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措用十几个字介绍了经过,然后就指着我的同桌说:“江为止,这位是孟高飞,我们班的班长。”她语速很快,我连补充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新同桌孟高飞是本班班长,爽朗热情,身材高大,适合在球场上挥洒青春热血的高中生,却被人叫做“孟老”,连老师都时有叫错。

几天下课后我试探性的问了问苏措关于孟高飞外号的来源,她很惊奇的看着我:“想不到你会关心这个。”

我笨拙地回答:“有什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措笑盈盈瞥一眼孟高飞,一本正经的这么跟我解释:“孟老是一种尊称,孟子老子合在一起而成,说明他品格高洁,智慧超群。”

孟高飞郁闷着一张脸瞪她:“还不是你给我取的外号!你好意思说吗?要不要我取一个外号回敬你?”

苏措面不改色的微笑:“虽然第一个是我这么叫你的,但是这个外号的流传与扩展跟我可完全不相干。实在是你忧愁时的神态太像小丸子的爷爷了啊。”

沈思录则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孟老,别郁闷了。你再郁闷,这个外号也不会消失的。”

孟高飞板着脸。

苏措背靠着墙,托着腮忍不住再笑:“你再摆这张脸出来,就更像了。”

她愉快浅笑的样子让周围所有的男生都看得一呆。除了我。我没有言语,面无表情的垂下目光看书。

第一次这么羡慕一个人。细想起来,我从来没有跟同龄人这么愉快的交谈过,一次都没有。

我跟孟高飞不一样。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跟班上的女生关系都很不错,走到哪里都是惊起笑声一片。他,苏措,沈思录,这三个人说笑起来真的是不亦乐乎,足球比赛,电视上正在播出的电影,金庸古龙的小说,任何话题都可以聊得很好。

我想融入他们,可他们说的这些话题,我基本上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仅限于一个名字。

超过学习之外,我跟他们完全搭不上话。

仿佛是两个时空的人。

属于过去的感觉再次回来。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我参与到话题中,他们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会有轻微的改变,例如目光中兴奋昂扬的光芒收敛几分,唇角欢畅淋漓的笑意会稍微克制,言语中的玩笑成分也大幅减少。

仿佛我是他们之间的镇定剂一样。

我以为早已习惯这种目光。

其实早该想到,会变成这样是多么自然的结果。自己不善跟人交流是既定的事实。不论是高中初中小学,在以前的学校,不只一个同学对我说“你连金庸的小说都没看过”、“你连某某电视剧都没看过”之类的话,也有同学问我原因,在我回答之后他们感慨“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果然跟我们不是一类人”然后退避三舍。

心里有声音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了,以前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反正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上大学就好了。

没看过武侠小说,没看过那些长长的连续剧,没听过最流行的歌曲,这些事情根本就没关系,完全不重要。我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我每门功课都非常优秀,我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我读得懂深奥的哲学著作,我喜欢钢琴并且弹得很好,我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

压根没办法说服自己。

从来不曾这样苦闷。仿佛血液流到心脏就不走了,在那里堆积起来,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疙瘩。

现在的我,很怀念那种可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去感受的过去。痛苦啊,郁闷啊,烦恼啊,悲伤啊,哀愁啊。不是说我现在失去了这些复杂的感情,但我只是失去了可以证明种种感情存在的证据。

没有了身体,随之丧失对身体的直觉和掌控感,这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能接受的,更可怕的是丧失了“得到”的能力。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知道鲜花妖媚艳丽,阳光正在绚烂,可我却不能赞美;

我知道夜空广袤无垠,繁星正在闪烁,可我却无从感慨;

……

我知道所爱的人正在我的身旁,可我,只能远远看着她。

[三]

转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坐在书桌前平均十分钟就走神一次,反思着自己在人群之中为什么总会产生不和谐感,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也没什么朋友。

妈妈说:“跟新同学相处得不好?”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伤害的人,为了我,她背负着极大的思想包袱。我不能让她操一丝一毫的心。这样的布置的她操心的小事,我自然是矢口否认。

