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没睡!”

梅长苏苦笑着叹了口气,睁眼握了飞流的手,哄道:“苏哥哥暂时睡不着,飞流先睡好不好?”

“为什么?”

“飞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为什么的…”

“为什么?”少年坚持问着,虽然就算他得到了答案,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梅长苏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慢慢坐了起来,披衣靠在床头,低声道:“好吧,那我们来聊一聊。”

“聊天?”

“嗯,聊天。”

飞流有些开心,阴寒的表情疏散了好些,盘起腿坐到了梅长苏的床上。

“其实,苏哥哥是在想,今天晚上所做的决定…到底是不是错了…”梅长苏的目光有些飘浮地看着飞流,似乎是在跟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就应该拼尽全力阻止景琰去救卫峥。

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可以称之为勇气,但同时,也非常愚蠢。

卫峥明明就是夏江的一次杀招,只要不予理会,他就没有了后手,这时候对他任何的回应都是愚蠢的,可我们却不得不做一次愚人…”

飞流听不懂,但他非常安静地看着梅长苏,一双眸子纯净得如同不掺任何杂质的水晶一般,让人心头的纷乱渐渐沉淀。

“景琰长年在军中,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情义比什么都重要,这种情义是誉王那些人无法理解的,只有上过战场,与同袍并肩奋战过的人才会明白它的珍贵…”梅长苏喃喃地说着,语音模糊,“景琰自己是这样,他身边的的心腹大多数也是这样,所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去劝阻他触犯圣怒搭救卫峥了。

这个时候,本该由他的谋士来为他权衡利弊,让他趋利避害,争取最佳的结果,可是…”

梅长苏的声音渐低渐悄,飞流歪了歪头,向他靠近了一点儿,眨眨眼睛。

可是…萧景琰唯一的谋士也是不称职的。

他被过去所局限,他有着和看重军中袍泽之情的萧景琰同样的弱点,所以他阻止不了错误的决定,甚至他自己也会一无反顾地踏上错误的道路。

“飞流,我对不起景琰,我曾经对他说,谋士有我一个就足够了,但实际上,我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谋士。”梅长苏揉了揉少年的额发,虽然明知他听不明白,仍然很认真地对他说着话,“如果这次我失败了,那么景琰的未来也会随之结束。

他在我的推动下走上夺嫡之路,我却因为自己无法放弃的原则,没有让他去做绝对正确的事,这是我亏欠他的地方。”

“不失败,”飞流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就可以!”

梅长苏怔了一下,良久后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喘咳成一团,好半天才重新抬起头,用力拍了拍飞流的肩膀,“没错,还是你说的对。

只要不失败就没事了,我们绝对不能失败的,是不是?”

飞流想了想,又道:“没有!”

这次连梅长苏是真正地愣住了,“什么没有?”

“你说的,没有!”

梅长苏凝住了目光,细细地思虑了很久,向后一靠,松开一直紧绷着的腰部肌肉,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啊,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事。

我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在是否应该救卫峥的事上犹豫过半分,这就说明那不是一件错事。

既然对我来说是对的,那么对景琰来说也应该是这样。

我们都不可能成为完全抛弃过去的人,那么现在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努力不要失败而已…”

“不失败!”飞流双眼晶晶发亮,语音清洌坚定。

梅长苏看着如幼弟般的少年,温柔地微笑。

“谢谢你,飞流。

苏哥哥其实没有你聪明,常常想的太多太杂。

跟你说说话,自己心里就会畅亮起来,你真的是我…最不可或缺的臂膀啊…”

飞流小心地捏了捏梅长苏的臂膀,再摸摸自己,表情非常的疑惑不解,惹得梅长苏又大笑起来,将少年赶回了自己床上。

“睡吧,明天,又要过年了哦!”

对于过年,飞流有着和所有孩子一样的欺盼与欣喜,所以他立即忘记了刚才的疑问,快速滑进自己的被窝,躺得端端正正。

夜是安宁的。

心,却不知是否能如静夜这般安宁。

但无论如何,那些躁动的,紧张的,残酷而又充满狡诈的白昼,终究要一个接着一个到来。

下一个白天过去之后,便是新的一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伊始

对于大梁皇朝来说,过去的那一年是惊变迭出的一年。

以血腥的内监被杀案开始,以年尾的双亲王祭典结束。

赫赫扬扬的宁国侯府坍塌,已在位十年的太子被废,虽然这是一次相对和平的废储,并没有伴随着清洗的剑与血,但朝中的稳定和平衡毕竟已被打破,几乎所有被打上太子党烙印的官员都相信,誉王没有开始的清洗行动,是被靖王的横空出世给打断了的,一旦让他腾出手来,谁也逃脱不掉站错队的下场。

