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洗完澡,穿着宽松的浴袍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从他记事以来,从没有这么清楚的看过自己,这张脸跟过去一点没有变化。三千多年的时光像是个笑话,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他褪了肩头的浴袍,侧身对着镜子,拨开长发,果然看到了背后的古文字。可惜他不认识。

因为那不是商朝的甲骨文,而是大祭司长大的那个外族所使用的文字。

他的主人究竟在上面写了什么,这么隐秘,居然要用外族文字来记录。

门锁忽然“咔哒”一声,他迅速拉好浴袍,已经有人推门进来。

“一清,洗好了?”刘韵穿着一件若隐若现的真丝长裙走了进来,也亏空调打得足,不然光是看看就觉得冷了。

“瞧瞧,洗干净可帅多了。”她扶着太一的胳膊左右看了看,一副大熟人的模样,身体也慢慢靠过来,眉梢眼角全是柔情蜜意和暗示。

太一勾着嘴角低头看了她一眼:“你丈夫回来没有?”

“哎呀死鬼,这个时候说他干什么?我既然来了,他当然没有回来!”刘韵故作娇羞地捶打他,然后又用手指在他胸口挑逗地画着圈圈:“这里又不是家里,他不经常来这里的,你放心好了…”

太一皱了一下眉,避开了她的手。

“诶?一清,你怎么了?”刘韵又想贴上来,再次被他轻巧的让开,大为泄气。

说实话,她又不是第一次找小白脸,就不说钱,她自己长得也不差,再心高气傲的也不是没驯服过,就这个。从带回来后就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看得到吃不到,简直让人抓狂。

刘韵的脾气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好。就像周玉戈,前面惹得她不高兴,后面有要求还是会尽量满足,因为她觉得只要这样下去,迟早这个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长久以来的经验就是这么告诉她的,她有钱,可以得到一切,这就是真理。

她寻思着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开放,于是又把衣领扯了扯,往太一身上贴,软腻腻地叫他的名字:“一清~~~”

“对了,我忽然想起件事。”太一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反正现在都到了S市了,你能不能送我去趟安郡?”

“啊?”刘韵莫名其妙:“这么晚了你去安郡干嘛?”

太一伸出手指挑了一下她的下巴,微微一笑:“去我表妹那里拿点东西而已,怎么,不愿意?”

刘韵想到沈岚就不高兴,但被他这举止一挑逗就什么都忘了:“怎么会呢,我这就去准备,不过可要速去速回哦。”上次他跟那个表妹的吻还记忆犹新,她可不想给他们制造个乱|伦的机会。

太一在她出门后,换上了她之前送过来的新衣服,然后随便把头发扎了一下,也没有戴假发,就走了出去。

前几天他在外面听到有人说起安郡镇的那间古董铺子又开了,猜想大概是沈岚回来了,一直记在心里。

此时此刻,他很想见一见沈岚,不知道为什么。

从S市到安郡镇,班车也不过才四十分钟,刘韵自己有车,更快。加上晚上车辆少,差不多十几分钟就到了。

到了镇子口,太一叫她停下等自己,就打开车门走了。夜色里,黑色风衣和他的长发在风里被牵着旖旎的摆舞,刘韵捧着脸痴痴的看了半晌。

沈家老宅安安静静地伏卧在眼前,灯火俱熄,看来她已经睡了。

太一走到墙角,轻轻一跃就翻过了墙头,悄无声息地朝她的房间去了。

木质窗户因为老旧的关系,有一扇已经无法关严。太一还记得,熟门熟路的找到,一推就开了。因为开了空调,里面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轻轻跃入房间,怕寒风灌入,又立即合好。

转过身,床上躺着一道身影,即使四周黑暗,他却连她睡衣领口的淡蓝印花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走过去在床沿坐下,细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脸色正常,不知道眼睛是不是能看到了。

沈岚翻了个身,手刚好搭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忽然让他觉得心安不少。

坐在这黑暗里,他忽然生出个想法,等把幕后黑手除了,他也许可以放下过往的仇恨,跟她一生一世…

他愣住,像是被这个念头惊到了。

怎么可以?那么刻骨铭心的背叛,那么惨无人道的对待,他居然愿意一笔勾销?

他开始自我挣扎,被她搭着的那只手紧紧撰着,骨节咔咔作响。

痛苦,矛盾,纠结…无休无止。

但是最终,他只是忽然俯□去吻她的脸,她的额头、眉角,然后鼻尖,最后落到唇上,撬开她的唇,深深的纠缠。她的舌尖有中药微微的苦辛,他的情绪再次复杂纠结,一面疼惜,另一面又觉得这微微的苦楚还不及他体会到的万分之一。

爱与恨真的只是一念之间,一步之遥…

沈岚呼吸不畅,终于被惊醒,一睁眼就发现身上伏了个人,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推开他,只依稀看出他穿着风衣,顿时像挨了一棍:“子牧哥哥?”平常他随便进出她的房间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跑进来非礼?

