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一下子都松弛下来,然后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周六周日,其实都不如周五晚上让人快乐而充满期待感。

  柳蓉觉得联欢会也很有意思,因为她参与了,轮到三班的节目时候,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悄悄地从后台上去,有同学帮她架好琴,简单地说声“好好演”,就帮她找到了一直以来失去的存在感。

  于是分外兴奋。

  中午的时候她抱着琴盒子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里等爸爸来接,正好这个月一直排练,《漫友》还没来得及买,老板特意给她留了一本。柳蓉就坐在琴盒子上,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正看着,一道阴影投到书上,还停顿了一下,柳蓉以为是她爸来了,就抬起头来,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梁雪,于是忽然局促起来,露出八颗牙笑了一下,小声打了个招呼。

  梁雪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比梁雪还要高上一头,瘦长身材,穿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头发还能看出一点挑染的痕迹,刘海很长,露出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每个细胞都在对别人昭示着,自己是不良少年。

  柳蓉听见这不良少年问梁雪:“同学?”

  梁雪点点头,没往里走,就站在柳蓉旁边,不良少年的眼睛从柳蓉身上漫不经心地划过,没再问什么,上去就跟老板说:“我上回要的书来了么?”

  老板就蹲下去,在一堆旧书里翻起来,梁雪对柳蓉笑了笑,简单地介绍说:“我哥。”

  ……挺有个性的,柳蓉想。

  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梁雪她哥?梁雪她哥不是传说中的超级大帅哥梁肃么?就是这个小流氓?

  她心里小小地幻灭了一下,心想胡蝶果然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靠谱,自己还居然信了她的话,一定是脑残了。

  梁雪平时和这位优等生没什么交集,她和谁都没什么交集,可她哥那边实在太慢了,她觉着这么干站着也尴尬,就试着找些话题来说:“你们演得挺好的,歌挺好听的。”

  柳蓉下意识地就要学于晓丽来一句:“不行不行,没排练好,还弹错了好几个音呢。”

  又觉得挺没劲的,演都演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就弯起眼睛笑了笑,说:“是么,过得去就行,在台上挺紧张的。”

  梁雪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书上,“呀”了一声,微微睁大了那双猫一样的圆眼睛,问:“这个是由贵香织里画的吧?”

  柳蓉一低头,她正好翻到由贵香织里的彩页图上,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进行的话题:“哎,你也看动漫么?”

  梁雪蹲下去,把破书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像是怕把书页压皱了一样。

  柳蓉就说:“她一开始画毒伯爵的时候画技还挺一般来着,到后来就越来越好了,不过风格有点……”

  她没想起那个词,梁雪把杂志还给她,接着说:“颓废。”

  “颓废”这个词那时候还不是柳蓉的熟练词库,于是她顿了一下,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位同学,发现她确实挺有内涵的,不单只会打架,就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喜欢她么?”

  梁雪点点头。

  柳蓉轻轻地咬咬自己的嘴唇,半晌,做了个决定,从书包里拿出裁纸刀,把那页完完整整地给裁下来了,一边裁一边肉疼,好像刀割得不是杂志,是她的心肝一样,然后把那张画交给梁雪:“那送给你吧。”

  梁雪愣愣地看着她,没接。

  柳蓉故作大方地直接塞在她怀里:“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她的故事看完了让人心情不好。”

  这时柳蓉爸爸来了,在外面叫了她的名字,柳蓉答应一声,迅速地站起来,把杂志塞进书包,背好,费力地抱起大琴盒,然后装得颇不在意地说:“小日本的东西么,都挺没营养的,看着图个乐儿呗,看完再弄得自己心情阴郁就没意思了,是吧?我爸叫我,先走了,拜拜。”

  她一辈子都没拿这么快的语速说过话,然后匆匆跑了,转过脸去自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柳蓉对自己的喜欢的东西其实挺小气的,平时连借人都不大舍得,谁知道今天还没看完一遍,就先缺了页。

  她觉得比自己缺颗牙还痛苦。

  可谁让她是梁雪呢?柳蓉还是觉得自己欠了她点东西,心想缺颗牙就缺颗牙吧,那小说里的大侠还为朋友两肋插刀呢,她把琴盒子放在爸爸开来的单位的车子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去坐好,下意识地摸摸肋骨。

  两肋插刀——得多疼啊,大侠都不容易。

  梁肃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盗版武侠小说装好,一回头,就看见梁雪还蹲在门口,拿着那张由贵香织里的彩稿发呆,于是乐了一下:“你同学说话挺逗的。”

  梁雪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脚:“还行吧,以前不熟。”

  梁肃瞥了那张彩稿一眼,点评说:“这怎么裁得跟狗啃的似的?手可够笨的。”

  梁雪就笑起来,爱惜地把那张画稿夹到书里,跟着他走出去。

  梁肃单手背着包,熟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叼出一根点上,两人沉默了一会,他问:“六子那帮兔崽子们后来又找你麻烦了没?”

