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暗中建议太子,利用这个机会入宫向皇帝哭诉悔过,请求复母妃位,纵然不能一次性恢复到贵妃的品级,起码要争回一宫主位,可以有独立的居所,也可以整夜留宿皇帝,慢慢再挽回圣心旧情。

太子得了这个主意,登时大喜,精心准备了一下,入宫伏在梁帝膝前哀哀哭泣了足足一个时辰,拼命展现自己的一片仁孝之心。

梁帝有些为难。

越氏原本就是他最心爱的后宫,他并非不想借此机会就赦了。

但越氏被黜不过才区区数月,若是这样轻易就免了罪,只怕霓凰郡主心寒。

“父皇,郡主那边孩儿会亲去致歉补偿,”太子受了指点,知道梁帝在犹疑什么,立即抱着他的腿道,“郡主深明大义,一定明白这都是为了年终祭礼。

孩儿愿替娘亲在郡主面前领受刑责,以赎母罪。”

梁帝被他哭得有些心活,便命人召来了礼部尚书陈元诚。

这位陈老尚书是两朝元老,生就的一言不听,一人不靠,万事只认一个“礼”字,太子和誉王折腾得那般热闹,都没能震动到他分毫。

礼部也因为有这位老尚书坐镇,才侥幸成为了六部中唯一一个不党附任何一派的部司,保持着超然的中立。

陈老尚书并不知道越妃被黜的真实原因,只看谕旨,还以为大概是宫闱内的琐碎争端。

他本来就一直很烦恼该怎么安排祭礼,此时见皇帝来咨询是否应复越氏妃位,当然不会表示反对。

虽然礼部方面并无异议,甚至还大力赞成,但梁帝多少仍有些犹豫。

恰在这时,谢玉以奏禀西北军需事宜为由,入宫请见。

梁帝此时并不知道谢玉与太子的关系,想到他也是军系中人,便命人召他进来,询问他对越氏是否应复位的意见。

谢玉稍加思忖,回道:“臣以为,太子贤德,越氏居功甚伟,且在后宫多年,素来对陛下秉持忠心,从未闻有什么过失,只以侍上不恭之由,就由一品贵妃谪降为嫔,实在罚的重了些,当时就已有物议,只不过因是陛下的家务事,无人敢轻易置喙。

现陛下圣心已回,有意开恩,只是一道旨意的事,有何犹疑之处呢?”

“唉,你不知道,”梁帝略有为难的道,“越氏获罪,另有情由…她为了太子,在宫内对霓凰有所轻侮,朕担心轻易赦免,会寒了南境将士的心…”

谢玉作出低头沉吟的神情,想了半晌,方徐徐进前,低声道:“如果是因为这个,臣倒以为…更加该赦了…”

梁帝一怔:“你此话何意?”

“陛下请细想,越氏身为皇贵妃,太子之母,她是君,霓凰郡主为藩臣之女,朝廷武官,她是臣。

若因上位者一时昏愦就心怀怨忿,这并非为臣之道。

纵然郡主功高,应多施恩宠,但陛下为了她已经明旨斥降皇妃,处罚太子,实在已算极大的恩宠。

郡主若是衷恳之臣,当时就该为越氏请赦。

当然…女孩儿家未免有些意气,考虑不周,这也不必提了。

但年终祭礼是国之重典,复越氏妃位为的是国家安康,百姓和乐,两边孰轻孰重已很明显,穆王府那边遣一内使,解释两句就行了,恩宠过厚,未免会助长骄横。”谢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臣是为军出身,自然知道军中最易滋长恃功傲君之人,陛下倒应该刻意打压一下才好。”

梁帝眉峰一蹙,面上却未露端倪,只哼了一声道:“霓凰不是这样的人,你多虑了。”

谢玉急忙惶恐谢罪道:“臣当然不是指的霓凰郡主。

只不过提醒陛下一句而已。

想当年赤焰军坐大到那般程度,何尝不是因为没有及早控制的缘故…”

梁帝腮边的肌肉一跳,手指不由握紧了龙椅的扶手,静默了半刻,冷冷道:“宣金门待诏。”

宣待诏进来,自然是要拟旨了。

太子一时控制不住,面上立即露出狂喜之色,被谢玉暗暗瞪了一眼,急忙收敛了一下。

“臣今天要奏禀的不是急事,”谢玉躬身道,“既然陛下有内事要处理,容臣先告退。”

