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曲池眼中闪过的神色似乎带着一丝异常的恐惧。

那是发自肺腑的,深深的恐惧。

小王子之死和巫医有关,此事已不是秘密。

和她更是没什么关系。

那么,为什么她会有这样奇怪的反应?

那罗始终都无法相信,素来做事严谨的父亲会犯下那么严重的失误。

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而且,这其中的细节她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说当初完全是为了报恩才入了宫,那么以后…她想要做的事并不仅仅只有这件。

一晃十几天过去,那罗已经对这里相当熟悉了。曲池也开始教习她一些宫里的规矩。正如伊斯达王子所言,曲池对任何人都很亲切,人缘也非常好,周围的宫人已经没有不喜欢她的。尽管宫里规矩多多,所幸那罗天姿聪颖,学得很快,基本上也没出过什么错。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曲池就在某次大王子午膳的时候带上了那罗。

身为大王子,他的膳食水准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主食是楼兰人最为喜欢的粟米饭,油饼,燔肉,配上并不常见的蔓菁和葫芦等蔬菜,水果则是普通百姓根本不敢问津的蜜枣和甜瓜。曲池将四足的木俎放在了大王子面前,以便用来盛放和切割肉类,其他宫人们则纷纷上前布菜倒酒。

“那罗,你去替大王子倒些清水洗手。”曲池边收拾着木俎边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三耳陶罐。

那罗立即应了一声,弯下腰就去拿那只陶罐。可就在她一口气将罐子提上来的瞬间,忽然感到罐身像是被抹了油般滑溜溜的,根本就拿不住。也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陶罐已经从她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精美的陶罐顿时碎成了好几片,有几滴水花还很不凑巧地溅到了伊斯达的脸上。

那罗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抬头去看对方的反应。还没等她看个清楚,曲池早就眼疾手快地上前用绵布擦拭起了王子脸上的水珠。

“曲池也教了你一个多月了,怎么连个陶罐都捧不住。”王子身边的年长女官皱了皱眉,冷冷开了口。

“阿帕女官,这都是我的错。您别怪那罗了,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曲池笑着想替那罗挡掉这个麻烦。

那罗偷偷瞄了一眼阿帕女官,对方微抬着尖尖的下颌,显得颇为倨傲,看起来就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她记得曲池曾经说过,这位叫做阿帕的女官以前是王后的心腹侍女,差不多是看着大王子长大,所以在宫里还是有些地位的,有时甚至连大王子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曲池,你总是这样心软。要知道这样对她并没有好处。”阿帕的语气倒是放软了几分,可脸色依旧沉郁肃穆,“她这样愚钝的资质不好好调教,将来如何伺候王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倒是贱命一条无所谓…”

“阿帕女官,您就原谅她这一次。”曲池继续陪着笑,“这次就算了吧,我一定会好好教她,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就这么算了的话她根本长不了记性。”阿帕转头望向了伊斯达,“大王子,那么就按宫中规矩杖责二十。看在那罗是个孩子的份上就适量减半。您看这样可以吗?”

一听这话,曲池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她急切地劝阻道,“大王子,那罗还只是个孩子,怎么能承受的起二十下杖责?既然是奴婢教的她,那么过错全都在奴婢。这十下就由奴婢替她承受好了。”

“曲池,你是什么身份!”阿帕面有恼色,音量也不禁提高了几分,“不要仗着大王子宠你就随意逾规越矩。”

“好了好了,你们还让不让本王子用午膳了?”一直默不作声的伊斯达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那平淡恬静的表情就像是刚才发生的事和他完全无关。

