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殿外的几百个臣子,全都被晾在寒风呼啸的广场上,小雪还慢悠悠的飘扬,时不时的落进哪个倒霉蛋的脖子里。

这种会议效率也太低了些。

如果再寒冷些,大臣们估计能一批批的冻出毛病来——回头还剩谁替自己干活出力?

虞璁有意快点结束朝议,便跟黄锦低声交代了两句,黄锦是个何等精明的人,回头就催鸿胪寺唱班的小吏加快速度。

好在今天确实奏事的人少,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能完活儿收工。

在这一刻,虞璁突然格外怀念从前写字楼里宽敞又暖和的会议室。

哪用得着全公司的人都进来站着听,十几个高层在场就够了。

要改,一定要改。

这每天上个班搞得跟开国大典一样,完全是浪费时间。

陆炳原本打算去趟国子监,可回暖阁巡视安防护卫的时候,又碰见了个颇为眼熟的人,徐阶。

“徐大人。”他行了个礼,心想现在不是上朝的时候么,徐大人怎么提前来了。

徐阶带着两幅卷轴,脸被冻的红扑扑的,还忍不住在笑:“陆大人早上好啊。”

“恐怕还得等一阵子,”陆炳不擅长叙旧,却又想起早膳时皇上的叮嘱,试探着开口问道:“徐大人可知道,五禽戏是什么?”

“五禽戏?”徐阶眨眨眼,随口道:“陆游有诗云,‘啄吞自笑如孤鹤,导引何仿效五禽’,听说是当年神医华佗传世的体术。”

“华佗?”陆炳陷入茫然中:“这是干嘛用的?”

“所谓五禽,便是熊、鹤、虎、鹿、猿。”徐阶解释道:“仿效此五兽的形态举动,可以通筋活血、延年益寿。”

——皇上是觉着我太弱不禁风,叫我去锻炼下筋骨

陆大人低头瞥了眼自己手臂上紧实的肌肉,陷入沉思之中。

“陆大人若是有兴趣,大可以去太医院学习一二。”徐阶说话之际,远远地在窗边瞥见熟悉的玉辇,匆匆告辞便又小跑着出去。

这头的虞璁还在遥望被碎雪覆盖的紫禁城,颇有种自己在演古装戏的感觉。

这里处处是白阶红墙,兽脊房檐上哪怕被白雪点染那么一寸,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来。

随侍在一旁的黄公公忽然怔了下,小声道:“皇上……”

虞璁漫不经心地扭过头挑帘一看,瞥见了小跑着过来的徐阶。

他穿着官袍,行动并不方便,但是神情又极为迫切,似乎有什么想赶快告诉自己。

这下雪天路可够滑的,徐大人你当心着点啊。

还没等他开口说句什么,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徐阶突然脚底一个打滑,整个人五体投地的扑倒在了玉辇前。

他手中抱着的卷轴也随之飞了出来,被虞璁不偏不倚的伸手接住。

“大礼免了,”虞璁挑眉凉凉道:“你这是想御前行刺啊,徐大人?”

徐阶满脸是雪的缓缓爬了起来,慌张的又行了个礼,连声告罪。

虞璁伸了个懒腰,把卷轴递给旁边的黄公公,慢悠悠的下了车,帮他拍了拍衣袍上的雪屑:“昨晚一宿没睡?”

徐阶点了点头,随意抹掉脸上的雪粒,眼睛里熠熠发光:“和赵大人聊到寅时了。”

虞璁在给他拍雪的时候,发觉这徐大人穿的也太单薄了些,便随手解下了自己身上兔毛滚边的披风,径直披在了他的身上。

黄公公在旁边看的眼睛发直,还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徐阶原本满肚子的才略想跟皇上细细道来,没想到那身长玉立的男人一靠过来,还把披风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别——别乱来啊!

徐大人话全咽了下来,整个人怔在那。

他自知皇上平易近人,又惜才爱才,但最近这一桩桩事情,对自己而言跟做梦一般。

“行了,边走边说吧。”

“臣同赵尚书商议,将京城路线再度优化调整——宫车图纸在改成之后,可以换漆纹图案后再发至附近三省,建立陛下所言的公用交通系统!”

虞璁同他肩靠着肩,听得颇为心动:“继续说。”

徐阶的这个主意,竟然相当的有实施空间。

先从京城辐射至附近四城,在实施成熟后扩散至附近三省。

如果效益颇高,十年内有望福泽全国!

“如果陛下不急国库充盈,大可复投此车收入用来修路,如此便可良性循环,让各路往来都极为方便。”

用交通收入来发展交通,当真是个不错的法子。

“另外,”徐阶取过黄公公手中的另一份卷轴,小心的抱在怀里:“臣同赵尚书以为,此车若改良版型,可以用作运输士兵的战车,八马拉一辆四十人,可以大幅度的提升行军效率。”

虞璁一拍巴掌,赞许道:“好!先修好北京城内主要干线的八条长街,用砖石好生铺着,回头再记得跟朕提辐射三省的事情!”

