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家散开,不要破坏现场。”我一边假意隔离围观人群,一边趁机朝里面走去,忽然一个戴着眼镜、面色严肃的中年秃顶男人拦住了我。

“我是教导主任,刚才我们没有报警啊,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他狐疑地望着我,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上下打量着我。

“哦,是这样的,其实我本来是来找人的,正好遇见发生了血案。对了,希望你帮我去找一架相机,我要拍下第一时间的证物。在没有排查之前,不排除有嫌疑人闯入寝室伤害你们这里学生的可能,如果你阻挠了我第一时间办案的效率,恐怕你这个训导主任也多少要负点责任吧?”我微微一笑,虽然说得很柔和,却将最后”负点责任”四个字有意无意地说得慢了一点,语气重了一些。

“这个……”他开始有点犹豫了,头微微低下,没等他再回神多想,我立即大声冲他喊了句”快点啊”,这家伙吓得浑身一激灵,马上掉头就去了。找相机需要时间,而这里最近的警察过来也要二十分钟,抓紧时间足够我带走重要的材料了。

“谁是伤者的室友?”我问众人,一个矮个子学生怯懦地站了出来。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请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面带威严地说道。

“我刚进寝室,打算叫光筱去食堂打饭,最近他老不上课,老师都点他名好几次了,都是靠着哥儿几个糊弄过去,本来想抓他请客,谁知道我却看到他像疯子一样,正拿着裁纸刀在割自己的耳朵。”矮个子男生的声音有点颤抖。

“他一边朝我怪笑,一边慢慢地割着耳朵,血流得到处都是,耳朵快割下来的时候他居然猛的一扯,直接从脑袋上拉下来了。”他心有余悸地望了望我。

“他还说过什么?”我问道。

“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听不到了,再也不用听了,就重复地说这两句。”

“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异常,比如经常失眠,自言自语?平时有什么特殊的生活习惯?”

“小崔最近是有点怪,而且听力奇差,和他说话很费劲,我们都劝他晚上别听MP3了,他一挂就是一晚,耳机塞在耳朵里都不拿下来的,我们见他闭着眼还以为睡着了,好心地帮他拿掉,结果他像发疯似的跳起来骂人,又塞回去接着听。后来大家就不再管他了。对了,今天早上的时候他就很不高兴,说手机没电了,因为我用了他的手机拍照片,不记得充电了,他抱怨说自己听不到歌就没办法入睡了。”小个子如实说道,像汇报工作似的。

“MP3?”

“就是床上的手机,自带MP3功能。”

“他这样大概多久了?”

“三四个月左右吧。”他回答说。

朱洗的色盲症突发也绝对超过三个月,看起来似乎两人的怪异现象发生时间还算比较吻合。这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警笛声,看来最近警察同志效率高了很多。

我将手机迅速地放进口袋,从人群中走出去。

“我现在拿证物去总部,你们好好保护现场!”学生们听了一个个神色严肃,按照我的话挺胸抬头地自觉地组成人墙,将寝室门和走廊给堵住,而我则转身离开。正好看见楼道另外一头训导主任气喘吁吁地高举着相机跑了过来,隔着大批学生,口中还大喊:”警察同志,警察同志,相机我拿来了。”我忍不住笑了笑,从寝室楼另外一头的出口离开了。

到了楼下不敢久留,马上跑出了大学校区,直到校门外才松了口气。

回到家里,发现四下无人,苏洛这家伙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我只好独自喝下一杯凉水,让身体冷静下来,掏出手机发呆。

手机很普通,几乎是时下大学生的标准配置,崔光筱的也不过是比别人的略好一点而已。我打开目录,选择到崔光筱手机里的音乐菜单。

在崔光筱的手机里,我发现只有一首歌,难不成这几个月来让他沉迷的只有这一首歌?我无法知道他是否删除过,但是目前来说我只能尝试着去分析这首歌了。

如果崔光筱是因为这首歌才神经错乱自残双耳的话,那我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会变得和崔光筱一样,不过我自觉多少总能稍稍克制自己,于是将耳塞放在耳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播放按键。