面前的人影似乎僵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许久,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冷笑,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口,推窗跃了出去。

前一刻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人,这么快就已经有了新欢了,他还想着要原谅她,跟她一生一世,笑话!

沈岚直到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刚才他推窗跃出的动作那么连贯自然,那么熟悉,就像…

她倏然醒悟,掀了被子就跑了出去,连件衣服都来不及加一件。

院子外面有脚步声渐渐远去,她顾不上寒风刺骨,也顾不上黑暗,拉开院门就追了出去:“太一!太一!”

前面有个穿着风衣的修长身影,她的眼睛还没恢复完全,黑暗里看的更不清楚,只能靠感觉去追。还没到跟前,前面亮起了车灯,刺得她连忙闭起了眼睛。

等她终于适应,发现前面的人正打开车门上车,灯光照得很清楚,那张侧脸,确实是太一。但他只是双唇紧抿,脸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就坐上了车。

车玻璃的后面印出另一张脸,是个女人,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汽车迅速的开离现场,她还呆呆的站着。

太一的身边,有别的女人了?

“一清,好像刚才有人在追你啊,是不是你的表妹啊?”刘韵八卦的问着,满口酸溜溜的气味。

太一沉着脸不理她。

“怎么了,跟表妹闹别扭了?闹别扭你也别不理我啊,我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

太一忽然转头看她,墨黑的眸子阴沉骇人,偏偏脸上还带着笑:“少跟我说什么真心实意,再啰嗦我就要了你的命!”

刘韵吓得手哆嗦了一下,车都跟着打了个转。平时看他脾气阴晴不定,完全就当作是邪魅狂狷之美,现在可不同,他刚才说这番话时完全不像开玩笑,虽然笑容很好看,语气很温柔…

刘韵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看中的是个有些变态的小白脸。

悦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刘韵回过神,拿起手机接听,看到来电显示时,脸色变了变,声音透出一丝心虚:“喂…”

“把电话给尹一清听。”

刘韵像被蝎子咬了一口,唰地停下车,捧着手机急忙道:“老公,你是不是听谁乱说了?什么尹一清啊?我压根不认识啊…”一边说一边瞄太一,后者的眼神已经轻飘飘的扫了过来。

“别激动,亲爱的,你看他名字跟我这么像,也该知道我认识他。乖,把手机给他。”电话里的声音很温柔,完全没有一个抓住老婆偷情的丈夫该有的愤怒。但是也正是这样,才更加让刘韵畏惧。

她的丈夫可以给她一切,包括自由,但是从没给过她心。刘韵有时候想,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像是包裹的太严实,一层一层的透不过气,于是终究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闷死腐坏了…

这种人是她的丈夫,也是她不安和恐惧的源泉。她仰其鼻息的生活,以为他不追究自己之前的丑事就是不知道,现在却别抓了个现行,那种感觉…像是一直走夜路而庆幸自己从未遇到过鬼的人,终有一日被路边伸出的鬼手抓住了脚腕。

她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于是颤抖着手把手机递给了太一。

太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学着她的模样把手机放到耳边。

“太一,”电话那边传来低低的笑:“好久不见…”

于是太一瞬间就明白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却有很多人为的安排。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能见到这个混蛋就行。所以他也笑了,眼里暗潮汹涌:“姓尹的,你在哪儿?”

四十八 断绝关系

沈岚在五分钟后被方子牧找到。瑟瑟寒风中,他把一件厚厚的棉衣裹在她身上,手却也顺势拥住了她,凑到她耳边似试探般问了一句:“要不要追上去?”

沈岚却像被他这句话提醒到了,连忙转身扯住他的袖口:“带我去!”

他微微一怔,无奈地笑了笑,但还是迁就她回头去开车了。

车里的暖气打的很足,很快就驱散了沈岚身上的寒冷。车灯的照射下,一切都看上去如梦似幻的不真实,她只好努力地眯着眼睛盯着前方,搜寻太一的踪迹。

“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你们沈家的一个亲戚或者你二伯的手下。”方子牧忽然开口,沈岚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太一。

“虽然也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粘你,但是也没想太多,一直到在假商王墓那里,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太一,真是让人震撼…”他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在遮掩自己内心的震颤,手依旧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沈岚没有接话,她也很想知道别人对太一是物人这个事实是怎么看的。比起她自己一点一点循序渐进的接受,忽来的猛击是不是会让很多人彻底颠覆以前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可是方子牧却没有再说下去,专心的开他的车,有一瞬间沈岚甚至怀疑他之前的话是不是压根就没说过。大概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动了动腿,转头看他:“你怎么会出来找我?”

