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刚醒来,正揉着眉心,但揉眉的动作仅是一瞬,很快停了下来,四下望了望,微拧起的眉心和动作里的迟滞透着和她同样困惑的讯息。他似乎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如同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般。

他也看到了她,摇下车窗。

“夏小姐?”低沉的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但平缓声线下的困惑,显然还记得她。

夏言也微笑和他打招呼:“沈先生。”

慢吞吞回头看了眼门卫,视线落在他身上:“刚门卫大哥说你找我,有……事吗?”

“……”沈靳抬头看了看门卫,皱眉看她,“我找你?”

夏言愣愣点头,指了指门卫:“他说的。”

沈靳又四下看了看,似乎也没怎么从眼下的状况中理出头绪。

“沈先生怎么了?”夏言问。

沈靳摇摇头,轻吁了口气后,人已冷静看她:“没事。”

“可能门卫搞错了,抱歉,打扰你了。”

夏言微笑:“没事。”

————

从安大离开,沈靳先回了趟家。

刚进屋他母亲姜琴便着急迎了上来:“怎么样?”

沈靳想起自己莫名出现在的大学校门,眉心微拧:“什么怎么样?”

姜琴:“昨晚不是去找夏言了吗?”

沈靳眉心弯起的褶皱更深:“我……去找夏言?”

眼角余光瞥见桌上揉皱的纸片,童童的画像,肉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眼神无辜而安静,一下让他想起稍早前困惑站子啊车前的夏言。

她很漂亮他知道,气质也干净动人,但也仅是个漂亮的女孩,没特别到让人记忆深刻,甚至一面之后为她癫狂。

但他在她学校等了她一夜的举动,却似乎透着股为她癫狂的古怪。

是因为她的作品吗?

沈靳想到她那日的柳编笔筒,视线重回桌面的童童画像上。

他将它拿了起来,线条勾勒确实很恰到好处,神韵也捕捉得分毫不差。画是活的,有灵魂,显然画功身后,但到底还不是设计作品,也不是工艺设计,他无法从这幅画里判断她的设计功底,但美术功底确实在的。

那天的笔筒也是市面上常见的造型,工艺是细腻,但并非原创。

他对她这种毫无道理的执拗,是因为她作品里透着的潜质吗?

沈靳不确定。

九点去公司时,沈桥抱着厚厚一沓文件搁他办公桌上,全是近期的编织工艺设计大赛参赛作品。

沈桥亲自跑各大高校动员,5万起的奖金,学生参赛热情很高。

这次比赛是沈靳和沈遇以新公司“安城实业”的名义在全省范围内举办的一个赛事,试图从中挖掘一批潜力工艺设计师。

“安城实业”主营竹编藤编等工艺家居,一个看似不是那么时尚的行业。

安城是个竹艺和藤编艺术发达的城市,竹林资源和藤蔓资源丰富,劳动力富余。同时也是个民俗特色明显同时民风彪悍纷争多的城市,沈靳的意思,希望整合安城的资源优势,着重发展竹艺和藤编艺术,将传统民族工艺和现代家居结合,直指海外市场。

中国元素正在世界秀场悄然流行,很多东西不是失去时代新意了,只是没触到新的市场需求点。

编结工艺也好,陶瓷雕刻也好,或是绣织、金属工艺等,都是沉淀了千年文化,有思想有生命的东西,是应该被传承而不是被淘汰的。

沈靳当年一手创办的软宸集团主营的就是工艺家居。

他费尽心思组建起来的团队,如今全在别人手上。

如今一切要重新开始,包括团队搭建。现在新公司最急缺的就是设计团队,年轻人里已鲜少有人再从事手工艺设计相关,人才不好找,又是新公司,沈靳这才考虑以比赛的形式找人。

沈桥线上线下宣传得好,参赛作品很多,沈桥负责搜集整理,由沈靳来审核。

沈靳看着他抱进来的厚厚一沓参赛作品,随手翻了翻:“有不错的吗?”

沈桥挠头:“我是外行,哪里懂这个啊。”

沈靳点点头,没再追问。

他花了一天看完了所有参赛作品,没有特别亮眼的,还不如夏言随手给他画的小女孩传神。

“夏言”两个字从脑中闪过时,沈靳又想到了莫名守在她校门口等她的事,动作有片刻停顿,而后很快开了电脑,打开参赛作者名单,搜索栏输入“夏言”名字,搜索词条0。

沈靳记得那天她说过,她学的是艺术设计,算半对口。

他想到了她亲手制作的柳编笔筒,沉吟了会儿,沈靳给沈遇打了个电话:“老五,现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一周,有没有可能,将自愿参与变成强制参与?”

