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学过,所以她一遍就会,是沾了“前云知”的光?

她道:“虽然没学过,但我阿爸有收过学生,兴许我经常听他念叨,不知不觉就……”

伯昀笑了,“我本来还担心临时抱佛脚来不及,如果你有点底子,那就好办多了。”

人一门心思扑到某件事上的时候,时间总是蹿的飞快。

尤其寻到了其中的乐趣,就像是无意中掀开了新世界的一角——总想多探索一点,再挖掘深入些,恨不得把吃喝睡以外的时间都花在这上边,将以往的空缺统统补上。

而后,伯昀出院,在家中苦熬了七天,终于以天黑之前回家吃饭为条件,如愿以偿的投回到实验室的怀抱去了。

上海的中学开假,不到一个月的假期楚仙和幼歆都没闲着,钢琴、小提琴、法语课以及网球课,从早到晚一出房门就能见到不同国籍的家教在楼下晃悠。

大伯母也邀请云知一起学,但一来两位姐姐学学习洋乐器都好些年了,这会儿喊她,前提得她能融合进去;二来,她考试在即,也没有多少功夫用以浪费了。

半个月以来,跑得最勤的地方当属大南大学了。

每天能耽误大哥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午休,她需得提前一小时从家里出发,返程一样是坐电车,炎炎夏日,酷热当头,通常回到屋里衣服都湿了个半透,不中暑就是万幸,至于前段时间稍稍养白一些的肤色……就无需再提了。

日子过的平静,也未见有人再去找伯昀的麻烦,有时她也想,自己的顾虑是否真是多余的。她心里记得那次不欢而散,偶尔撞见过沈一拂一两次,他无非点个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夏尔有时见她偷瞄着第三间办公室方向,打趣说:“你放心,沈教授不在。他白天授课,还要见缝插针地去沪澄当校长,太阳落山还要回来忙活……”

“谁说不是呢。”书呆子咬了一口红烧肉,不由赞叹道:“伯昀,你家厨子烧得肉就是入味……欸,要不咱们打个商量,等云知考过了,我们还给她补课,那是不是……”

伯昀:“你想得倒美,等我妹妹开学,哪还有空给我们带饭?”

这几天入末伏,太阳最是毒辣,大哥怕她中暑,以实验室的饮食安全为由让大伯母张罗午餐,带饭的活计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她的身上,车也就用的顺理成章。

夏尔感叹道:“这秀色可餐今后就吃不到了,真是可惜啊。”

单子笑了起来,“秀色可餐可不能用来夸吃的。”

夏尔蹙眉:“不都是说色香味俱全,又是色又是餐的,不说吃的,总不能夸人吧。”

朱黎光啧啧两声,“还真别说,秀色可餐真可以用来夸人,尤其是美人。”

“怎么用?”夏尔眨眨眼:“难道说,云知小姐,你看过去真是秀色可餐。”

伯昀直接把含在嘴里的饭全喷出来了。

朱黎光更是笑的差点没背过气去,夏尔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更是一头雾水,正尴尬着,忽听有人道:“秀色可餐,形容女子肌肤娇嫩,望之可忘记饥饿。用在别的美人身上尚可,用在黄毛丫头身上,自是不恰当的。”

不知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听到最后一个字时,她不满皱起眉头:拐弯抹角取笑她黑么?

伯昀见沈一拂回来了,顾不上吃饭,立马起身:“沈教授,你回来得正好,今天我们发现实验室的两台电阻箱发生故障……”

边说着,两人往实验室内间踱去。

这会儿夏尔还在一边和朱黎光纠结成语的用法:“那上回你说的那个玉什么秀什么的,又是夸什么的?”

朱黎光:“那个是‘钟灵毓秀’,指山川灵秀……”

“哪个钟?哪个毓?”

“哎呀懒得说,云知,你写给他看。”

她手里虽握着笔,神思却飘着,听他们问起,下意识写了,夏尔凑过去瞧了瞧,“咦”了一声,“这个‘秀’怎么多了一个‘王’字?”

