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现场只有一小时,但之前我要花一个星期去做准备,而现场的那一个小时,我需要百分之百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翻译,所以每次结束的时候都会觉得非常累。晚上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做了,连饭也懒得吃,就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发呆。所以我常常说,我这工作也

是吃青春饭的。”

听我罗里吧嗦说了这么多却一直一言不发的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想了想。如实说:“不知道,我觉得,真的很难说清楚…可是至少我能够胜任,也不讨厌,最重要的是,我能靠这份工作养活我自己。”

他的脸上忽然有一种温柔的光:“懂得知足的人会比较快乐。”

看着这样的他,我忍不住问:“你真的十六岁就开始独立生活吗?”

温柔的光稍稍消去了一些,但他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而是坦荡地说:“我十三岁之前,是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每年大概只见父亲一两面。”

“?!”

他似乎并不对我的反应感到惊讶,反而继续平静地娓娓道来:“刚出生没多久,我爸爸就得到了一笔奖学金,来法国念书,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见面。十三岁的时候,我妈终于带着我来到我爸身边,可是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十六岁时,我母亲再婚,我当时考进了当地一所寄宿制的学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独立生活。”

他就这样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完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好像这并不是他自己亲生经历的,好像…这只是一个故事,别人的故事。我却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我的生活中是有“父亲”这个角色的,那么我就能过上我所希望的那种生活——有爱我纵容我的父亲,有严厉却也很爱我的母亲,他们也许偶尔会吵架,但更多的时候,是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们的这个家庭,由爱和血缘紧紧地连系在一起…

可生活,也许并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春去秋来,它只以它的真实,延续着我们的生命。

“你恨爸爸吗?”下意识地,我就这样问出了口。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那么你呢?你恨吗?”

四(中)

我恨吗?

我痴痴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好像,那并不会是一个纯粹的答案,不能用“恨”或“不恨”这两种简答的选择来回答。

“如果你真的恨你的父母,”二哥似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是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他们为你做得太少,还是你想要的太多?”

窗外又下起了雨,天空依然乌云密布。我看着窗外陌生的一切,脑海里不断出现的,却是关于我和妈妈的各种片段。

我想起很多次争吵的画面,我都已经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争吵,可是在我最近两年的记忆中,我和她几乎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我不恨她,我只是…不知道要怎样跟她好好相处。我们是这么得不同,几乎没有相同之处。我甚至不愿意去想,在她眼里我是怎样的,我觉得她一定对我很失望。

车子沿着公路一路南下,路子安依旧在后排呼呼大睡,我和二哥却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我没有想到他的童年生活也非一帆风顺,所以更加觉得愧疚。冥冥中,我感到也许正是因为我和我老妈的存在,他才会有那样的经历。

公路上的车开始多起来,尽管下着雨,却没有人减慢车速,很快的,在驶出隧道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巴塞罗那——这座伍迪艾伦眼中热情、性感、疯狂、又充满了不安的都市。

在普罗旺斯那样的山间呆了一阵之后忽然来到大都市,会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与失落。兴奋于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店、宽阔又热闹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同时又失落于失去了山间小镇的恬静安宁。

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下午七点,该是时间吃晚饭了。欧洲的夏天,白天非常漫长,往往九点以后太阳才开始落山,所以我基本上来了之后都没有看过夜景。我想到了伍迪艾伦的那部《午夜巴塞罗那》,所以…那真的是午夜吗?

说到午夜,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贺央。

那天晚上,在他莫名其妙地说了那样一句话之后,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

我觉得我的脸当时一下子就红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贺央这家伙竟然就像没事似地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将要开始另一段旅程,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在我和亲生父亲相认后的内心感受,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了解贺央,还是说,人是多变的,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又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我的公寓只有两间房,”开车的二哥忽然说,“我本来以为只有子安会跟我一起回来…”

“没关系,”我连忙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睡地铺就可以。”

二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只是想说,我出门前只收拾好了要给子安住的那间书房,我自己的房间没怎么收拾,你去了别见怪。”

“我住你房间?”我诧异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

我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这不太好吧…”

他轻蹙了一下眉头:“你不用这么客气。”

“这…不是客不客气的问题,”我说,“我们虽然是兄妹,但始终…男女有别,睡一间房不太方便…”

二哥愣了两秒,然后笑起来:“大小姐,我的房间让给你,我睡客厅!”

“啊…”

他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脑子是怎么长的?