我妈是聪明人,教过的大学生数以万计,她没有多问,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总之,为止,有了事情就跟妈妈商量。”

我想我能够解决。

实在跟同学无法交流的话,最坏的结果,回到初中时候的那个江为止,大概就可以了。

周一到校的时候,教室里除了我,就只有掌管钥匙的值日生沈思录了。放下书包的时候她正在擦黑板,相视一笑,算是互道了早安。

回到最后一排,沈思录亦放下板擦归座,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江为止,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吗?数学卷子的最后的那道两题目我不会做。”

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期盼。我立刻微笑着回答:“做完了。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讲讲吧。”

我给她的讲题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抓着马尾辫的发尖一挑一挑的,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时不时的看我,被我发现后然后又别开目光。我诧异她的举动,就问:“怎么了?很难理解吗?”

“不是,不是,”她脸色发红,尴尬的解释,“虽然平时也觉得你成绩很好,但现在就更是这么想的。这几道题目很难,可是你这么容易就算出来,还用那么简浅显易懂的办法,真的是像传言里的那样聪明厉害。”

“传言?”

“我爸也是一中的老师了,他知道你。他说你是那种少见的天才,成绩非常好,文理兼备,弹得一首好钢琴,高二的还得到过物理竞赛获得一等奖。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的也许有大半是实情。我说:“我不是天才。”

“你真是太谦虚了,”她完全不以为然的摆手,“对了,以后我有问题都可以来问你吗?”

“当然。”

她拍手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大门被人推开,苏措宛如一阵风一样冲进教室,气喘吁吁,一只手拎着书包,一只手里捏着牛奶面包。

那个紧迫的样子仿佛正在被人追杀一样。

不等坐稳,她就问出来:“思录,作业借我抄一下。数理化那三张卷子我只作了选择题,后门的大题一道都没做。”

沈思录皱眉:“你没做作业?”

苏措咬着面包痛苦的说,“周末的时间我都研究电脑去了,昨晚上睡到一半才想起还有作业没做,所以起了个大早。哎哎,果然苏智上大学了就是不好,都没人帮我赶作业了。”

“苏措,我说你也是,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对自己不喜欢的酒马马虎虎的对待,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沈思录摁着额头,完全是一幅头痛的样子。

“好了,不想变老太婆就少念两句,”她催促着,“快把卷子给我。”

“等一下,我把这两道题目补上去再给你,因为太难我也有些题目没做,刚刚江为止才给我讲了一遍,总算可以完成了。”

苏措仿佛现在才想起我,她大幅度的转了个伸,下一妙修长白皙的手摊到我眼前,我从那只手上抬起目光,险些被她眼睛里的波光闪花了眼。

“江为止,卷子借我抄一下。麻烦你了。”

我一愣:“这样不好。”

“道理我也是知道的,当然不好,但是赶时间,燃眉之急不能不解啊,”她边说边从文具盒里掏出笔,“放心,我不会百分之百照抄你的作业的,我很懂得其中的技巧,不会出现那种‘连错误都错的一模一样’的情况,老师绝对看不出任何痕迹,当然,就算看出来也不会把你牵连进去。”

她伸手拿我搁在桌上的卷子。我眼疾手快的抓住卷子的另外一头,我们都用了不小的力气,卷子的边角顿时裂开窄窄的缝隙。

惊愕中我们同时松开手,卷子轻飘飘的落下去。她笑意消失无踪,皱着眉头看我,不象是生气,更接近于困惑。那种表情让我不安。

她说:“对不起,我没想弄坏。”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半点也不介意这张卷子是否被扯破,可我一定要跟她解释清楚原因,不能让她误会。

“抄袭别人的作业不是正确的,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和放任自流,”我一字一句把心底的最坦白的想法说出来,“对待学习不能用这样懒散的态度。我们已经是高三学生,马上面临高考,这么下去不行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一道一道的讲给你听,但是不会同意你抄袭作业。宁可被老师批评也比这样的欺骗行为好。”

