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了菱花镜补了妆容,楼似玉提起裙摆就去大门口候着,并且在腹内想好了一百多句赞美青天大老爷的话。

半柱香之后,有马车停在了街口。

一只皂靴踩上车边矮凳,接着就是一袭黛青缁袍扫了下来。

楼似玉立马迎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拜礼,抬眼就笑:“大人如此体恤民意,实乃…”

双眸骤然望进面前这两汪寒潭,楼似玉剩下的话就统统卡在了喉咙里。

叮铃——

门楣上的银铃又响了,不是梦境,是真真切切响得欢悦喜爱,像是等了很多年的故人,终于归来。

第3章 这世上无妖

荒州在大宋的西北边境,虽然也算繁华,但从京都过来,路上少不得要受罪。

宋立言到地方之后,本是打算休沐一日的,谁知道大早上的,霍良就来禀告:“大人,邻街的掌灯客栈里发现了前几日失踪的刘师爷的尸体。”

死人么,不稀奇,他见得多了,但没想到的是,霍良说:“但那客栈的掌柜不肯来县衙,还说她有重大的案情,一定要在客栈里同大人禀告。”

宋立言觉得好笑:“掌柜的不肯来,你们就任着他不来了?这刀鞘里装着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霍良心虚地移开眼。

面前这位大人估摸不过二十四五岁,细皮嫩肉,模样清俊,看起来分明是个不知事的少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流金铄石的天气,他身上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阴冷沉寂,随意开口说句话,众人便是心头一沉,大气也不敢出。

“看你的意思,还想替那掌柜的说话?”宋立言觉得稀奇,上下打量这捕头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眼神突然一变。

“那客栈在哪儿?”

霍良还以为自个儿死定了,谁知道大人突然峰回路转地问了这么一句,他一凛,立马拱手:“就在县衙出去往南百步的街口。”

“走。”

霍良:“…”

这态度转变得莫名其妙,霍良低头跟着走,看着这位大人的背影,又在“阴冷沉寂”这个印象后头加了个“心思莫测”。

任何刚到任的官员,都会在府邸里呆上几日,先了解当地情况,再行抖官威。尤其是他们浮玉县烟霞镇,前八任县令都死在任期上,按理说后头来的人,应该更谨慎才是。

但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是胆子大不怕死还是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说走就走,连随从都只带了一个,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站在了掌灯客栈门口。

只是,这楼掌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向八面玲珑惯了的人,眼下站在大人面前,竟是连奉承话都没能说完就愣在了原地,一双眼盯着大人,眼里有震惊、恼怒、还有一丝丝的委屈。

“掌柜的?”他觉得气氛太诡异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楼似玉垂眸,飞快地敛好神思,再抬眸,便又笑得跟寻常无异:“大人如此体恤民意,实乃我烟霞镇百姓之福,快里头请。”

宋立言忍不住打量这个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家客栈的掌柜会是个女子,毕竟就算浮玉县是商贸大县,做这种抛头露面之事的也几乎都是男子,女儿家一来丢不起这个人,二来也没这个手段。

不过面前这位掌柜看起来倒是落落大方,淡黄罗裙配上绛紫裹腰,艳而不俗,脸上略施脂粉,颇有些颜色。手里还捏着一册半旧的账目,看起来跟她的身份相得益彰,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如果不是她那格外突兀的话语停顿,以及过分复杂的眼神,宋立言是不会太注意她的。

“听霍捕头说,掌柜的有案情要禀?”他收回目光,往客栈里走。

楼似玉深吸一口气,扭头跟上他,低声道:“是,昨夜有野狼闯入我客栈里,还带来了一具尸体,我想,大人若不来亲眼看看,恐怕不会相信小女子的说辞。”

野狼?宋立言抬头。

半旧的客栈里有不少打斗的痕迹,但最显眼的,还是杵在中央那根顶梁柱上一丈多高处的四爪抓痕。

“那狼形状如何?”

“回大人,外形与普通的狼无异,但有两人高,且为站立行走。”

一听她这话,旁边的霍良就笑了:“楼掌柜,大人面前莫要胡编乱造,这世上哪有站立行走的狼?”

