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毅:“少爷的剑一直指着天空没有落下,我有一种感觉,只要你把剑指向我,我避无可避,只有施法硬受一击。”

“梅振衣,你方才所踏,是什么步法?”梅毅话音未落,他身后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再看清风、明月两位仙童不知何时已来到方正峰中。开口问话的是清风,他不问是什么“剑法”却问是什么“步法”。

梅振衣收起镂金剑上前施礼问候:“二位仙童,今日为何有兴致光临青漪三山?”

明月微笑着答道:“你刚才踏这套步法,带动了九连山地气汇聚和天空阴阳云气分离,我们也被惊动,有些好奇所以来看看。”

梅振衣:“方才的步法,名为神宵天雷踏罡步。”

梅振衣向张修请教紫府神雷符,并不是为了偷学符箓之术,而是为了印证自己的修行。他刚才以身体为笔,手中剑为引,在地上画了一道紫府神雷符,运用的步法就是当初张修画符的笔法。

凝聚的威力却不在于地面上这道无形的符,而在于他手中的剑,他给梅毅演示的时候,剑并没有劈下来,但是法力的扰动却惊动了清风、明月。

“神宵天雷踏罡步,以你的修为竟然能自创这等法术,悟性实在惊人!”清风微微点头说道,然后又转头问道:“梅毅,你学会了吗?”

梅毅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只看了一遍而已,未得其心法玄妙,我还踏不出同样的步法。”

“我学会了,梅公子踏的每一步我都记住了,飘飘乎乎很好玩!”提溜转在绝壁半空喊道。刚才梅振衣演示的时候,它与知焰仙子就站在半空看着。

梅振衣好气又好笑道:“既然你学会了,就来演示一遍。”

提溜转飘下半空来到广场中央,它本就像足不沾地的一阵风,速度非常轻快的转了一圈又一圈,身形滑过的轨迹就是梅振衣方才的步法,学的是一丝不差。演示完毕之后站定道:“梅公子,我学得怎么样?我知道这是什么步法,就是张修那天画的紫府神雷符的用笔顺序。”

明月被逗的咯咯直笑,连清风都忍不住莞尔道:“世人常说鬼画符,眼前所见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鬼画符!”

明月接着笑道:“提溜转,你的步法虽然一丝不差,但也没有丝毫作用,就是学了个样子而已,未得形神之妙。…梅振衣,你今天要讲法吗?那就讲吧。”

梅振衣今天找梅毅来,就是要讲解自己新创的神宵天雷踏罡步,踏出这种步法的基础是“御天下大块之形”的修为,也就是修行人通常所说的神行之术,其中还借鉴了星云师太的云形步。但它特殊的玄机在于将画制紫府神雷符的笔法转化为步法,施用的心法是梅振衣自创的神宵天雷术。

他将其中玄理介绍了一番,清风听明白了之后道:“既然是你梅氏秘法,我就不与听闻了。…梅毅,以你的修为,完全能够掌握,只要悟透其中心法。你先学吧,一个月后,我再来,你尽管踏出这套步法,我自会助你一次功成。”

清风还挺关心梅毅修行的,虽未正式收他为徒,但也不忘为其考虑。明月则笑眯眯的对提溜转说:“你就不行了,现在还学不会这套步法,但我教你一个法子,就以阴神炼形术,炼形之时踏这套步法。”

梅振衣又补充道:“我教提溜转神宵天雷心法,它在炼形同时不知能踏出几步?”

明月:“如果这样的话,提溜转若能将这套步法重头到尾演练下来,那就意味着阴神炼形圆满了,只差一步即可入妄。若破妄成功,也可凝聚实形。”

清风似笑非笑道:“那可就是鬼真人了,可惜呀,对于提溜转来说,非三年五载之功可成,还是先老老实实修炼阴神炼形术,莫想着一步登天。”

几个人都拿提溜转的修行说事,把这小鬼说的有点发懵,凑到明月身前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我踏出这套步法就可凝聚实形?”

“不是说你踏出这套步法就可凝聚实形,而是说你有了可凝聚实形的修为,才能以神宵天雷的法诀,踏出这套完整的神宵天雷踏罡步。”知焰也飘落到梅振衣的身边解释道。

明月一指提溜转:“梅振衣,你就教它心法,我也过一个月再来,看提溜转能踏出几步。”

两位仙童说完话已准备告辞,梅振衣上前一步道:“清风仙童,我新创的神宵天雷,能否请您试招?”

清风瞟了他一眼:“想和我动手?那好,来吧!”