那罗用余光瞥了一眼曲池,只见对方脸上满溢着毫不掩饰的担心和焦急。一想到她刚才说的话,那罗的心里不禁微微一动,一股淡淡暖意就涌了上来。

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感到有些酸涩。

“大王子,您说该怎么处置那罗?就算她年纪小,犯了过错也是要责罚的。”阿帕的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伊斯达的目光扫过低垂着头的那罗,眼底隐隐含有笑意,“我可舍不得让曲池挨二十下杖责。”听到这句话,曲池的脸蓦然一红,那双月牙般美丽的眼睛也更明亮了几分。伊斯达笑着又将话锋一转,“那罗,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那罗苦恼地轻叹了一口气,为了免遭皮肉之苦,她也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奴婢知道阿帕女官也是为了奴婢好,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奴婢记住这次教训。”她用极为真挚诚恳的目光望向了阿帕,一脸的天真无辜。后者倒被她看得有些尴尬,没有底气地回道,“你知道就好。”

“奴婢不怕疼,奴婢最怕饿肚子了。大王子,你惩罚奴婢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别饿着奴婢。”她咬了咬嘴唇,眼中已是泪光盈盈,看起来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伊斯达心里实在有些想笑,轻咳了一声道,“阿帕女官说得对,最重要的就是要长记性。这次非得重重惩罚你才行。既然你最怕饿肚子,那今天一天就不许进食。”

诶?真的假的?难道王子也有心放她一马?那罗本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侥幸心理,没想到王子还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他不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穿了她的心思,甚至还能这样配合她…那罗有些惊讶地一抬眼,却看到对方迅速向自己眨了眨眼。

阿帕显然没见到王子的这个小动作,不服气反驳道,“可是大王子,这责罚也未免太轻了吧?”

“阿帕女官,其实想要一个人长记性,比疼痛更合适的方法就是打击她的弱点,这样才更有效果。既然她最怕饿肚子,那饿她两顿不就达到最想要的目的了?你说呢?”他的嘴角含着轻笑,眉宇间逸出几分不属于此间红尘的清涟优雅。

阿帕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郁闷回道,“那…一切就按大王子所说的办吧。”

楼兰绘梦卷 08 冤家

当晚月明星稀,庭院里的核桃树影与天边冷月相映,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宁静。宛若绸缎的深蓝天空,犹如黎明前微微波动的海水,隐约夹杂了些幽幽墨色。

那罗从中午开始就一直饿着肚子,滴水未沾。曲池倒是趁无人注意时偷偷塞给了她点食物,但为了不再连累对方,那罗死活都不肯收下。反正类似的情形以前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饿上几顿而已,没关系,死不了。比起二十下杖责,这种程度的惩罚已经算是万幸了。

当那罗干完了活往自己的住处走时,忽然感到肚子里叽哩咕噜一阵抗议,饿得她眼前直冒金星。就在这个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悠扬动人的乐声,如飘渺仙音自天外而来…可她此刻饿得要命,也无心欣赏什么乐曲,更没兴趣知道是什么人在吹奏,只想着赶紧回去睡觉,在睡梦中忘却可恶的饥饿。谁知还没走几步她就双脚发软,只得就近靠在树旁稍稍休息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挨过饿的关系,她的抗饥饿能力好像大为减弱,今天才停了两顿饭居然就有点吃不消了。

那乐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再次响了起来…

似冷泉叮咚,似玉佩暗鸣,似丝帛轻裂。

舒缓悠长中夹带着清艳的华丽,清幽曼妙中隐藏着世俗的妖娆。

如峦壑连绵深沉而广阔;

如浮云漂浮却怅然无所驻…

这神秘的乐声犹如一只无形的手,若有若无拨动着听者的心弦,竟然令那罗暂时忘记了饥饿…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时,就像是挟杂着漫天飞舞的碎花细雪,明艳照人的扑面而来。

在这个瞬间,那罗突然有一种奇妙的幻觉,

…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无法形容这种乐声给她带来的感受。

在宁静中想要流泪,在流泪中却能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月色斜斜射过来,覆在了前方那个倚树而卧的少年身上。奇妙的明暗阴影,更衬出了他的飘逸灵动。他半阖着眼睛,修长优雅的手指轻按在乐器的音孔上,倒像是带着某种佛祖拈花般的禅思妙韵。冰雪般透明白净的肤色与皎洁月光相融,映出了浅浅光晕。

