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地上。他以为他能说服他们,向他们解释。因为他们需要他。”

“他们是谁?”他向前走了一步。

“玛斯公司。管理层。他们无法承担伤害他的代价。对不对?”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他?”再一步。

她用红色的纸巾擦擦鼻子。“因为他把我送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们要伤害我,有可能会杀死我。因为那些梦。”

“那些梦?”

“你认为他们会伤害他吗?”

“不,不会,他们不会伤害他。我现在要爬上来了,可以吗?”

她点点头。他抬起双手在机身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向内凹陷的手握,仿生涂层显现的是树叶、苔藓和嫩枝……他爬上飞机,来到她身旁,在她的运动鞋旁看见了手枪。“但他自己没有出来?他等的是他,你父亲。”

“不。我们根本不是这么计划的。我们只有一架飞机。他没有告诉你?”她开始颤抖,“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够多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他告诉我们的够多了。你会没事的……”他把双腿放进驾驶舱,弯腰,将左轮手枪从她脚边拿开,找到接面接口线。他继续按着她的肩膀,拿起接口线,插进耳后的插孔。

“告诉我如何擦除你过去四十八小时储存的全部数据,”他说,“我要销毁去墨西哥城的路线、你从海岸飞来的过程,所有东西……”

“没有登记飞往墨西哥城的计划路线。”电脑的声音通过听觉神经直接输入大脑。

特纳盯着那个姑娘,抬起手揉搓下巴。

“那我们要去哪儿?”

“波哥大。”喷气机调出他们未能抵达的降落地点坐标。

姑娘诧异地看着他,眼皮和周围的皮肤一样因为淤伤而变成了黑色。“你在和谁说话?”

“飞机。米切尔有没有说他认为你要去哪儿?”

“日本……”

“在波哥大认识什么人吗?你母亲在哪儿?”

“没有。她应该在柏林。我对她没什么了解。”

他擦除了飞机的存储库,销毁康洛伊装载的程序,其中包括:从加州飞来的路线、行动现场的身份识别数据和一套飞行计划,本来会带他们飞往去波哥大市中心外三百公里的一条跑道……

迟早会有人找到这架飞机。他想到玛斯的轨道侦察系统,怀疑他命令飞机运行的潜行规避程序到底能有多少用处。他可以把喷气机当破烂卖给鲁迪,但鲁迪恐怕不想被卷进来。就此而言,只是带着米切尔的女儿在农场现身,鲁迪就会被彻底拖进漩涡。可是,为了他现在最需要的那些东西,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

他们要步行四小时,走的是他隐约记得的林间小径和杂草丛生而蜿蜒崎岖的两车道柏油路。在他眼中,树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随即想起自从上次回来,它们又生长了多少年。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两人就会经过一个曾经架起电话线的木杆断桩,它们如今埋在悬钩子和金银花的草丛里,而电话线早就被扯下来提炼燃料了。蜜蜂绕着路边的野花嗡嗡飞舞。

“我们要去的地方有食物吗?”女孩问,白色运动鞋的鞋跟拖着擦过久经风霜的柏油路面。

“当然,”特纳说,“要多少有多少。”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水。”她从晒黑的面颊上撩起一缕棕色散发。特纳注意到她越走越瘸,每次放下右脚就要皱一下眉头。

“你的腿怎么了?”

“脚踝。不太对劲。好像从超轻型飞机跳下来的时候扭了。”她做个鬼脸,继续先前走。

“咱们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我想去那儿,随便哪儿都行。”

“休息一下。”他抓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到路边。她咬牙皱眉,但还是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伸直右腿。

“好大一支枪,”她说。这会儿热起来了,风雪衣只能脱掉。他光着上身系好枪套,外面穿着没有袖子的工装衬衫,下摆挂在裤子外面飘荡。“枪管底下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像眼镜蛇的脑袋?”

“那是夜间战斗用的瞄准装置。”他俯身检查她的脚腕。脚腕明显肿了起来。

“真不知道你还打算这么凑合着走多久。”他说。

“你经常在夜间作战吗?枪战?”