梅振衣刚才给梅毅演练时,剑一直没劈下来,因为新创的法术难以预测后果不敢轻易对人施展。现在清风来了正可以拿他试法,以他的修为之高也不怕被神宵天雷所伤。既然要和清风试,正可发出威力最大的一击。

梅振衣手中威力最大的紫电剑已被张果带走,此刻飞上方正峰顶撤了引雷阵,取下了那柄鱼骨剑。众人都远远的退开,只有清风还站在原地。

梅振衣从方正峰顶上飞身而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施法了,此时就看出地仙修为的境界妙处。他刚才给梅毅演示神宵天雷踏罡步,是站在地上一步步踏出,为了让梅毅看清楚。但此时他的身形在空中并没有踏步,而是以元神之力在周身之外踏出紫府神雷符的笔画轨迹,激引神宵天雷,半空中一剑劈下。

半透明的鱼骨剑发出耀眼的金光射向天空,空中有一道百丈金蛇般的闪电直劈而下,却听不见霹雳之声,只有周围空气受激膨胀发出一连串的轻微爆裂声,就算离得很远,也能感应到那锐利无匹的气势。

清风祭出金击子,朝天一挥正好接住了这道闪电,一团爆射的金光陡然将他包围,连他身上的银丝羽衣也被一道道电光所笼罩,此时才传出震耳的霹雳声,滚滚回音久久不绝。

梅振衣只发出了一击,已经尽了全力,飘然落地问道:“仙童,这一记神宵天雷威力如何?”

清风露出了些许赞叹之色:“以你的修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一击,虽伤不了我,但威力也当真了得!我若不事先出手破法,你这一击劈来的时候,我也躲闪不开,只能硬接却无法同时反攻。”

提溜转惊呼道:“如此说来,清风仙童也奈何不得梅公子喽?”

清风笑了:“我只是说他那一击劈来的时候,我无法闪避与还手只能硬接。但我可以事先出手破法,也可以接住这一剑之后再还击,比如我现在就可以一击把梅振衣打出芜州境外。…梅振衣,在我接住神宵天雷还击之前,你能再发出同样的一剑吗?”

梅振衣喘了一口气道:“不能,我得歇会。”

清风:“你毕竟只修行十年,资质再高、福缘再好、灵药再多,法力根基还是浅薄的很。十年成就地仙已是惊世骇俗,莫要贪求精进,根基扎实是当务之急。若论法力深厚,你根本谈不上,虽可借洞天灵气、修行灵药相助,但过程却一点都偷不得懒。”这话的意思很直白,梅振衣修为精进确实很快,但法力远远不够精深。

梅振衣抱拳鞠躬:“多谢仙童指教!”

清风却又以神念悄然道:“像你这种情况,真应该去找镇元子弄一枚人参果服用,对你修行中的法力增长大有裨益。”

明月看了看方正峰绝顶,又看了看梅振衣手中的鱼骨剑,皱了皱小鼻子问道:“梅振衣,你布了一个阵式,天天在山上打雷,是为了淬炼这柄剑吗?”

梅振衣赶紧把鱼骨剑递过去道:“就是为了淬炼此剑,这天材地宝加工太难,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布阵激引天雷,正想请教明月仙童,如此炼器是否最佳?”

梅振衣炼器之道越精,就愈加意识到明月的不凡之处,想当初明月把左游仙的指妖针炼化成现在这个样子,梅振衣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有此机会当然要请教。

第197回、洞天成诀二十四,乱象未雨先绸缪

明月只是看着递到眼前的鱼骨剑,却没有伸手去接,皱着眉心摇头道:“好重的血腥杀气,我一点都不喜欢。如此淬炼是对的,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少说只需几十年,应该就能把这柄剑淬炼纯净。”

提溜转在一旁惊讶道:“少说几十年?那么多说岂不是上百年?老天,我最怕这雷声了,离得近都能将我的神识震散,每次打雷我都远远的躲开方正峰,难道青漪三山要听一百年的滚雷吗?”

明月看了一眼清风道:“清风哥哥,你就帮他们一把。”

清风点:“行,我可以施法,隐去青漪三山中的雷声与法力波动,让它传到外面去,这山在大湖之中,雷声传出之后,对外界也没什么惊扰了。”

这时知焰仙子开口道:“明月仙童,我还有一事请教。随先生送给梅振衣的那面镜子,上面有神识灵引,有什么办法可以洗去?”