所以对于这些人而言,靖王萧景琰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算他已明确表示出了不结朋党的态度,但好歹没有旧仇,让这位皇子登上宝座,怎么都比誉王好。

祭典上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靖王,给人的印象是坚韧而又稳定的。

那些厌倦了多年的权力纷争,对朝局现状感到失望,真心想要为国为民办些实事的朝臣们,也都已或多或少地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这两类朝臣加在一起,靖王背后的支持力量实际上早就已经不弱于誉王,更重要的是,这股力量是暗处的,誉王甚至不能象以前对付太子一样,到皇帝面前去攻击说谁谁谁是靖王党。

出招无力的誉王因此只好把大部分的筹码押在了夏江身上。

就如同太子派的朝臣们因旧仇不可能转而支持他一样,一手炮制了赤焰案的夏江也永远不可能袖手旁观地看着靖王走向至尊之位。

令誉王感到庆幸的是,夏江并没有让他失望。

一直岿然不动的这位悬镜司首尊,乍一出手便似乎狠狠地扼住了靖王的死穴。

“可是夏江有把握靖王一定会有行动吗?”在誉王府里,秦般若忍不住发出了疑问,“卫峥毕竟是逆犯啊,就算靖王性情愚顽头脑发热,梅长苏也应该会想办法阻止他吧?这实在是太利弊失衡的一件事了!”

“说实话,本王也想不通,”誉王耸了耸肩,“但夏江好象很有信心,他说对有些人而言,很多东西是在骨子里的,怎么也抹不掉。”

“可是梅长苏…”

“本王也跟夏江提过梅长苏,但他认为即使梅长苏有天大的本事,他也只不过是个谋士,靖王不是一个会轻易让谋士来左右决定的人,而且赤焰案又是靖王心里最深的刺,所以这次梅长苏是阻止不了他的。”誉王恶意地笑了笑,“如果那位麒麟才子反对得过于激烈的话,说不定还会成为他们二人失和的一个由头呢。

你听没听说,初一那天梅长苏去靖王府拜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显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

“希望如此吧。”秦般若也勉强随之一笑,并没有提出更多的疑义。

当年赤焰案爆发时,她虽然年纪还小,不过也已经开始醒事了。

夏江的心机和手段,她当然清楚,可是在内心深处,她仍然相信当年之所以能扳倒赤焰帅府与祁王,真正操纵大局筹谋策划的人是她的师父,那位才调绝伦奇诡无双的亡国公主。

对于失去了璇玑公主这个超一流智囊后的夏江,秦般若的信心可不象誉王那么足。

但是现在的秦般若已经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发表自己的想法了。

在江左盟的反击下几乎被灭掉所有力量的这位才女,如今差不多只能算是附庸在誉王府的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谋士。

除了比其他人多了一副令誉王着迷的美貌以外,她不再具有任何的优势,行动自然也要分外小心。

何况现在的誉王正处于烦躁和愠怒的劣势情绪之中,也不似以前那么宽待纵容她了。

“昨天本王去悬镜司看了看那个卫峥,好象骨头很硬。

夏江为了防他自杀四肢都锁着,嘴里也塞了圆囊,所以本王没能跟他说话。”誉王眯着眼睛,神情有些奇怪,“他都是这种必死的处境了,可瞪着本王看的样子,竟没有丝毫的恐惧服软。

这些逆犯,实在是太狂悖了,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秦般若也无法理解。

但一个女性对这种有铁骨气概的男子通常都不可能会有恶感,所以她也只是略略附和了一声“是啊”,便起身为誉王添茶去了。

“不过夏江知道我到了悬镜司后有些生气,”誉王接过新斟的热茶,继续道,“他不太喜欢让自己的三个徒儿知道我与他之间的联系,这一点他是对的,本王做错了。”

“殿下能如此勇于认错,纳言善改,实在是大有人君风范,”秦般若嫣然娇笑道,“悬镜司历代以不涉党争为铁则,各个悬镜使行事又都非常独立,夏江虽是首尊,也不能明目张胆为所欲为,殿下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传递给夏江的讯息,还是通过般若的四姐比较好。”

