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禾托着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珠生来就水汪汪的,即便是在这么昏暗狭小的环境,也依然泛着微微的光。

夜阑雨和她对视了些许,脸忽然红了,垂目,硬邦邦地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原来你看过那么多书,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夜阑雨怔了一下:“世上没有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简禾托腮,笑眯眯道:“可我觉得你就是呀。”

夜阑雨的嘴唇忍不住微微地弯了弯,又强行压抑下来了。

不就被傻子夸了一句,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简禾往后一靠,用手扇了扇风:“可还别说,虽然这门是镂空的,可是躲在这里面好闷啊,我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啊……不如我们还是去外面坐着,等他差不多到了才进……”

夜阑雨忽然“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简禾立即不说话了,她手脚并用地靠近了些许夜阑雨那一侧,凑到了木门的空隙后偷看。

房门很快就被推开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并不只有一道脚步声。除了简飞之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透过木柜的缝隙,简禾通过其身形和声音,辨认出这人是戚义山。

想也知道,他们是要谈话。这显然不是一个跳出去的好时机,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只好继续躲在衣柜中。

大人们不知道衣柜中躲了两个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房间深处。

听了片刻,简禾就意识到她爹和戚义山似乎在为某件事争执着,而且,争执明显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了,□□味十分浓厚。

兴许是因为没有外人在场,二人的语速很快。又因为外面的雨声实在太大了,其谈话内容,简禾听了前半句就没有后半句的。

她爹怒意正炽,正大声质问着戚义山什么。戚义山一问三不答,这样敷衍的态度,明显只能火上浇油。

突然,简飞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甩了戚义山一个耳刮子,那清脆的皮肉声在半空中回荡着。戚义山脸部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饶是傻子,也看出这动静不太对劲,遑论是沉静又敏感的夜阑雨。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的一眨眼,他仿佛看到了在戚义山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歹恨之意。

简禾也有点被这阵仗吓到了,不安地鼓了鼓腮。

突然之间,一簇寒芒在昏暗的室内一闪而过,外面的争吵声音戛然而止。屏风上的两道人影粘连在一起,一柄由下而上刺入心口的弯刀,于在屏风上露出了一小段,还沾着血与衣裳的碎片。

简禾整个人都僵住了,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脑门后涌起,冻结住了她的四肢百骸。茫然,恐惧,不可置信……针扎一样的痛苦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刺痛着她的心脏。夜阑雨的瞳孔也在颤抖。

弯刀过了一会儿便往外抽出。听到刀刃与皮肉摩擦的粘腻声音,简禾仿佛突然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大吸口气,想要大喝一声推门冲出去,保护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身后的夜阑雨突然暴起,一手死死地捂住了简禾的嘴巴,一手勒住了她的上半身,将她的两只手都控制住了。简禾疯狂地挣扎着,想用头去撞木板。

夜阑雨在这一刻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将她困在了自己的双腿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压制住了她。

多亏了外面的磅礴雨声掩盖了衣柜里的动静,否则,年岁尚小的两人,定然也难逃毒手。

简禾热乎乎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不断地抽着气,却根本蹬不开衣柜的门。她“呜呜”直叫,身体里仿佛有一团悲愤的情绪在横冲直撞,若不发泄出来,她就会立刻死去。

简禾泪眼朦胧,咬住了夜阑雨的虎口,血珠子一下就滚出来了。夜阑雨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直冒,可他没有抽回手去,而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了低微而颤抖的声音:“别动,别动,小禾……”

简禾抽搐着闭上了眼睛,泪水哗哗地流,慢慢地松开了牙关。由于担心她啜泣的声音会被听见,夜阑雨不敢放松警惕,继续用受伤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唇,紧紧地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戚义山终于走了,他没有挪动这里的任何东西,却把房门谨慎地锁好了。估计是还没想清楚怎么解决,但可以知道,这事儿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就结束。

夜阑雨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了他不会回来后,才松开了手。

简禾脱力地低着头,像一只垂死的小动物,推开了那扇薄薄的衣柜门。室内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了,简禾一沾地,腿忽然一软,坐在了地上。

“简禾!”夜阑雨随之下地,将面条一样绵软的她扶起来,担忧道:“没事吧?”

简禾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

“好,好……小禾,你听好,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夜阑雨跪坐在她面前,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这力气大得她有点疼,可这种坚实的触感,却是此时六神无主的她最需要的。

“……走?”