  梁雪摇摇头,简短地说:“没。”

  梁肃瞥了她一眼:“下回他再在半路上截着你,就跟我说,听见没?这帮狗娘养的皮紧欠拾掇,还动到我妹头上了。”

  梁雪看着别的地方冷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上回能抡掉丫一颗大板牙,下回就能打断丫的狗腿。”

  梁肃愣了一下,皱皱眉嘀咕了一句:“小丫头家家的……”

  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阳历年来我们家吧,让奶奶和叔也一起,人多热闹。”

  梁雪沉默了一会,说:“不了,你妈不愿意,到时候再跟奶奶闹起来,谁也过不好。”

  梁肃琢磨琢磨,觉得也是,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怪别扭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他妈,不是“六子那帮兔崽子”,说打架打架,说斗殴斗殴,他再怎么混蛋,也不能说他妈和他奶奶的不是啊,于是只能沉默了。

  梁雪又说:“哥,你少抽点,一会一身烟味地回去,你爸闻出来非扇你不可。”

  梁肃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事儿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烟掐了,扔在路边,拿脚碾了碾,“走吧。”

  然后继续一前一后,两厢无话地往回走。

  元旦当天,柳蓉妈妈带着她上街买新鞋,两个人正商量着中午是回家吃还是在外面解决的时候,听见前面一阵骚动。柳蓉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疯了一样地用她的手提包往一个卖衣服的姑娘脑袋上砸。

  柳蓉她妈立刻拉着她往旁边退了两步,感觉世风真是日下,旁边几个人反应过来,忙上去拉架,“皮夹克”把包也扔了,伸出血红的指甲就上九阴白骨爪,死命地去拉扯姑娘盘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嘴里也不闲着:“大家都来看看,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就是这养汉的玩意儿,勾引别人老爷们儿……”

  那姑娘披头散发地“呜呜”地哭起来,一个经理模样地人跑过来,一脸无奈地试图去拉皮夹克版梅超风,嘴里说着:“行啦,行啦。”

  “皮夹克”尖叫起来:“她他妈有脸白天人模狗样的站这,晚上出去当野鸡坐台,还不让人说?还不让人说?我操,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别拽我!”

  柳蓉忽然福至心灵,就问她妈:“野鸡是什么意思啊?”

  柳蓉妈妈脸黑了,拽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瞎说什么,这是你该问的话么?”

  ——果然不是好话,柳蓉一边想着一边回过头去,忽然,在人群外围,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叫了一声:“胡蝶。”

  胡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听见她叫就溜达了过来,还客客气气地跟柳蓉妈说了声“阿姨好”,然后嬉皮笑脸地跟柳蓉说:“我还想找你去呢,作业借我看看呗——你们买什么?”

  柳蓉也没心没肺地说:“我还没写呢,出来买双鞋,你在这逛什么?”

  胡蝶耸耸肩膀,指了指那仍在喋喋不休换着花样骂人的“皮夹克”说:“我妈。”

  柳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了,心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让你瞎问,让你瞎问!

  还是柳蓉妈见过世面,立刻反应过来,说:“我们正要出去吃东西,你饿不饿,阿姨请你和蓉蓉一起去麦当劳吧?”

  胡蝶眨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笑嘻嘻地说:“嘿嘿,真的呀,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姨。”

  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她妈丢在这,继续丢人现眼,拉着柳蓉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奔向美好的麦当劳。

  柳蓉他妈有些拎着鞋盒子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心里诧异,就想这孩子不会是有点缺心眼吧?

  柳蓉一边听着胡蝶不停地唠叨麦当劳里什么味的新地冰激凌最好吃,一边默默地想,幸亏胡蝶缺心少肺——

  她要是不缺心少肺,可怎么活呢?

  第二章 穿牛仔裤的姑娘

  柳蓉算算时间,得嘞,没希望了,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也不嫌晚了,跟着一群人被赵洪带进了办公室。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特别活泼,没一会功夫就把前边的人都认识全了,又跑过来蹭到柳蓉旁边:“哎同学,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全班第一呀?”

