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看着他。

  柳蓉爸斟酌了半天,好像每一个说出来之前都要在心里打好几个滚似的:“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也还算宽裕,你在家可以安心待几年,等过些日子身体好一点了,再去学点什么……实在不行我们送你出国也可以。”

  柳蓉点点头:“我知道不缺钱花,我就是没事干,想出去做点事,不然都跟社会脱节了。”

  柳蓉妈又问:“那你想干点什么呢?”

  “看看吧,我现在网上找找。”

  她于是当天下午就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对方说要面试,柳蓉跟家里说了,第二天她爸特意请假一天,把她送到了面试的地方。

  那是一家当地的小公司,招聘单位的面试官是个谢顶的中年男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柳蓉坐着的轮椅和她空荡荡的裤管,带着一点匪夷所思的表情问:“小姐,你不会是来应聘的吧?”

  他那目光里的意味实在太明显,即使是普通人也要嫌刺眼了,柳蓉心里凉了一下,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谢顶男撇了撇嘴,靠在椅子背上,手指怠慢地拨弄着办公桌上植物的叶子,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小姐,我们这份工作虽然比较简单,但是也是要走路的呀。我看你的简历……好像还是名校出身嘛,是个高材生,我看你可以去试试一些其他类别的工作,像是设计啊,写点东西之类,坐在家里敲敲键盘就能搞定的事情比较好。”

  柳蓉说:“我能走路。”

  谢顶男大大地叹了口气:“出去不要说我们公司歧视残疾人哦——你怎么走路呢?你走一个给我看看呀。”

  柳蓉身上装着假肢,她就费力地扶着轮椅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满腹屈辱地在抬起腿,在办公室里走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马戏团的稀罕动物,被人看着取乐一样。

  可是这取乐的时间都非常有限,她摇摇晃晃姿态怪异地走了没有五步,谢顶男就不耐烦地用笔敲了敲桌子:“行啦行啦,你这样子出去,不是要破坏我们公司形象嘛,我们不缺人了,你还是找别的地方吧。”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合上,那一瞬间柳蓉眼圈都红了,可是到底还是憋回去了,她爸还在外面等着她呢,怎么能哭呢?

  她开始漫长的面试过程,在网上搜集一家一家的兼职信息,又一次一次被拒绝。这是一个太忙乱的时代,连身体健全的人都不知所措,何况是她呢?

  最后柳蓉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梁雪,她摸着电话迟疑了很久,因为她和以前的朋友断绝联系也很久了,何况梁雪还是……梁肃的表妹。

  终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吧,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城市,被无数个人用异样嘲讽的眼光看过了,还能怎么样?

  每个人一开始离开保护壳的时候都是柔软脆弱的,摔打摔打,伤疤罗上伤疤,等慢慢地结成一个壳子,也就金刚不坏了。

  梁雪最后给她介绍了一份离家不远的家教兼职,替一个正备战中考的女孩补习物理数学和英语,一个礼拜三次课,每次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四十块。

  正好梁雪也要做家教兼职,就提前一点到柳蓉家来,推着她的轮椅步行过去,然后自己再去换公交车。

  家教同样不好做,女孩的妈妈有些刻薄,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凌厉,柳蓉在一边给女孩上课,她妈妈就在旁边旁听,好像个面色不善的监工。

  柳蓉就会借专心上课来避开女人的目光,那目光刺得她难受,她想不通这个时代人情怎么会这么冷漠,没有人相信别人,大家看待别人的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就是,如果我不小心谨慎,你就会骗我。

  柳蓉只得一百二十分地投入,幸好她在支教的一段时间里也摸索出了一些简单的教学规律,可即使是这样,每个礼拜还是要花去大量的时间备课——怎么把那些她觉得很简单、她的小学生觉得像天书的数学物理定理定律讲得有趣又透彻,怎么激起小女孩对英文的兴趣,怎么指导她那错别字和病句百出的英文作文。

  她把这份兼职当成了全职去做,兢兢业业,终于,小女孩的妈妈才在给她开门的时候有了一点笑模样,从天天去监工,变成了偶尔抽查,最后到信任她了。

  她的小学生一次月考的成绩在班里上升了十五名,女孩妈妈还特意留柳蓉吃了一顿饭,对方盛情难却,柳蓉只能打电话让梁雪不用等她先走,也没通知家里人——她觉得这段路已经很熟悉了,足可以自己摇着轮椅慢慢地转回去。

  等她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妈妈已经打电话好几次催了,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能自己回去没问题,并且已经在路上了。

