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从老脸一红,嘀咕道:“你磕碜我是吧?”

“没有的事。”哪知苏闲一本正经起来,“改天找个时间,咱俩可以较量一下。”

“……”钟云从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不怀好意地挑起半侧眉尾,“那我赢了,你让我在上面?”

这回轮到苏闲怔住了,不过他很快也在对方嘲笑的目光中从容一笑:“可以啊,只要你有那能耐。”

这家伙整的,他还有点小期待了。

“行了,不开玩笑了。”也不知道苏某人是不是在转移话题,他背着手走出了广玉兰的树荫,披着一身的阳光往前走,“我有件事想问你。”

钟云从落后了半步,有点好奇:“什么事儿?”

“何慧琼,到底是谁杀的?”

钟云从的步伐停滞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问?”

苏闲也跟着顿了一下,侧过脸看着他:“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来着。”

钟云从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看样子,是宗正则替他顶下了枪杀何慧琼的事儿。

个中原因,他也大概能猜到。

至于苏闲,他既然会这么问,那自然是不太相信局长给出的说辞。

钟云从越来越愧疚,总觉着自己配不上宗正则对他的好。

他沉沉地叹口气:“是我杀的。”

苏闲果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倒是很维护你。”

钟云从只是摇头:“他没必要这样的。”

苏闲把头扭回去:“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他的脚忽然沉似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你跟宗局,是一样的想法,对不对?”

苏闲亦是驻足不前,静待着他的下文。

“你们嘴里都在说,我进步了,变强了,可在你们眼里,我依然只是温室里的植株,长得再快也只是个花架子。”他字里行间满是自嘲的味道,“所以才想替我挡去所有的危险和麻烦……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钟云从垂眼,落寞地望着石子路边上随风摇曳的青草叶子:“这样看来,我本质果然还是个弱者。”

苏闲嘴唇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法否认,一点类似的想法都没有。

钟云从把对方的缄默当成了默认。

他倒没有感到愤怒或是委屈,只是多少有些郁闷,主要是针对他自己——得不到别人的认同,说到底,问题主要还是在自个儿身上。

“告诉宗局,没必要说这个谎。”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淡淡出声,“他不是希望我接他的班吗?区区一个任杰我都搞不定的话,那说明他看错人了。”

他不再藏着掖着,却是惊到了苏闲:“你说什么?”

钟云从耸耸肩:“也没什么,就是……以后我可能会变成你的顶头上司。”

他说着伸手在他眼前贱贱地晃了几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苏闲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受到了惊吓。

钟云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想争口气,也有可能是堵着口气,总之,他轻描淡写地就把不久前还让他惴惴不安的事宣之于口了。

于他而言,这个举动多少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

这意味着,他准备接受来自宗正则的重担了。

钟云从自己也没想到,宗正则的恩威并重、软硬兼施都没起效果,却因为苏闲无意说出口的一句话激起了他沉眠的斗志,逼得他从被动转为主动。

我干嘛那么在意他的想法啊?他纠结的要死,但纠结完得出的结论却是——不在意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苏闲自然猜不到他百折千回的心路历程,不过他很聪明也很敏锐,立时就察觉出他先前无声的表态伤到他了。

“是有点意外……不过我相信宗局的判断,”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要怎么跟钟云从道歉,嘴里变得磕磕巴巴的,“他选择你一定是有理由的……恭喜你。”

钟云从笑嘻嘻的,一点都看不出落寞的影子,他慢悠悠地往前走:“其实现在八字才有一撇……也不一定就是我……说起来,局长这职位,待遇怎么样啊?有特殊的福利吗?工资应该比你现在拿的高吧?”

他喋喋不休地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手腕蓦地被抓住了,他一愣,停下了嘴里的玩笑话,一头雾水地看着苏闲。

“我没有小看你,也不认为你是弱者,”苏闲低低地开口,“就算你有一天比我强上十倍,我还是会……”

最后那几个字他没能说出口,但钟云从知道他的意思。

有时候,想保护谁,其实跟强弱无关,只是……想那么做而已。

钟云从按捺住自己想拥抱他的欲望,迅速地背过身去,长长地吁了口气:“懂了。”

苏闲抿嘴一笑:“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你可一定要多关照我。”

钟云从管理好表情之后,转过脸:“那现在就替未来的局长服务一下呗?”

他没想到这家伙那么快就蹬鼻子上脸,有点好笑:“什么服务?”

钟云从深吸一口气:“我想去见见徐文鑫……有些事想问问他。”

第168章 野心

“可以是可以,”苏闲答应的很痛快,但追问自然在所难免,“不过为什么突然想去见他?”

尽管早知道他肯定会问,钟云从还是感到为难:“唔……就是有点事……想问一下那个人。”

他这个回答基本等于白说,什么营养都没有,关于宗正则对于钟致远的那些怀疑,他还是不想对旁人说,即使那个人是苏闲。

说白了,他还是抱了点侥幸的心思,毕竟那些都还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可矛盾的是,他想去找徐文鑫打听一些事情的做法,却是与他的内心所想背道而驰。

我到底想怎么样?钟云从也在扪心自问,但对于答案,却没勇气深思。

苏闲见他那副支支吾吾,满脸都写着“我有苦衷你别问了”的模样,也就如了他的愿,点点头:“行吧,我让人安排一下,等过两天你好了就……”

“不用过两天,我已经好了!”钟云从精神抖擞地拍拍胸口,“就现在吧!”

