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皇后心中生出好奇,想撕下糊名,被顾山长阻止:“娘娘定下规矩,未批阅完试卷之前,不得撕开糊名之处。”

俞皇后哑然失笑,停下手中动作:“是是是,是我一时糊涂,差点忘了。罢了,我也不忍到明日了,今晚便批阅试卷。选出前十,定下名次!”

又笑着相邀:“娴之若无事,今晚便留在椒房殿,陪我一同批阅试卷如何?”

顾山长时常出入后宫,和俞皇后情意深厚,闻言笑着点头:“承蒙娘娘相邀,我便厚颜留下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打发卢公公前来送信,今晚驾临椒房殿。”

宫中妃嫔众多,生育过皇子公主的,俱被封了妃位。

贤妃是二皇子生母,淑妃是三皇子生母,丽妃育有四皇子八皇子,五皇子的生母是静妃,梅妃是六公主和早夭七皇子的生母。

去岁刚生下九皇子的端妃,才二十岁。

宫中从不缺年轻妩媚的美人。

却无人能越过长宠不衰的俞皇后。

建文帝每月踏足后宫不足半月,至少有一半时间都留宿在椒房殿。

俞皇后笑容微微一顿,面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淡淡应道:“知道了。”

宫女退下之后,顾山长才道:“皇上驾临,我不便留下,这便告辞,回莲池书院。”

俞皇后歉然一笑:“对不住了。我本想留你秉烛夜谈,一同批阅试卷。没想到,皇上今晚要来。”

“皇上和娘娘恩爱如初,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介怀区区小事!”顾山长微微一笑。

恩爱如初?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似有自嘲几分之意。

顾山长窥出几分,却只做不知,行礼告退。

俞皇后亲自送顾山长出了椒房殿,然后才回转。

身边的亲信宫女,无需吩咐,便已忙碌起来。

天子驾临,要准备合天子口味的御膳,要燃上天子喜爱的百合香。俞皇后要沐浴更衣重新梳妆…零零总总的琐事,着实不少。

宫女们来来去去,略显冷清的椒房殿也热闹了许多。

俞皇后命人将试卷搬至寝室。

晚膳时分,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比俞皇后年长两岁,今年已有四十三岁。身材依旧挺拔,步履稳健。相貌英俊,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天子气度卓然,不怒自威。

“臣妾恭迎皇上。”重新梳妆后容色明艳的俞皇后躬身相迎。

建文帝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俞皇后,一边笑道:“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俞皇后顺势起身,随口笑道:“皇上是夫更是天,臣妾岂能失礼。”

建文帝开怀一笑:“罢了,总之都是你有礼。朕说不过你。”然后,携着俞皇后的手去了饭厅。

用膳后,帝后进了寝室。

老夫老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建文帝并未急着就寝,笑问:“听闻顾山长今日进了宫,可是给你送试卷来了?”

俞皇后略略转头,冲建文帝抿唇一笑:“我打算看几份试卷再安寝,元仲可愿相陪?”

第四十七章 帝后

 当年同窗之时,她时常俏皮地称呼他的表字元仲。

恢复红妆,嫁他为妻,便得守着天家规矩。只在私下无人时,她才会偶尔这般叫他。

建文帝心头一热,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下:“好,我陪你一起批阅试卷。”

俞皇后眼眸微弯,笑了起来。

美人渐渐迟暮,容色已不及当年明艳慑人。这一笑间,却又有了年少时的神采。

建文帝心旌摇曳,紧紧握住俞皇后的手。

俞皇后略一缩手,低声嗔笑:“我已至中年,人老珠黄。皇上身边多的是年轻娇俏的美人,这般握着我的手,也不怕人笑话。”

建文帝凝视着俞皇后,柔声低语:“莲娘,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那些嫔妃,是为了延续天家子嗣,不得不纳进宫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们的昌平永远是嫡出的长公主,谁都越不过她去。”

是啊!若不是为了她的昌平,她如何能隐忍这么多年?

俞皇后抿唇一笑,拉着建文帝坐至桌前:“娴之说今年的头三名,俱胜过去年的头名。尤其是排在第一的试卷,字迹漂亮,算学杂学全对。便连策论也写得慷慨激昂,十分精彩。”

建文帝来了兴致:“哦?如此我倒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就在此时,一个煞风景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建文帝目中闪过不悦,声音陡然冷了一冷:“怎么回事?”