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夜阑雨的思绪其实也一片纷乱,但有些事他还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盯着简禾,清晰而坚决地道:“今晚之内,你一定要走,我们一起走。”

其中的利害不用他多说。既然戚义山敢杀掉简飞,不管他要如何收场,简禾的处境都极为危险。

简禾咬住嘴唇,使劲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夜阑雨将她扶了起来,不由分说地道:“走得动吗?来,我背你,你给我指路,我们一起下山!”

简禾心痛难忍,半点余光都不敢分给房间中央躺着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了的人。尽管听不见走廊有声音,谨慎起见,他们还是没有走正门,而是翻窗离开的。

好说歹说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夜阑雨对威风寨布局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简禾,前大半段的路,都是他背着仍然有点意识不清的简禾,贴着墙根走过的。一路上竟真的避开了所有人。

二人的身高相近,严格来说,简禾比他还要高一点。背着她跑,对于夜阑雨而言着实有点勉强,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力气的。

夜风一吹,简禾两腮的泪痕干了,一个激灵,拉了拉他的衣服:“小黑,我们去马厩,别去正门。”

马厩在寨子里一角,那儿也有一个门可以离开。其中有一匹马便是她爹从小喂大的,简禾经常趴在它背上玩耍,它认得她,很顺利就让简禾牵到手了。

简禾从马厩角落的木箱里翻出了一袋淡青色的粉末,把它洒在了彼此的身上。这是一种让普通的小兽厌恶躲避的气味。但是如果洒在身上,就连寻常的猎物也会躲着走,所以一般不会用上。

后门也有人把守,夜阑雨用纸奴术造出了一点儿小声音,把人引开了。两人顺利地带着马离开了威风寨。

每一次想要下山时,天气都在帮倒忙。尽管雨已经停了,但云层太厚,根本无从辨别方向。这就是简禾提议去马厩的原因,这匹马跟着她爹走过无数次的下山的路,熟知那几个口令,一定可以把他们带下山。

一切顺利得可怕,二人来到了山脚之下。一直闷不吭声的简禾突然拉住了缰绳,跳下了马,倒退了几步。

夜阑雨惊诧道:“怎么了?”

简禾抬起头来,出人意料地说:“小黑,你自己走吧,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我想好了,我还是得回去找我爹,我觉得他还活着。你去帮我叫大夫,我上去找他。”

夜阑雨艰涩地说:“你明明知道你爹很可能已经……”

“我知道。”简禾打断了他,吸了吸鼻涕,哽咽道:“可那是我爹啊。我不能就让他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自己一个人跑掉。万一他还有救呢?就算他没救了,我也要回去一把火烧了那个房间,姓戚的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他。”

至亲遽然离世,成年人也无法立即坦然接受,理智面对,遑论是一个九岁多的小孩子。

“你既然知道姓戚的很可能在上面守株待兔,就更不应该回去!如果你在那儿撞上了他,就算他不知道你之前躲在衣柜里,也一定不会让你活下来。”夜阑雨探下身来,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中染上了说不尽的焦灼:“我没有让你扔下你爹一走了之!我家就在丹暄,我爹娘很厉害,家中还有很多门生。你现在跟我回去,不出两日就能到丹暄。不管你想取回你爹的……还是怎么样,我都可以帮你。可你若是留在这里,凭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你只会性命难保!”

他有种直觉,如果在这里分别了,她一定会凶多吉少。

“原来你家真的在丹暄,我老早就这样猜了,你就是不肯告诉我。”简禾破涕为笑,看着他,认真道:“小黑,你回家吧,这几个月谢谢你陪我玩。你放心好吧,我身上有药粉,可以顺着马蹄往上走。我很熟悉威风寨,一定不会被抓住。不管我爹是死是活,之后我都会去丹暄找你帮忙……你赶快走吧!”

说完,她就将手指夹在唇间,吹了一声轻扬的口哨,马匹应声抬蹄前奔。夜阑雨大怒:“简禾!!!”却根本喊不停马匹。

简禾的身影越缩越小,已经看不清了。又或者说,她已经钻回山林里了。

在疾奔的马蹄声中,夜风裹着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不断鞭笞着他的脸颊。

人的预感往往准得可怕。这一次分别,果然成了两人在往后多年间,最后的一次见面。

夜阑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丹暄,几乎被马匹颠到散架,回到家中,生了一场大病。在烧糊涂前,他抓着父母的手,清晰地说了威风寨的事。后面的事他就不清楚了。烧退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大半个月。

