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姐却冷冷道:“拿进来!”

那药膏却是李彦直命随行医师配置地。因为是给少女用。所以还特别揉进了一些当季节的花瓣,消掉了膏药地刺鼻味道。反有淡淡的清香,陆小姐瞪了伊儿一眼:“他怎么知道你地脸肿了?”

伊儿吓得跪在地上哭泣,只好把昨晚逃到后花园后的事说了出来,陆小姐怒道:“你居然还瞒着我偷偷去见他!”伊儿吓得道:“我…我这就把膏药送回去…”

陆小姐冷笑道:“也好趁机再见一次,对吧?”

伊儿泪流满面,哭道:“小姐,我跟那李公子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啊!”

陆小姐冷笑不语,伊儿脑中一片混乱,忽然跳起来往外面就跑,陆小姐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外面闹了起来,卫婆子闯进来叫道:“小姐,小姐!不好了!伊儿那丫头跳井了!”陆小姐先是一惊,但口中却说:“跳就跳!死了最好,死了干净!”

卫婆子听得讷讷,陆小姐又问:“救起来没有?”卫婆子说:“还没…”陆小姐怒道:“那还不赶快去救!我的丫鬟,怎么可以死在这里!”不久便见伊儿湿漉漉地被抬到了外间,陆小姐吩咐婆子给她抹身子换衣服,又叫人给她煲姜汤,过了一会又让拿出自己的随身带的关外老山人参炖给她吃,另外一个婆子道:“回小姐,这丫头身子嫩,只怕经不起这补。”陆小姐这才罢了。

伊儿人长得小巧,身体素质却还过得去,又是一入井就被救了上来,没怎么淹着,只睡了一晚便好。

从此这主仆二人,感情时好时坏,东厢那边,李彦直亦微闻此事,也再没派人过来。陆小姐恨恨对伊儿道:“他就知道为你着想!”伊儿不懂,陆小姐怒道:“他怕我对你不好,所以干脆就不过来了!”伊儿唯唯诺诺,又不敢说是,又不敢顶撞,只道:“小姐,你想多了…”

两人就这么在屋里闷了一整天,陆小姐心下不忿:“我干嘛为他区区一个举人烦恼?”就把伊儿赶到外头去,叫来张管家,秘言:“东厢那举人好生无礼,我想整治整治他,你可有办法?”

张管家愕然:“那举子没有失礼的地方啊。对我们上上下下都颇为礼敬…”

陆小姐不悦道:“我说有就有!”

张管家干笑着答应说:“是,是。”又问:“那小姐想怎么整治他?”

陆小姐咬着银牙道:“你设法给他安个罪名,打进牢里困上几个月,家产也全封了,却且莫把罪名坐实了,只是把案子吊在半空中折磨他,我要叫他爬着来求我!”

张管家听得暗寒,心想果然不愧是老爷的女儿,摇头道:“小姐,这里不比北方,浙江福建这边宗族密布,又互为奥援,我们很难插进脚来的。而且我近来打听得这个李举人颇有文名,甚得省内士绅眷顾,不是个没根基地人。要是无中生有,强安他个罪名,只怕会犯士林之怒,若被御史群起而攻,当今夏阁老又是个铁面宰相,较起真来,只怕老爷也抵挡不住…”

陆小姐怒道:“你说我爹也怕他么!”

老奴不是这意思…”张管家忙道:“不过老爷平素最爱和这些有学士的士子结识,那些被老爷打击的,大多是贪官污吏。对士林隽秀,老爷能维护的,总是尽量维护,所以…所以我怕这事被老爷知道,他也不会答应。”他说这话本是要劝陆小姐罢休,但见她神色越来越不善,张管家担心她一气之下竟迁怒自己,忙转口道:“小姐,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急,这李举人既有文名,年纪又这么轻,迟早是要上京去考进士的。咱们不如且等他到了北京才设法整治他。京城是我们的地头,到了那边,别说他一个举人,就算让他考上了进士,也是我们想怎么整他,就怎么整他!”

陆小姐双手扯着锦帕,道:“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管家道:“就算是种庄稼,也得等秋收啊,何况是整治一个举人。这点耐性,总得有的。”

陆小姐这才答应了,张管家便乘机劝她回家,陆小姐道:“还要去一趟峨眉。”张管家道:“那也先上岸了再说。不知怎地,在这东海老奴总觉得空落落地,使不出一点力气来。”这事他早安排了,第二日慈溪柴家地人来接应,说已经联系好了船只,张管家一问,却是柴家问李彦直接的船,皱眉道:“找别家吧。”

柴家地人自知陆、李同居一寺,对他们不去找李彦直却来找自己本来就有些疑惑,这时更奇,道:“你们和李家有仇?”

