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英景轩并不能如此轻易地相信我。未料片刻后,他竟意味深长地笑了:“也是这个道理。其实江山皇位,亦非我所求也…”

他说这句话,我也并未往心里去。见他与我已达成共识,我又凑近问:“那你倒是说说,你今早到底瞧见临简没有?”

英景轩眉宇间那股英气与穆临简极像,但他五官却比临简柔和些。此刻他若有所思地蹙了眉,眼底就像笼上一层濛濛雾。片刻后,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慢慢道:“瞧见了,你气着他了吧?他今早一起身,两眼黑晕脸色铁青,说是有事出门一趟,然后再进宫。”语毕,他又问,“你何事招惹他了?来与我说说。”

我甚理解英景轩此刻八卦心思。我虽不愿将我与穆临简之事说给他当乐子,然则英景轩除了比穆临简更坏外,他两兄弟性情,委实有些相似。

反正我此刻也琢磨不出穆临简何以动怒,便也将昨夜之事与他一说,让他帮忙分析分析。

不想,待我将事情说完,英景轩笑得像只狐狸,一双眼眯了眯,只做了个定论:“这桩事,确是你做错了。”

我问:“那我哪里错了?”

英景轩持勺子,漫不经心地舀了舀泡满馒头米粥,又森森地笑起来:“这样,只要你于某夜子时,来我房里与我一聚,我便将事情前因后果,统统告诉你。”

我一愣,某夜子时去他房里?那穆临简还不得撕了我。

心头怒火顿燃,我当下撂了筷子,拂袖而出。

后几日,因我被罚抄四书五经停了早朝,倒也乐得清闲。

我从师府回来那天,杜修连带着倒霉园子也一同不在家。我本以为是杜修将倒霉园子带着去逛戏园子了,未料我足足等了两天,他二人也不见回来。

后来娘亲才跟我说这是因着他二人一道出城去了。

因南俊尚武,所以杜修虽年届十六,一身武艺倒不逊于莫子谦。因而倒霉园子跟着他,我便十分放心。只是自我与穆临简怄气后,我又去师府寻了他两三次,每次他都不在。

碰了两三回钉子,我便也不再去了,琢磨着等他消了气,我再好生跟他道歉。

七月十二,天气甚好,阳光灿灿,鸟语花香。

这一日,我跑了几个地方收齐要交与昭和帝四书五经。在天牢里与宋良和数个帮我抄四书五经囚犯们吃了顿晌午饭后,我正晃悠着步子,边晒太阳边往回家路上走,不想身后却有一人唤住我。

回头一瞧,那人竟是史竹月。

史竹月素来是个十分板正人,竟是一身水色长衫,倒显得他风清月白。看了看我,他竟也端出一副难得友好形容,温声道:“侍郎,借一步说话。”

我有点儿激动。

一个素来不甚相熟人要找我说话,那便一定是哪里出了事,但凡哪里出了事,哪里就有八卦。这几日,因穆临简不理睬我,英景轩不招惹我,杜修和倒霉园子远离了我,我过得甚寂寞甚空虚。

不曾想,从天而降史竹月,竟甘愿为我苍白生活平添一抹鲜艳色彩。

我当机立断,弯腰伸手,声如洪钟道:“史尚书,请!”

似被我这副架势吓着,史竹月愣了半晌,这才回了个礼道:“侍郎请。”言罢,他便朝隔壁修竹茶楼走去。

我欢喜之至,遂乐颠乐颠地寻摸着八卦味道,尾随而去。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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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茶楼,修竹留风。二楼临街处,一排廊檐铁马铮铮鸣动。

史竹月帮请我喝是茶楼出了名“留风茶”,此茶由南俊进贡,合着风声铁马响而饮,别有一番沁凉清润。然而,这“留风茶”一壶便是二两银子。纵使史竹月是个二品尚书,作为一个清官,要这壶茶也算奢侈。