她连忙涂掉,“写、写错了。”

夏尔笑说:“别人写错字是缺斤少两,你是反其道而行啊。”

云知悻悻然。

以前,她总喜欢在誊写诗词时将“秀”字写成“琇”,“云”字写成“妘”,也曾恶作剧地在沈一拂的文章内给这两个字添上偏旁部首,看他涨红着脸,涂也不是留也不是,便觉得有意思极了。

总有些习惯根深蒂固,稍不留神,就原形毕露。

云知余光不由自主地往后方瞄去,听他们仍在低声探讨,应该没有听到。

实验室的门再被推开,这次来的是“中年老学究”蔡穹,一进来先拿起毛巾擦了一把汗,对大家说:“上回在民都荟给我们酒里下毒的人抓着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围上前去,沈一拂和伯昀也走出来,蔡穹说:“说了你们肯定都不信,那个人竟然是下错了毒!”

伯昀:“下错毒?”

“就当时我们隔壁,一屋子都是鸿龙帮的,说是他们帮派之间的旧怨给闹得,”蔡穹喝了一口水,“起初伯昀不是走错房间了嘛,那嫌犯探错消息,以为带小女孩的那一间就是要下手的,所以就……殃及我们了呗。”

朱黎光也听傻了眼,“人都没认清,就敢随便下毒手?”

“巡捕房的警探说,要不是重新找回兰间的客人,认出那个下毒的嫌犯是对头帮派里的,还未必抓得到人呢。”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惊讶之余又不免松了一口气,然而云知听完却无半点松快之意。

在大上海,帮派之中豢养杀手的事件惯有耳闻,只是寻常人家少有经历,但她自幼生长在在龙争虎斗环境,即使被保护得很好,直觉依旧是敏锐的——不论是偷盗还是劫车,抑或是这一回的毒酒,一次两次也就罢,到了第三次又给出了这样乌龙的答案……总不能还是巧合吧?

她心里没底,抬眼看向沈一拂,但看他神色平静地和伯昀转回实验室里去,又想起上次在办公室里说的那句“轮不到你一个小孩操心”,想聊一聊的心思也就掐灭了。

她心下有了主意,不再多言,一个下午安安静静地埋头复习功课,等到他们开始工作,便默默收拾好挎包离开。

却没有直接回家,电车到静安区一带,她就提前下车,巡捕房离车站不远,没走多久就找到了。

“林小姐今天是专程来认嫌犯的?”上回做笔录的陈警探一眼就认出她来,“是沈先生让你过来的?”

“喔,不是。”

陈警探一脸为难,“之前沈先生特地交待过,不好再把林小姐牵扯进来……”

云知微微一怔,“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抓到的人是不是我在民都荟见到的那个伙计,那幅肖相都是我画的,别人认哪有我认来的准?”

“但是……”

“就看一眼,不会有问题的。”

巡捕房的拘押所设施较为简陋,通道狭窄不说,地下一层的光线和通风均差,再加上这个气候,门一开就有一种蒸笼开盖的感觉。

陈警探明显也不愿久留,他把云知带到拘押下毒嫌疑犯那间门口,小声说:“穿灰衣服那个,瞧一眼。”

那人本来躺在床板上,听到脚步声,极慢地回头,云知近上前去,正好对上了那一双漆黑的令人发憷的眸子。

即使服饰不同,但这个人下巴前倾,地包天的形态还是容易辨认的。

那人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来探监,一只手慢慢撑直起身,打量着,投来极为诡异的笑容。

这一笑足以让她不寒而栗,云知下意识背过身去,同陈警探点了一下头。

等出了拘押所,她问道:“是他自己承认下毒是为了找鸿龙帮寻仇么?”

“对,怎么这么问?”

她若有所思摇头:“没什么,今天麻烦您了。”

云知走在黄昏的路上,反复思索一个问题。

江湖寻仇会找一个面熟的人去暗杀么?下毒的人被抓到后,又为什么会承认自己的真正意图?他就不怕鸿龙帮的人得知此事,惹处来更大的祸事么?

想到一半,她还没来得及顺着这个方向深思,突然慢下脚步,站在一条空旷的梧桐巷中愣了片刻——呃,好像迷路了。

云知从挎包中翻出地图,试着先去找路牌,没走几步,感觉到后边窄巷有脚步声快步而来,就着落地的斜影能看出那人手持一把刀。

她哆嗦了一下,某种熟悉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她强行镇定下来,试着走快两步——那道人影果然也跟上步伐,朝她方向而来。

听着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来不及寻思这又是哪路货色,云知咬了咬牙,拔腿就跑,眼见那人追了上来,她吓得耳畔嗡嗡作响,满脑子除了跑再顾不上其他。

然而区区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哪能跑得过男子?