明月一伸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梅振衣取出镜子递了过去,明月拿在手里左照右照,不时还摸一摸自己的脸,就是天真可爱照镜子的小女孩模样,清风站在一旁也不阻止。过了一会,明月口中念念有词,一指镜子回头道:“清风哥哥,这镜子真是神妙,我看见天地灵根了。”

清风似乎并不意外,柔声道:“数一数,树上还有几枚果?”

明月:“还有五枚,我记得当初剩七枚来着,看来六十年过去了,镇元子又摘了两枚。”

这灵宵宝殿的照妖镜真是妙用无穷,明月拿在手里,能照见万里之外五观庄中的天地灵根。看来只要有机缘引动神识,又有足够的法力御器,这面镜子可以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

明月照了一会,放下镜子用小手抚摸,叹了一口气道:“下灵引之人法力比我深,修为比我高,我有办法把它抹掉,但法力不够,只有借助外力帮助慢慢去洗。”

梅振衣:“请问如何借助外力?”

明月:“很难,但你已经有办法。你是不是在山顶上布了一个引雷的法阵,用指妖针激引天雷淬剑?我已经施了洗去神识之法,你只要把它镜面朝天放在指妖针上,以天雷淬炼之力洗去灵引,大约需要接连不断的十年时间。这么做还有个好处,此镜能反激天雷,相当于双倍的淬剑之力。”

梅振衣欣然道:“太好了,仙童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清风却脸色一沉:“别总想着好事,这么做隐患多多,还要问随先生答不答应。”

镜子中有随先生下的神识灵引,与随先生的神识相感应,镜中所见随先生也能知道。假如以天雷淬炼灵引,随先生当然也会有感应,天雷劈击的同时也会惊扰随先生的神识。就算以随先生的修为完全不在乎,也绝对不会高兴。

假如随先生不高兴了,他可以随时收走这面镜子,让梅振衣前功尽弃。另外还有一点,这面镜子是跟着梅振衣的,假如把它放在方正峰顶的法阵中,梅振衣本人也不能离开方正峰,否则镜子会自动消失出现在梅振衣怀里。

听了清风的提醒,梅振衣与知焰对望一眼,笑道:“你当初问过随先生,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他不能反悔也不能怪我们,要么食言把镜子收走,要么只能看着我引天雷淬炼十年洗去灵引。”

知焰也道:“你长居青漪三山中,这方正峰石龛是你的闭关之地,只要你在这里,就把镜子放上去,断续炼它十年就是了。”

清风瞅了瞅他们两个人,忍不住又提醒道:“你们明知随先生是什么人,还要这么做?”

梅振衣笑道:“当初知焰问过随先生,我们能不能把镜子上的神识灵引洗掉?随先生亲口说有能耐就试试,他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请自把镜子收回。”

清风:“话已出口,怎能收回?据我推演,用不了十年,随先生自会将神识灵引收回,镜子给你留下,不过你这么干,也够烦人的!”

梅振衣:“仙童怎么只说我?这可是明月的主意。”

清风:“明月无心,你是有意。”

知焰:“无心也罢,有意也好,是随先生自找,既有此法可洗去灵引,求雷得雷又何怨?”

明月把镜子递了过来:“既然这样,你们把镜子放到指妖针上面吧,也伤不了随先生,就是有点烦人。”

梅振衣接过镜子却没有着急上山布阵,又对清风道:“仙童,能不能再求你帮个忙?”

清风微微一皱眉头:“来见你一面,怎这么多事?”

梅振衣:“这件事与您也多少有点关系,我炼的九转紫金丹与大罗成就丹也有你一份,不能只向波若罗摩求药却不帮她找人。我方才见明月能在镜中看见天地灵根,是否有办法以这面镜子找到韦昙?仙童你也见过他。”

清风接过镜子照了照,抬头答道:“若是他炉鼎身形未变,人离得又不太远,我可以用这面镜子找到他,但是找到他又怎样,你能与他说什么?韦昙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还是等波若罗摩来了之后再说,届时让她自去见韦昙。”

韦驮天因何故陨身落入人间,现在的韦昙又是什么状况?清风并不是很清楚也没去打听,梅振衣打算过一阵子自己去问熊居士。他虽然去不了观自在菩萨的普陀道场,但可以去翠亭庵找那尊有熊居士神识依附的神像说话。

梅振衣又重新布成了引雷阵,将照妖镜放在指妖针之上,反激天雷得到双倍的淬剑之力,同时也一点点洗去随先生留在照妖镜上的灵引。清风在引雷阵中施法,青漪三山中雷声隐去。清风、明月告辞后,梅振衣将神宵天雷心法分别传授给梅毅与提溜转,告诉梅毅自去修炼,而提溜转心中有数即可。