要说史竹月今日对我态度,可用英景轩今早一句话概括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更何况,他跟我说话时眸光闪烁,言辞微妙,时而走神,时而深思。言语间总问我些我寻常琐碎之事,譬如爱喝什么粥,爱吃什么饼。

哪怕我现下是男儿装,从他这副形容,我也将他心思猜了个**不离十。

再过了半个时辰,史竹月将我身家乃至于生辰八字都一并问干净了。

我在心中感叹,知人知面啊不知心,原来史家大哥哥不娶亲,不是因为眼光高,是因着他好男*风,好巧不巧瞧上了我。

思及这一点,我颇有些得意。但又因最近瞧上我人有点多,今日再得史竹月这朵桃花,我便很是淡定了。

又饮一口茶,我开解史竹月道:“尚书大人,我想你对我应该有些误会。”

史竹月愣然,提壶为我将茶满上:“什么误会?”

我觉摸着,若要直截了当地拒绝他,恐怕有些残忍。史竹月可算得上是一个知情识趣人,我只消稍稍提点他,他便会知难而退。

是以,我便提点道:“尚书大人你也晓得,这些年朝堂上,有许多关于我沈可传闻。其实,这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并不属实,尚书大人你也不必在意。”

这话出,我本以为史竹月会做出副失望之色。谁料他愣了愣神,片刻竟笑起来:“沈侍郎秉性,我史某向来深信不疑。”

这回却轮到我发愣。

想了想,我觉得他八成是没明白我意思,遂再一次提点道:“我是说,朝堂有些大员,总说我沈可是个,咳咳,断袖。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好男风,喜欢,乃是温香软玉小女人。史大人您可明白?”

史竹月依然是含笑点头,且在听了我一番话后,他脸上欢欣之色竟愈加浓厚。

常言道乐极生悲,我倒不知这人悲极了亦会苦中作乐。

因我这厢已觅得一桩八卦,且还表明了自己心意,是以,我也不便多留。匆匆饮下余下茶水,我谢过史竹月好意后,便回家去了。

后又过了三两日,无杜修园子与我抢食吃,无英景轩穆临简令我多烦忧。

我清闲之余,不免十分寂寞,遂将从前收集****图,艳词集,市井话本都拾掇了一番,打算将这些卖了,添加点私房钱,日后好与穆临简一起去沄州过富足日子。

日子久了不见他,我虽十分挂怀,倒也还安心。

穆临简虽会偶尔同我怄气,但他一般气不长久,只要不是我不是太出格,往往半柱香一炷香,他便也消停了。因此,这厢久日不见,我便可断定他并非是因着生气而不见我,而是真正因为有事在身。

果不出所料,再过一日,皇上复我早朝圣旨上午到,穆临简下午也就找上门来了。

彼时我正收拾了一箩筐****图艳词集,与小二三一同往外搬,累得是汗流浃背。

不料刚搬到半路,我踩着一颗小石子,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小二三松了箩筐来扶我,而数十上百本香艳书画便散落在地。

尚书府下人虽不多,但这通往大门廊子,总不乏人经过。

我现下身份虽是沈家大公子,但若叫下人撞见这一地香艳,终归是不好。

这么想着,我急忙招呼了小二三,与他一起到处捡书卷。不想此刻,竟有一人从廊柱后绕了出来。我因干下这等丢人之事,遂不敢抬起脸瞧来者,反是伸出袖子,遮住大半张脸,同时忙不迭地捡****。来者倒也知情识趣,不发声不叫嚷,而是从地上拾起一卷书,倚着竹子便翻阅起来。

午后尚书府极其寂静,我娘在后院屋子里念佛,我爹尚在宫中未归,下人们偶尔经过,都被小二三驱开了去。

花圃中,绿叶满枝,花朵迎晖。

我弯腰拾了半晌****艳词卷子,正欲直起身来活动活动,不想“啪”一声,竟有人手持书卷轻打在我脑子上。

我怔了怔,心底琢磨着尚书府内,除了我爹娘还有哪个孙子敢教训我,抬起头却愣了。

眼前,穆临简摆出一副似笑非笑形容,正上下打量着我。

他手中拿着,正是一副配了图艳词。

我抽了口气。

今日,我真是丢人丢到他姥姥家去了。

穆临简晃了晃手中书卷,挑起一边眉头将我瞧着:“你平日里,就好消遣这个?”