房间里很安静,我的耳边开始缓缓回荡起音乐,节奏很流畅,乐声如小溪流水从耳塞流出,仿佛在我身边环绕开来。

乐声渐渐悠扬地响起,与我想象的世界著名的三大诅咒曲的压抑低沉不同,这乐声可以说比较好听,于是我开始放松紧绷的神经。起初,我还跟随着节拍轻轻拍打着沙发的扶手,开头的过门似乎在很空旷的地方,还带着风声,我带着微笑惬意地享受着穿透心灵的乐曲。很快,一个悦耳的小女孩稚嫩欢快的声音开始响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我打节拍的手就停了下来,这首歌的歌词很快就让我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我家有一个洋娃娃,会吃饭来能说话,

额头高高眼睛大,见谁都是笑哈哈,

每天出门带着它,大家都把我们夸。

今天娃娃总在哭,我叫妈妈看看她。

娃娃啊娃娃,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

我不想再做娃娃啦,不如我们换换吧。

娃娃拿走了我的嘴,拿走了我的眼,

拿走我的鼻儿,拿走我的脸,

我再也看不到娃娃,喊不了妈,

妈妈说娃娃才是好孩子,以后女儿就是她,

娃娃拿起锥子朝我扎,妈妈将我手脚用力拉,

我被扔到了外面从此没了家,

只能永远笑哈哈,做一个哭泣的洋娃娃。

这歌词让我很不舒服,或者说太怪异了,于是我暂停了音乐,可是过了会儿歌曲又自动响了起来,我以为手机坏了,干脆连手机也关闭,取下了耳塞,但是歌曲依旧在客厅里回荡开来。我向来喜欢简单干净,除了张必需的沙发,家里没有别的什么家具。这时候歌曲已经没有了伴奏,单纯得只剩下清唱,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含糊,缓慢,仿佛按了慢放键一般,最后居然变成嘎吱嘎吱类似久未使用坏掉的木门一开一合的刺耳的声音。

午后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爬过窗台,摔在蛋黄色的杉木地板上,投射下厚厚的层层叠叠的黑色影子,这时我看见那影子在融合变长,像刚刚洒下来的柏油,慢慢蠕动开来,朝着对面墙角缓缓爬去。

在墙角黑色的影子下,我似乎看到什么东西慢慢拱起,仔细望去,居然是一个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的小女孩。她蹲在地上,面向墙角,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歌曲的声音似乎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而且那长长的黑发像一条黑色的丝绸披在背上一样,我想要说话,却发现只是凭空动了动嘴唇,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是的,我感觉到此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的听力很好,虽然这条街比较偏僻,但依旧可以听到不远处的车流声和冬日的风声,可是现在我仿佛掉入了一个结界,一个只有那怪异歌声的结界,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刺耳,让人头痛欲裂。

小女孩站了起来,慢慢转过头,走出黑暗的墙角,朝我走过来了。她低垂着脑袋,厚厚的黑色刘海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我只能看到那缓慢地一张一合的苍白嘴唇,宛如脱了水即将死去的鱼一般的嘴唇。她穿着几乎褪色的红色洋裙,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没了,赤裸的脚掌像被水浸泡过的海蜇,泛着肿胀的苍白,脚趾头都带着半透明色,脱落的皮肤不规则地向上翻起矩形的边儿。她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那娃娃脸上的五官乱七八糟,鼻子歪在一边,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相隔得很开,在脑袋旁边还裂开好大一条缝,露出黑糊糊的一团东西,却不像是棉花。娃娃的样子很奇怪,全身都凹凸不平。

她朝我慢慢走过来,歌声似乎不像是从耳朵传过来,倒觉得直接是在脑子里演唱似的,四面八方都是。

小女孩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身体却没有移动的意思,身体始终僵硬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如果这是梦境,我希望可以赶快醒过来。我可以感觉到她走到我面前,开始在我腿上攀爬起来,看起来很费劲,于是她将娃娃小心地放在我身旁的茶几上,接着用空出的手爬上我的膝盖,半跪在我的大腿上,这样我终于和她平视了。

“娃娃拿走了我的嘴,拿走了我的眼,拿走我的鼻儿,拿走我的脸。”小女孩的手朝我的脸庞伸过来,拂过我的眼睛、鼻子、嘴唇,我闻到一阵恶臭,那孩子始终低垂着头,黑色的长发像帘子一样挡在前面。

我下意识地斜过眼睛尽量不去看她,却看到放在旁边的布娃娃。

看到了娃娃的头部的裂缝里凸出来的填充物。

那黑糊糊的东西果然不是棉花,而是几乎腐烂的肉,一丝丝的,如同家里长期使用没有清洗的拖把布。

难道说这娃娃是用这个填充起来的?