“对啊对啊,”沈思录也连连点头附和我,“苏措,江为止说得很有道理,你也确实该认真一点了。”

“是吗?”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她摇了摇头,极慢的开口,“你这个人——”

轻声的说完这句,她又静默了一会,我一直等着她把话说完,可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背过了身子,给我留下一个沉默的侧影。

气氛微妙,空气硬得如同一块玻璃。就连刚刚还在圆场的沈思录都一句话也没说。矛盾的原因心知肚明,但是又僵持不下。

我看着苏措的背影,迟疑着问:“如果不懂的话,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谢谢。”她回答得格外礼貌。

我仿佛吞了一根鱼刺般难受。

实际上那天她还是从孟高飞那里拿了卷子。她在前面走笔如飞,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我对孟高飞的行为非常生气,责难地看着他,他根本不理我,瞪我一眼,压低声音:“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真是那种古板到极点的人啊。何况抄个作业是多正常的事情,谁没干过?同学之间帮个忙而已。再说,你以为苏措缺了你就没办法了。咱们班,咱们学校,愿意讨好她的男生多的是。”

这个我不用想也知道。我再怎么不问世事,也知道她处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

“再说你管那么多干吗?你又管得着吗?”

我自然管不着她的事情。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我不过是多管闲事不识好歹的人罢了。

这大概是我跟苏措第一次理念上的分歧。

我很想知道她那句“你这个人——”接下来的话是什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这句未完的话都成为了我心病。

可直到最后,我也无从得知。

[四]

理论上来说,苏措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至少稍加留心就能大概了解她。随便去问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对苏措的印象,他们都会说:苏措啊,很漂亮,气质也很好。性格开朗,看些奇奇怪怪的书,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是懂得很多。平时看着漫不经心,但却很让人着迷。

曾经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一长,才渐渐发现,我那些自以为对的了解不过仅是皮毛罢了。

那日跟她产生冲突后,我们的关系微妙的开始变化。她继续跟我再说笑,但言语里无端端多出一份客气礼貌来。

有学者说过,很多时候,人们对人的礼貌程度同亲疏关系成反比,越生疏,礼貌程度越高;越亲密,礼貌程度越低。

苏措的礼貌就是如此,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态度。

现在的她,恐怕已经把我当作外人了。

也许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很想跟她谈一谈,但苦无独处的机会。她总是按时上学放学,中午的时候跟沈思录一起出没;之余课余午后,教室都是人,更是没办法跟她说上话。

更何况,第一次月考来临。

我算发挥正常,成绩还算不错;老师青眼有加,同学羡慕佩服,只要一坐在教室里都有人主动过来讲话,多半是请教题目征求学习意见。渐渐的我和班上的其他同学熟悉起来。

同样是重点中学,和以前的班级相比,新同学们让人意外的热爱学习。高三的压力渐渐逼近,大家都知道肩上的重任,某些让我深恶痛绝的现象渐渐绝迹。

只有苏措依然我行我素,她只抄作业,不懂的地方从来不问。

据考试成绩分析,她学习不太出色,班上六十多人,处在不上不下的三十多名的中等水平。

考虑到她下课后基本上不看课内的书不做家庭作业,我觉得这个成绩相当不错。

只要努力,她应当有有很大的进步余地。

我很清楚她聪明而不外露,能随口引用“幸福的秘诀在于尽量广泛的兴趣和对人对物的友善态度”或者“得不到的东西也是幸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啊”这种话的人,不可能学不好。

就算学习很难,但应付考试却很简单。

有必要跟她谈一谈。

这个想法浮现在心中时,我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留心她的事情?为什么想来想去,脑子全都是她?