他们家的门生并没有在佛心山上找到一个叫威风寨的匪窝。夜阑雨不可置信,非要去那儿看看。他的记忆力超群,那天完整地走了一遍下山的路,就算那会儿是天黑,他也依稀记得路怎么走。后来威风寨是找到了,可它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而已被烈火烧得只剩骨架,一个人也没有了。谁也不知道这半个月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这段时间,也没有一个叫做简禾的小姑娘来丹暄找人。

夜阑雨这才茫然地想起,他一直都不肯告诉简禾自己的名字。丹暄这么大,就算她来了,揣着“小黑”这个滑稽的名字,恐怕也是找不到夜家的大门的。

广袤的九州大地,一个人就渺小得如同沧海中的一滴水,更不用说是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失去了音讯的人,或许有缘再见一面,也可能余生只剩下无数次的失之交臂和阴差阳错。

幸好,他们在三生石上刻下的这一生的缘分还未尽,仍有机会见面。

二人的重逢,已经是七年后的事了。

第179章 番外五5

七年后。

九州丹暄。

又是一年入夏时。城中人流如织, 车水马龙, 纵横宽敞的大街上, 商铺、作坊、酒馆、当行排布延伸,来自于九州各地的旅人、刀客、舞姬、漂洋过海的蓬莱商人混在人群中, 推糖葫芦车的小贩身后尾随着几个馋嘴的小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不时就能听见几句不同的方言,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晌午, 毒辣的日头照得石板地泛着一层白得发青的光, 人潮最密集的一条街上,停放着一辆粗糙的木制推车,上方摆了几个木箱子。推车后支着一根竹竿,竿上绑了一面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旗子, 上书“济世活神仙”五个大字。

“咚——锵!”

刺耳的铜锣声突兀地划破了燥热凝滞的空气。路过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惊悚地看了过来。

“看这里,走过路过的客官都不要错过啦!”推车前, 一个十岁出头、虎头虎脑的男孩儿正拎着一个比自己脑门还大的铜锣,一边来回走动, 一边扯着嗓子吆喝道:“祖传补元大仙丹, 一颗赛过活神仙。只此一家独门秘方, 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过来瞧瞧,过来看看啦!”

路人大多都只投来一瞥, 就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了。孩子扯着嗓子喊了好长时间, 一桩生意都没做成, 反而出了不少汗,在衣领上留下了几道汗渍。日头升到最盛时,孩子终于顶不住了,把谋生的工具往车子把手上一挂,解下水囊,咕噜噜地灌了一口。

只听“咔擦”一声,支着旗子的竹竿不堪暴晒,断了,轻飘飘地打着转儿落到了土里。

“有没有搞错,又断了!”孩子哀嚎一声,把落在地上的旗子捡了起来,大步走近了推车后方,坐在阴影下乘凉的人:“师姐!你别光坐着,倒是过来帮忙喊几句呀,我嗓子都要冒烟啦!”

板车恰好停在了两座房子之间的巷口,上方有屋檐遮挡,燥热的风穿过阴凉的巷子,温度骤降了几分,吹到身上十分舒服。就在当风口处,一个也就十六七岁的少女盘腿坐在楼梯上,屁股下垫了块草席子,正在低头数钱。

这姑娘的相貌倒是相当灵秀,乌溜溜的双眸,瞳仁又圆又大,透出一股子机灵和狡黠。数钱的手法十分老练,铜板在她指间撞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边去一边去,没看见你师姐我在数钱吗?你挡着光了。”简禾头也不回,一巴掌将孩子拍开了。

孩子卷起了自己的布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撇了撇嘴,拆台道:“一共才十多个铜板,一眼就数完了,买两只鸡腿都不够,你还数来数去的。再数十遍,它们也不会凭空变多几个来的啦。”

“鸡腿你个大头鬼,挣到钱要先给师父治病。”简禾心满意足地把铜板又清点了一遍,倒回袋口,把带子扎紧了,抛到了孩子的手里:“阿肆,收好别丢了。”

七年前,她在一片火海里被她师父捡走了,带在身边养大。

她的师父是个修道的,却没有半分仙士那种清高孤傲、仙风道骨的气质,而是个邋邋遢遢、油嘴滑舌又嗜酒如命的老顽童。风水、算卦之类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他都懂,带着自己懵懂的小孙儿云游九州,兜里有钱时就买壶好酒,没钱了就去替人化缘驱邪,或是兜售一些“独门秘方”。虽然看起来像个江湖骗子,但简禾知道,这个老爷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七年前的一个寻常的早上,她的师父带着小孙子,离开丹暄,驱车赶往下一座城。这几天都暴雨滂沱,路上一片泥泞,驴车很容易就会打滑。转过了一个山坳,他惊讶地看到了佛心山深处有些微的黑烟冒出,升到半空,被风撕扯了半息,才见消散。看样子,应该是明火被浇灭了后,还未来得及逸散的黑烟。

佛心山上藏匿着好几窝山贼的传闻是人尽皆知的。既然是仇家满天的贼人,绝不会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暴露自己的老窝所在地。若是不小心失了火,火势又扩大到无法遏制,也称得上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问题是,那天晚上断断续续下了几场暴雨,整个山区都是湿漉漉的,连树干都吸满了水,火怎么会烧得这么大?

