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锦阁。

杨凝雪已沐浴,换上了干净的衣物。美丽细嫩的脸颊此时一片苍白,掌掴后的青淤看着格外刺目。

她紧紧依偎在杨夫子身边,攥着杨夫子的衣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杨夫子红着眼眶,揽着女儿的肩膀,不时轻声抚慰。

今日及笄的谢兰曦也陪在一旁。

谢兰曦也哭了一场,满脸泪痕和自责懊恼:“对不起。我不知今日大堂兄竟会做出恶行!我真不知会闹到这样。早知如此,我真不该邀请夫子和杨姐姐前来…”

杨凝雪自来了春锦阁后,一直都未说过话。

杨夫子定定神,抬起头,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兰曦,此事如何能怪你。你不必自责!”

谢兰曦如何能不自责?

对一个闺阁少女来说,贞洁清名何等重要?

今日杨凝雪无辜遭受此劫,日后还要如何嫁人?

哪怕谢家封锁消息,不将此事外传。对杨凝雪来说,这份羞辱和痛苦却无法挥除…

杨凝雪实在是命苦!幼年丧夫,被家中人刻意养歪,和亲娘离心。好不容易甩开江家人到了亲娘身边,没过几年好日子,又遇到这等事。

谢兰曦忍不住又落了泪。

谢兰曦这一哭,杨夫子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杨凝雪没哭,神色木然,双目茫然空洞。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正是谢明曦。

看着眼前的情景,谢明曦心里也一阵酸涩。

杨夫子一直将女儿视为心头宝。为了杨凝雪,甘愿被江家压榨数年。这几年,母女团聚,杨夫子是何等的幸福愉悦。

杨夫子舍不得女儿,虽有不少媒人登门提亲,杨夫子一律没应,想着将女儿多留在身边两年再出嫁。

谁能想到,来一趟谢府,就发生了这等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

谁能想到,谢元亭竟如此卑劣,只因对她心存怨恨,就对无辜可怜的杨凝雪下手?

谢明曦满心懊恼后悔自责,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许久,才化为一声:“夫子,对不起。”

杨夫子用袖子擦去眼泪,低声道:“是凝雪失了戒心,被谢元亭哄骗去假山处…和你并无相干!”

“你心中愤怒,并不弱于我。所以才会对谢元亭痛下狠手。明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三年前,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和凝雪也无今时今日的母女相守。想来,今日之事,也是凝雪命中的劫数。”

“我真的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杨夫子这般通情达理,谢明曦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只是,事情已发生了,再多说也无半点益处。

“夫子放心,父亲已经答应我,必会严惩谢元亭!”谢明曦低声道:“另外,杨姑娘受了惊吓,得好生静养。谢家出些银子聊表心意,请夫子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然后,取出一摞银票。

百两一张,一共二十张,正好两千两银子。

杨夫子如何肯收,不假思索地拒绝:“银子就不必了。凭着我的束脩,足够我们母女过活。”

“夫子…”

“这银子,我绝不会要!”杨夫子平日最是随和,此时却格外固执:“明曦,你若还当我是夫子,就将银票收回去。否则,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夫子了。”

杨夫子这般坚持,谢明曦只得改口:“杨夫子不要这银子,我便让人用这笔银子买一处小宅院,再置买一些田地,记在杨姑娘名下。”

“夫子先别急着推辞,听我说。”

“大哥为人实在不堪,不然,我必让他娶杨姑娘为正妻。杨姑娘不肯进谢家门,这笔银子便当是安置杨姑娘之用。”

“我知道夫子不想动用这笔银子。只是,杨姑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谢家诚心要道歉赔礼,收下又有何妨?”

“杨姑娘日后若嫁人,这便是杨姑娘的嫁妆。若她不想嫁人,有房子有田地,也不愁过活。”

谢明曦句句诚恳。

杨夫子还待推辞,杨凝雪忽地张口道:“娘就收下吧!”

不收下,谢家心中不安。谢明曦也难以释怀。

虽说银子俗气了些,可人安生立世,又离不开银子。她已不想再嫁人,谢家出了这笔银子,她余生也不必为吃住发愁。收便收下吧!

