着剑刃淌下来，他依然不躲，反握住我执剑的手，又顺势往自己心窝处狠狠捅了下去。
清晨熹微的日光自大殿的东窗射进来，打在他身上。他不曾有一丝晃动，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说道：“解气了吗？”
我怒意汹涌：“不解气。”
剑刃随着他手上的力道又没入他的心窝半寸，他的声音落入我的耳中：“这般，解气了吗？”
我牙齿颤抖，咬破了唇：“不解气。”
剑刃被他带着刺穿心窝，日光斜射过来，他身上的剑刃成影落在地上，清清楚楚。
“解气了吗？”他又问。
“你我二人，过往之事，所有怨仇，一并泯于此剑。”我狠狠抽出扇剑，带出来一道赤红血水洒在地面上。他是死是活再同我没有关系，我或生或死也同他毫不相干。我再不想同这位大公子纠缠，越过他，想撞破结界回银河。
他却依然不放过我，死死抓住我的手，将我带回来，冰冷如寒九冰窟的眸光落在我身上：“本公子说过，你身上蟒毒未清，就算逃出这素安宫，也逃不出一个‘死’字。”
我并不愿意多想他为什么中了一剑还能活着，只是抬袖子抹掉剑上沾染的血水，冷笑一声，道：“你或许年长我几岁，你我都是活了这么大岁数的神仙，谁还在乎生死？”
“你不在乎你的生死，本公子在乎。”
这句话叫我失笑，结界上映出我的样子，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你说你在乎本神尊的生死？你若是在乎，你会为了一个圈套让那百条毒蟒肆意攻击我？你若是在乎，你会设计将我诓骗至这浑蛋的凌波仙会不让我出去？你若是在乎，你会阴狠如罗刹，将我同聂宿、孟泽之事如撕开伤疤一样一桩一桩揭开让我体会？”
他松开我的手。他再不是十七万年前宴席上平和低调叫人把他认错的样子，如今他负手而立，睥睨着我，全身上下是同这轩辕国恢宏财力相匹称的高贵威仪：“沧海颠倒，一念恩仇，本公子对你这般，是爱极生恨。正是因为在乎你，所以才肯花这么大的心思来对待你。”
“你真的在乎我的生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阴狠。
他半合着眸子，抬手拂掉心窝处渗出来的血珠：“是真的。留在这儿，本公子替你化毒，毒解之后，你便安安心心当我轩辕国大公子的夫人。”
我反手握剑，剑刃比在自己的脖颈上，冷笑一声：“放我走。”
他眼睑一颤，想过来拉住我，怒道：“不准。”
我倒退五步，剑刃又贴近脖颈半寸：“放我走。”
他终于意识到我这是在拿生死要挟他，立在原地，以商量的口吻说：“放下剑，我可以命人带你回银河……”
“放我走。”我固执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从打定主意的那一刻起，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三个字。
最后，南宭妥协，我出了书然殿。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路上，我仙力不支，勉强驾着祥云，最后还是南宭派来那个曾将我迎进素安宫的女官一路搀扶着我，将我送回银河。
白日已盛，银河阴阳颠倒，此刻正值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她念诀捻出一豆灯火，临别的时候，自然给她家主子解释了几句：“看着素书神尊这一身重伤，我本不该祈求神尊宽恕，但是公子他本意绝非要伤神尊的性命，另一边深渊之中的毒蟒是幻象，如果神尊落在那里，只会有些受惊，断不会被伤成这样，公子已经叫那位放错毒蟒位置的侍卫灰飞烟灭了，希望神尊能体会一下公子的本意，这两天两夜，他未合眼，如今又被你刺中……”
我拿着扇子，低头看她，指了指她的心窝处，费力笑了笑：“姑娘，你果然不晓得……这世上，最厉害的伤害不在身体发肤，而在心，尤其在以心当刃伤过的心。”
我说罢转身，扇子伸长，成三尺模样，暂时当拐杖。
走了几步，那女官捏着那豆灯火又飞落到我眼前，自袖袋里摸出一个物件，拉过我的左手，放在我的掌心里。
垂眸之间，蓝色的光华自指缝间流出，一道水泽划过，没入漆黑的银河。
时隔十四万年，这枚玉玦终于回到我手上了。
“公子托我把这枚玉玦送给素书神尊。”她轻声道，又俯身给我行了个礼，垂眸说，“小仙名叫晋绾，公子叫我日后听神尊使唤。”
女官转身的时候，我哽咽着乞求她：“……晋绾啊，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系在腰带上？”我现在右肩和右手不能动弹，我这右臂不知何时才能有知觉，我自己没办法系上它。
可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统统化成水雾，化作眼泪。