楼似玉眨眼,很是无辜地道:“我这一客栈的人可都瞧见了,大家都能作证。”

霍良一噎,还是不信地摇头,小声对宋立言道:“大人,有些情况您还是先知道为好。”

“说。”

侧身挡住楼似玉,霍良压低声音道:“这位楼掌柜不是坏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么妖魔鬼怪之说,去年还曾被发现在城隍庙外偷设祭坛。”

宋立言挑眉,深黑的眸子再往他靴子上一扫,问:“你鞋面上的灰,是在哪儿沾的?”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霍良疑惑地低头:“今日就只走了县衙和这客栈两处地方,路上来回都是骑马。”

“那便行了。”宋立言拂袖,“你带人去验尸吧。”

霍良有点懵:“大人,您不去看看?”

“验尸一事,还是齐岷更为在行,他在就行了。”

那您过来干什么的?霍良很想这么问,但看看大人那明显不是很想解释的表情,他咕噜一声就把话咽回去了,老实地拱手退下。

宋立言回头,看着楼似玉问:“掌柜的,可否将昨日情形详细说说?”

楼似玉垂眸没看他,脸上倒还挂着笑:“般春当时也在,就让她先来禀告大人,大人若还有疑惑,再问奴家不迟。”

言罢,屈膝朝他行礼,将般春推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宋立言感觉到了一股子敌意。面前这掌柜的虽然笑着,可眉梢紧绷,语气也不太友善,方才分明还定定地盯着他瞧,眼下却是连抬眼都不愿,还后退半步,站去了一侧。

有什么隐情不成?

来不及多想,那被推上来的姑娘已经开口了:“奴婢般春,回禀大人:昨夜子时奴婢起夜,听见客栈外头有奇怪的叫声,便从窗户缝隙里往外看了看…”

宋立言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完经过,将她的话与客栈里的痕迹做比对,很容易就得出结论——她们没撒谎。

客栈是真的进了狼,只不过不是一般的狼,而是狼妖。

狼妖好吃人脾肺心脏,昨夜是祀神之夜,阴气极重,保不齐就有贪婪的妖物控制不住自个儿,出来觅食。

只是,听般春所说,这楼掌柜不仅从狼妖手里逃生,而且还救了她一命?

宋立言再度看向楼似玉,这人身子骨娇小,看起来也不像练家子。普通女儿家,看见狼妖近在咫尺,会镇定地逃跑吗?

楼似玉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她今儿受的刺激比昨晚上还厉害,眼下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只是,再怎么消化,她也受不住这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

“狼是自己跑走的?什么时辰?”

“可否将你说的符纸拿来与本官一看?”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越听心里越痛,仿佛一把钝刀在来回磋磨,楼似玉捏紧账本,千万句粗话就在嗓子眼上了。

然而这时候,她听见宋立言问:“楼掌柜?”

浑身一震,楼似玉忙收了情绪,抬起头来,将嘴角往两边耳根拉,自认为亲切地问:“何事?”

宋立言:“…”

他什么样的妖怪都见过了,头一次被一个人的脸给吓着。好端端的美人盘子被她给拉成了午夜凶尸,竟好似还在冲他笑?

旁边的李小二见势不对,连忙干咳一声,递了符纸到她手里,小声提示:“大人在问这符纸哪儿来的。”

楼似玉恍然,挽了挽鬓发将符纸呈上:“这是从一位云游的道士那儿买的,五文钱一张,说是能辟邪。”

宋立言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有点凉,接符纸的时候不小心与她碰触,又不着痕迹地收走了。

楼似玉却是一震,一股子酸麻从心窝子里直蹿四肢,逼得她打了个寒战。

“操。”这回忍不住了,真的爆了粗口。

宋立言:“…?”

楼似玉扭曲着脸接下去:“…操之过急的话,那道士说了,这符就容易不灵。”

她说完,倒是越笑越自然,淡红的嘴唇抿着,露出一股子天真无邪来,仿佛方才的狰狞都是别人的错觉。

宋立言眼眸微阖,扫了两眼那符纸,道:“想不到当今盛世,还有人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大人不信吗?”楼似玉侧头,“可是信总比不信好,您瞧,要是没有这符纸,昨儿我一客栈人的命都搭上头也说不准。”

“荒唐。”宋立言将符纸收拢入袖,正色道,“早在建朝之初,妖物就已经连同上清司一起湮灭于世,朝廷也有明文,不许任何人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楼掌柜开口之前,还是想清楚的好。”

楼似玉一噎,扁扁嘴,顺从地低头:“大人说的是。”

睁着眼都说瞎话,那她也没啥可反驳的,跟着点头就完事了。

宋立言对她这敷衍的语气似乎不是很满意,别开脸道:“这客栈味儿重得很,宋洵,点些香来。”

“是。”

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檀香插在了她供着的财神爷面前,楼似玉斜眼看着,心里直骂这人事儿多,给她添堵就算了,还去给财神爷添堵。

然而,当青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之时,楼似玉脸色骤变,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冲上前,一把将账本扣在了闪着暗火的香头上!

