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
内廷司发诏,原靖王妃已逝,正位虚悬。
特选立中书令柳澄孙女为太子妃。
大婚日定为七月十五。
靖王府与苏宅之间的那条密道自春猎还京之后不久便已封实,抹去了梅长苏一年来倾心扶助的痕迹。
也许由于萧景琰内心莫名的失望。
也许由于地位变动带来地繁忙,他已有足足一个多月没去过苏宅,反而是列战英时常跑来探望一下卫峥。
移位东宫之后,萧景琰的理政风格与前太子大为不同,他明明更喜欢就事论事、爽洁利落的地人。
行事注重效率,删减程序,但同时,他又特别注意不允许任何人提出“新政”或“革故”之类的说法,力图保持一种微妙地平衡。
七月初五是静贵妃生辰,萧景琰一早便进宫前去拜寿。
今年的静妃已不同于往昔,自然再不能象以前一样母子们安静小聚。
所以陪母亲坐了半个时辰,接见了一些要紧的宗室重臣之后,萧景琰便告退出来。
预备明日再来。
纪王和言侯一早也来向贵妃拜寿,两人在宫门口遇见,结伴同行。
萧景琰因为手里正在处理宗室降代承袭减俸之事。
想听听这两位老人的意见,出来时顺便就请他们一起到了东宫。
宗室减俸。
历代都是不讨好的事。
但由于大梁国祚已久,皇族繁衍。
亲疏有变,很多地方不可能再按旧例。
梁帝一直想改,人情上难动,乘着太子新立,正是锐气不可挡地时候,便甩手把这件事丢给了他。
经过半月筹谋,大致的减俸方案已经定下来了,请纪王和言侯两人来,只是因为他们在众皇亲里颇有人望,想借两人之力予以解说安抚,不至于有什么余波烦到梁帝面前去。
太子请托,事情又确是两人所长,所以纪王和言侯都没怎么推辞,不多时便计议已定,闲坐喝茶。
这时殿外突然来报,说是皇帝听闻太子每日依然练剑不缀,特赐冰蚕软靴,命蒙大统领亲自送来。
萧景琰忙迎了出去,跪接恩赏。
蒙挚宣了口谕,将黄绢包裹的冰蚕软靴交与东宫执事后,便跪下向太子行礼。
萧景琰一把扶住,笑道:“大统领亲跑一趟,当然不能转身就走,进来坐坐吧,恰好纪王叔和言侯也在,我们正在闲谈呢。”
“岂敢岂敢,”蒙挚忙抱拳道,“殿下盛情,臣荣领了。”
入殿见礼坐下后,执事这才将冰蚕靴捧来给萧景琰细看。
此靴乃夜秦所贡,触手柔软,凉爽轻便,果然是极适应夏天练武时穿用的。
大家啧啧赞了一番后,纪王笑问道:“大统领,你是我们大梁第一高手,你说太子殿下的武艺,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蒙挚被他问的一愣,尚未答言,萧景琰已笑道:“王叔不要为难蒙卿了。
我是军战之将,与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连我都排得上琅琊榜,岂不是江湖无人?”蒙挚忙道:“殿下也过谦了,排不排榜的当然是人家琅琊阁主说了算,不过以殿下的武艺,什么时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绰绰有余地。”
“不瞒你们说,”萧景琰的目光微微悠远了一下,“我倒常常想象自己是个江湖人,能与二三好友游历于山水之间,岂不也是人间乐事?”
言阙放下茶杯,接言道:“何止是殿下,生于皇家豪门的男孩子,年轻时但凡听过一些江湖传奇,有谁没做过几分侠客之梦,想着仗剑三千里,快意了恩仇呢。”
“我就没有,”纪王很干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地,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个梦,每日逍遥快活,多少人羡慕我呢。”
“王爷的率性,旁人怕是学不来。”蒙挚哈哈一笑,“不过言侯爷说地确是实情,别地不说,单说豫津,明明一个贵家公子哥儿,不就总喜欢往外面跑吗?我常常听他说,最喜欢游历在外时那种随心顺意,毫无羁绊呢。”
“他那算什么走江湖,”言阙摇头道,“玩儿罢了。
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外面惹了事人家也让着,真正地江湖水,他可是一点也没沾着。”
纪王仰着头,随口道:“这倒是。
比起你们当年在外面的折腾,豫津那是在玩没错。”
“原来言卿当年…”萧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点兴致。
“我倒从来没听说过。
你刚才说豫津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算是在玩,难不成言卿那时是瞒了身份。
易名外出地?”
“呵呵,我们那时年少轻狂,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你们?”萧景琰心中一动,“还有谁啊?”
言阙的目光稍稍沉郁。
殿中一时静寂下来。
若说当年谁跟言阙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隐名游历,那是不言而喻地。
“有什么不能提的,”萧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帅么?”