小女孩的手指头依旧在我脸上摸索,最终停留在我的眼睛上,我只能透过手指头的缝隙看着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

我看到,小女孩的脑袋上也有着一条清晰的裂缝,而那裂缝里却是一堆堆的白色棉花。

“我有新的娃娃了,我有新的娃娃了。”

眼睛一片刺痛,忽然觉得身体可以动弹了,却见苏洛双手抱着我脑袋使劲摇晃,模糊间看到他一脸着急。

“老板,你怎么了,睁着眼也不回答我,像中邪了一样。你不是张飞吧,闭着眼睛睡觉?”

我望着苏洛,眼睛还未完全适应,我终于知道崔光筱在寝室高喊害怕的原因了。忽然间我的脑海里产生一个念头。

“你听听这首歌。”我将耳塞递给他,苏洛想都没想就放进耳朵里,我则按动了开始键。

我想从苏洛的脸上找出些异样,可奇怪的是他一点事也没有,歌曲结束,他一脸迷茫。

“很古怪的歌。”他说得没错,可是在我看来他更奇怪,于是我决定将歌曲复制下来,传给一个专门分析音乐的朋友看看有什么发现。接着我和苏洛打算去一一拜访最近几个月和朱洗以及崔光筱同时有过密切接触的人,直觉告诉我,事情还在继续。

名单上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和朱洗、崔光筱都是学校旅行社团的,每逢节假日都会一起出游,享受做驴友的乐趣。换句话说,这些人不是在外面旅游,就是在学校计划旅游。不过旅行社名单上的人几乎全都不在校内,我和苏洛只能一个个去找朱洗和崔光筱的同学询问,可答案都大同小异,没几个有价值的,跑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我们两个人像白痴一样坐在学校路边,倒是苏洛一点也不觉得累,大口地吃着面包和点心,那吃相仿佛难民一样,来往的学生都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边走边笑,时不时回头看着。我叹了口气,正打算挪开些坐,离苏洛远点,假装不认识他。

“你们是不是在找朱洗和崔光筱他们一伙人啊?”一个女声像炸雷一样在我头顶响起,我抬起头一看,看到一张光滑可鉴、凝肤似玉的脸蛋。

她说自己叫小M,女孩长得不高,却非常可爱,穿黄色紧身T恤,藏青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同样可爱的卡通背包,眼珠转得飞快。

“是啊,你认识他们两个?”我欣喜地站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我有个条件。”她调皮地笑了笑,接着斜着眼睛望着正在吃果酱面包的苏洛。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苏洛对这种女孩子杀伤力果然大。

“苏洛,别吃了!”我从他手里抢过面包,这家伙一脸的不满。

“我都饿一天了。”他压根儿没注意到那个女学生。

”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们关于这两人的事情,不过我想吻他一下。”女孩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在我耳边悄悄说道。我吓了一跳,这年头女孩也太大胆了,我瞅了瞅,苏洛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两个。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接着我对苏洛小声耳语道:”她说要你的电话号码,没关系吧?答应下来回去我给你买烤鸭。”

“我也没问题。”苏洛的眼睛放光,答应了。

女孩的脸上出现会心的一笑,那笑容让我永远难忘,就如同雕塑似的,在她一笑的瞬间似乎时间都凝固了。

“是这样的,董琦、刘佳明、朱洗、崔光筱这四个人是旅行社的骨干,这个社团也是他们着手建立的,以前学校可没有,我也是去年新入学才加进来的。董琦人很漂亮,家境也富裕,听说她父亲董越然是靠着做饮食业起家的,在市里开的饭店就好几家呢,其他三个人好像也蛮有钱,反正每次大家一起出去旅游基本上都是他们出钱,我们乐得一起去当然高兴,只不过旅行社团对加入者要求很严格,所以即便大家很羡慕免费的旅游,不过真正加入的寥寥无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进去的,当时还蛮开心的。他们就是考了考我的运动能力啦,反应速度啦,哦,还有对感觉的敏感度之类的。”女孩的语速很快,似乎有些小得意,我笑了笑,这个年纪的人都稍有些这种心态。

“不过最近有些奇怪,他们几个都不来上课了,听说朱洗生病了,崔光筱好像在寝室里把耳朵都割掉了,我本来想叫上刘佳明和董琦去看看他,可是都联络不到他们两个。”