第4章 灭神香

刚燃起的香,被账册的油皮封面压灭,发出“嗞”的一声响,烟雾霎浓,很快却又消散了个干净。

楼似玉屏住呼吸,表情严肃极了,待看见那香再也冒不出烟来,才松一口气,收回了账本。

客栈大堂里鸦雀无声,等楼似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旁边坐着谁的时候,她僵硬地扭头,就对迎了宋立言不太友善的目光。

“掌柜的身手敏捷,真不愧是狼爪下逃生之人。”他轻扣桌弦,皮笑肉不笑地夸她。

楼似玉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抱着账本挡在身前,企图解释:“这香味儿太大了,怕是闻着伤身子,我那儿有轻些的檀香,这就拿来给大人点上?”

淄衣的袖口拂过板凳,又被宋立言拢起捏住。他起身,慢步走到楼似玉跟前,垂眸看她,眼里跟刀子似的,将她脸上僵硬的笑意一点点给刮下去。

“可我若是偏爱这香,就喜欢点它呢?”

楼似玉不笑了,两人离得太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初闻是沉沉木香,再嗅,却是一股子香灰味儿。

这种味道她爱极也恨极,曾在前调里得到过安稳一觉,也曾在余香里经历过肝肠寸断。如今再闻着,只觉得窒息。

楼似玉脸有点发白,手也有点发抖,她侧过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浮玉县境内,大人为尊,大人喜欢,那便点,我拦不得。”

宋立言的直觉告诉他,这位掌柜的有问题,并且问题很大。

“掌柜的认识这香?”他伸手,将后头佛龛前的香抽出来,放在她眼前。

楼似玉不看他,只拨弄账本:“怎么可能不认得呢?不就是檀香么?隔壁街上的制香铺子里什么样的都有。”

“是吗。”他颔首,将香重新递给宋洵,眼睛却是盯着楼似玉,一半探究,一半怀疑。

楼似玉装作没发觉,兀自低头翻着账册。

青蓝色的烟重新缭绕在大堂,不一会儿就经过窗户和楼梯,蔓延去后院和二楼。

如果在场的人都能看见这烟的话,那他们会很惊奇,不过半臂长的一根细香,烟雾却起得很大,如高山瀑布一般从香头涌出,翻滚欢腾地卷过客栈的每一处,蔚为壮观。

然而,除了楼似玉,没人能看见,而楼似玉就算看见了,也只能低头装瞎。

这是夺神香,乃上清司得意之作,一旦点燃,百步之内妖气必消,是上等的宝贝。

并且,它很贵,十两银子一根,不还价。

有钱真是好啊,楼似玉想,这么点妖气也值得他花十两银子。

翻腾的烟雾没过了她的膝盖,这人却也毫无反应。宋立言不死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放弃怀疑——

这掌柜的不是妖,因为没有妖怪能在夺神香的烟雾里站着。

可是,夺神香既然与她无害,那她为什么这么紧张?

“大人,齐仵作那边有进展了。”

收回神思,宋立言立刻带着众人去往后院。

楼似玉自然也是跟着走的,只是,撩开后院门口的帘子,她问了李小二一句:“人呢?”

李小二低声道:“走了。”

轻舒一口气,楼似玉放了帘子跨过门槛。

后院墙上的男尸已经被取了下来,盖上了白布,背着木箱的仵作恭敬地朝宋立言拱手:“大人,此人致命伤为咽喉处的兽齿咬痕,内脏全无。就血迹和身上刮痕来看,客栈不是其咽气之地。”

宋立言颔首,接过仵作笔录又看一遍,方道:“将尸身抬去义庄复检,这后院暂时封锁。”

听前半句,楼似玉跟着点头,觉得这人做事尚算谨慎。可听着后半句,她没忍住跳了出来:“大人,仵作都说这儿不是案发地了,怎的还要封锁?”