事出异常,必有怪异。每回遇到怪事,她的师父都习惯先算上一卦。卦象暗示起火的方位仍有微弱的生气。他赶上了这个时候,说明了二人有缘。

有了浓烟指路,他轻易就找到了被烧得只剩残骸的威风寨。废墟里找不到一个活人,也没有尸体,但环境里仍遗留着浓浓的邪气。很显然,昨天半夜,这个寨子曾被凶悍的魍魉血洗过,那场怪异的火估计也是因此而起的。

凶神恶煞的山贼们再厉害也只对付得了普通人,遇到魍魉之物,就束手无策了。

几经辛苦,他在寨子后山的一个脏兮兮的地窖里,找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她倒也算命大,不光没有被凶物发现,也没有呛入浓烟、窒息身亡。

这个小姑娘,正是简禾。

她师父超度了山寨中的邪怨之气,才把简禾抱上了驴车,带着她和自己的孙子离开这里。

就在同一时间,夜阑雨还挺着一口气,在赶回丹暄求救的路上。等到丹暄夜氏的门生找来佛心山时,都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山火灭了,黑烟没了,邪气散了,没有了这些指路标,在偌大的一片山林中,威风寨等同于隐了形,也不能怪他们找不到位置。

——当然,这一切,简禾与她的师父皆不知情。

醒来后,大抵是受到了刺激,关于最后那大半年,她的记忆出现了些许模糊,只隐隐约约记得她爹是被什么人害了。至于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就更没有半点印象了。

师父不知简寨主真正的死因,怜悯她年纪小,便拍拍她的头,说“忘了也好”。

这七年来,简禾跟着这爷孙俩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真本事也学了点,插科打诨的谋生本领,更是学了个十成十。

半月前,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丹暄。那爱酒的老爷子把钱花光了去买酒,喝完酒就病了。他们也只得尽快挣够药费。

阿肆把钱袋塞进衣服最深处,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知道要存钱给爷爷治病,他都咳嗽老久了,还都不见好。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好久没吃鸡腿了。”

简禾瞥了他一眼:“知道了还偷懒,还不继续去叫卖?”

“都从午饭后喊到现在了,根本就没人来买呀。”孩子捶着酸软的腿:“要不我们把衣服弄脏点儿,装一下可怜……”

简禾使劲地掐了一下他的脸:“打什么歪主意。我们卖的可是仙丹,仙——丹懂不懂,你见过哪个乞丐炼得出仙丹的?”

“可我感觉路人觉得咱们比较像是江湖骗子。”阿肆捂着脸嚷道:“师姐你手劲儿太大了!我……”

就在这时,街角的那头,突然爆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找到你了——昨天卖假药给老子的臭娘们!老子出了城都要回来找你算账!”

简禾虎躯一震,扭过头去。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三个地痞正骂骂咧咧地冲着他们走来,手里还握着儿臂粗的木棍。

简禾脸色大变,跳了起来:“糟了!阿肆,快走!”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别的招式不说多擅长,脚底抹油的功夫一定是最厉害的。两人配合默契地把摊儿一收,破板车也不要了。阿肆仗着身材矮小,抱着一袋小木盒钻进人群里,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简禾朝着另一个方向拔足狂奔。那几个地痞果然没有去管阿肆,只对她一人穷追不舍。简禾窜过了几条大街,已经气喘如牛,回头一看,追她的三个人里只剩下了一个。她体力不及他们,又不熟悉丹暄的地图,再拖下去,迟早被包抄。

这可怎么办?她师父教给她的,都是一些浅显的仙术和符咒,可没有教过她怎么和地痞近身肉搏。

前方的石桥后有座古雅的建筑,围墙很高,屋顶陡峭,只有那么一层,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天无绝人之路,简禾一喜,顺着石柱子爬到了屋顶上。她从小就调皮得很,爬个屋顶更不在话下。谁知今天的运气到头了,这破瓦片居然这么不严实,简禾才刚站稳,最顶上的一片就“哗啦”一下,塌了。