“那罗,你觉得本王子吹奏得如何?”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乐器,似乎早已发现了她的存在。

那罗只好拖着脚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大王子您吹的曲子很好听…”她指了指他手中细长的乐器,又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伊斯达微微一笑,颇有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来自龟兹的筚篥,多为羊骨牛角等制成。我的这个是由木头所制,所以音质也更醇厚一些。”

“这么个小小的东西居然能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那罗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

“那也要看是谁在吹奏啊。” 伊斯达略扬了一下形状优美的眉毛,眼中轻逸出一丝略带促狭的笑意。

那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也变得轻松起来。

尽管眼前的这位少年是高高在上的大王子,可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却并没有那种令人感到压迫的拘束感,相反,还能让人的内心得到某种奇特的安谧和宁静。

“你也来试试看?”伊斯达忽然将那支筚篥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罗愣了愣,连忙摇头摆手,“奴婢一点也不会。”

“那么,”他的笑容如凝于碧叶上的露水,剔透明净,“那罗,你想学吗?”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吃了一惊。

“怎么?难道本王子没有资格做你的师父?”他斜斜瞥了她一眼

“当…当然不是!”那罗急忙,“只是,您是身份高贵的大王子殿下,奴婢只是个小宫女…奴婢恐怕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有没有天赋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冲着你饿了一天都要听完曲子的这股执着劲…”伊斯达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很有把握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应该算是个可造之才。”

那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了一丝干巴巴的笑容。这,总不能告诉王子那是因为自己饿得快走不动了,才顺便听完这首乐曲的吧?这不是存心不给王子殿下面子嘛。

“难道还在怪我罚你不许吃东西?”他扬起了浓密的眼睫,嘴角勾起了轻浅的弧度。

“怎么会呢!”那罗急忙否认,“奴婢就算再愚笨,也知道大王子当时是有心帮忙,才令奴婢免受皮肉之苦。奴婢可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伊斯达甚感安慰地点了点头,“也幸好你自己当时反应快。否则这十下杖责恐怕是免不了了。”

那罗托腮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奴婢反应还不够快。如果奴婢说最害怕的就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那就既不用饿肚子,也不用干活了。”

伊斯达哑然失笑,“那还不如说你最害怕的就是吃得太饱好了。”

这本来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话题,那罗更是感到饥肠辘辘,肚子里就像是翻江倒海般闹腾起来,再次提出了叽哩咕噜的抗议。

“对了,我那里好像还有些新鲜奶酪。嗯,如果新收了徒弟,那么请她吃些东西应该也无妨吧。”他面带微笑地冲她眨了眨眼。这个小小的诱惑果然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罗此刻的弱点。

“诶?”她顿时眼前一亮,心里立即哗啦哗啦打起了小算盘。大王子愿意做她的师父,听起来其实也不坏啊。得罪他又没好处,现在这样既能学筚篥又能解决肚子问题,怎么算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想到这里,她就没再表示反对。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见她默不作声,伊斯达一脸了然地笑了起来,“跟我来。”

在大王子那里连喝了三大碗奶酪之后,那罗才感到自己的肚子舒服了许多,心满意足地踱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刚走到门口,曲池就一脸担心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拿着刚刚热好的羊奶,命令她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经历了之前的杖责事件,那罗对曲池已心存感激,此刻更是倍加感动,顺嘴就将大王子收她为徒的事告诉了对方。曲池也很是为她感到高兴,嘱咐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望着曲池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那罗不禁轻吁了一口气。宫里的日子似乎比她想像的要好多了。王后温和亲切,王子平易近人,曲池和其他宫人们对她也很好。比起在叔叔婶婶那里的生活,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尽管也有像阿帕女官这样不容易应付的人存在,但只要她多加小心,应该就没有问题吧。

或许,那时答应那胡侯进宫…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那罗便开始跟随伊斯达学习吹奏筚篥。身为大王子,伊斯达平时的课业也相当繁多,所以也只能偶尔抽空教她。那罗实在觉得自己是没什么音律方面的天赋,但伊斯达倒对她还是满怀信心。