我从女孩那里打听到了两人的地址,看来这个消息很有价值。

“苏洛,去亲一下那女孩。”既然得到了我要的,为了交易的平等,我自然也要履行诺言。

苏洛吓坏了,看了看女孩,仿佛不敢相信。

“不去没烤鸭。”

苏洛只好走过去,结果他还没下决心把嘴伸过去,小M自己就搂住苏洛的脖子,将嘴唇紧紧地压在苏洛嘴巴上,看苏洛满脸发紫,似乎很难受。我暗叹他无福消受,不料女孩亲了整整一分钟才松口,奇怪的是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在意的,我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果然是见怪不怪了。由于怕别人识破我先前冒充警察而惹出事端,于是我将两人给拉开了,苏洛像得救了一样大口喘着气。

“我们还会见面的。”小M眯起眼睛,朝我们摆了摆手,接着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留下苏洛傻傻地站在那里。

“干什么,舍不得走啊。”我推了苏洛一下,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不是,只是觉得她的嘴里好奇怪。”接着苏洛自己也觉得说得可笑,摇摇头跟在我后面,离开了朱洗的学校。

按照小M提供的地址,我们先来到了董琦的家。看来与她说的有些出入,董琦的家不是很富裕,简直就是富丽堂皇。不过与朱远山不同,奢华的欧式别墅、看似高雅但透着俗气的翡翠色大门设计以及古铜色砖墙,让我可以感觉到这家主人的炫富心理。在这栋华丽的建筑物前,隔着铁门依稀可以看见房子中央还有喷泉。两边种着绿色的草坪和高大的梧桐树。整个房子的建筑都受歌特式风格的影响,其严谨的结构、古朴的格调、庄重的造型、宏伟的气势,体现出了歌特式建筑尖顶、窄窗、高门的巍然高昂的艺术特色。处处可见高耸的尖顶和出自巴黎名雕刻家和画家之手的美丽图案。整个房子都以青色和绿色为主,非常漂亮,给人一种祥和之感。房子的线条多以直角为主,高雅而有富有气势。这样的建筑物别说在本市,国内也很罕见了。

我们说明了来意,却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踏入这个屋子。

“董先生不见没有预约的闲杂人等。”一个穿着黑色管家服的中年男人相当有礼貌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他的头发梳得风吹不乱,面带着微笑,不过他把”闲杂人等”四个字说得很重。

“哦?如果是关系到董先生千金董琦呢?”苏洛说,管家有些不悦,不过他没有决定的权利,于是点了点头说”稍等”,又走进去通报了。

没多久,门开了,管家对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董家比朱远山的豪宅更加宽大,如果不是有管家带路非迷路不可。我们在管家的带领下穿过中央的喷泉,进入了大厅。如果从外面看整幢建筑的风格让人感觉富丽堂皇,那么大厅的摆设就让我们感到非常地朴素和富有艺术气质了。正门是由木制镶嵌着圆形的彩色玻璃。大厅正对着门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像,画中人大概五十岁不到,宽额头,宽鼻扁嘴,粗眉大眼,嘴唇紧闭,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董琦的父亲董越然。从大厅去二楼是一个旋转式的楼梯,楼梯周围墙壁上挂满了当世名画家的作品,当然,其中有很多仿制品,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估计是新晋的画家吧。在拐角处还有鲜艳的紫罗兰和做工细腻的大理石人像。苏洛左看右看,嘴巴就没有消停过。

“那些字写得我都看不懂啊,很潦草呢。”

“那是马世晓的寒石草书。”我一边勉强回答道,心中暗想这幅书法价格不菲啊,看来董家的确有钱。

“哎哎,这个是什么啊?”

“莫奈的玫瑰拱门。”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只知道这幅画在拍卖行至少可以卖到1200万美元。

“哦!好漂亮的画像。”

我分明看到管家脸上难以抑制的不屑与嘲笑,他几乎要笑出声了。我低声对苏洛说道:”闭嘴,别丢脸了。”我觉得分外难堪。苏洛终于老实起来。

我们被带到一座半环形的大厅内,坐在酱紫色的沙发上,我觉得有些疲倦,因为我讨厌无休止地做同样一件事情。

“老爷很快出来,请两位稍等。”管家退出了房间,没过多久进来一个人端上两杯茶水和一盘糕点,我不太饿,苏洛对食物有着浓厚的兴趣,没过多久他就把我的那份也吃掉了。

管家所谓的很快其实也过了十分钟,当我几乎快睡着的时候,听到了厚重的脚步声。从房间外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果然和开始看到的画像长得很像,只不过真人没画像那般有气势罢了。他略微有些发福,左手放在微凸的肚皮上,右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很随意地披了件浅灰色的休闲外套。

“你们认识小女?”