“不。”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抬头看着他。“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尤其是最近。我在等你父亲。他想换个公司,为其他人工作。他未来的老板雇佣我和另外几个人,帮他结束他的旧劳动合同。”

“但那份合同不可能结束,”她说,“法律不允许。”

“是啊。”打开绳结,解开鞋带,“所以不能靠法律。”

“哦,懂了。所以你就是吃这碗饭的?”

“对。”脱掉运动鞋,她没穿袜子,脚腕肿得很厉害,“扭伤了。”

“另外那些人呢?废墟那儿还有你的同伴?有人开枪,还发射照明弹……”

“天晓得开枪的是谁,”他说,“但照明弹肯定不是我们的。可能是玛斯的安全部队,跟着你追到那儿。你认为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被发现?”

“克里斯怎么说我就是怎么做的,”她说,“克里斯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知道,看来剩下这段路我只能背着你了。”

“但你的那些朋友呢?”

“什么朋友?”

“在亚利桑那的那些朋友。”

“哦,对,”他用手背擦掉额头的汗水,“难说。不清楚。”

我看见了白亮的天空,能量的火焰,比太阳还要耀眼。但飞机说没有电磁风暴……

两人再次上路,十五分钟后,第一条鲁迪的增强猎犬发现了他们。安琪趴在特纳背上,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瘦巴巴的大腿夹在他胳膊底下,他的手指在胸骨前握拳锁紧。她闻起来像个城郊孩子,散发着一丝肥皂或洗发水的草药香味。想到这个,他琢磨着自己在她鼻子里是什么味道。鲁迪那儿可以冲澡——

“该死,那是什么?”她在他背上挺直身体,指给他看。

一条瘦削的灰色猎犬在道路转弯的黏土护堤上注视着他们,细长的脑袋上套着遍布传感器的黑色面罩。猎犬吐着舌头喘息,慢慢地左右转动头部。

“没事,”特纳说,“看门狗。我朋友的。”

屋子也长大了,增建了侧厅和车间,但鲁迪始终没有粉刷油漆剥落的旧墙板。和特纳在的时候不同,鲁迪加装了四四方方的铁网围栏,保护他收藏的汽车。不过等他们走到门口,铁门已经打开,上午的灿烂阳光和铁锈遮住了铰链。特纳知道真正的防护手段不在这儿。四条增强猎犬跟着他艰难地走上砾石车道,安琪的脑袋趴在他肩膀上,胳膊紧紧地抱住他。

鲁迪等在前门廊上,他身穿白色旧短裤和海军蓝T恤,唯一的口袋里插着至少九支各种各样的笔。他看着他们,举起一罐绿色的荷兰啤酒表示欢迎。一个金发女人在他背后从厨房走出来,她拿着铬合金刮铲,剪得很短的头发向后梳,让特纳想起保坂手术舱里的韩国医生,想到燃烧的手术舱,想到韦伯,想到白亮的天空……他站在鲁迪的砾石车道上,身体微微晃动,分开两腿支撑背上的姑娘,汗水顺着赤裸的胸膛流淌,身上沾着亚利桑那废弃购物中心的灰尘,他望着鲁迪和金发女人。

“给你准备了早餐,”鲁迪说,“在那条狗的传感屏幕上看见你,我们估计你肯定饿了。”他特地不在语气里添加任何感情。

女孩轻轻呻吟。

“太好了,”特纳说,“她扭了脚腕,鲁迪,咱们得给她看看。另外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要我说,她配你似乎太年轻了。”鲁迪灌了一大口啤酒。

“闭嘴吧,鲁迪,”他身旁的女人说,“没看见她受伤了吗?快带她进来。”她对特纳说,转身走进了通向厨房的门。

“你看上去不一样了,”鲁迪凝视着他,特纳发现他喝醉了,“人还是这个人,但不一样了。”

“好久不见。”特纳说,盯着木头台阶。

“你做了整容手术怎么的?”