我无话可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去睡客厅。

“可是,”我狡辩,“你跟子安睡你的房间,我睡书房就好啦。哪有让主人睡客厅的。”

“我习惯一个人睡觉,”他说,“而且我相信子安也是。”

好吧,我闭嘴。

二哥开着车,驶过热闹的大街小巷,驶过拥有巨大屏幕的皇马主场,驶过伫立着各种古怪雕塑的街心花园,最后来到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上。这条街非常宽敞,两边安静地排列着各种别墅和多层公寓,这里的建筑很少讲究统一性,各有特色,放在一起却又很协调。

二哥把车停在路边的空位上,然后转身往仍张着嘴昏睡的子安头顶撩了一下:“小子,到了!”

子安朦胧地睁开眼睛,随他一起下车取行李。我也下了车,抬头四处张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走吧。”二哥和子安一人拖着两个行李箱,往公寓楼里走去。

我跟了上去,心中充满了对二哥的家的好奇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有关于他的一切的好奇心。

二哥的公寓在二楼,出了电梯就左右两个房门。这座公寓楼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灯,白色的大理石地面,白色的房门。

他带着我们走向左边的那一间,打开房门,我走了进去,发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按照我对路魏明的理解,他是一个如此冷静、理智、谨慎、内敛的人,他的家应该色彩简单,比如黑白灰蓝。可是一推开白色的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巨大的红色沙发,那种红,简直热情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仅如此,他那间宽敞的开放式的厨房里也是同样颜色的橱柜,餐厅很简单,只有一张白色的木桌,可是木桌下面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地毯,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

二哥先是把子安带到给他准备好的书房里,书房倒是非常素净,白色的书架配上白色书桌和黑色转椅。窗台也都是白色的,窗台旁搭了一张单人床,我猜那长度可能刚好够子安挤进去。

接着二哥提着我的行李来到他自己的房间。我原以为他说没有收拾过应该是不堪入目,但其实还是很整洁。而且让我稍稍惊讶的是,他的卧室又跟张扬的客厅和素净的书房不同,整个房间的颜色都是浅灰色或黑色的,显得有些沉重,只不过,这种沉重并不让人觉得压抑,反而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二哥打开入墙式的柜子,从床单枕头到被子被罩全部换了一遍,然后又在柜子里腾出两个空格子,说:“你的东西可以放在这里。”

我怔怔地点点头,还沉浸在对这陌生地方的好奇之中。

“我这里只有一个洗手间,就在你隔壁那一间。”他又说。

我点点头,走到窗台前,发现正对着窗子的,是一棵银杏树,下面是一个院子,种满了各种颜色鲜艳的花。

“你先…休息一下。等下出去吃晚饭。”说完,二哥就抱着换下来的被单床罩什么的出去了。

看着他关上门,我仍然坐在窗台上,这一整天的旅途让我有些疲累。过了一会儿,门口有人敲门。我说“请进”,进来的是二哥,他一手拿着手机,说:“我爸说他到奥斯陆了。”

“哦…”

二哥点了点头,又关门出去了。

我想他还是无法接受我,所以跟我说话仍然像一个外人,但我一点也不怪他,我只是在想,一个像他这么顽固的人,究竟需要多久才能接受生命里多了一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

八点过十分,我们一行三人去街上找吃的。说真的,我饿坏了,所以经过街角蛋糕店的时候,我忍不住站在门口的玻璃橱窗前看着里面陈列的各种色彩鲜艳的蛋糕。二哥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毫不客气地抓起我的手臂就往前走。

子安双手插袋,嘲笑说就几块蛋糕就把我打倒了。可是没走几步路,他自己也被麦当劳打倒了。二哥一手拖着一个人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拐过两个路口之后,他终于把我们带进了一间小餐馆。

我们一走进去,就有个身材高挑的西班牙美女来跟二哥打招呼。二哥把我们安顿在靠窗的餐桌旁,自己跑去跟美女行贴面礼,聊得热火朝天。鉴于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我跟子安只能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一句也听不懂。二哥很快跟美女结束了谈话,后者转身进了厨房,他则在我身旁坐下,说:

“帮你们点好吃的了。”

“二哥,”子安一脸不满,“为什么你总是很受洋妞欢迎,我在洋妞那里根本吃不开。”

二哥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打算回答。

“不会吧,”我对子安说,“洋妞不是最喜欢你这种muscle man吗?”

“对啊,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子安满脸委屈。

“那会不会是长相的问题?”我试图帮他找出问题的根源所在。

“开玩笑!”路子安大叫起来,“你觉得二哥会长得比我帅吗?”

