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正午十二点, 二中放学。

聂萱在校门外看见江铎和几个男生一起走出来。

她事先给他打过电话, 这会儿便上前迎去, 淡淡的“喂”了一声。

江铎看她一眼,转而和朋友道别,来到她面前,问:“什么事,说吧。”

“你妈在我家住了一夜, 你知道吧?”

江铎愣住:“她在你家?怎么会?”

聂萱撇了撇嘴:“谁知道呢,昨天早上她给我爸打电话, 一直哭,我爸就把她接了过来…她一整天都在喝酒, 醉得一塌糊涂。大概和你爸爸吵架了吧。”

江铎眉心拧成一个结:“我真的不知道…抱歉,麻烦你和聂叔叔了,一会儿我就去接她。”

聂萱说:“不用, 她刚才已经回去了。”

“刚才?”

“对啊, ”聂萱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两手抄在口袋里,目光懒散:“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想跟你说件事儿,既然岳阿姨已经结婚了,她和我爸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当初他们在一起时,她对我爸怎么样, 我爸对她怎么样,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爸好不容易决定放下了, 现在她又跑来撩拨他, 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

江铎脸色也很难看,嘴唇微撇:“知道了,我会好好说她的。”

聂萱点头:“那就行。”

江铎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坐上出租车,匆忙往家里赶。

许亦欢和岳琴都没有接,他心里很怪,莫名其妙的怪。

回到城南,他跑进巷子,跑上楼,到第八层,发现家里门半开着,隔壁郑阿姨也推了个门缝不断张望,见他回来,忙说:“江铎,你家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有人在里面大喊大叫,声音好惨呐…”

他心慌意乱,一个箭步进去,看见食材堆在鞋柜旁,苍白光线投照进屋,客厅中间躺着一个人,血流遍地。

岳琴不知何时挪到那人身边,手掌按住他腰上的洞口,轻语低喃:“阿岩,阿岩,你怎么了?怎么了嘛…”

江铎惊愕地转向另一旁,他的亦欢呆坐在地上,裤子挂在膝盖,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和隐约可见的禁秘,他脑中“轰”地炸开,天崩地裂。

亦欢…

想叫她,开口却没有声音。江铎上前抱她,胡乱将她的裤子扯上去,许亦欢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在极度惊吓之后呈现木僵状态,已经傻了。

江铎双手发抖,头晕目眩,一股从未有过的仇恨奔向四肢百骸,他无法控制自己,转身走向那具尸体,抬脚狠踹下去。

“不要、不要!”岳琴哭着伸手推他的脚:“你走开!不要动他!”

江铎眼眶红得像染了血,额头青筋暴起,骨节发白,双拳剧烈颤抖。他回过头,眼神变得痛苦又慌乱。许亦欢表情呆滞,意识模糊,形如痴傻。

“欢…”江铎又忙去抱她,抚摸她僵硬的背脊,亲吻她毫无反应的脸颊:“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

“江铎,”许亦欢渐渐从茫然中抽离,愣愣看着他,仿佛这一刻才发现他出现:“我捅死人了…”她悚然望向地上的尸体,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意识游离,只瞪大双眼:“他死了!他死了!”

“他本来就该死!”江铎遮挡她的视线:“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你别害怕…”

许亦欢的眼泪直往下掉,埋进他怀里崩溃大哭,然后缓缓摇头。

警察不是傻子啊。

江铎听见她声音发抖:“报警吧…”

***

2008年12月28日,腊月初二。

下午一点,警方到达现场,划定保护区域,布置警戒,疏散围观人群,并对左邻右里进行调查访问。刑事技术人员抵达后开始现场勘查,采集痕迹物证,法医确诊死亡后迅速进行尸表检验。

许亦欢被拷上手铐带走。

“江铎…”她声音发着抖:“我不要…”

正在接受问话的江铎面色惨白,听到声音忙上前去拦:“亦欢,别怕…”

“不要妨碍我们办公。”民警将他们二人拉开,许亦欢被左右夹着下楼去,楼道里只听见江铎急迫又慌张的喊声,叫她别怕。

可是怎么能不怕呢?

她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带到公安局进行第一次讯问。

审讯室不大,两位侦查员坐在对面,身穿严谨的制服,面无表情,一人问话一人记录。

“我们是平奚市分局民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八条规定,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你需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对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可以拒绝回答。你有权利聘请律师提供法律咨询、代理申诉与控告。是否清楚?”

“…清楚。”

“姓名。”

“许亦欢。”

“别名或曾用名?”