“重建手术。医生按记录重建了一次。”他爬上台阶,每走一步后腰就是一阵刺痛。

“好手艺,”鲁迪说,“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打了个嗝。他比特纳矮,已经发胖,但两人的头发是相同的棕色,五官也很像。

两人对视,特纳在台阶上站住了。“你还什么都做点儿是吧?我要扫描一下这孩子。还要你帮另外几个忙。”

“行,”他哥哥说,“咱们尽力而为。昨晚听见了些响动,有点像音爆。和你有关系吗?”

“有。松鼠树林里有架喷气机,但肉眼很难发现。”

鲁迪叹了口气,“老天……唉,带她进来吧……”

鲁迪在屋子里住了这些年,特纳也许会记得的东西已经没几样了,他内心深处隐约有些高兴。他看着金发女人用钢碗打鸡蛋——深黄色的蛋黄,草鸡蛋;鲁迪自己养鸡。“我叫莎莉。”她用叉子搅拌鸡蛋。

“特纳。”

“他看见你也只说了这两个字,”莎莉说,“他基本上从不提起你。”

“我们很少联系。我是不是该上去帮他?”

“你坐着吧。小姑娘交给鲁迪没问题,他挺有一套的。”

“哪怕他生气的时候?”

“半生气。再说又不是给她动手术,只是敷上真皮贴,固定住脚腕而已。”她把干玉米饼碾碎在黑色平底锅里沸腾的黄油上,然后浇上鸡蛋,“你的眼睛怎么了,特纳?还有她的眼睛?”她用铬合金刮铲搅拌混合物,拿起塑料瓶倒墨西哥辣酱。

“重力。不得已,必须尽快起飞。”

“所以她弄伤了脚腕?”

“有可能。不清楚。”

“有人要抓你,还是她?”她忙着从水槽上方的壁橱里取出盘子,廉价的模压板柜门忽然勾起了特纳的怀旧情绪,看见她和他母亲一样晒黑的手腕……

“有可能,”他说,“但我还不知道事情到底和谁有关系。”

“吃点吧,”莎莉把食物倒进一个白色盘子,用叉子翻了翻,“鲁迪害怕会被你招惹来的那种人。”

他接过盘子和叉子,蒸汽从炒蛋上袅袅升起,“我也是。”

“找到些衣服,”莎莉盖过淋浴的声音说,“鲁迪的朋友留下的,你穿应该合身……”

淋浴水来自重力汇集进屋顶水箱的雨水,莲蓬头以上的水管连着膨大的白色过滤装置。特纳从蒙着水汽的浴帘里探出头,眨掉眼里的水,“谢谢。”

“女孩失去知觉了,”她说,“鲁迪认为是因为惊吓和疲惫。他说她的生理指标都挺高,所以打算现在就给她做扫描。”她拿着特纳的战斗裤和欧凯的衬衫走出浴室。

“她是什么鬼东西?”鲁迪把一卷皱巴巴的银色打印纸递给他。

“我又看不懂。”特纳说,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寻找安琪,“她在哪儿?”

“睡觉。莎莉看着她呢。”鲁迪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头,特纳记得这里以前是客厅。鲁迪开始关闭显示器,指示小灯逐个熄灭。“我说不准,老弟。我实在说不准。那是什么?某种癌症吗?”

特纳跟着穿过房间,经过工作台上盖着防尘罩的显微操纵器,经过一排积灰的老式方形显示器,其中一个显示器的屏幕碎了。

“她的颅内完全都是,”鲁迪说,“像是构成了几段长链。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从来没见过。”

“你了解生物芯片吗,鲁迪?”

鲁迪哼了一声。这会儿他显得非常清醒,但既紧张又生气。他不停用双手捋着头发。“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是某种……不是植入物。像是嫁接体。”

“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天哪。谁他妈知道?谁把她弄成这样的?你的什么雇主?”