在王子眼里,一个在饥饿中仍迷恋于音乐的人可是难得的可造之才哦。

这一天傍晚,曲池让那罗送些东西去王后的寝宫。最近于阗国送来了一批相当珍贵的金琉璃珠,王后特地吩咐曲池用上等金线将其中十颗珠子串成了手链,准备用来作为二公主出嫁的礼物。

那罗自然清楚这串手链的价值,因此一路上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生怕给摔着碰着了。就在她经过御花园里的池子旁时,忽然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男孩略带稚气的叫骂声,“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要是再找不到阿宝,本王子就将你们全砍了!”

为了避免惹麻烦上身,那罗立即加快了脚步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怕什么就来什么,偏偏这时候身后有人蓦的高声叫了她的名字,“等等,那罗!”

那罗想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可那人却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追了上来,热情地拦在了她的面前,“那罗!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莫离啊!我们上次见过的!”

一看实在躲不了,那罗只得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了笑道,“哦…原来是莫离姐姐…”

“你在这里就好了。”莫离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就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正想说什么,突然眼睫一扬,朝着那罗身后欣喜地开口道,“三王子,上次就是这个小宫女帮奴婢哄回了阿宝。说不定这次她也能帮上忙!”

那罗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这个莫离也未免太狡猾了吧?一句话就轻轻松松将烦人的包袱扔到了她的头上。

“是吗?”三王子半信半疑地走上前来,足上所穿的精美的鹿皮短靴赫然映入了那罗的眼帘。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碍于宫里规矩又不敢贸然抬头细看。

“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帮着找阿宝。”三王子俨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那罗心里一紧,连忙为自己找借口,“回三王子,奴婢要将这金琉璃珠手链送去王后那里,如果去晚了恐怕王后会怪罪于奴婢…啊!”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阵冷风嗖的迎面而来,几乎是同时,脖子上已经挨了重重一鞭!

好痛!这是什么人呐!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那罗只觉有一股强烈的怨气直涌到胸口,忍不住抬眼瞪了过去…可就在看清楚对方容貌的一瞬间,她完全傻了眼,随即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愤怒,疑惑…各种五味陈杂的情绪犹如乱麻般纠结在了一起,紧握的双手也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

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罗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副嚣张倨傲的神情,又让她想起了那个永远都不愿意再回忆起的日子。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却胡侯大人的及时出现,她想必早已死在马车轮下了。

怎么…偏偏会在这里遇见最不想见到的人?

三王子显然也认出了她,惊讶万分地脱口道,“是你!你这死小孩怎么会在这里?”

他今日头戴着楼兰族人常见的尖顶毡帽,面目俊秀非凡,一身贵气袭人。那双浅褐色的大眼睛忽闪如夜空晨星,比那罗手上的金琉璃珠更为灵动美丽。

那罗在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低声答道,“回三王子,奴婢现在是大王子宫里的人。”简单一句话,既表明了如今自己的身份,又能将大王子作为挡箭牌,借此希望能令对方有所收敛。

三王子冷哼了两声,底气明显有所不足但嘴上依旧强硬,“就算是大王兄的人又怎么样?本王子借来用用有什么关系!”他恶狠狠地飞了一个眼刀给她,“还不帮忙找阿宝!不然本王子连你一起打!”

他和那罗年纪相仿,不过比她高了半个头而已。当他趾高气扬地冲着她喊时,那罗留意到他的鼻梁正中隐隐有一道横向的淡淡疤痕。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上次她用石头砸他鼻子时留下的纪念。

“看!三王子!阿宝在那里!”莫离突然指着那罗头顶上方高声叫了起来。那罗抬起头,只见悉悉簌簌作响的枝叶间赫然露出了一个猴头,还呲牙裂嘴地冲着他们直做鬼脸。不等那罗反应过来,那只猴子也不知在玩什么花样,居然就这么一跃而下,张牙舞爪地撞进了她的怀里!那罗下意识地伸出手赶紧接住了阿宝,以免它摔到地上。可原本捧在手里的那串金琉璃手链也唰的一声飞了出去!系着珠子的金线一下子就断开了,金光闪闪的琉璃珠顿时滚落了一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滴溜溜地滚了过去…那罗吓得面色惨白,将那惹祸的阿宝往莫离怀里一塞,手忙脚乱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琉璃珠。

一颗,两颗,三颗…八颗,九颗…还差一颗?