张璁正从不远处匆匆赶来,在看清明黄色身影的时刻一愣,猛地停下的脚步。

他眯起略有些昏花的眼睛,看清楚了站在皇上身边谈笑的人是谁。

——徐·阶?

下一秒,面容和蔼的老人眼中,滑过一丝阴鸷的神情。

第17章

在许久的商谈讨论之后,徐阶抱着卷轴匆匆行去工部,虞璁留在殿中嗑着瓜子,开始寻思给这徐大人寻个什么职位才好。

听黄公公的意思,那两位大人估计要下午接近傍晚才能到,现在雪天路滑,车马也不敢走太快。

门外传来通报,说是张璁大人来了。

虞璁眉毛一挑,心想张大人估计是来汇报庄田清理的事情,忙唤人把张大人请进来。

张璁头发花白,官袍上的二品锦鸡补子也略有些冒线头,一看便是操劳过度,整个人都略有些疲惫和苍老。

皇上一看有些心疼,忙赐座赐茶果,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老头儿也不推辞,同他闲聊了半天,才慢慢绕到正题上:“老臣之前好像听旁人提及,这徐阶开始关心工部的事情?”

虞璁愣了下,心里突然反应了过来。

在历史中,这张璁跟老首辅杨一清干过仗就算了,还把刚入宫的徐阶赶走过。

当初这原主刚上位的时候,张璁建议削了孔子的尊荣和用度,朝中见他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也基本都鸦雀无声,生怕落得跟杨慎一样狼狈的下场。

在那个时候,唯独徐阶站了出来,毫无畏惧的同他对峙。

虞璁之前还纳闷来着,这徐子升没被贬到延平府里,怎么还当上了国子监的祭酒。

但当时他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压根来不及考究这些历史上的细节。

话说回来,这张大人怕是来找徐阶麻烦了。

皇上端详着玉盏上隐约的冰蓝色图纹,慢条斯理道:“张大人向来忖度深远,继续说。”

张璁没有意识到皇上心里正盘算的飞快,忙不迭倾了倾身子,再度开口道:“这徐阶——断不可重用啊!”

虞璁一扬眉毛,露出青年人特有的茫然神情:“为何?”

“其心可诛!”张璁露出一派严肃的神情,开口道:“当初这徐阶忤逆陛下的意思,还在朝堂上跋扈无礼,望陛下三思啊!”

当初那歪主意是你提的……人家反对的是你,压根不是我好吧。

虞璁低头抿了口茶,忽然道:“陆炳。”

“臣在。”陆炳从暗处走了出来,恭敬的行了个礼。

“朕身子突然不适,等下要派太医瞧瞧,”虞璁连演技都颇为欠奉,仅虚扶着额首,懒懒道:“陆大人,你先送张卿回去,此事之后再议。”

张璁愣了下,没想到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满肚子的话都卡在喉咙眼里,整个人颇为尴尬的坐在那。

陆炳应了一声,便再度行礼请张大人离座,连客套的神情都没有。

虞璁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装的太假了一点,索性又揉了揉头,哎哟了一声。

朕不是个好演员啊。

张璁心里纳闷归纳闷,此刻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只得起身告辞。

待陆炳回来之后,方才还在装头疼的皇上正翘着脚继续嗑瓜子,还唤黄锦再端盘八宝酥过来。

“回来了?”虞璁一挑眉毛,略正了下姿势,示意他坐在自己的手侧。

徐阶必然是要留下来的。

但是这张璁……也是该恩威并施的。

历史上的中国虽然绵延了几千年,但文官们耍来耍去的套路,也就那么多。

如果皇上不随他们的心意,要么写文章发动舆论,要么结党哭丧着去文华门那跪着。

若是地位高些的,直接拿辞官当威胁,不遂意便不干了。

这张璁如今在为自己奔波京畿庄田的事情,此刻要是撂了挑子,会让经部里现有的小机构群龙无首,很多事情都一团糟。

虞璁不敢表态,也不急着表态。

他心里清楚,只要自己一句话说错,这老东西定然会想着法子要挟他。

今天他整走徐阶,明天就敢去动杨一清。

陆炳见皇上津津有味的磕着瓜子,便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虞璁随手又抓了一把瓜子,一瞥身旁眉眼深邃的陆大人,下意识的看了两秒。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清了清嗓子找话题道:“阿彷,朕有些事不记得了。”

“从前这徐阶,是不是被贬到延平府里过?”