“我估计是她父亲。”

“天哪,”鲁迪用手擦擦嘴,“在扫描图上,它的阴影像是肿瘤,但她的生理指标都足够高,很正常。她平时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就是个孩子吧。”他耸耸肩。

“操他妈的,”鲁迪说,“她还能走路,真是奇迹。”

他打开实验室小冰柜,取出一瓶结霜的绿牌伏特加。“吹两口?”他问。

“等会儿再说吧。”

鲁迪叹口气,看看酒瓶,依依不舍地塞回冰柜。“你打算怎么办?小姑娘脑袋里的东西诡异成这样,肯定很快会有人来找她。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是的,”特纳说,“不清楚他们知不知道她在这儿。”

“就算现在不知道,”鲁迪在脏兮兮的白短裤上擦擦手,“很快也就知道了,对吧?”

特纳点点头。

“那你打算去哪儿?”

“蔓城。”

“为什么?”

“因为我在那儿有钱。我有四个名字的信用账户,完全不会查到我头上来。还因为我有许多其他关系,说不定用得上。还因为蔓城永远被遮蔽,他妈的绝大部分。明白了吗?”

“好吧,”鲁迪说,“什么时候走?”

“看你这么担心,要我们立刻滚蛋吗?”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女朋友脑袋里的东西,实在非常有意思。我在亚特兰大的朋友可以借我一台功能分析仪,脑电图,一一对应;给她戴上,我估计就能搞清楚那东西到底……说不定挺值钱呢。”

“是啊,前提是你知道卖给谁。”

“你难道不好奇?我是说,她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从什么军用实验室里捞出来的?”鲁迪再次拉开冰柜,取出伏特加,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特纳接过酒瓶,仰起头,让冰冷的烈酒洒在牙齿上。他吞下烈酒,打了个寒战。“是公司。大公司。按计划我要捞的是她父亲,但她父亲把她送了出来。然后有人轰掉了整个行动营地,用的像是微型核弹。我们险些没逃掉。只差一丁点。”他把酒瓶还给鲁迪,“帮我个忙,鲁迪,保持清醒。你一害怕就容易喝过量。”

鲁迪盯着他,没有接酒瓶。“亚利桑那,”他说,“我在新闻上看见了。墨西哥为此使劲抗议。但不是核弹。政府派了人员到现场,许多人。不是核弹。”

“那是什么?”

“他们认为是轨道炮。他们认为有人在货运飞艇里架了一部超高速火炮,轰掉了荒郊野外一个废弃的购物中心。他们知道当时附近有一艘飞艇,但目前谁也没有发现它。轨道炮这东西,稍微做点手脚,就可以让它在发射的时候把自己融成一团等离子。按照那个速度,抛射体随便是什么都行。一百五十公斤冰块就够了。”他接过酒瓶,拧上瓶盖,放在身旁的台子上,“那附近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玛斯,玛斯生物实验室,对吧?新闻也报了他们。与各级政府完全合作。呵呵。所以,你的小甜心是从哪儿来的岂不是一清二楚?”

“是啊。但是谁动用和为什么动用了轨道炮呢?”

鲁迪耸耸肩。

“你们最好来看看这个。”莎莉在门口说。

许久以后,特纳和莎莉坐在前门廊上。女孩终于沉入鲁迪的脑电波仪称之为睡眠的状态。鲁迪在一个车间里,多半带着那瓶伏特加。萤火虫绕着铁网围栏大门口的金银花藤蔓飞舞。特纳发觉如果他半闭眼睛,从他坐着的门廊秋千望去,他几乎能看见一棵已经不存在了的苹果树,树枝上曾经用银灰色的麻绳拴着个老旧的汽车轮胎。当时那儿也有萤火虫,鲁迪用鞋跟踩住地面急刹车,双腿使劲一蹬,秋千高高地荡起来,特纳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胡话,”鲁迪的女人莎莉说,她坐在嘎吱作响的藤椅上,香烟是黑暗中的一只红眼睛,“她说胡话。”

“什么?”

“你那小姑娘在楼上说胡话。你懂法语吗?”