一个月后,清风、明月又来到方正峰上,看提溜转与梅毅演示神宵天雷踏罡步。提溜转首先出场,没踏出几步就转不动了,软绵绵的趴在那里就像一阵要散开的风。明月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像掸灰尘一般在它身上拍了好几下,提溜转这才缓过气来知道厉害,它的修行还差的很远。

等到梅毅出场的时候,他刚刚举剑跨出第一步,清风的身形就突然不见了。清风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作一道神风罩住了梅毅,牵引着梅毅踏出步法,剑上作激引的不是天空分离的阴阳二气,而是清风化作的神风之力。

一套步法踏完,梅毅本应收剑,却不由自主的挥剑向梅振衣击去,一股浩荡的无形神风之力猝不及防扑面卷到。梅振衣吓了一跳反应也是极快,全身霞光爆射尽全力抵挡这一击,耳边就听见嗡的一声响,然后眼前的天云乱飞,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是天云在飞,而是他自己被梅毅这一剑给卷飞了。神宵天雷只是法术的名称,能激引的力量不仅仅是雷。

梅振衣不知飞出多远才张牙舞爪的摔落在地,周身霞光灭去,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也是金星乱冒,过了半天才恢复过来,却发现周身上下毫发无伤。整理衣襟站起身四下张望,才发现已飞出芜州境内,竟落在了长江北岸。

清风这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告诉他一个事实,不论法术神通如何,论修为法力,他还差得远呢。清风上次接他神宵天雷全力一击,站在原地若无其事,而此刻借梅毅之手还了他一击,直接把他打出芜州了。

这一天,有上万名芜州百姓大白天看见一道七彩流星向北飞去,以为神迹。刺史程玄鹄也是官场老油条了,恰逢武后登基改朝后的第一年,也就此机会上表祥瑞。梅振衣听说后哭笑不得,如果这也算祥瑞的话,自己岂不成了飞天人瑞?

回山之后,梅振衣再度闭关,这次是真正的定坐断绝一切外缘,元神退守只在灵台中推演、印证种种往日所学。被金仙打飞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梅振衣最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如何建立自己的传承体系?

就他个人而言面临的考验很多,门下有提溜转这种阴神、梅毅这种剑术超绝的高手、梅氏五兄弟这种刚入门的修行人,从长远考虑,还有五湖岛上那几个水妖,甚至还可能有左游仙那种早已有出神入化修为的弟子,他怎么办?

梅振衣修行时日只有十年,就算把穿越前一点皮毛经历加起来也很短,然而所学却颇为庞杂。外丹饵药之术已是冠绝天下,还有借鉴丹霞派自创的餐霞术,借鉴符箓之道与指妖针妙用自悟的神宵天雷术。然而一个修行人无论有多少涉猎,修行根基只来源于一个体系。

比如梅振衣,他早年的修行根基就是孙思邈所传的省身之术与灵山心法,结合外丹饵药辅助修行。破妄大成之后,钟离权传了他九转金丹直指法诀,让他重头开始筑基印证,却与修为无关。但再往上的修行却是承袭九转金丹直指的丹道,钟离权单独点传法诀。

梅振衣不可能要求其它人都有自己这样复杂的经历,他必须把自己所学理顺了,成为一种不同人皆可互相借鉴、统一修习的完备体系。“九转金丹直指”虽然简练,但梅振衣觉得这套法诀只偏重于修行境界,直指向上,对一些修行中可能遇到的枝节问题并未提及,而这些容易被忽略的枝节,在日常行止中往往很重要。

这一次闭关的时间可不短,直到年末快过春节时才走下方正峰。他将自己往日种种所学在灵台中相互印证,自筑基入门时起,直至破妄大成,各种法诀境界彼此融会贯通,自成一门法诀,名为“二十四洞天”。

“二十四洞天”修行次第依次为存思、初阳、三关、内景、摄欲、炼形、退病、五气、抽添、玉液、重楼、归壶、璇玑、开光、结丹、御物、炼器、外景、内息、九转、辟谷、御形、破妄、不堕(大成真人)。

其中“炼形”之前的六层洞天法诀为显传,可以公开流传于世,它是丹道修行的基础,也是平常修身养性的法门,就算你练不成,照之习练也并无危害。梅家弟子,包括到齐云观来求医问道的芜州百姓,愿意学都可以学。