宋立言侧头看她:“案子未结之前,此地理应封锁,这是规程。”

那她的生意怎么办?楼似玉暗自跺脚,想开口争辩,可一看这人,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剩一张分外扭曲的脸,挤得额心的梅花钿都变成了狗爪子状的。

“掌柜的有话说?”宋立言斜眼扫到她,侧头。

楼似玉咬着牙笑:“哪儿敢啊?大人说封,那就封吧,就是可怜了我这客栈里的伙计,下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吃饱饭。”

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捏起袖口抹了抹眼泪。

霍良偷偷打量大人的面色,觉得心里发忤,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圆场,却听得宋立言慢条斯理地开口:“掌柜的放心,客栈的生意耽误不了。官邸要修葺,出入不便,你这客栈既然离衙门近,那本官且就住上两日,直到结案。”

楼似玉:“…”

要是说这话的是个普通的县令,那她肯定当场给人磕头行礼,欢天喜地迎接大人入住,顺便再把那收起来的红幡子堂堂正正地挂在门口。

然而眼下,她笑不出来,也不能哭,整个人傻愣愣地站在他跟前,拳头微紧。

“怎么?掌柜的还是不满意?”

“…没。”深吸一口气,楼似玉仰脸拉开嘴角,“满意,这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大人肯屈尊莅临,我掌灯客栈自是万分荣幸。小二,快去收拾客房。”

“好嘞。”

“大人。”霍良有些不放心,“您若住在此处,那是否要多调派些差人?”

“不必。”宋立言返身回去前堂,“你们照常做事便是。”

他这么说,霍良却不敢当真啊,跟着往外走,却轻轻拉了拉楼似玉的袖子:“掌柜的,你可得多费点心。大人真在这里住下,若是有什么差池,那可就麻烦了。”

楼似玉应付地笑着,心想这人还用别人担心呢?他不去让别人有差池都算好的了。

之前她还一直想不明白,那穷凶极恶的狼妖,怎么会在即将得手的瞬间止住动作,甚至眼里充满了恐惧、转身就跑?

如今见着这位,楼似玉猜到了原因。

昨夜,他怕是刚好抵达烟霞镇,从邻街去往官邸,所以十丈之内群妖退避、百怪皆惧,碰巧救她一回。

修为还是不低啊,却在那儿跟她说什么不信怪力乱神。

腹诽两句,楼似玉还是对旁边的般春招了招手,低声吩咐:“让厨房做些糕点给大人备着。”

“是。”

夺神香的烟雾消失殆尽,客栈各处重新变得清晰,好像干净了不少。宋立言跟着小二上了二楼,就见头一间房门口很是随便地挂着个“天字一号”的牌子,推门进去,灰尘扑面。

“…”

“大人见谅,这间房许久没人住过了。”李小二赔笑着进去擦桌子换枕头被褥,“马上就能收拾干净,委屈大人稍等。”

宋洵站在宋立言身后,眉头拧得死紧:“大人,您确定要住在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跨过门槛,宋立言在擦干净的凳子上坐下,看向正在忙碌的李小二。

“你们掌柜的,开这客栈多久了?”

李小二想了想,笑答:“小的也不清楚,许是有几年了。咱们掌柜的是个苦命人,听闻许过夫家,但夫家命不好,还没成亲就因病折了,再嫁也不合适,所以掌柜的就自己出来做生意。”

“倒是稀奇。”宋立言又问,“那这客栈里,可来过什么可疑的人?”

“瞧您这话说得,咱们客栈人来人往,什么龙蛇都有,哪儿说得上谁可疑不可疑呢?”李小二铺好床,回头笑,“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小的随时候着。”

“有劳。”

房门关上,宋洵嫌弃地推开了窗扇,正好看见后院小门处,楼掌柜正打着扇子跟送菜来的人讨价还价。

“五文一斤?来,你让我看看这白菜是不是镶金边了,金边硌牙不?进不进盐?”

“掌柜的,咱们这赚的都是血汗钱。”

“谁的钱里没血汗啊?这么多年我指着你送货,就是因为便宜,你要是坐地起价,那我立马去找蔡大婶,从她那儿买。”

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分明是个美人儿,却一身铜臭,叫人怪不舒服的。

“这掌柜的真抠门。”宋洵忍不住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