苏闲看着他,不说话了。

钟云从叹了口气,声音也弱了几分:“真的没什么事了,你看我走了这么久的路,也没腰酸腿疼的……”

他喋喋不休的废话被毫不客气地打断:“一定要今天见?”

钟云从连连点头。

“那好。”苏闲转身即走,连个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那就别藏着掖着,把实话都告诉我。”

钟云从还能怎么样?只能悻悻地妥协了。

“……大概就是这样。”苏闲既然应了下来,行动也是相当迅速的,带他回去加了一件衣服之后,便开车把他往治管局带。在路上,钟云从把那天与宗局的对话捋了一遍给他听,末了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宗局嘴里的那位‘故人’一定就是我爸。”

苏闲没有评价他这近乎画蛇添足的一句,他的重点落在了“洗钱”以及“综管局”上。

“对于外面来说,‘孤岛’就像个法外之地一样,是不是?”

钟云从一怔,犹犹豫豫地点着下巴:“是吧……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里的存在。”

“所以才被有心人选中,想要打造成洗钱和避税的天堂吗?”苏闲笑着摇摇头,“看来综管局拿到的好处一定不少,才敢搅这样的浑水。不过,比起综管局,二十多年前就能有这样远见的人,反而更可怕……啧,朱慈我也算挺熟的,她居然是这么厉害的人吗?无论如何,如果那颗棋子真的是她放的,抛开立场,我还是挺佩服她的。”

钟云从听着这种话,心情非常复杂。

他斟酌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你真觉得……逃出去的那个人……他有这么大能耐吗?”

苏闲闻言瞥了他一眼,对于他特意将自己父亲摘出去的事一笑置之:“你还是没搞明白,这种事情,不是一个人或者单方面想做就达成的……一定要有人配合才行。”

苏闲话里的指向性很明显了,钟云从皱起眉:“综管局吗?呃,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赚点走私翡翠的小钱……原来他们胃口这么大吗……”

苏闲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弓起的手背看着很是克制,他开车的风格出乎意料地沉稳,换句话说,就是开的超慢,跟钟云从想象的差太多了,他之前问过,人家慢条斯理把他打发回去了:“开快了,我晕车。”

钟云从哭笑不得。

“我倒是能猜出一点,除了私欲之外的原因。”他蓦地出声,钟云从的思维一时没能转圜过来,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他拐过一个路口,略略减慢了本来就不怎么快的车速,让一条伶俐的小狗哒哒哒地过了马路。

“昨天我去找丁成业聊了一下,虽然他那个人挺讨厌,但上次列车倾翻那事儿他欠了我人情,他这人没什么优点,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还懂得知恩图报了。”苏闲松开了刹车,车速加快了一些,窗子半敞着,丝丝缕缕的风灌了进来,他们的头发随风而动,“原本我也没想这么多,不过联想到我跟他之间的聊天,忽然就觉着,综管局的目的也许并不只是为了敛财那么简单。”

钟云从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原因很简单,梦川的翡翠矿是有限的。”大概是低沉了几分,苏闲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沉重,“而我们已经开采了很多年了,总有一天,会把那些玉石都挖干净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生存下去的最大依仗就没有了……”

他说着笑了一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也不清楚,这座城市里可以被称之为‘人’的种群还能延续多久。但只要还存在一天,就必须活下去。”

他侧过脸看着钟云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云从眨眨眼:“所以,综管局才想要另辟蹊径,想一条新的生财之路?不过说实在的,”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不太看好。”

看起来好像很美好,可仔细一想,可行性实在很低,钟云从不知道他们具体打算怎么操作,可最关键也是最现实的问题就摆在综管局眼前——这里与外界的通讯是断绝,更不用说现代社会必不可少的互联网,他无法想象,在与世隔绝的‘孤岛’,综管局的宏图大志要怎么实现。

毕竟,将一个“法外之地”变成一个“避税之地”,其中的难度,跟走私翡翠那种小打小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知道,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成功。”苏闲淡淡一笑,“说起来,我倒觉得可能是我多想了,那些伙也许并没有那种高尚的想法。”

“不重要了,反正他们肯定成不了事的,除非……”钟云从说到这里倏地顿住了,苏闲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除非什么?”

钟云从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出声:“除非……‘天网’不在了。”

苏闲也跟着愣住了。

“我之前一直没搞懂,为什么综管局要暗中支持‘暗影’,现在忽然有点头绪了。”钟云从一下子兴奋起来,“你想想,‘暗影’一直以来的诉求是什么?他们不就是想搞掉治管局的那张‘网’踏出‘孤岛’吗?这样一来,岂不是跟综管局那个……可能存在的计划,不谋而合了?”