虽说这样提起逆名在身地罪人不太妥当,但在场诸人中言阙与蒙挚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纪王对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现在新太子都明说了,大家也就不再那么忌讳。
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只是还不太敢畅所欲言,唯有萧景琰仿若在赌气般。
坚持要谈这个话题。
“言卿并非习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帅同行。
只怕老太师也不肯放吧?林帅的武功当年可是我们大梁拔尖儿的。
就算他隐了名头,江湖还不是任他横行。”
“殿下有所不知。
我们那时都未及弱冠,还远不到横行的程度呢。
不过未经磨砺地年轻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见识了不少。”言阙被萧景琰坦然的态度所影响,也侃侃道,“外面的世俗人情,民生风土,闭坐家中只听人说,是难以真切体会的。”
“那想必走过很多地方?”
“名山大川将及踏遍,老臣直到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时日,依然觉得受益良多。”
纪王笑着插言道:“跑那么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江湖藏龙卧虎,奇人异士甚多。
那一圈绕下来,倾心以待的好朋友确实交了几个,至于佳人…嗯,我们敬而远之。”
纪王放声大笑,“不象不象,这一点你跟豫津不象,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萧景琰也不禁莞尔,问道:“你们都化名成什么?可有在当年的琅琊榜上闯出个名头来?”
“惭愧惭愧,”言阙摊手笑道,“我们是去长见识,不是去争强好胜的,事情嘛是经了一些,不过风头尽量掩过去,不出为上。”
纪王晃了晃头道:“说实话,我只知道你们在外头热闹了大半年,可后来几乎没听你们提起过那时候的事儿,我还以为没什么有趣地呢。”
“我们回京后,立即卷入朝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间,江湖已是久远淡漠。”言阙叹道,“说到底,那毕竟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终究只是做个过客罢了。”
“哎,殿下刚才问你化名成什么呢?”纪王好奇地提醒道,“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么?”
“都是自己乱取地。
我当时易名姚一言,江湖寂寂,无人知晓啊。”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这也太随便了吧。”纪王忍不住笑了起来。
“反正只是化名,有什么要紧的,还有人指着一棵树就当了名字呢。”
萧景琰正举杯喝茶,听到此时突然僵住,直直地看向言阙,张了张嘴,却是喉间干哑,没有发出声音。
言阙有些诧异地问道:“殿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你刚才说…谁指着一棵树当了名字?”萧景琰握紧茶杯,努力吞了口唾沫,力图镇定。
言阙察觉有异,却又想不出起因为何,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林…”
“林帅,指了何树为名?”
“当时院中,长着石楠,所以…”
他地话还没有说完,萧景琰手中地茶杯已从他指间滑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出清脆地一响,砸得粉碎。
在场三人齐齐一惊,忙都站了起来,纷纷问道:“殿下怎么了?”“石楠…”萧景琰扶着桌面慢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被蒙挚一把扶住。
他此刻只觉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许多曾被忽视的画面逐一回闪,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头。
那个人说:“你是我择定的主君…”
那个人说:“庭生,我会救你出去…”
那个人捻动着被角沉思,那个人随手拔出他的腰刀…
那个人筑了一条密道每日为他煎熬心血,那个人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念着:“景琰,别怕…”
深宫中的母亲那么情真意切地叮嘱自己“永远也不要亏待苏先生”,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引起应有的警醒;当自己觉得长兄好友都在天上看着时,他其实却在身边,努力铺设着每一步的路…萧景琰面色惨白的站立着,等待涌向心脏的血液回流。
在僵硬颤抖的四肢重新恢复知觉的那一刻,他一言不发地猛冲了出去,直奔马厩,解开视线所及第一匹未解鞍鞯的马,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便朝宫外狂奔。
东宫上下都被这一意外的一幕惊呆了,乍然之间谁也反应不过来。
只有蒙挚快速奔出,一面大声呼喝东宫卫队随行,一面也拖过一匹马来,紧紧追在了萧景琰的身后。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伤
时值正午,七月的烈日当空,烤得人皮肉发疼。
由于阳光太毒,街上没多少行人,商贩们也都尽量把摊子向后挪进屋檐的阴影处,街面宽敞通达地被亮了出来,使得萧景琰没有阻碍,一路越奔越快,蒙挚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勉强缀在他身后。
过了华容绣坊,再转过一个折角,便是苏宅正门所对的那条街道。
可就在即将转弯之前,萧景琰不知为何突然勒住缰绳,动作之猛,使得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马身几乎直立,再落下地时,景琰的手一松,整个身体从马背下摔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把随后赶来的蒙挚吓得魂飞魄散,身形飞展,直扑上前将他扶住,忙忙地检查身体可有受伤。
可是萧景琰却好象并未觉得疼痛,甚至好象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来了人一样,他的视线直直地锁着不远处的那个街角,牙根紧咬。
只要转过那里,就是苏宅,进了苏宅,就可以走到小殊的面前,但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骤然停了下来,就算跌倒也不能再继续前行。
东宫卫队这时也已追了上来,在蒙挚的手势指挥下快速合围在四周,为太子隔离安防,把路过的闲人都驱到远处。
人墙圈成的圆形空间中,萧景琰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满头汗珠,面无血色,整个人茫然发呆了足有半刻钟的时间,这才在蒙挚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将他摔下来的坐骑就在身旁,凉凉的鼻子喷着响声儿,主动把马头偎了过来,咬着骑手地衣袖。
萧景琰伸手摸了摸它长满漂亮鬃毛的脖颈。
一按马鞍再次翻身而上,可是松缰缓行的方向,却是狂奔而来地原路。
“殿下?”蒙挚有些不安地笼住了马辔。
“您…回东宫吗?”