那罗心急如焚地四下张望,眼尖地瞄到了最后一颗琉璃珠正朝着池子的方向缓缓滑行。她急忙想要追过去。谁知她才刚迈出一步,身后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朝前倒去,重重地摔了个五体投地。就在鼻尖撞到地面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三王子放肆的大笑声。不用猜,刚才一定是他…这个心胸狭窄的家伙不会放过任何报仇的机会。那罗也顾不得疼痛,想要拼命支起身子却又被对方从背后踢了一脚…眼看着珠子就要滑落到池子里…说时迟,那时快,从斜地里忽然伸出了一双短腰暗花羊皮靴,适时地阻止了珠子的继续前行。人还未近,一股很特别的淡淡熏香味已悄然随风飘了过来。

接着,那人不慌不忙地弯下了腰,伸手捡起了那颗珠子。他的手长得相当好看,是西域男子中少见的精致骨架轮廓,修长白净的手指仿佛能工巧匠用汉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是想要这个吗?”他的声音是如此优美动听,如春水夏风般柔和舒畅,如秋月冬阳般秀丽温暖,一字一句,就像是无数的珍珠滚落在碧玉盘中,发出悦耳的敲击声。可这天籁之音却令那罗的心脏骤然抽紧,仿佛有一股慑人的寒气顺着脊背直窜上来。身体也仿佛变得如尸体般僵硬,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法做到。她的耳边似乎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三弟,要是我们把这个讨厌的小孩绑在马车后,让她跟着跑,一直跑到断气,你说是不是更有趣呢?”

楼兰绘梦卷09 安归

“你要的是这个吗?”见她没有出声,那少年又笑着问了一遍。

“安归哥哥,她就是上次那个死小孩!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混进了宫!” 尉屠耆一个箭步冲上前,又狠狠踹了还没从地上起身的那罗两脚,大声呵斥道,“死小孩!装什么死,还不抬起头!”

那罗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额上不禁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自从上次在马车轮下侥幸死里逃生之后,那个笑里藏刀的绝色少年就成为了她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或许是表象太过美好,而真相又太过残酷,比起性子暴躁的尉屠耆,这个微微笑着的少年…更能让她感受到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就像是滋生于暗黑地界的一株黑色曼陀罗,用自身无与伦比的魅力构筑出华丽迷离的幻觉陷阱,再释放剧毒无情致猎物于死地。

“尉屠耆,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你也别太粗暴了。”他的话似乎充满善意,但听在那罗的耳中却是别有一番心惊肉跳。

“行了,你先起身再说。”他这话明显又是对那罗说的。

她咬了咬嘴唇,用双手支撑着地面坐了起来。上次被这位二王子的美貌晃花了眼,那罗只记得惊艳的那一瞬间,对他的五官反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一次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那暗金色头发上浮动着一层琥珀色的光泽,格外柔和旖旎。眼眸是颇为罕见的冰绿色,犹如早春破冰而出的溪流所流淌的浅浅绿意,又似是从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安息国巧匠手下的青色琉璃。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瞳孔深处的那抹绿色仿佛无尽黑暗中的幽长秘道,充满了未可预知的神秘和诱惑,永远也望不到底。

明艳华美与阴暗邪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毫不突兀地融合在他的身上。

就像是世间万恶之源的最华丽的化身。

当她和他的命运再次交错的这一刻,时间也仿佛暂时停止了流动。

夕阳在他背后勾勒出浅金色的轮廓,衬得他光华眩目,姿容绝艳风流意蕴难描难绘。而她…却是满脸尘土,形象糟糕,鼻子还因为刚才的撞击而流血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