“不,基本不懂。没有词典就不懂。”

“有些胡话我听着像法语,”琥珀红的亮点有一瞬间画出一道弧线,那是她在弹烟灰,“小时候我老爸带我参加过一次体育场祈祷会,我看到当众见证和自发胡言,吓得我要死,但今天她开始说胡话的时候,我觉得还更加可怕。”

“鲁迪还是没个清醒的时候?”

“对。你知道的,鲁迪过得一直不太开心。我搬回来住也主要是为了这个。之前我跟他说他要是不回正道,我就不陪着他了,但最近情况真的很糟糕,所以两周前我又搬了回来。你出现的时候我正准备走。”红亮的烟头飞出栏杆,落在前院的砾石地面上。

“喝酒?”

“喝酒,还有他在实验室给自己配的东西。你知道的,这家伙差不多什么都他妈会一点儿。他在全国各地还是有很多朋友;我听他们说你和他小时候、你离开前的故事。”

“他也应该离开的。”特纳说。

“他讨厌城市,”她说,“说反正所有东西都搬到线上了,为什么非得去城市?”

“我去城里是因为这儿太安静,但鲁迪总能自己找到事情做。看他这样子,他还是能找到。”

“你们应该保持联系的。你们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很需要你在这儿。”

“我那时候在柏林,放不下手上的事情。”

“我猜也是。我当时也不在。我后来才来的。那年夏天很舒服。鲁迪从孟菲斯一家烂酒吧里救了我;一天晚上来了群乡下小子,第二天我就在这儿了,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不过那时候他对我很好,人也有趣,他让我的脑袋有机会清醒下来。他教我做饭,”莎莉笑道,“我挺喜欢,只是后院那些该死的鸡吓得我要死。”她站起身,伸个懒腰,旧藤椅嘎吱作响,他忽然觉察到她晒黑的两条腿有多长,感觉到她的香味和夏天的热气,凑近了他的脸。

她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双眼与她的低腰短裤以上露出的一段棕色皮肤平行,她的肚脐眼是个浅浅的黑影,他想起白色空房间里的艾莉森,他想把他的脸贴上去,品尝滋味……他觉得她在微微晃动,但他不敢确定。

“特纳,”她说,“有时候在这儿陪着他,就好像独自一人在这儿……”

于是他站起身,古老的秋千铁链上,深深拧进门廊屋檐和排水槽的有眼螺栓叮当作响,那是父亲在四十年前上去拧紧的,他亲吻她的嘴唇,交谈和萤火虫还有记忆勾起的潜意识让她张开了嘴唇,他的手掌顺着她赤裸的温暖背部向上摸,伸进了白色T恤,他觉得他生命中的人们不是一根线绳串起的许多珠子,而是聚集成团的无数量子,他认识她,就像他认识鲁迪,认识艾莉森和康洛伊,就像他认识曾经是米切尔女儿的那个姑娘。

“哎,”她挣脱开他的嘴唇,“你上楼来吧。”

第18章

死者的名字

五点钟,阿兰打电话确认她按他要求的金额准备了钱款,她感觉到他的贪婪,尽量控制住内心的反感。她把地址仔细抄在一张名片的背面,名片来自罗伯茨画廊里皮卡德的桌上。十分钟后,安德莉亚下班回到家,玛丽很高兴阿兰打来电话时安德莉亚不在。

她看着安德莉亚撑开厨房的窗户,用的是一本蓝封面旧书:第六版《简明牛津英语词典》的第二卷 。安德莉亚在石头窗台上支了个三合板架子,宽度足够放下她藏在水槽底下的小火盆。她忙着把一方方的黑色木炭整齐地码放在网格架上。“我今天和别人谈到了你的雇主。”她把火盆放在三合板架子上,用炉子上的点火枪点燃绿色的引火混合物,“尼斯那位老学究正好过来。他很困惑,不明白我的兴趣为什么集中在约瑟夫?维瑞克身上,但他也是一头好色的老山羊,所以非常乐意陪我聊天。”

玛丽站在她身旁,看着几乎看不见的火苗舔舐着木炭。

“他总是说着说着就要提到泰瑟尔-阿什普尔,”安德莉亚继续道,“还有休斯。休斯是美国人,活跃于二十世纪中后期。书里也提到了他,算是维瑞克的原始版本。我没想到泰瑟尔-阿什普尔已经开始解体……”她回到厨台前,打开装了六只大老虎虾的口袋。

“他们是法裔澳大利亚人对吧?我记得看过个纪录片。他们拥有最大的轨道站之一?”