抱着头坐在书桌前,怔怔看向窗外,穿过错落枝叶的阳光幻化成了她的眼睛。

走火入魔。

可我还是想见她,想见得不得了。

结果不用等待七天国庆节假期结束,第二天,我就在市内的少年宫前的广场碰到了苏措。

少年宫位于市中心,那里广场从来都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几处地方,正是国庆节,热闹的广场除了鲜花就是人,观光者不少,普通的市民更多,戏耍的,打球的,下棋的,目不暇接。

苏措就站在广场角落的棋枰处看两位老者下棋。

其余观棋者亦都是老年人,围在棋枰四周,表情怡然自得。苏措在其中非常显眼。那样漂亮的年轻女孩和头发胡子花白老者挤在一起,实在相当有趣。

身体不由自主动起来。从人群缝隙里看了一眼棋盘。黑白棋交错分布,布满大半棋枰,厮杀如火如荼,看来不过到多久这局棋已经到了尾声。

胜负相差不大,因此下棋者也格外谨慎,观者也分为两派纷纷出主意,唇枪舌剑,连我都看入了迷,恨不得上前抒发己见;又一侧头,七八余人的围观者唯有苏措沉静着脸孔,一言不发,神色却偶尔变换一下,几不可见的点头或者摇头。

因为也曾经学过一点围棋,深知中国人观棋的心情。“君子观棋不语”虽然说了几千年,但下棋时找几个参谋实在再容易不过。真正做到的只有有功力极深的人。

她聚精会神的侧链让我心跳不稳。她的侧脸我每天会看无数次,她脸上的每处细节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她站在树荫下凝视棋盘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她看上去犹如诗歌一样优美。

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第一次她没有听见,第二次她听见了,带着迷茫之色环顾四周,最后终于发现了我,从人群里退离两步来到我面前,对我展颜一笑。

“你好。”

“很巧,”我说,“想不到今天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老实的回答:“本来是在家里看书,不过刚刚才知道曾经教我钢琴的一位老师也搬到这座城市,于是过来拜访。”

她点头笑了:“嗯,你很尊敬老师。”

我转个了话题:“为什么在这里?”

“我家离这里不远,对着电脑太久出来透透气,那两位老人家下得不错,因此站住了。”

我问她:“你下棋很好?”

“算是会一点吧,也就是业余水平,”苏措面露遗憾,“自从我哥上大学后就没跟别人下过了。”

“你有哥哥?”

“有啊,比我们高一级。”她微微笑着踱了几步,“他很聪明,很好。”

我心思一动:“苏措,我也会下棋,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下怎么样?”

她盯着我:“我当然不介意,不过你不学习吗?我记得不久后你要参加竞赛。”

“比赛又不在于一朝一夕的时间。”

“这倒是,学到你这个程度都不是书呆子,何况我真的有点技痒,有人愿意陪我也很好。”苏措指了指广场尽头的少年宫,“就近原则。少年宫有个围棋班,我认识那位老师,我去跟她要张桌子。”

“求之不得。”

结果我发现苏措岂止是认识那位中年女老师,她们交谈的亲密模样,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母女的错觉。围棋班恰好今天没开班,老师直接把门钥匙交给了苏措,又上下打量我若干次,饶有兴趣的问我:“江同学,你围棋几段?”

我想一想:“大概业余三四段吧。”

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笑起来:“很不错。精神可嘉。苏措,你可让着他点。”

诧异看向苏措,她但笑不语,将钥匙攥于手心,拐入了走廊深处。

我半晌后才如梦初醒,跟着她的背影追过去。

诺大一间棋室幽暗不明,窗帘闭合得严严实实,一张张浅色的棋盘幽幽反着深蓝色的光芒,那是属于安静的颜色;苏措弯下腰,以熟悉的姿态从木架底层捧出一盒棋子,然后小心翼翼伸手出去,仔细地拂掉棋盒上那看不见的灰尘。

我对这一幕都印象颇深。

对棋子的爱惜,那是一个爱棋者的才具有的认真态度。那个时候我,绝对想不到在今后的数年里,她跟围棋完全断绝了关系。我从来都没有要求过她在我离开后不再下棋。

对待感情,她永远都是那个笨拙的女孩。选择如此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我能理解,这,大概是她对我感情的唯一回应方式。

我深深感激。

但是,我更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