第5章

省外大学沈遇办不到,但省内沈遇的声望和人脉在那攒着,处理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直接联系各学校艺术系领导,将藤编工艺设计作品以一个课外作业的形式布置了下去。

当宿舍长余声声拿着辅导员新布置的A4纸大的作业推门进来时,夏言正在电脑前忙。

“妞们,辅导员作业,藤编工艺设计作品,不限主题,自由发挥,算专业课期末平时分。作品会统一送往那个藤编工艺设计大赛参赛,奖金5万起。”

伴着落下的嗓音,一份A4纸大的作业要求已落在桌上,“安城实业”几个字映入眼中。

那是沈靳的公司,刚刚成立的公司,但夏言知道,五年后它将会怎样的夺目耀眼。

它是沈靳携手沈遇,一步步打造起来的商业王国。是沈靳的五年,也是她的五年。

他在这五年里,舞台越来越大,她却犹困在她的小天地里,从当初结婚时外人口中的“天造地设”慢慢沦落为“她配不上他”。

如今这个五年,仿似滚了一圈,又滚回了原点,从零开始的时候,但一切又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就比如她和他,提前了半年认识,相亲桌上的见面,也不再是你情我愿。

夏言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就像陷在了一个过去的梦里,醒不过来了。

也可能是她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了。

偶尔夜深人静想起这样一个事实时,她心里其实有些难过。

也因为这种难过,她并不想与沈靳有太多的接触,过去也好,梦境也好,她想知道,一个没有沈靳的人生,最后会走向哪里。

因此对于这份与期末成绩挂钩的作业,夏言抗拒到随手涂抹了个吊篮就交上去了。

沈桥将所有作品交给沈靳时,沈靳特意先看了夏言作品,并没有太大特色,反而在这一批作品里找到了几个看着不错的潜力设计师。

颁奖设在4月的院庆晚会上,专门抽了个环节进行颁奖,连带着宣讲招聘。

沈靳作为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出席。

他出现在台上时,夏言就坐在观众席上,她没想到沈靳会来。

今晚的他穿了套纯黑色西装,搭配同色系的黑色衬衫,一米八几的个儿,常年健身练出的比例身材,随便往那一站,便已惹得全场学生尖叫。

他一向偏爱深色系衣服,人也一直是好看的,不是少年气的清秀俊美,是成熟男人特有的沉敛深邃。

这种男人在小女生中一向受欢迎。

夏言曾经也是被他迷倒的小女生之一。

他从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他有一双异常深邃平静的眼眸。当他以着那双眼眸定定看她时,眼神轻易让人沦陷。

哪怕是现在。

当他的视线穿过重重人海,落在她身上,眼神交汇的瞬间,夏言心跳还是乱了一下。

沈靳似乎也没想到会在人群里看到她,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而后平静移开。

夏言不觉微笑,并没有很排斥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能有机会感受这种因一个眼神而来的心跳感,她是心存感激的。

她和沈靳没有那么糟糕,那五年他很照顾她,对她很好,每天准时下班,尽管两人泰半时间都是沉默地各忙各的,也没像别的夫妻般浓情蜜意,但家庭气氛一向平和。她和他……只是没有爱情而已。所以哪怕再见,她和他也不至于心生怨恨。

好聚好散是这段婚姻最好的结果。

也许因为这份感激,也或许是将自己当成“已死人”的心态,现在坐在台下远远看他,就像欣赏一座漂亮的艺术品,会惊叹,会心跳加速,但心境是平和的。

他的发言很简短,嗓音是磁性的低音炮,带着淡淡的性感和迷离。

沈靳身上,她最爱的,除了他的眼睛,他的手,就是他的嗓音。

他从不知道,当他伏在她身上,以着渐低渐哑的嗓音问她“可以吗?”时,那样的他,曾让她多迷恋。

没有人见过那样性感温柔的他,但台下年轻的女孩,对现在的他有着同样的迷恋。

掌声、喝彩声、欢呼声和尖叫声……是对他受欢迎程度的最直接呈现。

现场气氛很热烈,一切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直到突如其来的尖锐男声:“别听他妈放屁,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刽子手。”

“沈靳,你敢不敢当着所有人面告诉大家,两年前你骗了多少人,害得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现场的热闹戛然而止,一个个惊愕看向出声的男生。

他就坐在夏言旁边,人长得高瘦,情绪看着很激动,一脚站到了座椅上,声嘶力竭地冲台上的沈靳嘶吼,清秀的脸上因愤恨而扭曲着。

“大家不信的话可以去搜软宸集资的新闻,他就是当年软宸集团的幕后老板,被判过刑,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又想重操旧业骗我们这些大学生是吧?”