前六层洞天法诀也是接连好几道坎,若无相当的资质与悟性,过不了这么多关,就意味着这一世与仙家妙诀无缘。

从“炼形洞天”之后,法诀为师传,必须拜师入门受戒才可修习,修完二十四洞天,就算是道法大成了,有资格传法收徒。至于“不堕洞天”再往后,就属于秘传,需要师徒之间一对一的点传心授,没有成体系的法诀,钟离权就是这么教梅振衣的。

梅振衣有个愿望,就是想整理一套完备的传承法诀,直至世间法的尽头。但他本人还未修行到出神入化的尽头,这样的法诀现在还不可能整理出来,目前只有这二十四洞天。自己修为有多高是一回事,能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又是另一回事,能留下什么样的完整传承更是另一回事了。

年终岁尾,梅振衣回到菁芜山庄与家人团聚,弟弟梅振庭已经十六岁了,是个俊朗的少年,一直在家塾中学习。梅氏子弟家塾如今已是当地最大最有名的私塾,请的教师也不拘一格,文史经典、刑名经济、各教玄学、数术格致都有人教。

唐代以杂科取士,并不像后世明清两朝那样只以八股文章为重,另一方面梅氏办家塾并不偏重于科举,这些弟子也不可能都去当官,能拥有各方面的学问是最重要的,在世间皆有用处。

除了梅氏家塾,芜州一带最有名的就是柳氏家塾了,梅振衣的舅舅柳直也效仿梅家,为族中子弟兴办入学私塾。梅、柳两大世家后来在芜州一带传承千年,是最悠久的名门望族,出了不少赫赫有名的人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家塾传统一直绵延千年。

梅振衣在菁芜山庄中过年,年后又带着谷儿、穗儿去宁国县拜见舅舅也是自己的岳父大人。在柳家住了七、八天,然后回芜州与玉真等人一起入城赏花灯,过了上元节才回青漪三山。

过完年之后,梅柳两大家族的私塾又多授一门功课,结合道家经典传授二十四洞天中的前六层洞天修行法诀,并不勉强,愿学就学。

在修行界往往不是徒弟拜师父,而是师父找徒弟,传人当然先从自家子弟挑起。梅家的子弟可不一定都姓梅,像何家村何木生这样的人家,也算是依附于梅家的田庄佃户,他们的子弟只要自备笔墨纸砚,每年交三百文塾资都可以入家塾受教。

新的一年到来了,再过大半年,波若罗摩花即将开放,经历了白牡丹、梅六发等伤心事种种波折之后,一切看似很顺利。但梅振衣心中隐约总有预感,这种平静的日子不可能太久,不出十年,世间必有乱象,自己的日子绝不会象这十年那么轻松了!

穿越十年所见唐代,与历史记载并无太大差异,但诸事种种内情与以前的想象完全不同。从玄奘西行,到人皇印出现、武后登基改朝,人间看似平静,但仙界纷争苗头已起。以他对历史的了解与现实中的修行经验,大周再改回大唐的历史绝不会很简单,仙界的矛盾迟早会卷入到人世间。

梅振衣只希望在这几年难得的平淡岁月中,努力做好自家的事情,好好在山中修行,同时加紧青漪三山仙家洞天的凿建,为将来不可知的事情多做一些应对准备。

张果与星云师太仍然未回,梅振衣有些为他们担心,但想想也正常,当初知焰历苦海劫可是整整三年,不可能人人都像他这样七天走过奈何渊,却未见前世种种。

闲话少述,只说新年正月十五这一天,城中灯会,芜州地方还有传统的庆祝节目,各乡各族都派出舞龙队、高跷队、花鼓队等进城表演,在各家商铺门前讨赏,还要在州府门前集会比赛,这是老百姓一年中最喜庆的时候。

第198回、忆君迢迢隔青天,寻来看取明镜前

梅振衣带着家人进城去看热闹,玉真尤其之兴奋,这一天按照往年的习惯,还要给翠亭庵送去一年的奉银百两,星云师太不在,另有尼姑主事,银子还是照收不误的。

梅家有个高跷队,这种高跷可不是普通小孩玩的,绑在腿上有一丈多长,踩高跷的扮作三国人物,绕场而走各持道具刀枪来回比划,表演的是三国时作战故事。他们表演的场子就在翠亭庵前的空地上,踩高跷的只是演,还另有人敲锣打鼓的在场边唱,配合高跷表演者的动作,宛若双簧戏。

老百姓看热闹的很多,把这一片空地挤的水泄不通,翠亭庵对面关小姐的水果摊也挡的严严实实,梅振衣带着梅大东等几名仆从进了翠亭庵。先奉上纹银百两,再单独打赏大小尼姑,尼姑们都乐得合不拢嘴。

梅家大少爷进香,劝退闲杂人等,赏完银子之后梅振衣也请众尼姑退到了后面的庵堂,仆从把住大门,他独自来到山门殿中熊居士的神像前焚香礼拜,奉上供品。然后发动灵山心法中“心如印”的神通,将神念送了过去,恭恭敬敬道:“熊居士,能否请教?”