她喘了喘:“我,我三岁以前叫陆亦欢,父母离婚后改随母姓,用了现在的名字。”

“出生日期。”

“1990年7月29日。”

“民族。”

“汉族。”

基本情况问完,他们开始让她陈述犯罪过程。

许亦欢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冷汗不断冒出来,她浑身不舒服,反胃想吐,勉强支撑着,断断续续地交代整个经过,讲到那些难堪或惊悚的细节,她几次三番无法继续下去。

警察又问了许多问题,她机械回答着,头脑昏沉,三个多小时过去,审讯结束,侦查人员将笔录交给她逐页核对签名,按上指印。之后女性工作人员为她做人身检查,从各个地方提取指纹和DNA,案发时穿的上衣和裤子都被拿走了,警方已经通知她家里带衣服过来,换好衣裳她就被送往郊外的看守所羁押。

许亦欢坐在警车里紧绷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望向窗外,看守所到了,大铁门外有武警站岗,砖墙铁网,冰冷阴凉。恐惧塞满胸口,仿佛睁眼瞧着自己掉入黑洞,逃无可逃。

“我不想进去…”她缩成一团,想不通为什么会陷入这境地:“我不能进去,我的校考怎么办?我的大学怎么办…”

都完了对吗?

押送的民警听见,暗暗叹了口气。

办完手续,经过一道一道门禁,她被带入监区,拍照登记,再由女性工作人员做健康检查,之后穿上看守所配发的统一的服装,送入监室。

监室简陋,房顶足有五六米高,正面墙上开一口铁窗,靠左是一张大通铺,十来个女人整整齐齐盘腿坐在上头,见有新人进来,齐刷刷抬头看她。

谁能想到呢,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清安大学参加联考,恍惚一日,换了人间。

许亦欢瑟缩地靠着铁栅栏席地坐下,双臂抱紧膝盖,半步也不想往里挪。

“喂,小妹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喊了她一声,拍拍后面的位子:“大冬天的多冷啊,蹲在那里干什么?”

许亦欢迅速扫了一眼,把脸埋进胳膊,无动于衷。

“管她呢,”另一人道:“刚来的都这样,过几天就习惯了。”

墙上贴着在押人员的权利和义务告知书,以及十二条监规,六做到六不准,管教让她背熟。

她没背,晚饭也没有吃,七点钟,电视开了,只有中央一套,只能看新闻联播,所有人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管教不准她蹲在门边,让她过去坐好。

许亦欢没动。

管教皱眉:“这里不是你家,下午不是和你说了要服从管理吗?在押期间态度不好对你量刑也是有影响的。”

许亦欢强自忍耐,缓缓起身走向最末端的空位。

管教对着她的背影:“另外再提醒一句,如果有自伤自残行为,不能办理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到时后果自负。”

许亦欢默默走到通铺的尽头,隔着一道砖壁,旁边就是厕所,恶臭袭来,她忍不住扑到洗手池边呕吐不止。

这一夜熬得艰难无比,惨淡灯光彻夜通明,睡不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情就像影片一样在脑海里播放,江岩的脸挥之不去,一会儿狰狞一会儿惨白,真实到犹如情景再现。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头痛欲裂,仿佛跌入冰窖,在这萧索的冬天不知怎样才能存活下去。

天蒙蒙亮,到起床时间,监室里的人打着哈欠开始整理铺被,被子要叠成豆腐块,然后依次刷牙洗脸。

早饭吃馒头咸菜,吃完打扫卫生,擦地、洗厕所,然后盘腿静坐,不许东倒西歪。每天有两次放风时间,上午和下午各一个钟头。所谓放风,就是在监室外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场地活动晒太阳。四面高墙耸立,头顶压着钢筋铁网,不过是搬到室外的牢房罢了。

中午管教带许亦欢到办公室,告知她家人送来了日常用品,并且已经为她聘请律师,看守所会按照制度尽快安排律师与她见面。

许亦欢红着眼眶重重点头,无法想象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家里肯定天翻地覆了吧?江铎还好吗?许芳龄还好吗?舅舅还好吗?

她还能出去吗?

如果这是噩梦,那么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

12月30日,警方简单通报了案情,本地新闻媒体也陆续报导了这起命案,不过因为案子还在侦查阶段,公安机关没有透露什么细节,遂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许芳龄自从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就一直处在崩溃边缘,刚开始怎么也不能相信。她跑到岳琴家,看见客厅一滩血迹还没有擦干净,又听说江岩的尸体已经送到殡仪馆,她转头抓住岳海大哭,问他到底造的什么孽。

而许永龄听到消息险些气晕过去,劈头盖脸对岳海一通大骂,让他通知岳琴和江铎,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大家再也不是亲戚。

聘请的律师姓朱,专做刑事辩护,当天朱律师向公安机关了解许亦欢涉嫌的罪名以及案件有关情况,接着去了趟看守所,为许亦欢申请变更强制措施,取保候审。

“你放心,这案子显然属于正当防卫,即便最后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我也会为你做无罪辩护。”

离开的时候,朱律师留下一句承诺,许亦欢眼眶通红,泪水啪嗒落下。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冬日萧索的郊外, 重重铁门之下,犹如与世隔绝。

度日如年。

在看守所羁押的第七天, 取保候审决定书下来, 许亦欢被带离监室, 机关人员向她宣读决定书,并让她遵守取保候审期间的规定。

“未经许可不得离开平奚市,传讯要及时到案, 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扰证人,不得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串供, 明白吗?”