眼见对方逼近,她终于大惊失色高呼“救命”,就在她尖叫的同时,身后突然一声急刹车,一辆摩托车突如其来的冲了上来,适时地拦在了两人中间。

第二十三章 归家夜聊

云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才一回头,就看到摩托车主从车上跳下去,将身后那人撂了个过肩摔,她认出了倒在地上的摩托车,这才摇摇晃晃地站定,喃喃问:“沈、沈先生?”

沈一拂盯着被自己反剪在地的男子,冷冷道:“哪家派你来的?”

那男的脸贴着地板,疼得嗷嗷叫:“大哥,你说什么啊……什么哪家,我听不懂……”

“我问你,是谁派你来对这个小女孩下手的?”

“下手?大哥……您这可是冤枉人了啊,我是看这小妹妹的落了钱包,这才追来的……”

钱包?

云知上前一步,这才看清那人手里竟然真的攥着自己的钱包,一时哑然:“你、你还钱包,为什么要拿刀……”

“我在匠铺买得菜刀啊小妹妹……”那男人凄声道:“都没开过刃的,大哥您不信自己看啊……”

沈一拂腾出一只手拾起菜刀,愣了好几秒才松开那人:“抱歉,我看先生您拎着刀追赶这小姑娘,这才误解了。”

云知更是无言以对,待见那男的站起身来,忙上前致歉,好在那人没有计较的意思,只发了几句牢骚就将钱包还给她,“小姑娘,这大马路上,哪来那么多杀人越货的角,别是戏文看多了吧?”

待那人走远,云知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沈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沈一拂面无表情将摩托车扶起来:“路过。”

信他才有鬼。

但还是要说,“……那个,谢谢了。”

“何必客气。林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沈一拂不去看她,“敢去巡捕房里认人,之前我还嘱咐他们隐瞒肖相画的事,是多此一举了。”

“我只是担心他们抓错了人,就看了一眼马上出来了。”感受到他谴责的气息,她说:“现在看到了人,不就安心了么?”

沈一拂冷淡道:“所以一出巡捕房的门,就把一个拾金不昧的人认成了杀人灭口的凶徒了?嗯,确实感受到你的安心了。”

云知讪笑的嘴角一僵:“误会的又不止我一个……”

他没理她,空气一时有些安静,云知自知理亏,不再同他抬杠。

沈一拂跨步坐上车,见她还愣在原地:“上来。”

她一呆,“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出巡捕房就行错了方向,现在就算不迷路,步行到车站也不止半个小时。”他掏出怀表瞄了一眼,“如果你确定要在这几条没有路灯的街道瞎转悠,我不勉强。”

夜空笼罩下的无人街比方才更静了,云知到底还是认怂,将挎包别到身后,攀着车尾坐到后座上,双手一时无处安放。

“扶好。”他提醒。

她轻轻揪住了他腰侧的衣服,沈一拂低头看了一眼:“还想再出一次事故么?”

看他不以为意,俨然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越是扭捏,越衬得有多在乎似的。

云知鼻子哼出了一口气,索性壮起胆子环上了他的腰。

生平第一次坐在摩托车上,强劲地风刮过耳廓,霓虹灯、灯箱广告、人声、车鸣……周遭的一切风驰电掣地倒退着,仿佛是将这五光十色地繁华抛得远远的,前方的路也看不清,能感受到的只有当下与彼此。

凑得近,能闻到衣料上的肥皂味,他穿着一身绸袍,缎面光滑,手搭在上面能直接触到人体的温度,以及……弧度。

从不知人的腹部肌肉能够这样的紧致结实、轮廓分明,与女孩子的柔软截然不同,她就无意中触碰到那么一下,就似触电似的手臂一麻,但车在疾驰,她又不敢松手,只能让左手抓握着自己的右手。