我目色悲催地跟随着那上下晃动书卷,伸了手要去夺回来,一边道:“误会,这都是误会。”

穆临简见我要去夺,即刻抬手把书卷拿高。

我个子矮了他一大截,自是够不着那书卷,只能眼巴巴地将他望着,讨好道:“你怎么来了?吃饭不?留下吃饭吧?”

穆临简目色如炬地看着我,但笑不语。

我垂头丧气,老实答说:“也不是平日里好这个,往常看见市井间有卖,便买来瞅瞅。不知不觉间,就积攒了这许多。”说着,我指了指身后箩筐,毅然决然道:“这不,我近几日读了些佛经,颇有感悟,打算将这些淫*词艳画都给卖了。”

“卖了?”穆临简语气中,似有点儿不相信。

我当机立断,比出三个指头正要起誓,却听穆临简蔑笑了一声:“将你三根指头收起来,前些日子我问你万世流芳茶一事,你也比起你指头们发誓说不会诓我。到后头,你倒是卯足了力气坑蒙拐骗。”

我讪讪地望着他:“你不是还记恨那件事吧?我觉着你就不是这般小气人。”

穆临简勾唇看我一眼,明明是并不生气形容,可他嘴上却道:“你错了,我就是这般小气人。”

我知他在诓我,便将计就计作讨好状,又问:“那你要怎么才不气了呢?”

正巧小二三此刻将地上书卷收拾完毕。前院绕出一列家丁,正被管家拉了训话。

穆临简左右各扫一眼,忽地一笑。

他将手中书卷翻至一页塞给我,慢条斯理道:“你大声将这首词念出来,我便也不记恨你了。”

我赶忙说好,低头一看手里词,顷刻呆了:“这…”

“怎么?”穆临简挑起眉头看着我,“侍郎大人看了数十本****,读了上百首艳词,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竟然害怕这个?”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另小二三与几个家丁听见。众人纷纷侧目,均露出好奇眼神。

我觉摸着反正家丁们听我与莫子谦论****也不是一回两回,况且我眼下丢人也丢得是沈可人,便也不再犹疑,手持书卷咳了两声,念起那首《越调?小桃红》: “娇娥一捻粉团香,搭伏定牙床上,雨魄云魂姿飘荡。唤才郎,攻书独坐何情况。看看临月绣窗,寒生罗帐,睡早些又何妨?”

我将将一念完,便听得小二三“噗”一声笑起来,前院家丁亦是面露猥亵之容,交头接耳不亦乐乎。独独穆临简,脸色颇有些复杂。

须臾,他无可奈何地扫我一眼,淡淡道:“你跟我来。”

我随他绕至后院,才得见他回头一副好笑神色:“叫你念词,你便真念起来。女儿家,也不知害臊么?”

我愣了愣,凑近瞧瞧他,满意道:“你听了这词,精神不少吧?”见他愣了,我又讪讪道:“我晓得你近日忙得连脚后跟都沾不了地,我去师府寻了你几次,也没见着你。今日瞧见你果真有些疲惫。我琢磨着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既然你想听我读那艳词来寻些乐子,我当着下人面念上一念倒也无妨。”

听了这话,穆临简面上表情僵住,眼底却泛起几分暖意。

我又忙退了一步,与他道:“你、你也别感动。我方才也想了,反正我再丢人,也是丢我哥沈可人,丢不到自己头上。”

穆临简看了我一阵,又笑起来,脸色微红:“那夜其实、其实是我不对,原不该与你怄气。第二日本来想跟你道个歉,可清早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你起身,只好进了宫,孰料这一忙,便忙了好些日子。”

我同穆临简识得以来,彼此倒也怄过几回气,每回都不了了之。说起来,今日倒还真是他实打实,面对面地冲我登门道歉。

我心中甚喜,觉得他今日这个状态十分好十分得体,也因此,我亦可乘风破浪地将前几日史竹月事,一并与他交代了。

待穆临简又关心起我这几日起居时。

我便与他道:“一切都挺好,只有件事儿颇为烦忧。”

穆临简“哦?”了一声,问:“何事?”