  因为怕家里人着急,柳蓉走得有些急,腿上放着一大摞教案练习册和教材,一不小心,轮椅的轮子碰到了一个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腿上的书就稀里哗啦地全掉在了地上。

  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今天有点乐极生悲,只得吃力地搬起一条义肢,慢慢地把它弯过来,整个身体歪下来,从轮椅上蹭着下来,伏在地上去捡。

  这时忽然一个人快步从她身后处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迅速地帮她把所有东西都捡起来。

  柳蓉一抬眼——是梁肃。

  梁肃好像都不敢看她,快手快脚地把东西捡起来,然后伸手把她扶到轮椅上,又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好半天,才带着点鼻音,小心翼翼地说:“真……巧啊。”

  第五十六章 新的开始

  很难形容那一刻柳蓉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好像某一次重要的考试,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考砸了,又不好跟家里人说,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边享受考完试后的美好假期,一边心怀忧虑,千方百计地想着该怎么去面对那个结果。

  柳蓉忽然觉着,梁肃就是自己那个不争气、却总会来的考试成绩一样,躲也没用,装不知道也没用,她垂下眼,好半晌,带着一点生疏,挤出一个笑容:“是你啊,谢谢。”

  难得她和颜悦色,梁肃有点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哦……哦不用谢。”

  柳蓉就慢慢地推着轮椅往前走,梁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偶尔遇到坑坑坎坎就过去帮她一把,没话找话:“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学生家长留饭,不好推。”

  “哦……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么?别让你爸妈跟着着急。”

  “打过了。”

  “做家教辛苦么?有时候要准备挺长时间的吧?”

  “还行。”

  梁肃感觉他们像是刚刚认识一样,他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来说,可是换来的却总是那三言两语又客客气气的回复,就像一口气吞下了一把墩布条一样,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一个人能有几个少年时代呢?从少年到成年,之后好像悠忽一下就老了,再也不肯相信黄蓉一定会嫁给郭靖,小龙女和杨过会在十六年后还在绝情谷底下重逢,人精力有限,很多人跌倒了都不一定能再重新爬起来,何况是一次又一次地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呢?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梁肃觉得,爱一个人简直就像是要把自己掏空了一样,回头一看,原来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滋味,好像那个少女成了高高悬挂在自己少年时期的一幅画,时间长了就摘不下来了,看着她,就觉着是看着自己的一部分一样。

  想要摘下那幅画,必然撕心裂肺一番,经年过去,等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扭过头去一看,还能看出那泛黄的印记,与其他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柳蓉和梁肃各自沉默了五分钟,忽然,梁肃一把抓住她轮椅的把手,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慢慢地弯下一条腿,单膝跪下来,把自己的目光和她放平,他语无伦次地说:“我……马上毕业,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夏天一毕业就过去工作。”

  柳蓉的目光落在他抓住轮椅的那只手上,修长的手指泛了白,青筋在手背上暴露出来,像是要把他的皮肤撑裂了一样,于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以前没经验,我们的公司办黄了……”梁肃感觉鼻子有些酸,就用力吸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这回我打算先老老实实地在公司里干几年,积累一些人脉和经验,再重新做起,总有一天能成功的。”

  “这次不成功,下回找到症结,再玩命一点,说不定就好了。”梁肃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他看见柳蓉脸上慢慢浮现了一个类似震惊的表情,依然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家条件一般,我父母没条件现在就给我买房子买车,可是呢,我想咱们小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住过大院或者跟着父母租过房子的,二十几岁的时候,谁没吃过苦呢?”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有点跑题,可是心里想说的话太多,说着说着就什么都往外跑,不听使唤了,梁肃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一直冰冷冰冷的小手伸到他脸上,轻轻地擦了一把,柳蓉说:“我说,你……你别哭啊,有事慢慢说。”

  “有一天,我会不用贷款就买得起房子,有自己的事业,家里可以请保姆,可以专门腾出一间大书房,有一直罗到天花板那么高的大书柜,找什么有什么。”

  柳蓉就垂下眼,慢慢地缩回自己沾了一把泪痕的手:“嗯,行。”

  “你信不信?”

  柳蓉心里想,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可是看着梁肃的表情,觉得他像魔障了一样,于是只得点了点头:“信。”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说说而已,又不掉块肉。

  梁肃却好像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眼睛都亮了起来:“我能照顾你,将来能,现在也能。”

  柳蓉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不言语了,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我一辈子也不会变心,我也没那个力气变心,你相信不相信?”