他早已下令,进了椒房殿之后,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俞皇后颇为贤良大度,温和张口劝慰:“若不是有要紧事,卢公公也不敢来惊扰。皇上还是叫他进来,问上一问才是。”

建文帝这才舒展眉头,略一点头。

片刻后,卢公公进来了。

卢公公今年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皮肤细嫩,便是这等年龄也依然俊俏过人。

卢公公自幼时起伺候建文帝,如今已有三十多年。论资历,无人能胜过他。对建文帝的性情脾气也十分熟悉,利索地行礼禀报:“启禀皇上,端妃娘娘命人送了信来,说九皇子殿下病得厉害,口口声声喊着皇上。”

“事涉九皇子殿下,奴才不敢轻忽大意,斗胆来禀报。扰了皇上和娘娘兴致,奴才该死!”

九皇子刚满周岁,生的白胖可爱,建文帝颇喜欢这个幼子。听闻是此事,怒色尽去,冲俞皇后歉然一笑:“莲娘,朕去看看便回。”

俞皇后柔声道:“皇上不必记挂臣妾。但去无妨!”

建文帝起身离开。

俞皇后将建文帝送至殿外。

建文帝宽阔健朗的背影,在宫灯的照耀下愈发挺拔。

这是大齐天子,是她的良人,是她女儿的亲爹。

也是后宫所有嫔妃共同的丈夫,所有皇子公主的父亲。

端妃自进宫起,便颇为得宠。生下九皇子之后,立刻晋为妃位。年轻娇媚的端妃,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借着九皇子的名义“请”建文帝前去,自然不是首次。从椒房殿“抢人”却是第一回。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建文帝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露出一抹萧索和自嘲。在原地驻足良久,才回了寝宫。

半个时辰后,卢公公亲自前来,一脸歉然为难,压低声音禀报:“启禀娘娘,九皇子病得颇重,十分黏人。见了皇上便抱着皇上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松开。”

“皇上今晚…”

怕是来不了了。

最后几个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俞皇后温和地打断:“九皇子生着病,皇上多陪陪他,也是理所应当。你回去禀报皇上,不必顾虑本宫。”

卢公公恭敬应下,然后告退。

退出寝宫之际,卢公公悄然抬头瞥了一眼。

俞皇后略略垂头,神色安宁,看不出半点不快。

卢公公暗暗唏嘘。

当年那个爱憎激烈倔强骄傲的俞莲娘,如今已成了合格的中宫皇后。七情六欲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面具之下。

这一夜,椒房殿的烛火一直燃至子时未曾熄灭。

寝宫里的百合香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淡雅的玉兰香。

俞皇后专注地批阅着试卷。身边只有雁落伺候,其余宫女早已退了出去。寝宫里十分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动纸张的悉索声。

雁落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道:“已过了三更,娘娘还是歇下吧!”

俞皇后头也未抬:“还有最后两份试卷。”

雁落无奈地住了嘴。

又过了许久,俞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卷已全部阅完,前十名的试卷都已被挑出来,按着排名顺序一一放好。

忙碌了一整晚,俞皇后原本阴郁烦闷的心情倒是散开许多,笑着说道:“今年的新生,大多胜过去年!”

雁落凑趣地笑道:“有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教学,有志于考莲池书院的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其中总有出色之辈。如今都成了皇上娘娘的门生。不知头名是谁?奴婢可有幸先知晓?”

俞皇后舒展眉头,笑道:“本宫现在便亲自拆开糊名之处。”

便是俞皇后自己,也对这个才华横溢流于的第一名充满了好奇。

雁落拿了轻巧细长的剪刀过来。

俞皇后用剪刀拆开试卷,目光定定地落在署名之处。然后,微微一笑,执笔将这个名字写在了榜单的第一个!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难熬。

谢云曦坐立难安,饭菜吃进口中也无半点滋味。额上还冒了两个小小的红点。

永宁郡主看在眼中,少不得要数落几句:“有什么可着急的!之前我都已打点好,明娘那份试卷署了你的名字。只要她未失手,你必能考中书院。”

谢云曦扁扁嘴,小声道:“母亲,你真的对三妹这般有把握吗?”