陆炳沉默了一刻,开口道:“嘉靖二年,因议礼之事。”

哦,那我没记错。

“那……”虞璁动作一顿,缓缓道:“他又是如何回来的?”

这原主当初在张璁的扶持下站稳脚跟,赶走了杨家父子,又打了一溜大臣的屁股。

张璁添油加醋的说了不少徐阶的坏话,原主那倒霉孩子还听得相当认真,跑到哪个柱子旁刻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录用’。

结果几十年一过,这徐阶拍拍屁股回来一路做到文贞太师,也可以说是相当打脸了。

虞璁回忆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好奇的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陆炳。

“阿彷?”

那挺拔清瘦的锦衣卫突然起身,在他的袍侧径直跪下,沉声道:“回陛下,当年是臣向陛下提议,把徐大人接回来的。”

虞璁瓜子嗑了一半,捏着瓜子皮也颇有些尴尬。

他虽然是个温厚的性子,但原主不是。

当初的徐阶估计比现在还中二,一介小官就敢不卑不亢的站出来反对张璁。

如果原主当时勃然大怒……之后这陆炳又想法子捞这徐子升的话,想必也会被迁怒吧。

皇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瓜子,俯下身看着那仍旧垂眸跪着的陆炳,轻声道:“那……朕那时候,发火了吗?”

陆炳并没有垂眸看他,仅低沉道:“陛下自然英明。”

哦,那就是脾气很大,搞不好还把陆大人给一块抽了一顿。

原主视他为亲兄弟,他却向着忤逆的外人说话,想想都知道会发生啥。

“先起来吧,朕不怪你。”虞璁神情复杂的扶了他的胳膊,在他起身时再度开口道:“那徐大人知道此事吗?”

年轻的锦衣卫抬起头来,眼眸依然沉稳平静。

“此只陆炳一人所为,与徐阶无关。”

虞璁也安静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朕知道了。”

若是自己没有穿过来,这陆大人身为帝王的爪牙,还将杀戮抄家无数,然后被各路戏本写作奸佞,想着法子嘲弄一番。

可即便如此,历史中的陆炳对士大夫也折节有礼,不曾陷害一人。

朱厚熜在未来的几十年后,将折腾出一轮又一轮的血案,他都会前后奔走,想着法子保全那些文臣。

“——帝数起大狱,炳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以故朝士多称之者。”

这是当初自己读明史时,记得最清晰的一句话。

虞璁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在书中读懂过这个人。

他暴虐狠厉,将忤逆帝王的罪臣可以生生饿死,把杨爵打到血肉模糊。

可又是他,安抚着帝王的荒诞心思,不动声色的保下文人志士,锦衣卫每逢大案都日夜棍棒相加,却只见血肉,难见殒命。

后来的朱厚熜曾质问过他:“你的棍棒为什么从来打不死人?”

陆炳的回答是:“大臣们的命运都由您掌握,您是仁慈长寿的君主,即使我用重刑,大臣也会沾您的光保全性命。”

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陛下?”陆炳见皇上陷入沉默中,略有些不安道:“臣知道自己妄为失度……”

“不,徐阶本来就是做官的料子。”虞璁打断道:“他回宫以后也业绩斐然,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这里你做的没错。”

皇上头一次这么平和又坦然,陆炳反而有些不习惯。

过去的几年里,他都适应了陛下喜怒无常的性子,渐渐的也圆滑了性子,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如今的皇上,像是从锋芒毕露的刀刃,变作了温润明净的一块玉。

他渐渐的越来越爱笑,也不再动怒叱责,却依旧可以驾驭群臣,从容不迫。

这头的虞璁还没有发现他复杂的眼神,还在闷头想事情。

徐阶的事情之后,朱厚熜肯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也因此渐渐冷落了陆炳,不再跟他掏心窝子。

这当皇帝的,都怕结党营私,都怕亲近的人收了好处,来吹些黑白难辨的妖风。

可是虞璁不一样。

他是现代人,他被剧透了有关这大明朝的一切。

他看得见陆炳被光荣照耀,被污血染遍的这一生,也看得见未来大明朝的风雨。

“阿彷。”皇帝抿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你去把张璁受贿贪污的证据,都给朕搜罗过来。”

什么?张大人竟然……

锦衣卫里从来没有相关的风闻啊?

张璁从来都一副勤俭朴实的样子,谁都知道这可是个清官!

陆炳露出了一脸惊异,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皇帝。

——陛下怎么会如此笃定?

虞璁缓缓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朕说有,就一定有。”

第18章

“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密史,可以调动查探所有的近臣,”虞璁随手取下自己左手的血玉扳指,郑重的放在了陆炳的掌心,将他的五指合拢:“记住,见玉如同面圣,谁不从都可以提着他的头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