杨夫子和女儿心意相通,见杨凝雪一脸心死如灰的神色,心中一阵揪痛,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第四百三十四章 余波(二)

当晚,杨夫子坚持领着杨凝雪离开谢府。

谢明曦亲自送杨夫子母女回了院子,然后回转。

寒冷的夜风吹拂过面颊,谢明曦心中的阴郁却未被吹散。

她厌憎谢元亭,一如谢元亭憎恶她。偏偏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份血缘,永远无法挥除改变。

谢明曦心情不佳,从玉仗着胆子劝慰一句:“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姐就别为此郁郁难解了。”

“是啊!杨夫子和杨姑娘都是明理的人,并未迁怒小姐。”扶玉接过话茬,有些口拙地安慰:“再说了,老爷已经决意严惩大少爷。也算是给杨姑娘出气了!”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她倒要等着看看,谢钧会如何严惩谢元亭。

谢钧没令谢明曦失望。

隔日一大早,谢元亭便被抬上马车,送去了离京城三百里远的一处偏僻田庄。

谢元亭当然不甘心就此被送走。对着谢青山高骂怒嚷:“我是谢家大少爷!你这个卑贱奴才,有何权利送我出谢府!”

谢青山身为谢钧长随,在府中颇为体面。谢老太爷徐氏见了他,也会亲切地称呼一声青山。

谢元亭张口就是奴才,谢青山心中颇为恼怒。不软不硬地应了回去:“奴才卑贱,不敢擅自做主,一切皆听老爷差遣吩咐行事。”

谢元亭怒目相视:“除非父亲亲自来,不然,我绝不走!”

谢青山心中哂然,语气中露出一丝嘲讽:“老爷一早要去官署应卯当差,无暇到繁英阁来。”

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清楚。

谢钧根本不想见谢元亭!

谢元亭满目羞愤恼怒:“总之,父亲不来,我不会离开繁英阁半步。”

谢青山也不是吃素的,淡淡道:“这可就由不得大少爷了。来人,将大少爷抬到马车上去!”

几个身材壮实的侍卫立刻上前,将谢元亭抬至木板上。

谢元亭想挣扎,不小心碰到了伤处,顿时惊天动地如杀猪一般惨呼起来。

熬了一夜刚合眼睡下的丁姨娘,立刻被惊醒,匆忙穿衣冲了出来:“谢青山,你这是做什么?你要将元亭送到哪儿?”

谢青山对失了宠的丁姨娘颇为淡漠:“老爷吩咐奴才将大少爷送去田庄,自省其过。”

什么?

丁姨娘头脑轰地一声!

堂堂谢家长子,竟要被送去偏僻的田庄?

“元亭去多久,什么时候能回来?”丁姨娘急切追问。

谢青山回答得颇为巧妙:“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

丁姨娘:“…”

谢元亭和丁姨娘的脸色都彻底变了。

谢钧这是何意?

莫非是要将他发落在田庄里,永远不让他回谢家了?

这怎么行!他是谢家长子,谢家的家业都该是他的。他怎么能永远待在田庄?

谢元亭又开始嚷着“我不走”,丁姨娘则哭着央求:“谢管事,你让我见老爷一面。我求你了!”

谢青山见这对母子头脑还不清醒,索性直言:“郡主张口想保下大少爷,老爷和郡主为此事闹翻了脸。郡主一怒之下,已决意要和老爷和离!”

“老爷连郡主都颜面都不顾了,姨娘就算见了老爷,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丁姨娘谢元亭的脸上都没了血色。

谢青山淡淡道:“奴才奉劝姨娘和大少爷一句,老爷正在气头上,你们还是别闹腾为好。先老实去田庄。待过上一年半载,老爷彻底消了气,再求一求情,或许老爷还会心软。现在这般闹腾,便是有些情分,也都被闹没了。”

想走也得走!

不想走也得走!

丁姨娘一咬牙:“好,那我随元亭一起去!”

谢青山瞥了丁姨娘一眼:“老爷吩咐过奴才,只要姨娘张口,便送姨娘一道去。什么金银细软姨娘也不必收拾了。田庄里不缺吃穿,金银带了也无处花用,不带也罢。”

丁姨娘:“…”

一炷香后,丁姨娘母子就被一辆马车送出了谢府。

谢钧去了官署,谢明曦去了书院,谢老太爷不肯露面。倒是徐氏领着儿子儿媳来送行:“这一去,怕是以后也回不来了。在田庄里可得老实安分些。”

丁姨娘谢元亭:“…”

母子两个一起怒目相视。

心情颇好的徐氏半点都不介怀,笑着送走了这对母子。

没了丁姨娘母子,永宁郡主早上和谢钧大吵一回,一怒回了郡主府。和不和离的,徐氏并不关心。只觉得眼前清静自在了许多。

阙氏有些不安地低语:“婆婆,郡主该不是真的要和大伯和离吧!”

这年头,和离绝非等闲小事!

永宁郡主一旦闹腾起来,淮南王府岂肯善罢甘休!