“回宫吧…”萧景琰喃喃地道,“既然他不肯让我知道。
自然有他这么做的苦衷,我又何必非要知道,白白增添他地烦恼…”
蒙挚听懂了他的意思,心头一热,喉间涌过火辣辣的苦涩。
东宫卫队的侍卫们训练有素地改变了队形。
将四面圈合的围防改为前后护引,以配合太子地行动。
但与来时的疾风狂飙迥然相反,回程中的萧景琰仿佛一口提在胸前的气被泄了出去一般,恍惚而又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若是欣喜于好友的幸存,那为什么会有想拔刀剖开胸膛的郁闷?但要是怨愤他刻意的隐瞒,那又为什么心中疼惜难忍到几乎无法呼吸?
林殊是谁?林殊是他骄傲张扬、争强好胜,从不肯低头认输的知交好友,是那银袍长枪、呼啸往来。
从不识寒冬雪意为何物地小火人,是喜则雀跃、怒则如虎,从未曾隐藏自己内心任何一丝情感的赤焰少帅…
可梅长苏又是谁呢?他低眉浅笑。
语声淡淡,没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总是拥裘围炉。
闪动着沉沉眸色算计险恶人心;他的脸色永远苍白如纸。
不见丝毫鲜活气息,他地手指永远寒冷如冰。
仿佛带着地狱的幽凉。
他就象是一团熊熊烈火被扑灭后余下地那一抹灰烬,虽然会让人联想到曾经存在过地那团火焰,却再也没有火焰的灼灼热量和舞动地姿态。
萧景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想象这个变化的过程,一想,就是比无星无月的夜色还要深沉黑暗的痛苦。
进入东宫,蒙挚亲自过来搀扶萧景琰下马,可当新任太子一步一步踏上东宫主殿的白玉石阶时,他突然觉得是在踏着朋友咬牙支撑的背脊,脚一软,不由跌坐在阶前。
在一旁扶着他的禁军统领也随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在护在他的旁侧。
被莫名其妙丢在殿中的纪王和言阙奔了出来,却又不敢靠近,只能跟其他东宫护卫一样,呆呆地远远看着。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静坐良久,萧景琰终于抬起双眼,盯住了蒙挚的脸。
可是这位坚毅的汉子却躲开了他的视线,不知该如何答言才好。
萧景琰牙根紧咬,一只手如铁钳般地钳住了蒙挚的右腕,掌心皮肤滚烫如火,“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认出来的吗?”
“是…是他联络我的…”
萧景琰的眼睛有些发红,慢慢地念着那个名字:“小殊…小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为什么,当他劫后余生,重返帝都的时候,却不肯先联络我?”
蒙挚徐徐劝道:“殿下,小殊对你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期望,这一点,您应该明白他的心思才对。”
“是啊…我明白,若我不明白,又怎么会就这样回来…”萧景琰连吸了几口气,却怎么也止不住嘴唇的颤抖,“可是蒙卿,你必须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个是小殊啊!你我都知道小殊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以前甚至觉得,就算把他整个人打碎了重新装起来,他也永远是那个神采飞扬的林殊…”
萧景琰最后这句话,不过是一个比喻而已,可听在蒙挚的耳中,却好象有把刀扎进了心脏,一进一出地拉动着,令他一直隐忍的面色变成青黄一片。
“你一定知道的,”萧景琰目光比这七月的阳光还要烫,毫不放松地直逼过来,“他不肯说,我不会逼他,但我想听你说,你说!”
“殿下…”蒙挚在气势上似乎完全被他压了下去,可在垂目低头后,他依然摇了摇头道,“我是答应过他的…”
“好,”萧景琰并没有过多地与他纠缠。
猛地站了起来,似乎终于找回了全身的力气,“来人!”
“在!”
“备车驾。
进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