  柳蓉没有说相信,她只是坐在那里想了想,然后低低地说:“你养不起我。”

  梁肃低头翻开自己的小包,七手八脚地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把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放在柳蓉面前,像是个急于表现自己的求职者一样,忐忑地对这位坐在轮椅上的面试官说:“你先看看,我不是随便说的,我有计划的,是按着管理学上的三级目标理论写的,你就看看吧。”

  柳蓉:“……”

  她只得接过那份强买强卖一样塞到她手里的计划,上面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在薄薄的一页纸上,好像粘着梁肃后十五年的生命一样。

  她沉默着扫了一遍,抬起眼,发现梁肃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把那张“十五年的生命”还给了梁肃,正经八百地说:“梁同志,我现在也是个失业人口,不能给你签字盖章啊。”

  梁肃一愣,意识到她好像说了个玩笑,想给面子地笑两声,可是又觉得笑出来不对,只得露出一个微微有些迷茫的,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纠结地看着她。

  “我还没找到自己的路,你怎么能养得起我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养得起自己,别人都不行,”柳蓉说,“我连自己的路都没找到,你指望我能答应你什么呢?”

  梁肃好像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柳蓉就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用可怜我。”

  “我没觉得……”

  “我站也站不起来,你拉着我、扛着我、背着我又有什么用呢?”柳蓉眼睛里忽然冒出了一点泪花,像是被她自己的话音带出来的,她想把眼泪憋回去,可是话不能不说,话一出口,眼泪自然就跟着出来了,“这个时候软了,那我就……一辈子都要跪着活着。”

  “你这不是害我么?”她轻轻地说,然后用手背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慢慢地掰开梁肃攥在她轮椅上的手,“别想不开。”

  梁肃忽然站起来,他蹲得时间太长,腿都麻了,整个人晃了一晃:“我可以等你的。”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我建议你可以找个人一起等。”柳蓉笑了笑,慢慢地转起轮椅走了,“那样等着等着也就想开了。”

  一个礼拜以后,柳蓉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她那学生的妈妈打来的,孩子她妈说:“柳蓉,你有空能不能考几个英文考试出来?就是那种……雅思啦,托福什么的。”

  柳蓉一愣:“我考过一回雅思,原来是预备着下学期交流用的,不过我外语水平一般,分数不大高。”

  对方立刻激动起来:“考过啦?多少分啊?”

  柳蓉顿了顿:“总分才7……”

  对方迟疑了一下:“是有点低,你能再考一次么?阿姨知道这个挺贵的,我出钱也行。”

  “阿姨,怎么了?”

  “我一个朋友,在本市办了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机构,你知道咱们市里有钱人家的小孩挺多,中学就想送出国的,需要短时间内把这种外语考试过了,是一块很大的市场,正在招兵买马。阿姨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跟他们推荐了你,你看看想不想试试?”

  柳蓉迟疑了一下:“阿姨,我大学都没毕业。”

  “那是客观意外嘛,我觉得你行。”女人一开始不大好相处,可一旦建立了信任,倒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柳蓉反正什么都怕,就不怕事情多,于是答应了下来。

  然后她给自己下载了一个倒计时桌面,底下用糖果一样的字体写上: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英雄什么都不用问,小样的,不就短了一截么,多大点事啊,过两年照样是一条孙膑。

  第五十七章 在人间

  柳蓉慢慢地习惯了轮椅、义肢和所有的行动不便,摸索着找到自己的一点方向,开始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

  有时候忙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方向而迷茫地忙碌。

  在休学了整整一年后,柳蓉重新回到了C大,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勇气,离开父母千里之外,推着轮椅行走于校园中,顶着所有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目不斜视,独自一人,重新和那些小她一届的孩子一起上课、作业、小组讨论,只是他们坐在教室的椅子上,她坐在轮椅上。

  她在走了一半就摔下去的人生路上重新、郑重地印下脚印——尽管同时也多了两条轮椅印子。

  人不把自己逼到一定的境地,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腿断了,她仍然活着,还怕什么呢?有的时候,想开了,不在乎了,就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柳蓉给自己买了一个连页的本子,把自己过去的计划、调整过的计划重新一条一条地写上去,怎么样回归正轨,怎么样重新捡起原来的朋友圈子——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她甚至请了常露韵来C大玩,忙前忙后地帮这个一年不见的旧同桌找旅馆,安排旅行路线,甚至跟常露韵开玩笑说:“你看,到最后我还是和你一年毕业,缘分哪。”

  她不再躲这些代表了她过去辉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