“梅振衣,大过年的,你还没有忘记我?又是进香又是上供,有什么话说吧。”熊居士并没有现身,神像中传来神念。

梅振衣:“我想问佛国灵山护法韦驮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韦驮天的事情熊居士听说过。据说当佛陀释迦牟尼在婆娑世界圆寂后,有一位长着三千六百手三千六百眼的恶神,趁诸天不备盗走一对佛牙舍利。韦驮天奋起直追,斩其三千五百九十八臂,刺其三千五百九十八眼,并将其打落世间重入轮回,夺回了佛牙舍利。

韦驮天受到诸天称赞,褒扬其能驱除邪魔保护佛法,为佛国灵山脚下守护神。

一千六百年后,有一妙行天女来到灵山脚下,为无量光献宝奉花,飞翔于山腰奏乐歌舞,歌喉优美舞姿妙曼,韦驮天一时为其所迷,竟未察觉有人偷去了灵山上的佛心舍利——此地最重要的守护之物。

等韦驮天惊觉过来,佛心舍利已失,显然是有人趁机盗走,事情也太巧了,他立刻拿下妙行天女查问。天女自称是佛国净土中的一位妙音伽蓝,专事花香乐舞供奉,下界时结交一位修士名叫梅丹佐,俊美绝世极善人意,不由动了爱欲之心。

梅丹佐自称有求佛之心,欲往灵山向无量光问道,又恐身为外道被韦驮天所阻,求妙音伽蓝帮忙。妙音伽蓝还真帮忙了,她从来就没遇到过什么坏人,没想到梅丹佐会盗走佛心舍利。

佛心舍利被盗,韦驮天失职之罪不可免,妙音伽蓝也是梅丹佐的同犯,韦驮天一怒之下举降魔杵将妙音伽蓝从仙界打落。至于后来诸天菩萨如何责问韦驮天的具体过程,熊居士就不太清楚了。

但韦驮天守护灵山时曾立下誓言:“佛心在,韦驮在,佛心失,韦驮灭。”于是他也自愿殒身落入轮回为韦昙居士。据说他在殒身之时发下宏愿心,要斩除梅丹佐,渡妙音伽蓝成道,迎佛心回灵山。

听完之后梅振衣问道:“这位韦驮天出手也够狠的,自己殒身也就罢了,竟然将妙音伽蓝从仙界打落。”

熊居士:“韦驮天在仙界诸天之中号称忿怒第一,铁面无私不留情,不是这种人,也守护不了灵山,派个笑眯眯的老好人行吗?”

梅振衣:“我觉得这手段太重了一些,妙音伽蓝罪不至死。”

熊居士:“你这话,本就带着凡尘之心,在佛国仙界没有什么生死可言,只有出离之说,妙音伽蓝所行,确实是帮了梅丹佐盗走佛心舍利,出离佛国仙界重入轮回并无不妥,那不是凡人所谓的死,只是她与梅丹佐纠缠的恩怨因果。”

梅振衣此时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妙音伽蓝”这个名字他曾经听说过。当年他被左游仙所虏,行至彭泽县城外遇见刘海捉金蟾,却被一对狐狸精姐妹韦九蓝、韦九真偷袭,劫走了金蟾。那一对九尾狐狸精自称来自昆仑仙境青丘山,在瑶池岸边碰到妙音伽蓝帮忙,才能离开昆仑仙境来到人世间。(详见061回)

如此说来,妙音伽蓝确实曾下界,很可能就是在那段时间结识梅丹佐的,这人也真够单纯的,喜欢帮别人的忙,将一对九尾狐狸精放入人间,又将梅丹佐带上灵山,却没有考虑到不良的后果。梅振衣又想起了波若罗摩,她也是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不知世间险恶。

“以韦驮天的修为定性,怎会被妙音伽蓝的声色所迷呢?”梅振衣又问道。

熊居士:“妙音伽蓝的歌舞号称仙界第一,我老熊看了也一样会入神,这与定力无关,主要是韦驮天当时没有戒心。”