“谈不上认识,不过我觉得您女儿董琦有危险。”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对这种常年高高在上的人,他们平日里听的套话假话太多,过于礼貌他会觉得你虚假。

“我想先生言重了,小女生活得很好,只是最近身体欠佳,所以没去学校。”他在说谎,我看出来了,虽然掩饰得极好--这种在生意场上浸淫多年的家伙,浑身练就了绝佳的说谎伎俩和判断别人是否说谎的能力,无论是官、商、下属,甚至亲人他都不会相信,说谎已经成了习惯,随口就来,甚至连自己都不会意识到。可是他的一些小动作出卖了自己,放在肚皮上的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说谎的时候语速也比平时稍快一些。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悲,人之所以说谎,是恐惧真相。

“如果真的无事,那我们就告辞了,本来以为可以帮到董先生,看来没这个必要了。”我站了起来,苏洛有些不解,其实这正是欲擒故纵的办法,你要表现得没他着急。

果然,他的眼神柔和了些,叹了口气。

“希望先生留步,小女的确有些异样,只不过不方便示人。”看来他退步了,我也没必要太过逼人,于是跟着他去了董琦的房间。

又是一段长路,我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栋房子的占地面积,绝对不会小于一个小型体育馆,真是和迷宫无异。

董琦的房间在会客室的上一层,据说比尔?盖茨的豪宅有四百个房间,这里虽然没那么夸张,不过估计加起来七八十个应该是有的。在路上,董琦的父亲向我们说了最近董琦的怪异行为。

“这孩子一直都很乖,我不明白怎么变成这样。前几天在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本来很开心地吃饭,可是她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把所有东西都吐光了,胆汁都呕了出来,然后她接下来几天不吃任何东西,只是拼命地喝水嚼口香糖,还老是隔着我们很远说话,不准靠近她。我和她妈妈都急死了,她也不肯去医院,说害怕离开家,我们只好找来医生上门诊治,可是也没有什么结果。市里的名医来了好几批,个个无功而返,有的说是精神性的肠道反射呕吐,有的说厌食症,我甚至还专门请北京上海的主治大夫还有一些老中医来看,可是都没用,这几天都是靠打针维持生命,我甚至想请国外的医生来看看了。”作为父亲,我相信只有一个独女的他的确很难受。

我们来到一个房间前,门没关,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我探头一望,一个中年女子跪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不停地苦劝着。

“琦琦,你就吃一口吧,妈妈都快急死了。”那女人是董琦的母亲,虽然年过中旬,但保养得很好,气质高雅,只是双眼的泪痕让人看着难受。

董越然咳嗽了一声,女人站了起来,将苹果和水果刀放在一旁,抹了抹眼泪。

“再这样下去不行,琦琦一定中邪了,我要去请人来。”那女人低声说着。

“什么中邪不中邪,你怎么能乱说话。你也累了,先回房间休息吧。”董先生呵斥了一句后又关怀起来,董夫人望了望我们,不做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内子爱女心切,有些失态。”董越然笑了笑,可是我知道他是怕堂堂餐饮业巨头居然要请神婆巫师来为自己的女儿治病,传出去不成了笑柄。

“请放心,我们一直是尽量少说话,多听话。”苏洛笑了笑,董先生点点头。

窗帘全部拉上了,房间里有些凌乱,床上扔满了衣服、漫画和一些CD。与朱洗相似,这些年轻的孩子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们显赫的背景而显得特殊,最多是用的东西相对高档些。如今富翁们对自己的子女也开始注意管教,朱远山和董琦的父亲就是典型。

在床的左边墙角里,少女抱着头蹲在那里,地上到处都是口香糖的包装纸,我小心地走过去。

“你是董琦么?”