如此,便拥得更紧了。

沈一拂稍稍一愣,车不觉放缓了速度。

云知闭上双眼,感受着这夜风,忽尔炽烈,忽尔轻柔,忽尔莫测无情,忽尔亲近温和。

这场景仿佛是来自久远的梦境里,既熟悉又陌生。

曾经,她是守着一个来不及得到的未来,而今,则是拥抱着一个永远回不了的过去。

即使回忆的颜色在岁月的洗礼下只剩下了酸涩的灰,依旧有几分眷恋不舍,她怕被那些伤感滋味缭绕着,又不愿彻彻底底的抛下一切。

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中种种的不可释怀,都被这风吹淡了许多。

等摩托驶进别墅群,她才醒过神来。

“沈先生,送到这儿就行。”

沈一拂刹住,等她下车,将摩托车停到路的一旁。

她匆匆道别,没走出几步,发现他跟在自己身后:“我家就在前边,这里很安全的。”

“你走你的,我顺路。”他说。

不习惯走在他的前面,她慢下来,等他三两步走近了,才重新迈开步子:“你是要来找什么人么?”

“不是。”又开始惜字如金了。

“沈先生……还在生气?”

沈一拂:“我没有生气。”

云知“哦”了一声:“你没生气,说明我什么也没做错嘛。”

她一脸“知错不认”,沈一拂不得不严肃道:“学生的义务是上课、学习,不是查案或玩什么探险游戏。”

云知的思路根本不顺着他的训词走,“沈先生不是对这案件不关心么?要是没有怀疑,怎么会出现在巡捕房?”

他冷着脸,不答,她自顾自地说:“所以,你也觉得事有蹊跷,自首那人只是替罪羔羊,那□□分明就是冲我大哥去的,对么?”

沈一拂顿足:“你可知,如果你在巡捕房看到的人不是在民都荟见到的那人,那么,刚刚在马路上遇到的,就不只是一个行人了。”

云知听懂了这话——她贸然去巡捕房认嫌犯,无异于承认自己知道凶徒长什么样,真凶若然得知,必会灭口以除后患。

她问:“我就那么看一眼,会有危险么?”

到底还是年轻,没能掩饰住脸上的畏惧,他淡淡睨了她一眼,大步迈向前:“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

别墅群的路环山而上,她紧跟着他,走起来微微有些喘:“你是吓唬我的,对不对?”

他不答。

“那关在里面的人确实是下毒的人,我看一眼,又怎么了?”

他不答。

“我就是一个小孩,懂什么啊,杀了我反而引人注意,何必呢?”

他依旧没答。

云知最讨厌的就是他的沉默,一气之下索性不走了:“我不自量力、不知死活,以后离沈先生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灯未亮,这一段路黑漆漆的,她却为了同他保持距离站在原地。等到看不到他身影时,方才有些害怕,一只老鼠蹿过都吓得惊呼出声。

他疾奔而来,见她无恙,方才止步。

他叹息:“跟上。”

倔强的少女摇头:“除非你告诉我,方才都是吓唬我的。”

他恍惚了一瞬,随即迈到她跟前,无奈了:“行,吓唬你的。”

她轻咳一声,跟上他,不自觉露出狡黠得逞的笑。

禁不起女孩子“要挟”,这一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嘛。

他说:“案子我会继续追踪,真有发现会同你大哥商议。你专心学习,不可再鲁莽了。”

“哦。”怕他长篇大论说教,她索性调转了一个话题,问:“沈先生……很喜欢摩托车?”

“代步工具。”

“为什么不开车?”她道:“我记得撞桥时,你开着一辆豪华长轿,叫林肯什么的……”

“坏了。”

“没修么?”

“没钱修。”

这答案来的猝不及防,她的话音打了个磕绊:“你、你不是校董么?开得起这么贵的轿车和摩托车,居然没有修车的钱?”

“校董和车都是我外公留给我的,我的工资勉强付个油钱。”沈一拂补充道:“放心,不会管你哥要修车费的。”

昔日大将军府最风光的公子哥,现今稳坐天津军政第一把交椅的陆军司令之子,竟沦落到为钱发愁,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云知心情有些复杂:“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做?”

“什么?”

她迟疑说:“就是用自己车子拦我的车,你不觉得太过鲁莽、太冒险么?”

“车行速度、桥的长度、两车的距离我心算过了。”

他是怎么做到一逮到机会就一板一眼的抖一番学究腔调的。

云知“嘁”了一声:“你能算出来自己不掉下桥,就不担心撞坏油箱,引发爆炸么?物理学教授,真是思维缜密。”

本以为她是要道声谢,闻言,斜睨,“我救了你,你反来埋汰我?”