说完,他一把拉过已经满脸黑线的二哥,裂开嘴摆了个“微笑”的表情,说:“姐姐你仔细看看。”

我眨了眨眼睛,说真的,这两兄弟…在我看来谁也不比谁帅到哪里去。

二哥拍开子安抓着他肩膀的手,终于开口:“你觉得外表对男人来说很重要吗?”

“这…”大个子皱起眉,像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和二哥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禁同时微笑起来。

“受不受女人欢迎是一回事,”二哥继续教训道,“但是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能不能被别人信赖吧。”

“可我为人也很诚实,也应该很受人信赖啊。”子安反驳。

二哥轻笑了一下,伸手在他额头拍了一下:“你啊,别这么孩子气,为人处世沉稳一点,自然别人就会信任你。”

子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十足的孩子气。

二哥看着他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他笑起来脸颊两旁有两个非常浅的酒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笑的时候会看起来比较温柔的原因。他伸手往子安头上撩了一下,嘴里“骂”道:

“臭小子!”

子安一脸嫌恶地要躲,却怎么也躲不开。

“我好羡慕你们。”我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二哥和子安停下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我。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原本这句话应该只是出现在我的心底…

我张了张嘴,终于说:“因为你们感情很好。”

更准确地说,我羡慕的是子安。二哥总是嘴上骂他,其实不知道有多爱护他。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我跟子安同时掉进海里,他会救谁?

我想,答案一定是子安没错。

可是一想到二哥跳进海里救这大个子的狼狈模样,我又觉得很好笑…

路家两兄弟看着我脸上时阴时晴、几番周折的表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二哥点的晚餐很快就送了上来,子安没几下就把披萨干掉了,还一副才刚开始的样子,我有点错愕地看着他,二哥倒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只是提醒他:“别吃太多,等下搞不好又胃疼。”

子安根本没空搭理他,喝了一口水,继续吃烤鸡腿。

吃过晚饭从餐馆出来,已经九点左右了,太阳开始落山,二哥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他后面,子安则拍着肚子走在最后。二哥双手插袋,走得很慢,像在散步,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们有没有跟上。

路过冰淇淋店的时候,我被橱窗里各种色彩鲜艳的冰淇淋吸引,站在那里贪婪地看着。二哥走过来,递给店员一个硬币,然后对我说:“想吃口味?”

“薄荷。”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点头,刚要对店员说,又被我拉住。

“香草呢?香草会不会比较好?”

他看了我一眼,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等待的脸颊有点要抽筋的嫌疑。

“要不然还是薄荷吧。”我咬着指甲说。

可刚一说完,我又后悔了:“香草!要香草!”

二哥轻叹了一口气,又摸出一个硬币递给微笑的店员,说了几句西班牙语。一分钟后,我手上多了一支双球冰淇淋,口味分别是薄荷跟香草。

我看看手上的冰淇淋,又看看二哥。他没好气地说:“这下满意了吧。”

我扯了扯嘴角,满脸堆笑:“我刚才忘了一件事。”

“?”

“其实我一点也吃不下了。”

“…”

我想,要不是最后子安很高兴地接过冰淇淋蛋筒,全部吃完的话,二哥可能想杀我的心都有了。

回到公寓,大家都累了,轮番洗过澡之后就准备睡觉。二哥是最后一个洗的,我刚整理好箱子,铺好床关上大灯准备睡觉的时候,他来敲我的门。

我打开门,借着客厅里的灯光,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点窘迫。

“?”

“嗯…”他沉吟了一下,“我能进来拿点东西吗?”

我连忙让开道,请他进来。

他走到衣橱旁,磨蹭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内裤忘记拿了?”我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调戏起二哥来了。

他尴尬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我先是在心里笑,然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放声笑出来。二哥脸上的表情实在…太有趣了!

这天晚上我原以为会睡不好,陌生的环境常常让我难以入眠,可一躺下,浓重的睡意就向我袭来。我闭上眼睛,脑袋里纷乱得很,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断旋转着、重复着。

最后的最后,我想到的是贺央,想到他在电话那头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

只是,我还来不及再往下想,就已经睡着了。

这一睡直睡得我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我忽然听到了二哥的声音,他在梦里喊:

子安!子安!你怎么了?!

四(下)

“西永!西永!鲁西永!”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然后就听到什么东西撞击地板的声音,沉闷且有力——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猛地坐起身,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头皮发麻,血压飙升,我忽然很肯定,刚才那是二哥的声音!

难道他真的在叫我?!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打开房门,客厅的灯亮着,子安倒在地上,四肢都蜷缩在一起,二哥试图把他拉起来,但这一米九的大个子,岂是那么好摆布的。二哥见我出现,连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