“嗯。”梁帝摆摆手,许他退出,自己有些疲累地斜躺下来,以手支颐。

太子急忙命人拿来软枕丝毯,亲手给梁帝盖上。

“你不必在朕这里侍候了。

朕今日就会宣旨…去让你母亲安安心吧…”梁帝叹了口气,低声道。

“儿臣谢父皇隆恩。”太子以额触地,叩了三个响头,又道,“请父皇放心,孩儿今晚就去穆王府…”

“不,”梁帝抬起一只手,面色阴沉地止住他,“你怎么总是记不住,你是太子,是东宫储君!穆王府你不必去了,朕会派人去的。”

“是。”太子不敢反驳,急忙垂首,又叩了个头,起身缓缓退出。

室外寒风正盛,太子裹紧了太监递上的裘皮头篷,步行向外殿走去。

其实身为东宫之主,他原本有特权可在宫内乘四轮车,但为示恭敬,东宫的车辇一般还是停在外殿门外,侍从们都顶着风雪守候着,一见主子出来,急忙都迎上前来。

“去内宫!”简单吩咐了几个字,太子便撩衣跳上他的黄盖四轮车,动作之急,仿佛是有些怕冷似的。

然而当金色绣锦的车帘落下,把外界的一切都挡住了之后,原本神情平静的东宫太子却突然咬紧了牙根,脸上闪过一抹恨恨之色,仿佛心中的怨闷之意,终于无法完全被压抑住。

储君么?我是储君么?父皇啊,若你真当我是个储君,又何必如此宠爱誉王,将他捧到可以与我为敌的地步呢?

 

第五十四章 漏洞

“没用的东西,滚!全都给本王滚下去!”誉王府的书房里传出一声怒骂,紧接着两名侍女跌跌撞撞爬出来,其中一个半幅罗裙都被茶水溅湿,另一个手里捧着几块茶杯的碎片,两人俱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连鬓发都因跑动的太急而有些散乱。

“王爷怎么了?”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两名侍女抬头一看,急忙双双跪下。

“回王妃,王爷嫌茶烫…都是奴婢们侍候得不好…”

誉王妃柳眉轻蹙,快步走到书房门前,见半扇门虚掩着,便伸手推开,走了进去。

“谁又进来了?本王叫你们滚,快滚!”

“王爷…”誉王妃轻声道,“暴怒伤身,请王爷珍重贵体。”

誉王怔了怔,转过身来,勉强压制了一下心头的怒气,道:“是你啊。

有什么事吗?”

“新春将近,我已拟好了敬献父皇母后的年礼礼单,想让王爷看看有什么不妥。”

誉王伸手接过妻子递来的鹅黄礼笺,快速地扫了一遍又还了回去,“你最了解母后的喜好,她年年都满意,今年还是照你的意思办吧。”

“是。”誉王妃将礼笺重新收回袖中,徐徐道,“府里的丫头调教得不好,是我的疏忽,请王爷不要生气了。”

“关你什么事,是那些丫头们笨手笨脚的…”

誉王妃将纤手轻轻放在夫君的手臂上,柔声问道:“王爷如有什么不快之事,可否告诉我,也让我可以分担一些。”

“没什么…外头的事,说了你也不懂…”誉王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别操心了,这一阵子你也挺累的,去休息吧。”

誉王妃轻轻咬了咬樱红的下唇,垂首低声道:“可是因为般若姑娘…”

“你想到哪里去了?”誉王皱了皱眉,“我为的是国事烦忧,你不要妇人之见。”

“其实…我可以去跟般若姑娘谈一谈,虽然是侧妃,但只要王爷喜欢,我绝对不会有丝毫的为难她。

就算王爷以后想要再升她的位次,我也…”

“又在胡说!”誉王嗔怒地瞪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转白,又展臂将她抱在怀里,“好了,我说过很多遍了,你是你,般若是般若,我的王妃永远只有你一个,别自己给自己找烦恼了。

皇后娘娘在宫里,还要靠你去膝下承欢,你自己都不开心,怎么替我尽孝道?”