没有回答,可是我看到她在颤抖,双手抱着头,黑色而略带卷曲的长发垂在肩膀两边,不住地抖动。

我以为声音太小她没有听到,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她依然没有反应。董越然在门外又喊了句。这时董琦才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带着血丝,像浸泡在血液里的黑色玛瑙。她显得非常害怕,苍白的嘴唇起了一道道褶皱,半张着嘴,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我不明白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董琦穿着海蓝色的睡衣睡裤,双手环抱着并起来的双腿,脚上套着厚厚的绒毛卡通拖鞋。

同时,我也认出来,她就是朱洗录像里叫朱洗拿可乐给她的女孩。

“老板,你看。”苏洛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块吐出来的口香糖。

那块口香糖上粘着血迹。

长期咀嚼口香糖会造成牙龈充血甚至出血,但以这种量来说,咀嚼的频率也太夸张了吧?我难以想象一个年轻女孩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来了又来了。”董琦仿佛诵经般忽然吐出这几个字,接着发疯似的在桌子上翻找着,她拿起一块口香糖放进嘴巴里夸张地嚼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她又吐出来,上面依旧带着血迹。

”不要,不要再折磨我了!”她痛苦地高喊着,董先生看不下去了,冲过去抱着董琦。

“琦琦,别怕,爸爸在啊。”父亲老泪纵横,这种人很少会看到他流泪,此刻我也有些难受。

董琦在父亲的怀抱里稍微平静了些,可是依旧睁着无神的双眼,大张着嘴巴望着天花板。

“爸爸,我没事了,让我和他们单独谈谈吧。”我吃惊地看着董琦,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她的口气仿佛老早就认识一般。董越然也很惊讶,但是他尊重女儿的决定,走了出去,临出门还望了望女儿。

董越然出去后房间里落入了安静,过了片刻,董琦率先打破了局面。

“朱洗、崔光筱都出事了,是么?”她梳理好头发,随意地放在脑后,并整理了一下衣服,虽然脸色白得似雪人般憔悴,但却显得比刚才镇定坚强得多。

“嗯,是的。”我很奇怪,就算崔光筱的事情她听说过,可是朱洗自残双眼是封锁了消息的。

“你不必惊讶,我知道你从朱洗那里来,他比我更痛苦,所以更早结束了自己的痛苦,崔光筱也是,接下来就快轮到我了。其实我一直只是害怕,不敢做出行动罢了,可能因为我是女孩子,不过朱洗决定刺瞎自己前给我的留言鼓励了我。”董琦在说到朱洗的时候,脸上才稍微浮现出一刹那的温柔和少女独有的暖色。

“留言?”苏洛问道。

“是的,他告诉我他已经受够了,可以解决的方法就是弄瞎自己,那三个月看到的东西对他打击太多,太残酷了,我也是,崔光筱也是。想必他们事后都是一脸轻松吧?”董琦自嘲地笑着问我。

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崔光筱躺在担架上满脸赎罪般的安详笑脸,此刻董琦的脸何等熟悉和相似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么?”我蹲下来,平视着董琦,她的眼神很平静,和刚刚的凌乱正好相反。

“说真的,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宛如诅咒一般的邪恶。你们还是回去吧,我有些累了,让我一个人躺着吧。”说完她闭上眼睛。

“你,知道六根岛么?在朱洗的画册里我发现了这三个字。”我本不想说,可是还是没忍住。

董琦的眼睛盯着我,双手使劲攥住我的右手。

“不要去那里!不要!不要!”接着她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然后又是发疯般地咀嚼起口香糖,暗红的血从嘴角缓缓流出。无论我再如何问她,董琦再也不和我多说一个字了。

看来她不想对我和盘托出,我只好离开了她的房间,并且告诉董先生我是朱洗父亲委托来调查的,当然我没有说朱洗自残的事情。

“朱远山的儿子惹的祸,居然要拉我女儿一起,真是教子无方。我早叫琦琦别和那小子交往了!”董越然的妻子一脸愤愤不平,听口气似乎董家和朱家是老相识了。

”我知道朱洗那小子把自己眼睛弄瞎了,整天不务正业,装神弄鬼,天天带着我女儿在外面乱逛,说是找什么神?,简直是胡说八道,也不知道在外面惹到什么,自己眼睛弄瞎了不说,还连累我女儿。你回去告诉朱远山,管好他儿子!别到时候弄得连老朋友都没得做!”董越然的妻子越说越生气,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我和苏洛只好赔着笑脸。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让琦琦待在那个小子身边?这也是没有办法啊!”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董越然忽然怒吼一句,把他妻子吓得倒退几步,接着不再抱怨了。

我听到楼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董琦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俯看着我们,她的眼神很怪异,但又有点熟悉,似乎哪里看过。

我忽然想起来,崔光筱的眼里闪现过那种眼神。

董越然一下子被女儿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妻子却猛地尖叫起来。

“刀!琦琦手里拿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