“明白。”

签了字, 办完手续, 拿回个人物品, 她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

许永龄和许芳龄来接她。原以为这孩子会扑进他们怀里痛哭,可谁知她却面无表情,态度消沉, 看他们的眼神和看管教没多大差别。

回到家,许亦欢钻进浴室,在里面足足待了两个多钟头, 水声哗哗啦啦,许芳龄怕她缺氧昏倒, 轻轻敲门, 不料竟然把她吓到了, 惊声问:“谁?!”

许芳龄被这么一吼, 心脏顿时七上八下, 张张嘴:“是我…你没事吧?”

里面僵硬地答:“没事。”

“哦…”许芳龄欲言又止,也不敢再说什么,踌躇半晌,只好走开。

洗完澡,许亦欢穿好衣裳从浴室出来,时近中午,桌上已经摆了许多菜,大概知道她在看守所吃不好,所以要弥补一二。

许亦欢提不起精神,胃口很差,喝一点点汤,吃两口饭,饱了,埋头回自己房间,再没动静。

下午两点,许芳龄走到卧室门前,想看她睡得怎么样。

屋内窗帘紧密遮掩,阴天幽暗,许亦欢裹着厚厚的羽绒被平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定定睁着,没有睡,也不知在想什么。许芳龄张张嘴:“亦欢,快点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你要有什么心事可以和妈妈聊…”

“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许芳龄屏住呼吸,悄然退了出去。

两天后,警方传讯,对她进行第二次讯问和调查。据说岳琴也录过两次口供,作为本案最重要的证人,案发当天她情绪失控,思维混乱,根本无法正常交流。至于之后她对警方说了什么,许亦欢无从知晓。

而江铎…

江铎一直尝试联系她,手机已经打不通了,打家里座机,许芳龄接到,立马挂断,跟着拔掉了电话线。

江铎又打给岳海。

“你别再找她了,要是被许芳龄和许永龄发现,非剥了你的皮不可!”岳海痛心疾首:“这些天我也被骂惨了,你说你妈嫁了个什么东西,真是…”

“我想见见亦欢行吗,真的很担心她。”

“别见了,万一她又受刺激怎么办?连我现在也不太敢在她面前出现呢。”

那头江铎半晌没有吭声。

岳海埋怨一通,又问:“你妈呢,她怎么样?”

“聂东叔把她接走了。”

“哼,早知这样,她当初何必跟江岩复婚呢?真是作孽!”岳海冷笑,又问:“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

江铎说:“外婆过来了。”

“哦,哦…”岳海敷衍:“好,我过两天有空就去看你们,亦欢她挺好的,你放心。”

江铎闻言忙要细问,那边却已经掐掉了电话。

***

许亦欢整天缩在家里等待警方那边的消息。一月份,全国各大高校组织的校考陆续开始,她一直不想面对这件事,但始终忍不住,打开电脑登录QQ,未读消息几十条,大家还不知道她出事,都以为她在为考试做准备。

一起学舞的姑娘问她联考考得怎么样,接下来准备报哪些学校。

六班要好的同学纷纷给她留言,班长还在群里组织大家为她加油打气。

廖依雪:小妞,等你金榜题名哦,爱你!

赵梦嘉:亲爱的,好好考试,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张芸:师父师父,你要是进了北舞可别忘了我啊!

方娅:加油。

王简:“你这几天怎么没消息了?手机关机,QQ也不回,没事吧?”

艺考群:同学们,再提醒一遍,报考院校一定要仔细看招生简章,不要盲报,有问题随时问我,祝大家都能取得好成绩,不辜负这半年的集训!

她们现在一定全国各地到处考试呢吧?

这么冷的天,风雪里辗转奔波,一定很辛苦吧?

许亦欢埋头沉默很久,打开网页,登录联考成绩查询入口,输入考号和身份证号,箭头点击“查询”,网页跳转,她看到了得分数字。

说实话,有点懵。

全省分段统计表也出来了,她按照成绩查看自己在省里的排名,横向刷过去,段内人数:一,累计人数:三。

三…

她考了全省第三。

呵呵,真的假的?没搞错吧?

许亦欢愣愣望着屏幕,瞳孔颤啊颤,咧嘴一乐,胸膛起伏不可抑制,喉咙里仿佛堵了块石头,眼泪飙出来,又哭又笑,最后被一股莫名的愤怒和绝望覆盖。

***

2月3号,距离那天过去一个多月,许亦欢的案子侦查终结,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向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警方通报了案情进展,媒体随之开始蠢蠢欲动。

这天江铎放学回家,发现一个青年男子举着录音笔正在同郑阿姨交谈,见他上楼,又转身迎向前,说:“你好,我是磅礴晚报的记者,请问可以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江铎心下厌恶,面无表情越过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屋,“砰”一声把人隔绝在外,不予理会。

沈老太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出来:“那个记者跟了我一路,叽里呱啦,烦都烦死了!”

江铎没吭声,扔下书包,回房给聂萱打电话。

“我妈今天状态怎么样?”

聂萱说:“放心吧,我爸一直陪着呢。”

“麻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