她当即否认,“我就是好奇,沈教授原本是这么古道热肠的人么?随随便便在街上看到有人遇险,都会以身涉险相救?”

他挑眉,“乱世之秋,我可只有一辆车,一条命罢了。”

“那你……”她没把话说全,弦外之音是:为什么要救我。

他拢袖,“不是鲁莽么。”

云知:“……”

难得见这小丫头吃瘪,他心情好些了:“我开着车,百元大钞飞窗而入,收人钱财□□,何足道哉?”

摆明是拿一番玩笑论调敷衍人,倒让她忍俊不禁了,只是不知为何,笑了两声,嘴角又莫名垂下。

如不是偶然与他遇见,这样走在夜空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都快忘了,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有过无话不谈的时光。

那些点点滴滴,她分明小心翼翼呵护着,光阴究竟动了什么手脚,才演变成后来种种。

她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我听闻……你同家里几乎断绝来往了,是真的吗?”

本就是旧闻,沈一拂也不避讳,“嗯,你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八卦?”

“我只是听我姐姐提过……”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是因为悔婚的事……”

看她一脸的想听又不好多问的模样,他道:“空穴来风,倒不算谣传。”

“为什么?”这个疑问存在心中已久,她按捺不住问:“我看那个赖家的女儿生得很漂亮,和你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他不置可否抬了抬眉毛,“不是听人提起,怎么还见过照片了?”

“我就是帮我哥整理报纸时……无意中见过。”懊恼于自己的唐突,想着他并不会对一个黄毛丫头聊这些,“算了,当我没问……”

“这桩亲事未曾征求过我的意见,不存在悔婚之说,”他说:“至于外貌或是门第,只不过是婚姻中锦上添花的考量,若不喜欢,便毫无意义。”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在述说课文,但落在云知耳中,却尤为刺耳,当初那句“当机立断,何以未断”再次兜上心来,她默默低着头,不知是在说谁:“你又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

“婚姻是试不得的。”

他望着浓郁的夜色,不假思索出来这么一句,说完之后,又觉得有些可笑,从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心事,今日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和这小丫头说了这么多。

“这些闲事……”

没说完,忽然听她说:“反正不是第一次,新婚都能出逃,试个婚又算得了什么?”

沈一拂的眸子难以抑制地一晃:“你说什么?”

只这么悄然咕哝了一句,没想到他如此耳灵,云知没在第一时间想出什么敷衍的话,只好再次把姐姐拖出来,尽量平静地瞎编道:“这个,我也是听我姐说的……”

“噢?又是姐姐?”沈一拂端视着她:“她是如何说的?”

云知的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

此刻的沈一拂眸色冰凉,与人前的一派儒雅判若两人,与方才略带幼稚的“赌气”也不同,“逃婚”二字……像是不留神间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然则,这何尝不是她的伤疤、她的痛处?

也许是这件事压在她心里太久了,哪怕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寻到宣泄的出口。于是索性迎着他的目光,故意用戏谑的语气问:“她说,沈先生从前成过亲,结果新婚之夜逃婚了……怎么,莫非是谣传?”

她就站在树下,被笼罩在灯雾中。

乍一眼看去依旧是少女荏弱的姿态,但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属于本人的强硬与傲慢,沈一拂定定看着她,想要上前再看清一些,竟是没能踏出半步。

云知被他瞅得不自在,故作若无其事耸了耸肩道:“我家就在前边,先回去了……”

她拢着挎包肩带,正打算往家的方向奔去,没来得及撒开腿,就被沈一拂挡在前方,强行堵在了墙角边。

“关于我的传闻,兴许诸多‘罪名’中是有抛弃妻子这一桩,但……”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但是新婚夜出逃之事,除近亲之外,无人知晓。”

云知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字一句问:“你,从何而知?”

第二十四章 新学初开

盛夏八月,即使是晚风,依旧是潮热的。

汗珠从鼻尖滑下,衬衣的后背都打湿了,她的眼神反而镇静了下来。

“沈先生真的认为你的那些过去知之者甚少么?”云知看向他,“别人只是不在你面前提及而已。”

当年他连夜逃婚,即使将军府与亲王府竭力将这件事摁了下去,仍有不少风言风语流传于北京城的街头巷尾中——她本是京城权贵中的天之骄女,成亲半年已极少出门,饶是如此,每每回娘家探亲、抑或是进宫参宴,但凡露面于人前,耳根子从未消停过。

有同情她者,有巴不得瞧她笑话者,便是在她跟前义愤填膺撺掇她作废婚约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盼着她好。

那短短半年,她尝尽了前头十五年都没尝过的人情冷暖,如今沈一拂竟然理直气壮地同她说“除近亲之外,无人知晓”?