  柳蓉抬眼一看,心里就想,这同学长得可真好看,皮肤白,瓜子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看,也或者是对小学班花那个趾高气扬的公主样子印象太深刻,柳蓉在漂亮姑娘面前,总有那么一点很微妙的心态,同她们说话的时候,她那涣散的精神就比较容易集中,同时心里飞快地给对方的五官细细打分——然后想着,其实她也就是哪里哪里好看,哪里哪里也不怎么样的。

  而当对方忽然以一种讶然的、艳羡的口气打招呼的时候,柳蓉心里忽然就对“全班第一”这个虚无飘渺的称号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语的虚荣感。

  就好像小学生计算期末分数时候那种,我语文虽然比你少两分,但是数学比你高出二十分的那种默不作声的虚荣。

  于是柳蓉欣欣然地点点头,跟她攀谈起来。

  小美人就噼里啪啦地说起来:“我叫胡蝶,就是蝴蝶的那个蝶——你怎么考那么好的?我就不行,原来小学学习还挺好的,这回没考好,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吧?哎你以前当过什么?”

  柳蓉说:“我以前是我们班文艺委员。”

  胡蝶问:“那你是不是会什么呀?”

  柳蓉想了想,按时间顺序说:“我一二年级的时候参加舞蹈队,后来老师嫌我跳舞的时候张牙舞爪的,老说我,我就不去了,三年级开始又参加合唱队,后来也不去了,还学过电子琴,考了一回级,觉得没意思不爱练,就退了。”

  胡蝶睁大了杏核眼,崇拜地说:“你可真多才多艺,不行,我一定要拜你为师。”

  柳蓉沐浴在小美人崇拜的目光里,得意洋洋地差点让楼道里的一道槛给绊个五体投地。

  不过她一会就发现,这叫胡蝶的小美人话有点多。

  从教室到老师办公室,不过上两层楼,短短五六分钟的路程,柳蓉已经知道了胡蝶同学的所有直系旁系家族成员们,各自的年龄、籍贯、婚否、以及吃饭是否吧唧嘴,睡觉是否打呼噜等个人癖好。

  虽然她说话声音清脆好听,但鉴于大家都安安静静地跟在老师后边稀稀散散地走,因为不熟悉,也就没有太多交谈,就听见胡蝶一个人叽叽喳喳,不时有人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分明传达着一个信息——这妞儿别是缺心眼吧?

  胡蝶身材纤细,神经却不大纤细,好像全无所查。

  柳蓉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也要被未来的班委会同学们物以类聚到“缺心眼”的范畴里,于是脚下微妙地顿了一下,落后了蝴蝶半步,然后跟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常露韵说:“常露韵,你认识胡蝶么?”

  胡蝶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一亮,调转枪口:“你以前是二小的吧?我也是,我上回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过你!”

  柳蓉毫无负罪感地把空间留给这两位老乡见老乡,埋着头紧走两步,追上了大部队。

  很久之后,她看闲书的时候学到了一个词——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柳蓉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常露韵其实正在走神,她走在她们身后,好像她一直习惯走在别人身后,理由很简单——她觉得这样就不会有人在自己后边偷偷摸摸地笑话自己的腿有多粗。

  常露韵觉得自己好像有种毛病,看一个人的时候,总不是从人家的脸打量起,而是第一眼先看腿——她固执得觉得,腿细,就是一个人瘦的标志。

  当然她是错的,因为事实上鸵鸟的腿也很细,但是仍然笨重。

  有时候她会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把两只手拢起来,去比量自己的大腿,越比越靠近膝盖,越比掐着自己肉的手劲就越大,以造成一种自己好像比上一次量的时候瘦了一点似的错觉——上一次量大概是三分钟以前。

  除此以外,她还有时不常地用手指头去量自己的手腕,装作思考的样子、把手托在下巴上量自己脸的宽度,装作肩膀酸痛的样子、用手去捏肩膀最没肉的地方、以碰到到骨头作为心理安慰等一系列的毛病。

  当然,常露韵自信做得很隐蔽,因为至今,没有人发现她这些小动作代表什么意思。

  刚刚她就在打量走在前边的两个女孩的腿,她心理暗暗把她们归成一类——穿牛仔裤的女孩子。尽管牛仔裤这玩意十分烂大街,但她还是忍不住羡慕,因为常露韵不容易买到能穿进去的牛仔裤,即便能塞进去,她也会觉得,让紧绷的裤子分毫不差地勾勒出她的肥肉,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她自己喜欢研究别人的腿,于是很自然地推己及人了,并且不知怎么的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如果穿得宽大不贴肉,别人看不见她的肉了,就不会觉得她胖了。

  显然,她不能理解,即使过节的时候月饼只有两块,人们还是会因为月饼外面的包装盒,而觉得这里面肯定内容丰富,想象和错觉,永远比视觉要强大。

  她一路观察着前边两个女孩的腿,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往下削一削,猝不及防地,就被柳蓉卖给胡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