“对不起…”誉王妃环抱住夫君的腰,更紧地靠向他胸前,“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再聪明能干一点,可以多为你分忧就好了…”

“你总爱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好。

“誉王轻轻推开她,抚了抚她的秀发,“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誉王妃柔顺地点点头,屈膝一礼,慢慢转身走了出去,刚走到书房外的天井,迎面遇上誉王府里最得用的一个谋士康先生,便停住了脚步。

“见过王妃。”康先生躬身行礼。

“免了。

我正好要找先生呢。”誉王妃轻抬玉手,“王爷心情不好,你看要不要去请秦姑娘来府里开解一二?”

康先生摇头道:“这次为的是宫里的事,般若姑娘也无能为力。”

“宫里?宫里出了什么事?”

“王妃还不知道?皇上已经明诏发旨,恩赦被新降为嫔的越氏,晋为妃,命其同参祭典。”

誉王妃一怔:“赦免了越娘娘…皇后娘娘那边怎么说?”

“直接由内司监宣布的旨意,事前毫无征兆,皇后娘娘那里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反应?”

“原来是这样…越娘娘在宫里侍候了十几年,皇上大概是感念旧情吧…”

康先生知道这位誉王妃心思单纯,更深的话也没必要跟她说,便笑了笑不语。

“既是如此,就烦劳先生去劝劝王爷,事情已经发生了,郁郁不乐也于事无补啊。”

“是。”

“宫里也请他放心,我这就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康先生笑道:“王爷多亏有王妃这样的贤内助啊。”

“先生过奖了。”誉王妃谦辞一句,重新迈步。

康先生急忙闪到路边,躬身候她走远,方眯着眼自言自语道:“越妃复位,不知那位一手将她拉下贵妃宝座的麒麟才子,会不会也跟王爷一样急怒交加?”

与这位康先生的期盼不符,听到越妃被赦的消息后,梅长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是窝在火炉边,一页页地翻看着妙音坊送来的情报,看一页就朝火盆里扔一页。

飞流蹲在一旁看那火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看得甚是愉快。

这时厚厚的棉帘被人掀开,刚窜起来的火苗被灌入的冷风一压,顿时就暗了下去,飞流十分恼怒地瞪向闯入者。

蒙挚没有注意到飞流不友善的眼光,大踏步走到梅长苏面前,道:“你看起来还挺清闲的嘛…”

“你身上有寒气,别离我这么近,快去烤烤,烤热了再过来。”

蒙挚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没听到那个消息啊?你猜我从那里来?”

“穆王府。”

蒙挚被他一语说中,不由挑起浓眉,上前扳住梅长苏的脸道:“小殊,你回来之后怎么变得越来越象妖怪了?你还是活的吗?”

飞流一掌劈过来:“放开!”

“被你发现了?”梅长苏笑道,“我是鬼魂,你怕不怕?”

“要是大家都能回来,就算是鬼我也开心,”蒙挚叹口气,“你猜的不错,我刚从穆王府过来。

穆小王爷气得快把他那楠木坐椅咬出牙印来…”

“好咬!”飞流突然蹦出两个字,蒙挚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飞流说的没错,楠木很软,很好咬,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咬出牙印来…”梅长苏赞许地拍拍少年的头。

“喂,你们两个…”蒙挚只觉得全身无力,“我在说正经的!”

“飞流,蒙大叔说你不正经哦…”梅长苏挑拨道。

飞流有些迷惑地睁大了眼睛。

“不正经的意思,就是指象蔺晨哥哥那样的。

你还记不记得盟里的伯伯们经常骂蔺晨哥哥不正经啊?”

飞流一听,这大叔竟然敢说他跟蔺晨一样,登时大怒,跃身而起,一记犀利无比的掌风直击而出。

蒙挚虽然不怕,但总要打点精神来应对,片刻之间,两人已在室内交手数招。

“小殊,你叫他别闹了,我跟你说正事呢!”蒙挚气得大叫。

梅长苏笑眯眯地拥裘而坐,鼓励道:“飞流加油,难得有机会可以跟蒙大叔切蹉哦…”

蒙挚一看这人玩性已经上来,无奈之余心里还有些隐隐的高兴,不管怎么样,他身上还有一点林殊以前的影子,总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情,再说与飞流交手,其实还是很过瘾的,所以干脆静下来心认真应对了。