也是。他漂洋过海回国,也不知是她死后多久的事了,满清政府都垮了,众人自顾不暇,至多见他有点愧疚,安慰他一句“逝者已矣,人要往前看”,谁还有闲心同他聊那些陈年旧事?

“就是听我姐姐说的啊,她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云努力扮出一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情,“我原也不知真假,沈先生来追问我话头的缘起,怕是问错人了吧?”

她心想:我只说姐姐,并未说是哪个姐姐,想来他也不会真的跑去问楚仙或幼歆,即便有万一,她再诓说是早年从大姐姐那里听来的,反正死无对证,他又能如何?

前一刹,沈一拂以为捕捉到了什么痕迹,听完她对话,又觉得一切根本无迹可寻。

路灯昏暗,照不亮他的眸,沈一拂神色飘忽了须臾,平静道:“说的也是。”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不时有车辆穿过,云知唯恐要被自家人瞧见,便也没去留心他的表情,只道:“今天多谢沈先生相送,我该回家吃饭了。”

说罢,飞快绕开,头也不回地奔回家中去。

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迈开步伐,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一整顿晚饭,云知都心事重重的。

她只觉得自巡捕房外遇上沈一拂后,种种言行都颇为反常,尤其是那句“哪家派来”,像是嗅到了什么危机似的。

幼歆瞅她光舀汤不吃饭,“你是不是在苦恼考试的事?”

云知回过神来,“什么?”

幼歆说:“我听说这次的考试只不过是摸摸底,犯不着太紧张。”

楚仙不咸不淡说:“摸底考对已经过了入学考试的学生来说,是只排个名,但五妹妹既没参加入学考试,连特招生的测验都没有合格,如果摸底考再砸了,恐怕当个旁听生都难。”

幼歆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些,她诧异盯着云知:“不会吧,特招不就是走个过场么?这你都没过?”

“……”并不是走个过场那么简单好么。

以往林赋厉听到这里会说一句“无需操心大伯来办”之类的话,这次他大抵也有些无奈,只瞪了楚仙一眼,多余的话也没说。

云知尴尬扒了两口饭,早早回到房间,洗了一把脸,打起精神来温书。

是了,考试在即,囫囵吞枣都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揣摩其他不得解的难题。

那之后大半个月,她连大南大学都没去过两次,也没再见过沈一拂。

待到考试那日,她早早到临考场,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大考,投入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专注,直到迈出教室,心脏仍在扑通地跳。

除英文外,其他几门几乎填满,文章写得也算卖力,至于能否过关,还得在家等通知。

云知心中没有底气,此后一周时间,等得颇是煎熬。

沪澄既为上海首屈一指的中学,各方面的仪式感也紧随高校的步伐——包括录取通知书,据说也是要亲自邮送上门的。

当天早餐过后,云知就趴在窗台前,不时望着花园外大门方向;十点多的时候总算听到车铃声,跌跌撞撞奔下楼去,门房的人已把信送了进来,收件人写着幼歆的名字。

“就只有这一封?”云知反复询问,“有没有漏拿了?”

门房说:“五小姐,我都问过了,就这一封。”

楚仙同幼歆在花园里打球,听到动静过来,幼歆立马拆开信封,见是通知书,上面印刷着“开学时间”“报道地点”等字样,她“呀”了一声,“我都差些忘了这个呢……”

云知难掩失落,楚仙问:“五妹妹没有收到么?”

幼歆“嗨”了一声,“你不会又没合格吧?也是啊,沪澄哪里是那么容易进的……”

她话没说完,云知径直转身回楼,幼歆努了努嘴,同楚仙说:“你瞧她那脸色,甩得跟什么似的,一点儿实话也不愿听,已经这样了,还不如抓紧时间想想接下来去哪里念……”

楚仙瞥了她一眼,“下回你考砸了,我也说几句‘为你好’的话试试?”

幼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