“自由彼岸。教授说已经卖掉了。老阿什普尔的一个女儿不知怎的控制住了整个商业实体,而这女人越来越不正常,宗族的生意江河日下。事情发生在过去这七年之间。”

“我看不出这和维瑞克有什么关系。”玛丽看着安德莉亚用竹签串起每一只老虎虾。

“你的看法和我一样。教授坚持认为维瑞克和泰瑟尔-阿什普尔都是走错了时代的怪物,观察它们能学到企业演化的知识。反正他说服了我们的一位资深编辑……”

“关于维瑞克,他说了什么?”

“他说维瑞克的疯狂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疯狂?”

“他当然不愿意直说。但按照史料记载,休斯疯得像只喜鹊,老阿什普尔也是,他的女儿根本就该进疯人院。他说演化压力将迫使维瑞克做出某种‘跳跃’行为。对,他用的就是‘跳跃’二字。”

“演化压力?”

“是的,”安德莉亚把串好的老虎虾拿到火盆边,“他谈论企业就好像它们是动物。”

吃过晚饭,两人外出散步。玛丽发觉自己偶尔会拼命去感知她想象中的维瑞克监控机制,但安德莉亚用她一贯的热情和理智填补了夜晚的空洞,玛丽很高兴能走在一个事物仍旧是它们自己的城市里。在维瑞克的世界里,有什么会是简单的吗?她回想起杜普雷画廊的黄铜门把手,想到它在手指间不可思议地蠕动,将她拖入维瑞克的桂尔公园模型。他是不是永远活在那儿,她心想,高迪的公园,一个永不结束的下午?主人非常有钱。主人有办法以各种手段显形。她在温暖的晚风中打个寒战,悄悄靠近安德莉亚。

拟感建构真正的险恶之处在于它隐含着一个推论,那就是任何环境都有可能是幻觉,此刻她和安德莉亚经过的橱窗有可能只是构象。有人曾经说过,镜子从本质上说就是不健康的,她认为拟感建构更是如此。

安德莉亚在小摊前停下,买英国香烟和新一期《Elle》。玛丽在人行道上等她,来往行人自然而然让开她,学生、商人和游客的一张张面孔悄然滑过。她猜测其中肯定有维瑞克那部大机器的零件,与帕科接在一起。帕科,棕色眼睛的帕科,怡然自得的帕科,严肃仔细的帕科,肌肉在绒面呢衬衫下起伏的帕科。帕科,一辈子只为他的主人工作……

“怎么了?你像是吞了只虫子。”安德莉亚剥掉丝卡烟盒的玻璃纸包装。

“没什么,”玛丽打个哆嗦,“我只是忽然想到,我险些做了……”

步行回家的路上,尽管安德莉亚还是那么健谈和热情,但橱窗纷纷变成了盒子,每个建构都像一部作品,出自约瑟夫?科内尔,或者维瑞克在寻找的那位神秘制盒人,书籍、皮草和意大利棉制品的摆放仿佛在用几何图形表达无名的渴求。

再次醒来,面颊蹭着安德莉亚的沙发,红色盖毯裹着肩膀,闻到咖啡的香味,安德莉亚在隔壁穿衣服,哼着东京的流行歌曲,这是巴黎一个下雨的灰色清晨。

“不,”她对帕科说,“我自己去。我更愿意这样。”

“那是很大一笔钱,”帕科看着两人之间咖啡桌上的意大利拎包,“很危险,你明白吗?”

“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带的是钱,对吧?只有阿兰知道,还有你的伙伴。再说我的意思不是我一个人去,只是不希望有人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