飞流武功的特点,一向是奇诡莫测,对上夏冬和拓跋昊那种同样走身法招式路线的人,自然更占优势,但一遇到蒙挚这种周正阳刚的武功类型,就不免处处受制,何况单以内力来说,小小年纪又曾受过重伤的飞流,还是远远不及少林正宗心法扎扎实实练出来的蒙挚。

不过就是因为明显不是蒙挚的对手,飞流的斗志才更加的旺盛,脑中毫无杂念,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目前的比拼之中,没过多久,蒙挚就发现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飞流竟然可以在交手中记忆对手的劲力、气场特征,并即时对自己进行相对应的修正。

也就是说,当你曾经用一招制住过他的一招后,就休想再用同样的一招在他身上奏效,除非你加强你的劲力,或改变气场的流向,否则飞流就一定可以击破此招,逼你用后招补救。

这样惊人的学习能力竟然出现在一个有些智障的少年身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但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智力在某些区域受到了限制,才激发出他惊人的习武天才吧。

“胆颤心惊了吗?”梅长苏含笑的声音悠悠传来,“蒙大哥,你要变得更强才行啊,”

蒙挚长笑一声道:“你帮他也没用,我的心哪里是这么容易乱的?他想击败我还早着呢!”虽然他说着话,但气息丝毫不乱,周身的少林罡气蓦地加重了几分,翻掌慢慢迎合,以一种极为圆融的姿势向飞流的掌心贴去。

少年眉宇间一凛,身影突然一飘,仿佛瞬间在原地消失了一般,刹那间又出现在蒙挚的身后。

可是他的动作虽然快,却又莫名地慢了缓缓移动着的蒙挚一拍,本是后背的方位恍然间变成了正面,双掌回撤不及,被蒙挚牢牢吸住,劲力一吐,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在空中连翻数下消力,落下时还是有些立足不稳。

“没关系没关系,”梅长苏向少年招手,“这次打不过,下次我们再打。”

蒙挚苦笑道:“小殊,你是不是在拿我给这个孩子喂招啊?”

“是又怎么样?”梅长苏露出春风般的笑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陪我们飞流过招不好玩吗?你看我们飞流多可爱啊…”

蒙挚吐了吐气。

漂亮是真的,但可爱…??不过他也确实非常喜欢这个极有武学天赋的少年,并不介意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回,当下只是宽容地笑了笑,走到梅长苏身边坐下,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越妃会复位?”

“有什么好意外的?”梅长苏淡淡道,“越妃犯的罪再重,毕竟都不是针对皇上本人的,这位陛下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你也不用把陛下说成这样吧?”蒙挚有些尴尬地道,“不管怎么说,陛下总是陛下,再说也确实有年终祭礼的原因。”

“关年终祭礼什么事?”梅长苏冷冷一笑,“难道太子没有嫡母吗?设祭洒酒后,抚皇上皇后的衣裙触地,这才是正正当当的孝道。

有什么难办的?”

“啊?”蒙挚一愣,“可是往年…”

“往年的祭礼,是因为越妃本就是一品贵妃,加了九珠凤冠,与皇后并肩站在皇帝左右,所以太子跪地抚裙时,大家都觉得自然而然。

连本该对礼制最敏感的礼部都没有对太子的行为提出更正,其他人当然更不可能意识到这其间的偏差了。”

“听你这么一说,好象有道理…”蒙挚抓抓后脑,“祭礼的条程那么多,每一款具体该怎么理解应该还是礼部最熟悉,怎么陈老尚书也没有说过…”

“陈元诚么?”梅长苏的笑容更加清冷,“似乎是中立的礼部,眼睛里只有一个‘礼’字的老尚书…呵呵…最可笑的部分就在这里了…”

蒙挚怔怔地看着梅长苏的脸:“小殊,你的意思是说…”

“自从陈元诚的独生孙子在前线临阵脱逃,被谢玉瞒了死罪刻意回护之后,这位老尚书就变成了宁国侯的一条狗…唉,也难怪,人总是逃不过子孙债的,何敬中是这样,陈元诚又何尝不是?”

蒙挚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扰来,连目光都被惊得凝住了。

“陈元诚明明知道,按祭礼的条程解释,只要皇后在,有没有越妃并不重要,可是他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