这个回答让梅振衣莫名想起了色艺双全的白牡丹,不禁有瞬间的失神,甩了甩头又问:“佛心舍利是何物,为何如此重要?”在他的印象当中,佛舍利在后世并不少见,虽然很珍贵,但还不至于如此夸张。

“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熊居士回答之前先开口念了四句偈,同样的偈语守望和尚离开龙空山时也念过,然后答道:“不可以声色见如来,诸天菩萨求见无量光,是在灵山对着佛心舍利礼拜,自观灵台心印而悟佛旨。”

这句话梅振衣听懂了,想当初孙思邈离去时,就曾给他留下灵台心印,并且留下了一句话:“莫说是师父我,就算漫天神佛,在传人心中也要做到‘在与不在,并无分别’。”看来那佛心舍利就象征着佛之灵台心印,却不是单为某人所留,而是为所有前来问佛之人所留。

“诸佛究竟是几佛?”梅振衣最后问了一句很让人头疼的问题,各种佛究竟是什么来历?释迦牟尼与无量光有什么关系?佛家经义中所讲的典故梅振衣都知道,但与他修行所知又有偏差。

熊居士:“佛非人之尊号,果位而已,在婆娑世界为释迦牟尼,在佛国仙界为无量光,诸佛是一佛,亦是亿万万佛,实无分别。…再问下去,就非我所能答了。”

梅振衣:“可这庙里的小尼姑,却不是象你这般说。”

熊居士:“众生慧根不同,有便宜说法引人入门向佛,这里的小尼姑不是你这般地仙,总得说她们能听的懂的。…要不然你找人去问清风——太上忘情所忘何情?他也答不了。”

梅振衣合什行礼:“多谢熊居士赐教!那我就不多问了。”

梅家重金张榜寻找曾在濠水河边为船夫的韦昙,写明其曾出现的时间地点,还画出了图样四处张贴。这一年多还真来了不少人,有人对着画像修剪胡须,找上门来非说自己就是韦昙,还有人说在什么地方见过韦昙,总之要领那三百两黄金的重赏。

梅三西负责此事,派人核实皆是子虚乌有。有人化装成韦昙的样子,想上门蒙赏金,自然不能给赏金。但还有人自称发现韦昙,远来报信辛苦,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赖在梅家门前不肯走,梅三西无奈,给些盘资打发了这些人。

结果来的人越来越多,自称发现韦昙的地方越来越远,要的盘缠钱也越来越多,梅三西知道不对也不答应了。然后就有人不干了,围在菁芜山庄门外聚众闹事,说梅家仗势欺人,说话不算数云云,总之不给钱不肯走。

自从梅六发出事之后,梅振衣对家中下人约束甚严,梅三西生性老实,也不敢轻易出手教训人。而这时梅毅与梅振衣都在青漪三山中闭关,玉真公主发话了:“梅家自不应仗势欺人,但以梅家之势,竟被无赖所欺,有理也成无理。仗势不被人欺,无可厚非。”

玉真公主命梅三西将那些上门自称韦昙居士,开口就要三百两黄金的人,送到州府治欺罔之罪,赏钱没有板子倒有一顿。而那些自称在某地见到韦昙的人,梅三西派人查实是胡说八道,来者就是想骗盘缠钱的,一样送官府,不仅治欺罔之罪挨板子,还要倒赔梅家派人查实的盘缠钱。

一送官府,结果发现这些人都是附近州县游手好闲之徒,听说有便宜可占,有的自称从岭南来,有的自称从关中来,在某地找到韦昙云云,无非想多骗几个盘缠钱,不给就在门外闹,反正梅家人好像很客气。

凡是有人自称见过韦昙的,梅三西也不敢怠慢,一律派人查实,然后再谈其余。其中也有误会的情况,比如润州有个卖豆腐的,长的很像韦昙,至少有十几个人来到菁芜山庄,说是在润州找到了韦昙要领赏钱,赏钱领不到就要来回的盘资,梅三西倒不好得罪这些人,因为少爷的命令毕竟是要找到韦昙。

知焰仙子听说了这件事,将梅氏五兄弟都叫到青漪三山,嘱咐道:“修行人不该做的事情不做,是为戒,但不等于该做的事情也不做,是为修于行止。梅六发曾经错了,是违戒,梅三西做的也不对,是有失于行。”

她下令,只要没有找到真正的韦昙线索,一律不给赏钱与盘缠钱,提供的线索查明属实的,事后打赏。

提溜转不解的问:“那有人看见了长得很像韦昙的,跑到梅家来报信,结果又不是,不是白废功夫吗?梅家也不缺那几个小赏钱,这样岂不是招人骂?”