现场一下哗然。

安城本地的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软宸集团,以家居工艺起家,前期不温不火,后期突然凭借精湛技艺和精准的市场定位,公司发展火箭般飞窜,曾风光一时,但只如昙花一现,风光没几个月便接连陷入拖欠员工工资,拖欠供应商货款,集资诈骗等丑闻,迅速凋零,以破产告终。

当年的集资诈骗在安城这方寸之地是大事,受骗的都是当地的手工艺农民,被忽悠以“代加工+保证金”形式入股公司,许以高额利润分红,最后落了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大家都被这一戏剧性的变化闹得有些懵,一个个看向台上的沈靳。

沈靳手还握着话筒,站在抬头,眼睑微敛,额前垂下的乌黑发丝在眉眼间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夏言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只看到他脸上的平和。

她并不是很能看得这个曾经在她心里纤尘不染的高大男人陷入这种窘境,但也没办法心无芥蒂地重新站到他身边,着急为他解释,他不是那样的人。

夏言选择了起身离开。

沈靳也看到了她,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

男生的嘶吼还在继续,现场从沉寂到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谁率先打破了沉默,吼了声:“垃圾,滚下去!”

现场很快被带起了节奏,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声响彻礼堂上空。

学院领导怕出事,双手连连下压示意学生冷静,边急急上台,让沈靳先下去。

沈靳收回落在夏言身上的视线,手握着话筒,嘴角微抿起时,他已看向众人。

“在我来这里之前,我曾问我自己,我能不能再以沈靳身份,以安城实业负责人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答案是否定的。我曾坐过两年牢,曾创办过软宸集团,看着它们在我手上一步步壮大,又像扎气球一样,迅速干瘪,还牵连了一群曾对我百般信任的亲人朋友,至今,我仍欠他们一个完整交代。”

“在我还是戴罪之身的时候,我其实不适合再高调出现在人群中。安城实业是几个兄弟和我联手创办,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比我适合走到台前,而且比我更具号召力和吸引力。但我不希望,你们进入公司后才发现,老板原来是个诈骗犯。你们不应该接受这样的欺瞒,而我,也不是诈骗犯。”

“两年前的事我会给所有受害者一个交代,包括我自己。”

一声低沉的“谢谢”后,沈靳将话筒交给了旁边的领导,转身下了舞台。

台下角落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一道微微带怯又无比坚定的女声突然响起:“我相信沈老师。”

音落时,一个高挑女孩已经站到了舞台上。

现场再次哗然。

声音很熟悉,夏言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微滞,她认得她,林小姐,林雨。

很多年以后,她成为了沈靳的助理。

夏言没想到她和她原来是校友。

心脏又开始涌起熟悉的挤压感,不是很舒服。

夏言收回视线,转身走了,夜还不太深,微风正好,校道也没什么人。

她手里还抱着厚厚一本画册,本想直接回宿舍,没想到经过后门时,遇到了刚从后门出来的沈靳。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里面舞台上还有个无条件支持他的人。

沈靳面色很平静,脸上丝毫没有被轰下台的尴尬感。

“夏小姐。”他客气打了声招呼。

夏言也客气回了声:“沈先生。”

绕过他想先走,擦身而过时,沈靳看到了她手里捧着的画册,封面上精心勾勒的笔筒模型映入眼中时,沈靳叫住了她:“夏小姐。”

夏言诧异回头。

沈靳往她手中画册看了眼:“方便看看吗?”

夏言:“不好意思,可能不太方便。”

沈靳点点头,没强求,视线平静落在她脸上:“我和夏小姐……以前有过过结?”

夏言愣了愣:“没有啊,为什么会这么说啊?”

沈靳:“每次见面,夏小姐似乎对我有着很重的防备和抵触。”

夏言:“……”

“沈先生可能想多了。”

沈靳沉默看了她一会儿,手掌却是伸向了她,意思很明显,他想借她的画册。

人明明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压迫感十足。

夏言不太想给他,不是什么珍宝,她也不知道他要这东西做什么,只是单纯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

“不好意思。”

再一次的拒绝,夏言歉然颔了颔首,转身往宿舍走。

沈靳没拦她,也没再强求,只是随着她一道往前,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不说话。

路灯将两人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的距离,落错交叠在了一起。

微风习习的校道,不时牵手笑闹而过的情侣,昏黄的路灯,透着疏离的熟悉身影,陌生的时空……种种意象糅叠在一起,莫名生出些伤感情绪来。

夏言脚步停了下来。

沈靳侧头看她。

她没有回头,只轻声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沈靳脚步微顿,看向她,她半张脸隐在夜色下,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她柔美的侧脸,很年轻很温软文静的一张脸,面色是平静的,却总像透着些什么。

沈靳说不上来。

“抱歉。”他温声道歉。

她没应,转身走了,他也没再跟上。

夏言宿舍在五楼,门口就正对着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