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永宁郡主瞥了泛酸的谢云曦一眼,淡淡道:“她若考不中,满京城的闺秀也没几个能考上了。”

谢云曦:“…”

谢云曦心里更酸了。

永宁郡主放缓语气,轻声安慰:“你何必较这个劲!明娘便是再优秀出色,也只配做你的脚下石。等明日放榜,你便是莲池书院的新生了。”

第四十八章 放榜

碧水阁里,谢明曦沐浴后,安闲地半躺着。佩蓉正仔细地为她擦拭头发。

“明日就要放榜了。”从玉捧着梳子,一脸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不知小姐考得如何?”

扶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真盼着小姐能一举考中莲池书院。日后便能一飞冲天,不必再被拘在内宅,更不用受任何人闲气。”

考进莲池书院,便不受任何人闲气?

谢明曦被这句话逗乐了,目光掠过扶玉天真单纯的圆脸:“你想的太过简单了。就算考进莲池书院,也不意味着康庄坦途。”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莲池书院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家族亲人。便是不及朝堂之上的明刀暗枪,也不是好待的地方。

扶玉一张圆脸皱成了包子:“真有小姐说得这么难吗?”

以扶玉一根筋的头脑,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情景。

谢明曦淡淡勾起嘴角:“世道艰难,对女子尤为苛刻。想要出人头地风光赫赫,自然不是易事。”

然后,便不再多说:“我先歇下。”

明日放榜!

有一场翻天覆地的硬仗等着她!

今晚可得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谢明曦睡得很香。

一不小心,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梳洗更衣,填饱肚子,精神倍增。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去了荣和堂。

永宁郡主口中说得从容,实则昨夜也未曾安寝,这一日早早便起了床。特意敷了脂粉,遮掩住眼下的青影。

谢云曦精神就更不济了,目光无神,不时打个呵欠。

面色白里透红神色从容的谢明曦一现身,谢云曦便嫉恨地瞪了她一眼:“三妹睡得倒是安稳。”

永宁郡主略略沉着脸,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谢明曦淡淡一笑:“今日放榜,和我没什么关系,无需紧张忐忑。自然睡得好。”

谢云曦:“…”

这话乍听没什么,细细一品味,就不是滋味了。

谢明曦分明是在讥讽她肯定考不中!

谢云曦眼中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谢明曦视若未见,冲站在一旁的谢钧说道:“父亲今日没去官署么?”

谢钧对幼女存了几分愧疚之意,咳嗽一声应道:“今日是莲池书院放榜之日。我特意告假一日,在府中陪一陪你们姐妹。”

莲池书院巳时正放榜。天还未亮,莲池书院外便挤满了替主子看榜的下人。身为主子,要自矜身份,便留在府中等候。

事实上,今日家中有女儿考莲池书院的,大多告假待在府里。亲自接到莲池书院夫子报喜,是何等荣耀之事?

永宁郡主已安排好一切。以谢明曦之天资才学,必能考中…这也就意味着,谢云曦今年便能风光入学。

如此一来,确实有些对不住谢明曦。只是,事已至此,多想多虑无益。

谢家“嫡女”能考中莲池书院,自然更胜庶女考中。

谢钧想通之后,心底最后一丝愧疚之意也褪去,张口又道:“明娘,你也不算小了。也该有自己的体己私房。我有一处一百余亩的小田庄,便给了你。你学一学庶务,也是好的。”

呵!

她的前程未来名声,在谢钧眼中原来只值一百余亩的小田庄。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谢明曦微笑着道了谢。

谢云曦心中有数,并未眼热一个小田庄。站在一旁的兄长谢元亭却忍不住了,挺身而出道:“父亲为何略过二妹,只送三妹田庄?”

谢钧:“…”

身为嫡亲兄长,说这等话未免太过凉薄。

谢钧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不快地扫了谢元亭一眼:“我行事自有道理!”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地接了话茬:“云娘八岁时,我便给了她两处五百亩的庄子。一百余亩的小庄子,云娘倒也未放在眼底。”

谢钧:“…”

谢元亭:“…”

谢钧一腔窝囊气,尽数撒到谢元亭身上,怒目相视:“元亭,明娘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但不维护她,反倒时时挑剔刻薄,是何道理?”

谢元亭窘迫不已,一张俊脸火辣辣地,躬身请罪:“父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说话行事不周。”

一旁的永宁郡主,却倏忽沉了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郡马说这话是何意!明娘是元亭的嫡亲妹妹,云娘便不是么?”

“元亭自幼养在我身侧,和云娘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一些也是难免。为何郡马横加指责?”

又是如此!

每次口舌交锋,永宁郡主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