简禾:“……”

眼前一花,她就跟着那堆瓦片一起掉了下去。好在,这屋顶下有房梁,还挂着纱幔。简禾被它们缓冲了一下,摔到地上后,除了屁股有点儿酸,没受什么伤。

刚才一晃眼,她看到这个房间里是有人的。

简禾揉着屁股,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发现自己刚好滚到了一张紫檀木桌子的下面去了。

周围有一双腿,两双腿……这个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而且,就正围坐在了这张圆桌边上。三面围墙都摆放着一格格的木柜,柜子上放了各种锦盒瓷瓶,空气里弥漫着一阵沁人的幽香。这里,似乎是个熏香铺。

她正对着的那张椅子上,就坐了一个人。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人深红近黑的长袍,挺拔的腰身,以及置于膝上的一只瘦削而修长的手,匀称微凸的骨节,五指自然地弯曲着。有这样明晰有力的骨架托底,肤色再苍白,也不会让人联想到“病弱”之类的词。

手这么好看,这是哪家的贵公子?

她这是摔到什么地方去了?

怔愣了一瞬,简禾顿时醒了神,连忙把还挂在脖子上的纱幔捊了下来,连滚带爬地爬了出去。刚爬出两步,她就感觉到前脖顶到了什么凉丝丝的东西。

一把渗着寒意的匕首。

简禾僵住了脖子,慢慢地抬头。一个看起来比阿肆还年幼的孩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稳稳地持着凶器,拦在她颈前。

简禾:“……”

这小孩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简禾咽了口唾沫,抬起眼来,不期然地,就与那双好看的手的主人对上了视线,顿时呆住了。

好……好漂亮!

她方才就猜测此人应该十分年轻。果然,这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神色疏淡,五官美得有些雌雄莫辩。可他的眉骨又很高,丹目走势凌厉,这丝丝含煞的阴鸷糅入,瞬间就冲淡了中性之感。

与小时候相比,简禾成熟了不少,但依旧能认出原本的轮廓。故而,就在看清她的模样时,夜阑雨先是一怔,瞳孔随即猛然一缩。

威胁简禾的匕首被扔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紧紧地捏住她下巴的手。简禾吃了一惊,夜阑雨俯下身来,呼吸极快,璀璨灼人的视线几乎要在她的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简禾有点儿被他这举动整懵了。那种被人一寸寸细看的感觉,让她有点儿毛骨悚然,极不舒服。可在这样凌然的目光下,她竟觉得不敢乱动,就怕那匕首又横上来:“怎么了……”

夜阑雨再三逡巡。

没错,就是她,他不会认错人。

七年前,那个已经有了少女雏形的小姑娘,第一次见面就逼迫他穿裙子的小恶霸,傻气地和逃跑的他在陷阱里困了一晚上,喜欢枕他的膝盖捏他的脸,会专注地听他念故事书,一直到威风寨出事的晚上,她一边哭着一边义无反顾地把他送走了……点点滴滴的回忆,她的容貌、声音,一颦一笑,从未没有褪过色。

夜阑雨的心脏怦怦直跳,慢慢地松开了卡住她下巴的手指,却没有放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问名字?而且,这个人看上去,似乎非常高兴……简禾犹豫了一下,名字没什么好撒谎的,便答道:“我叫简禾。”

夜阑雨的手指一颤。

狂喜、欣慰、不解种种复杂的情绪都涌上心头,用百感交集来形容绝不为过。

他一直以为简禾已经不在世上了,原来她还活着。

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七年她过得好吗?来过丹暄找他吗?

然而,不等夜阑雨说什么,简禾已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啥,你以前见过我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如果生命中出现过这么好看的人,她一定不会忘记。简禾思索了一阵,确定是真的没见过这个少年。

夜阑雨唇上的血色缓缓褪去了,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我好像没见过你,可能是我记性太差了。”简禾干笑了几声,诚恳道:“不如你提醒我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我朋友吗?”

同坐一屋的另外一人站了起来,惊奇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怎么了这是,你们认识吗?”

“认识。”夜阑雨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硬邦邦地吐出了两个字:“玩伴。”

“玩伴?我小时候的玩伴是挺多的,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有你啊,哈哈哈……”简禾说完,就感觉四周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夜阑雨盯着她,眼神几乎要结冰。

就在这时,这座熏香铺紧闭的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拍响了,窗纸上浮出了三个淡淡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