誉王看了她一眼,神情转为冷淡,道:“说起你那个四姐,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是不愿意为本王效力吗?每次让她做事都推三阻四的,若不是因为夏江与她有旧交,指明要让她当中间人,本王早就容忍不了她的放肆了。”

被他一通责备,秦般若的如花笑靥有些发僵。

她当初求四姐去攻破童路时,已言明是最后一件事。

后来童路果然没有逃脱璇玑高徒的绕骨情丝,陷了进去,秦般若假意以四姐的性命安危逼骗童路吐露了妙音坊的秘密,可惜慢了一步,没有斩获大的成果。

正失望之际,却意外发现四姐对童路也动了真情,于是她灵机一动,以助她事成之后便放童路跟四姐远走高飞为筹码,诱使自己的师姐答应为她联络夏江。

可这种交易下的承诺终究不可靠,秦般若对于四姐的控制也远远达不到得心应手的程度,所以面对誉王的不满,她也无言可答。

“你四姐不是很着紧原来梅长苏手下的那个乡下小子吗?下次她再误本王的事,就斩她情人一段手指给她看,那小子在我们手里,她还能怎么样?”

秦般若明白自己四姐表面温婉,但逼到极处却激烈非常的脾性,没有敢附和,只能柔声劝道:“四姐有诸多不是,般若明白。

可是夏江多疑,信不过其他的人,我四姐再不好,毕竟是旧人,纵使将来抽身而去,也绝对不会背叛我们,请殿下大度宽恕她一二吧。”

“你和夏江都信得过她,本王有什么好说的。”誉王是深谙驭人之道的,慢慢又放缓了语气,“你闲了也劝劝她,让她识点时务。”

“是。”秦般若低下头,柔顺地应着。

誉王见她颊边乌云滑落,秀睫低垂的娇柔样子,不由心动,凑近过去,又嗅得阵阵幽香,一伸手间,已圈住她纤腰揽入怀中。

秦般若并没有挣扎。

这倒不是说她准备现在就依从誉王,而是因为她还没挣扎前,屋外便传来了一个温煦的声音。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誉王皱了皱眉,放开了怀中的秦般若,略略整整衣襟,道:“进来吧。”

雕花锦纱的木门被徐徐推开,誉王妃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看到秦般若,立即露出与往常一般柔和的笑容:“秦姑娘也在啊?”

“见过王妃。”秦般若忙上前施礼,刚刚屈膝,便被扶了起来。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见外呢。”誉王妃笑着客气了一句,又转向誉王,“我不知道殿下是在书房与秦姑娘商议事情,没有遣人请准就擅自来了,请殿下万勿见怪。”

“你说什么呢,”誉王责备道,“你是王妃,我的书房你随时想来就来,哪里用得着事先请准。

再说我跟秦姑娘也没谈什么要紧事。”

秦般若立即知趣地道:“是啊,也差不多谈完了。

般若先行告退,请王妃见谅。”

誉王妃满面春风地笑着,礼貌周到地一直送了秦般若出去,这才回转身,坐在誉王身边。

“宫里情形怎么样?”誉王问道。

“听皇后娘娘说,静妃还是圣宠不衰,年宴上得到的赐礼是诸妃中最高的。

不过靖王自初一入宫行了年礼后,这几日竟一次也没有再进宫去,不知何故。

“难道…他还真的忙着在策划什么…”誉王自言自语道,“这么急,连大年都忍不过吗?”

“还有一桩大事。”誉王妃靠近丈夫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得到密报,说静妃在自己的佛堂小室里,私设了已故宸妃的牌位,时时祭奠。”

“什么?!”誉王一下子跳了起来,先怔了怔,等完全反应过来后,立即开始兴奋地搓着双手,“这可是一个大把柄!静妃真是自寻死路!她现在可是靖王最重要的助力了,她一倒,靖王就大伤筋骨,再也不足为虑了!皇后娘娘怎么处理的?”

“皇后娘娘知道兹事体大,未敢贸然,怕打草惊蛇,等这几日找准的时机,务求一击而中。”

“好!好!”誉王大是欢喜,在屋里来回了几趟,“皇后娘娘的手段是不必担心的,我看静妃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女人真是跟她儿子一个样,太傻了!”

誉王妃看着丈夫如此欣悦,一扫多日来的阴懑,也跟着露出笑容,站了起来道:“我想近日之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殿下也请稍安,这年节中,还要接见诸多宾客,叔王长辈处也得走动走动,外面的雪早就停了,我去给殿下安排车驾吧?”