我看了他一眼,作出一副愁苦态,凑近道:“知人知面啊不知心,我原以为史竹月是个板正之人,未料他竟向我言明他自己是个断袖,且还瞧上了那个传闻中,同为断袖沈可沈侍郎。”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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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临简愣了,他瞧了我一阵,忽地一笑:“史竹月跟你告白了?”

我点点头,强忍着心中自豪感,忧愁道:“其实我平素里也没怎么跟他接触过,也就一起上上朝,逢着宴席了寒暄几句。诚然我平素里待人甚和蔼甚可亲,可他也不能光凭着几个照面就瞧上我,以貌取人也忒肤浅了,你说是不?”

穆临简又上下打量我几眼,淡然道:“你现在心里正得瑟着吧?开心着吧?”

我惊道:“怎么会?!我本一心向你,如今有他人与我告白,我发愁还来不及,怎会有时间开心?”

穆临简笑了一声,道:“那也成,你既然一心向我,明日就自个儿去将史竹月斩于马下。须知情爱这种事,你得跟人断得一干二净才可,但凡有一点心软,都可能会藕断丝连。”

我愁苦地望着他:“你晓得我是个良善人,做不出这等鲜血淋漓之事。”

穆临简凉凉地看着我:“你心底其实是欢喜吧?”

我吞了口唾沫,小声道:“也没有特别欢喜。”语毕,我忙又退后一步,伸出三个指头再起誓,“可我真是拒绝了他,我还跟他言明我不是个断袖,我现在心里就你一人,真真。”

穆临简再扫我一眼,忽而又笑:“你平素里小毛病不少,大错倒不怎么犯。自个儿在一处呆着也能乐呵呵,我想你也不会去招惹史竹月来自添无趣。”顿了顿,他忽又蹙起眉头来深思,“只是史竹月为人刚直板正,即便真是个断袖,也定然喜欢温良贤淑,何以却瞧上了你?”

他这一问,我便有些发懵。言下之意,他竟是觉得我不温良、不贤淑?

穆临简见我不答,继续道:“你平素里为人懒怠,除了出馊主意,也无甚才艺可言。且还喜欢淘八卦,看笑话。要说长处,那就是无论怎么着,你都能自个儿寻着乐子让自己乐一下。嗯,性情和样貌倒也不错。可显见得,这样一人,史竹月是不会瞧上…”

这番话说完,我心底一派愁云惨雾。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穆临简,忿然道:“我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何以瞧上我了?我觉得吧,你偶尔脾气差点,论样貌才华秉性,都在史竹月之上。不如你另谋高就,找个温香软玉小桃花儿,别这么想不通地把大好年华耗在我身上啊。”

语毕,我再瞪他一眼,凄凉转过身,要去前院收拾我那一箩筐****图。

未料我才走了一步,穆临简就伸手将我拉住。温厚气息从身后传来,穆临简环手拥住我,将头埋在我脖间,低低地笑:“你素来大方,今日跟你开个玩笑,你竟真动气了。”

我嘴角抽两抽,严肃地说:“你不能把将我惹怒当作消遣。你将将那样说,好似在你心底,我也这般不济…”

穆临简又道:“没有不济,我觉得你挺好,真。”

我叹了口气,说:“我是个开得起玩笑人,凡事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可你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人,纵然我有很多毛病,你断断不可以瞧不起我。”

穆临简怀抱僵了僵,须臾,他一句话也似叹息:“一…辈子?”

我看了一眼花圃里开得正好木槿,点头道:“你晓得我今日为何要将那些****图,艳词集都卖了么?”

穆临简没应声,只静静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