“关心你啊。”方子牧偏头冲她一笑,镜片在路灯的照射下闪了一下光,沈岚觉得刺眼,于是别过脸不再看。

“真是不好意思…”她迟疑着,有点尴尬:“我自己的事情,还这么麻烦你,天这么冷,又是大晚上的…”

“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车已经驶上高速,很快就看到了前面的一辆银灰小车,沈岚认出那是太一坐的车,连忙打断他的话嚷嚷:“就是那个,快点!”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紧又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方子牧依言加快了速度,笑着摇摇头:“我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

“跟我划清界限。”

沈岚一愣,闭了嘴。

方子牧看了她一眼:“知道我主修的专业是什么么?”

沈岚不做声。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是心理学。实际上研究女性心理是我极大爱好,比如你,我就很喜欢研究你的心理。”

沈岚觉得不自在,开始专心地盯着前面的车尾,耳朵却还不自觉地听着方子牧说的话。

“我很奇怪你能这么容易接受太一这样的人在身边,物人?呵,那是什么概念,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的存在,如果公布出去,大概会被当成外星人一样带去解剖室研究吧。”‘

沈岚睁大眼睛转头看他。

他摆摆手:“放心,我没有要公布他身份的意思,那会把盗墓十三门牵扯进去,方家也没好日子过,我没那么傻。”

沈岚松了口气。

方子牧轻轻扫了她一眼,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继续道:“我只是想说,他不适合你而已。”

沈岚又是一怔,没有做声。

过了十几分钟,前面的车停了下来,两人当然也紧跟着停了车,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车灯一熄,就隐入了黑暗,一时间只有暖气的声音轻微而持续的传出,越发显得安静。

前面是个高大的院子,里面有灯光透出,不甚明亮,但已依稀可辨其中的豪华。太一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紧跟其后,在另一侧走下个女人。两人一起往院门走,但显然女人很犹豫,一直在后面徘徊,太一便走回来提着她往门边拽。

“没想到,我还以为他只对你黏糊呢。”方子牧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转头看到沈岚苍白的脸才没继续说下去。

“子牧哥哥,谢了,我下去找他。”

她伸手去拉车门,却被方子牧拉住胳膊:“看,又在跟我划清界限。岚岚,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你总是坚持用小时候的称呼叫我‘哥哥’,我看这不是亲昵,而是疏离,你是想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只会把我看成小时候那个大哥哥,而不是现在坐在你身边的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不是?太一和周玉戈,你都能直呼其名,有时候不叫名字,一个喂字就可以传递要说的话了,对我难道不可以么?”

沈岚张了张嘴,讪笑:“你的心理学研究的太过了,我只是不习惯改口而已。”

方子牧腾出一只手托了托眼镜,另一只手却仍然牢牢地扣着她的手腕:“我不太喜欢费事,我爸和你大伯都觉得我们很合适,我觉得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你漂亮、独立、温和,有时候倔强,有韧性,不经意的时候露出弱点,又让人很有保护欲,我虽然大你将近十岁,但是真的觉得你会很适合我。”

沈岚动了动手腕,嘴唇发干,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且不说现在本来就不是说这些的时刻,眼前的人也让她觉得陌生。虽然本就不算熟悉,但现在却是完完全全的从内而外都陌生了。她没想到他顶着斯文俊秀的外表,一直在研究着她,试探着她,觉得她合适自己,于是就递出橄榄枝。

他当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沈岚有点火大,语气也冷了不少:“子牧哥哥,可以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放手,我要下车。”

“一定要去找他么?”方子牧转头瞥了一眼外面还在纠缠不清的男女:“他有什么好?你是不知道他那天背着你在殷墟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他那时候有多恐怖么?而且他是物人,物人!跟你怎么可能有未来?他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够了!”沈岚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从他手里扯出手腕,推开车门就走了出去,“嘭”的一声甩上车门。

院门口的太一和刘韵也被惊动了,转头看了过来。方子牧还在震愕,转头却迎上了太一的目光,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都会剥了他一层皮。他的手微微一颤,故作镇定。

沈岚裹紧棉衣,朝太一走了过去,明明只是十几米的距离,她却像是走了很久。

他是物人,非人非物,连人都算不上…

那又怎么样?他是太一,那个被她挖出来,奉她为主忠诚不二的太一,任何人都不能把他夺走!

“太一!”她走到他面前站定,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跟我回去!”

太一微微一愣,看了她一眼,这才知道她已经能看见了。刚才有一瞬他甚至以为曾经的大祭司又回来了,这么强势又凌厉的目光,只是衣裳不整有点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