“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誉王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搂住,亲昵地摩擦着她光滑的侧颊,调笑道,“等你将来做了皇后,我保证一定不会有任何一个妃子的恩宠压过你的。”

誉王妃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容突然消失,表情在誉王看不到的地方转为忧伤,她伸手紧紧回抱住了丈夫,喃喃道:“殿下今日说的话,以后一定要记住…”

“这是当然。”心情大好的誉王哪里顾得上去体察女人敏感的心思,一放开誉王妃后,他便急匆匆地朝外走,准备各处走动贺年尽礼,同时表示自己仍然意气风发,并没有被靖王的雀起而打压下气势。

从初三起开始下的雪果然已停了,誉王那辆特旨逾格敕造的四轮华盖黄缨马车行走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时,金脆的阳光将骏马周身的华贵鞍具照得亮晃晃的,十分引人注目。

可惜的是街道两边向这支王驾仪仗行注目礼的人实在太少了,少到令誉王都感到有些奇怪。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奇怪的根源在哪里。

一向只负责城门守卫,只有在紧急事态下才会介入地方安防的巡防营现在满街都是。

他们不仅戒严了京城的所有交通要道设卡盘查,还披坚执锐一队队地到处巡视,各重要府第和官衙机构外更是加重兵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惊疑不定的誉王刚准备派人去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手下一名负责察控京城各类消息的执事已赶了过来,细细地向他禀报原委。

原来有数名流窜于外州府的巨盗趁着年节潜入京城,昨夜一连闯入数家高官府第窃取珍宝,连存放在宝光阁的夜国贡礼火凰珠也被盗走,皇帝一早闻信后勃然大怒,认为是负责夜间宵禁的巡防营失职,立即将靖王叫去大骂了一顿,靖王也坦然认错,表示要倾力严查,务求捕得犯人,追回失宝,所以才有现在全体巡防官兵倾巢而出,满城戒严的局面,据说梁帝对于靖王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还很满意。

誉王的车驾虽然不在巡检之列,但一路都在巡防营的监看之下行动,令这位亲王非常的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个极为狡黠敏锐之人,只走了几处宗室府第,他便察觉到了看似满城开花的巡防营,实际上在某个区域里布置的重兵最多。

那便是悬镜司衙门的所在之地。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誉王觉得象是有什么东西火辣辣地从胃部升起来似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焦躁不安。

夏江的预料没有偏差,靖王果然是准备要行动的。

以缉捕巨盗为由蒙得圣准,从而合理合规地大肆调动兵力,的确是聪明的一招,只可惜…

“你就是孙行者,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誉王咬着牙无声地说出这句话,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不知他那么用力是在诅咒靖王,还是在给自己发空的心里鼓劲儿。

就在这时,前面的十字街口突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在这静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张扬。

誉王掀开侧窗厚厚的棉帘向外看去,只见一匹锦辔华鞍的纯色骏马在街口官兵注视下飞奔而来,又拐向南边去了。

马上的骑士一身漂亮的时尚新衣,绣襟玉带,炫目招摇,整个人透着一团潇洒风流的贵气,得意洋洋地样子堪比刚采过鲜花的张狂蜜蜂。

“是这小子…想不到整个京城,竟还是他最从容快活。”看着言豫津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的誉王放下窗帘,轻声感叹。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伏手

被誉王感慨为最快活的言豫津,其实并不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从容。

锦衣绣袍、华鞍骏马奔过金陵街市的这位贵家公子,不久前才从父亲那里接受了一个任务,一个虽没有什么危险,但也不容易完成的任务。

对于言阙开始重涉朝局的事,言豫津早有察觉,不过切切实实从父亲口中得到印证,是在今年除夕的夜里。

那一晚祠堂祭祖完毕后,父子二人回到暖洋洋的小厢房,围炉饮酒,畅谈了将近一夜。

言阙年轻时的风云往事,言豫津只听梅长苏大略说过那么一件,这次听当事人自己回忆过往,更有另一番意味。

在言阙往昔的那些岁月里,有淋漓豪情,有挥斥方酋,有壮怀激烈,有悲苦惨伤,有那么多需要怀念的人,有那么多难以忘怀的事。

十几年的消沉颓废,依旧不能改变热情激昂的本性,仰首痛饮,掷杯低吟,这位早已英气消磨的老侯爷的脸,在倾吐往事时却显得那么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委顿苍老的模样。

言豫津觉得,他喜欢这样的父亲,那活生生的,情绪鲜明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