徐氏倒是颇为光棍,张口道:“这事我老婆子可管不了。反正我们在谢府内宅待着,总少不了一口饭吃,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倒也是。

阙氏心里嘀咕一回,很快住了嘴。

便连谢钧,也未料到永宁郡主这次是来真的。

两日后,永宁郡主府的赵嬷嬷趾高气昂地来了,扔下一张休书:“这是我们郡主给你的休书!”

谢钧气得鼻子都歪了!

只有男子休弃妇人,从未听闻过女子休弃丈夫的道理!

哪怕是假凤虚凰的丈夫,他也顶着郡马的身份顶了十几年。永宁郡主的嚣张跋扈,他都一一忍了。现在这般咄~咄~逼人,他要再忍,实在枉为男子!

“要和离,这和离书也得我来写!”

谢钧不愧是探花出身,文采极佳,洋洋洒洒挥笔而就。

赵嬷嬷拿着和离书,同样气短胸闷。

这个谢钧!

往日就是个没骨头的怂货!

在永宁郡主面前从来直不起腰杆来。就是对着她,也得陪笑脸。现在骨头倒是硬起来了。竟主动写了和离书!

赵嬷嬷恶狠狠地瞪了谢钧一眼:“好,好的很!我这就回去向郡主复命!”

“谢大人如此有骨气,希望到了我们王爷和世子面前,也这般硬骨头才好!”

谢钧难得像一回男子汉大丈夫,冷笑着扔下一句:“我且等着!”

第四百三十五章 和离(一)

从玉扶玉随谢明曦来了莲池书院,府中的动静消息,俱由芳巧收集再送来。

芳巧为人太过伶俐,失之忠厚耿直,一直不得谢明曦青睐。好不容易熬到从玉扶玉都走了,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便以她为首。

论打探消息,芳巧着实是一等一的好手,送来的消息颇为详尽。

谢明曦看了之后,哂然一笑。

永宁郡主和谢钧做了十几年假夫妻,彼此嫌恶,却又有各自的私心。便是前世,两人也一直做着“夫妻”。直至她在宫中彻底得势,做了贵妃。

谢钧立刻巴了上来,而她,也“摒弃前嫌”,和谢钧“和好如初”。谢钧和永宁郡主正式和离。

这一世,此事整整提前了十几年。

永宁郡主一怒写“休书”,摆明是想给谢钧难堪。只要谢钧低头示弱,像以前一样乖乖去郡主府卑躬屈膝赔礼,永宁郡主出了心头恶气,便也罢了。

万万没料到,谢钧竟十分硬气地写了和离书,令赵嬷嬷带回郡主府。

永宁郡主见到这份和离书,怒不可抑。原本只有三分做做样子,现在骑虎难下,非和离不可了!

永宁郡主自小便任性跋扈霸道,从未吃过半点亏。这几年屡屡在谢明曦面前隐忍退让,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恶气。此次已决意翻脸,行动力颇为惊人。

永宁郡主先领着一众侍卫,一大早就登了谢家的门。

谢钧还没来得及张口放狠话,永宁郡主身后的侍卫已扑上前来,如狼似虎一般,痛揍了谢钧一顿。

谢府里也有家丁,奈何人少,不及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是郡主府侍卫的对手。

谢老太爷徐氏和谢铭夫妻都没能逃过,俱挨了打。

谢兰曦姐弟三人都出府读书,算是逃过一劫。年幼的四小姐五少爷,因天寒地冻未被抱进内堂,也免遭此难。

谢府内宅,也被赵嬷嬷领人砸了个精光。

唯有春锦阁,安然无恙。

永宁郡主原本倒是想命人一并砸了春锦阁,被赵嬷嬷私下劝了一回:“谢明曦是未来的七皇子妃,郡主何必和她撕破脸。”

再者,永宁郡主还有把柄被谢明曦攥着呢!

永宁郡主半推半就,“饶”过了谢明曦的春锦阁。

谢家主子都挨了打,齐齐倒下。谢青山身为谢钧亲信,格外得了“关照”,也被揍得遍体鳞伤,根本无力起身。谢家奴仆都慌了手脚。立刻给几位读书的少爷小姐送信。

谢兰曦姐弟三人动作迅捷,立刻赶了回来。

过了半个时辰,谢明曦也回了谢府。

“明曦堂妹,”谢兰曦红着眼眶上前,一把握住谢明曦的手:“你可算回来了!”

谢兰曦的手不停颤抖,一片冰凉。

谢明曦的手却温暖有力,异常沉稳:“有我在,不用怕。”

短短六个字入耳,谢兰曦惊惧惶惑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哽咽着嗯了一声。

谢元舟也急急地凑上前来:“明曦堂姐,祖父他们都挨了打,现在还不知轻重。府中的家丁下人,也有不少受伤的。我已命人去请了几位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