眨眼之时，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她回眸，也许是看到我落泪，怔了片刻，连忙抬手，认认真真将玉玦系在我腰侧。
体内蟒毒犹盛，我握剑反逼着南宭放我走的时候，便知自己时日不多。那时的我自以为再没有什么可叫我觉得开心，再没有什么能叫我眷念，我也不再顾忌生死。可是如今，在这所剩不多的时日里，聂宿的玉玦又回到我身边，在我临死时，在这银河边，它被重新系在了我的腰带上。
这一切叫我恍然生出轮回之感。神仙无轮回，活可与天地同岁，万寿无疆；死则灰飞烟灭，缥缈无存。可我为何觉得这一切竟像是隔了十四万年又重新苏醒的故事，自己走马观花一般经历了一场轮回。
我左手拿着扇子往望辰厅走去，一路漫长，偶尔会低头看一眼腰间的玉玦。在银河深处的宅门口候着的那位神仙，我其实并未看到，如果不是他的身形晃了晃，疾步走过来抱住我，颤抖着开口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知道那里原来站着一位神仙。
我修为尽散，甚至连感受神仙气泽的能力也消失了。他一遍一遍地开口喊我，叫我偶尔觉得隐约有几丝哀痛至极的气泽飘进我耳中。
“孟泽玄君。”我唤他。
“素书……我……”
我闭眼：“放开老身。”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一瞬间老了十万岁。
他却抱得更紧了，手掌箍住我的脖颈，话音一直在颤抖：“素书，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喜欢良玉，是我一直知道的事情。”我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会喜欢你，为什么会想嫁给你？”
15．天玑有光，可借余否
他问我：“素书……我如何才能弥补？”我说不需要。我不怪他，我一个十八万岁的神尊，总不至于因为晚辈做错一些事情就抓住不放。我身居神尊之位，当有大度量、大胸怀。
“如果……我希望你抓住我不放呢？”他这样问我，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我说了，这本就不怪你。况且，当时是我自己松开了手。”我望了望远处采星阁里隐约的烛光，顿了顿，道，“今日别过，以后大约也不会相见了。”
这句话叫他身子一僵，错愕之中，终究放开了我。
我撑着扇子从他身旁走过，他低头的时候看到了系在我腰间的玉玦。我走出很多步之后，忽然听他开口，嗓音微哑：“……恭喜你，终于拿回了聂宿大人的玉玦。”
我也觉得该恭喜自己。
他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头看一眼。事已至此，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再回头看的必要。岁月滚滚，如果处处回头，难免伤春悲秋。我如今只能这样劝自己，然后换回来几分心平气和。
况且，三个月之后，我身上蟒毒大兴，也便到了仙途尽头。我对于身后人、身后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我在乎谁、计较谁、回头看谁、抓着谁不放，统统会化成灰烬。
我终于爬到采星阁，在那不甚明亮的烛光下，我看到了匀砚。他趴在案几上睡着了，烛火快要燃到尽头，似是在等我。
我扶着椅子坐下的时候，扇子没拿稳，落到了地上，匀砚听到声音哆嗦了一下，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我坐在面前，当即显出心疼的模样，跪过来攥住我的衣角，落泪道：“尊上，你还好吗？”
我垂眸看着他流泪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话的时候，眼里有些湿润：“匀砚，你走吧。”
他一怔，戚戚抬头，脸上挂满了泪：“尊上，你方才说什么？你为何要让匀砚走……你要匀砚去哪里？”
“匀砚啊……”我抬手揉了揉额角，不太想挑破一些事。这半年来，这个陪在我身边的不过七千岁的仙官，竟然是南宭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
他或许已经看出来我知道了他的事情，但是依然不肯放过最后一次机会，捏着我的衣角，含着泪，可怜楚楚，如一个单纯的孩子：“尊上，尊上，匀砚哪里做得不好叫你生气了？是不是匀砚作为神尊你身边的仙官，没有跳进蟒群救你，所以你在生气？”他忽然磕头，眼泪簌簌而落，是愧疚得不得了的样子，“匀砚没本事救尊上，请尊上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