说实话,苏闲被他突如其来的猜想惊到了,但又没法否认,确实还挺能自圆其说的。

接着,他下意识地顺着他提供的那条思路继续往下走,结果延伸出的结果更是让人背后一凉。

“照你这么说,那何慧琼刺杀宗局的行为,想必也没那么简单。”苏闲眼沉如水,“宗局是‘天网’的核心,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天网’很可能也会出现漏洞。”

钟云从听得后怕不已,还好他没有彻底丧失理智,没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苏闲双眉紧锁:“不行,得派些人手保证他的安全,我怕他们会卷土重来。”

钟云从深以为然:“太有必要了,多派几个人!”

说罢又有点小担心:“他不会不同意吧?”

“为什么不同意?”

“比如说,拉不下面子什么的……”

苏闲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

“也是,被我揍的满地找牙这种事都能说出来,的确没什么架子……”钟云从小声嘀咕,跟着后脑勺就挨了苏闲一下:“他可没说这种话,别瞎往脸上贴金了。”

钟云从揉着后脑勺,刚揉了两下就发现治管局的标志性建筑出现在了视野里。

苏闲停好车之后,他们一起走了进去,很快到了关押重犯的秘密监狱。

钟云从独自站在一扇黑色大门外,徐文鑫就关在里面,就在几分钟前,他婉拒了苏闲陪同的意愿。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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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仿佛有人拿了把刀撬开了他的头盖骨,把他的脑浆搅成了混沌的一锅。

脑袋痛的要爆炸了。

睁眼的瞬间,他甚至看不清视野里所有出现的人和物,眼前一片模糊。

“任杰?任杰?”好在这时候,他的耳边出现了熟悉的声音,让他在几近崩溃的状态中攫住了最后一丝理智。

“以柔?”他的喉咙又干又痛,音色也沙哑的不行,“是你吗?”

“是我!”一双温热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任杰没再说话,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头晕的太厉害,一时间,他只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不适的后遗症才渐渐消散。

他也想起了昏厥前的事。

他浑身一凛,猛地坐了起来:“我妈呢?她人在哪儿?!”

他说着便要跳下床,结果因为太久没活动,两条腿根本使不上劲,他险些摔倒,好在以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她……她有点事儿,还没回来。”以柔陪着他一起在地板上坐下,“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任杰按着太阳穴,呼吸急促:“她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给我下药……她给我下了什么药?”

以柔垂下头去,没吭声。

何慧琼的分量显然没掌握好,让任杰整整沉睡了三天,以至于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

任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你怎么不说话?”

而后他的余光扫过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他任家,也并非以柔的住处,而是一个陌生之地。

他的眉心愈发纠结:“这究竟是哪里?”

“你的问题太多了,年轻人。”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室内的二人都抬头望去,来人是个两鬓斑白、身形发福的老头儿,他手里端着一个碗,还冒着腾腾热气。

他笑眯眯地看着任杰:“慧琼真是,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也不怕害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任杰靠在以柔身上,虚弱地发问:“你认识我母亲?你是什么人?”

“我也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老头答非所问,“他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你……”任杰有些不耐烦了,也懒得追问他的身份,只关心他母亲的去向,“我母亲她人呢?”

老头这回倒是干脆利落地回了他:“死了。”

以柔惊呼出声,显然她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任杰更是呼吸一滞,整个人又差点再次栽倒。

“你胡说八道!”他嘶哑着嗓子发出了闷闷的吼声,尾音却是颤抖的,对方摇摇头,走了过来,将手里那碗粥递给了以柔。

言毕他就要走,任杰一把扯住他的裤脚:“你把话说清楚……”

“难道你以为,我会跟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老头无可奈何地一摊手,“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妈不在了,怎么把你托付给我?”

任杰全身的血液都要僵住了。

老头和颜悦色地看着以柔:“记得喂他吃了,既然慧琼把你们托付给我,我就有义务照看好你们。”

以柔捧着那碗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老头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了任杰的声音。

“她是……怎么死的?”

他没有回头,只丢下四个字:“被人杀的。”

第169章 烽火

这是个很古怪的地方。

任杰在用完那碗粥之后,身上总算有了点力气,他不愿再继续躺着,于是不顾以柔的阻拦,自顾自地往外走,他想去找那个奇怪的老头。

蓦然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任杰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问个清楚,但那老头的嘴上却忽然上了锁,只丢了一句“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敷衍他,之后便脚下抹油般离开了,只扔下那个深水炸弹一样的消息折磨的他死去活来。

“任杰!”以柔在背后叫他,任杰却恍若未闻,他一脚迈出房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刺骨寒风,甚至还夹杂着片晶莹雪花,冰凉地沾着他的脸颊上。

任杰对着满眼的苍茫白雪,怔住了。

他有种记忆错乱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数月前的寒冬,但也只是一转眼的事,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冰天雪地早就过去了,如今明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为什么这里又下起了雪?

“外边很冷的。”一件衣服披在了他肩上,任杰回头,以柔苍白又憔悴地站在那里。

“这是哪里?”他轻声发问,以柔遥望着室外,眼底尽是迷茫:“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担心你,也没怎么出过门……不过我能确定,我以前应该没来过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