知焰笑了:“我等修行人遇事要看得通透些,他们看见的人是不是韦昙,上前问一句就可确认。比如润州那个卖豆腐的,那些看到的人却没一个去问他本人,先急着跑到芜州报信。这么做本就是冒查明不失白费功夫之险,求万一属实三百两黄金赏钱之巨,侥幸之心未成,又有何怨?…你我不能因为怕人骂,求人赞,就曲意矫行。”

提溜转无形之身做了个点头的动作:“对,菁芜山庄被刁徒围门是自找的,还指望那些人夸你吗?”

梅大东一皱眉:“如此一来,梅家倒是少费不少人力物力,但无助于少爷尽快找到韦昙。”

知焰:“三百两黄金赏格已出,该怎么打赏就怎么打赏,一文也不会少,但不能因为一事之求,就改变应有之行止。”

梅三西回去之后照此办理,结果又有人闹事了,原因很简单,比如有人叫嚷:“前几天王麻子说在润州看见一个卖豆腐的,你们赏了他从润州到芜州来回的盘缠钱,我也看见了,特意赶来报信,怎么不赏钱了,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行,我不走了,就在你梅家吃住!…大伙跟我来,冲进他家厨房看看有什么。”

这回梅三西迎门嘿嘿笑道:“我赏错了,当然要改,而你们也闹错了地方!”一声令下,将闯进山庄大门闹事的人,都架出去扔进了句水河,没等淹死又都捞了起来,全部扔到了对岸。从这一天开始,才算彻底消停下来,但是韦昙的消息一直没有。

梅振衣出关之后,听说了这些事以及知焰的处置,也没多说什么。看来要想找到韦昙,还是得请清风动用照妖镜试试。

上元节后这半年时间,梅振衣没有走出青漪三山一步,一直在闭关修行,九转紫金丹所需的各种灵药全部炼化入拜神鞭,就缺最后一味波若罗摩花。算算时间,应该再去昆仑仙境乾元山了,波若罗摩花即将开放,也该将波若罗摩接到芜州,帮她去找韦昙。

离开芜州的前一天,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梅振衣本打算上方正峰将照妖镜取下来,免得自己一离山,照妖镜自动离开引雷阵打乱了阵法。刚走到山顶还没动手,神识中突然传来随先生的声音,应该就是从照妖镜中发出的神念——

“臭小子,算你狠,便宜你了!”然后神念感应完全消失不见。——随先生不想食言收回照妖镜,又不想白白被雷击扰动神识十年,干脆主动将灵引收回了。

梅振衣朝天拱手而笑。

波若罗摩花枝叶翠绿,花香四溢,洁白的花瓣如成片飞雪簇拥成朵,花蕊绽吐艳丽动人,这一株共开六朵碗口大小的花。站在花丛旁的波若罗摩,也是一抹同样明媚的秀色,她此时已脱身而出,而这一丛波若罗摩花却留在了乾元山药田。

作为花神,波若罗摩自然有此神通,白牡丹当年也散尽自己最后的元气,让洛阳牡丹开遍山野。只是仙界的波若罗摩花,对地气的要求极高,在人世间只能生长在特殊的洞天药田中,费时两年才得开放,从此人间也有了波若罗摩花。

梅振衣摘下了四朵放入盘古葫芦,风清在一旁建议道:“九转紫金丹炼成之时会惊动鬼神,此丹太过神奇恐会引来不测之争夺。昆仑仙境修士众多来历复杂,荒野之中潜伏妖孽,并不是我们不想帮忙,但在乾元山炼丹并不稳妥。既然清风前辈在芜州,梅公子最好到他那里去炼丹。”

梅振衣:“多谢提醒,我正是这么打算的。”

波若罗摩废话不多,很直接的开口:“梅公子,波若罗摩花有了,你找到韦昙了吗?”

知焰拉着她的衣袖道:“不要着急,一到芜州,我们就帮你去求一位金仙,就是那位清风前辈,他有办法找到韦昙居士,你和我们走就是了,尽量先帮你找到韦昙,然后我们再炼丹药。”

“你就是从仙界出走的波若罗摩?”在敬亭山中,清风打量着她开口问道,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之意。

“是的,就是我,听说您能在一面明镜中找到韦昙,特来求助。”波若罗摩小心翼翼的欠身施了一礼,这种礼数还是刚和知焰学的。

清风语气似是带着叹息:“你想没想过,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