张管家笑道:“没仇,怎么会有仇。这段时间李家对我们颇为礼敬。”

柴家的人道:“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舍近求远?这位李举人是最好人的,闽浙两省无不夸奖,而且他去年为了救他兄长,曾组织滨海乡勇下海打过倭寇,立下了赫赫威名,所以满东海的海贼都敬畏他。如今海面大不平静,若是坐别家的船都不见得能保周全呢。只有他家的船,方是万无一失。”

张管家想起那日万盗来朝的场面,心想柴家的人多半没说谎,只好去回禀陆小姐,陆小姐死活不肯受李彦直恩惠,定要他另外寻船,柴家的人心中暗恼,觉得这家人太挑剔,只是陆家的人虽然没透露他们的真正身份,却曾托了两层关系找到了柴家的世交出面附有一封介绍信来,柴家的人才不好拂袖而去,就随便给他们找了艘船,却道:“如今海上盗贼如毛,你们最好请李举人借一面他的双鲤旗挂上,那便保一路顺风,否则就算普陀山离慈溪不过半日路程也难保平安。”

陆小姐仍然不肯,倒是李彦直听说她们要走,主动过来相送,张管家见他如此有礼貌,心道:“柴家的人说的不错,这个李孝廉确实会做人。可惜小姐却当他是冤家。”

陆小姐毕竟是大家闺秀,心里虽然恼恨他,却还是依礼在帘内接待,李彦直说:“小姐放心在前面走,后面我会派船只护航。”随意瞥了伊儿一眼,心道:“不知她的脸好了没。”

虽然隔着珠帘,但陆小姐竟也注意到了这细节,冷冷道:“奴家的船自有观音菩萨庇佑,不用李公子操心!”

之十五 未婚妻耶?

李彦直一片好心却被陆小姐当作驴肝肺,先是错愕,随即拂袖而退,不再理她了。

当日陆小姐便登船,过小谢山、大谢山,到了烈港附近,海面上忽然冒出十七八艘渔船来,呼啸着朝陆小姐的座船冲来,张管家暗暗叫苦,他手下这时已有七八个精锐卫士听命,但带着陆小姐如何敢在海上冒险?急令船工转舵!那海船便如没头苍蝇一般溜进了附近的岑港避难。

时岑港为徐元亮所据,他虽然经商,今年年景不好,偶尔便也干些没本钱的买卖,这日听说有一艘官宦家眷的船自投罗网,便跑来看视,张管家等拦不住他,就让他闯上了船,见着了陆小姐主仆!

徐元亮是个二十几岁的汉子,还没压寨夫人呢,一见之下心头大动,他可没李彦直那般斯文,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写着什么!

陆小姐一见他那发红了的眼睛就像公狼一样,心中有多害怕那就不用提了!这时忽然又想起李彦直了,心中悔恨交加:“我怎么就这样任性!当时哪怕只是忍一时之气,何苦有今日这样的困厄?”

李彦直虽然惹恼了他,终究是一个肯按士林规矩办事的人,眼前这徐元亮行的却完全是丛林法则,因此这些官宦人家不怕李彦直俞大猷这些老虎,只要官职高过他们便对之呼来喝去,却怕徐元亮陈思盼这些野狼,因后者完全不守“规矩”!

徐元亮把陆小姐看了许久,才笑着问张管家:“这个是你女

张管家吓了一跳,他是人老成精,早知道事情不对头,此时形势危急,忙拦在中间,道:“这位是我家小姐。”

徐元亮也不管他是小姐还是女儿。就笑吟吟地问道:“看打扮还是个闺女,可许配给人了没有?”

张管家忙叫道:“早许配了!”

徐元亮哦了一声,道:“不要紧,许配了也不要紧。”两只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陆小姐,又瞧瞧她身边的丫鬟,笑道:“丫鬟也不错。可脸上怎么肿了?”

陆小姐和伊儿都只觉得背心凉飕飕的。冒着冷汗,官宦千金落到贼窟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想都不敢想!

张管家大急,只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刻他们陆家在北京城内就算有多大的势力也全不管用!几个卫士已暗摸兵器准备动手了,然而在此时此地动手又哪里有半分胜算?

伊儿急中生智。站出一步指着徐元亮道:“你个汉子,好生无礼,小心惹得我家未来姑爷发怒。踏平你这水寨!”

徐元亮笑眯眯道:“小丫头。你家未来姑爷是谁啊?”根本不受她吓唬。此刻陆小姐别说搬出他父亲来,就算是搬出嘉靖皇帝、夏言首辅也休想吓住徐元亮的包天色胆!

伊儿却道:“我家未来姑爷是福建的李孝廉。”

徐元亮听到“李孝廉”三字脸色一变,过了好一会才问:“哪个李孝廉?”

伊儿见他动容,就知道这一宝押对了,头一昂,道:“就是现在住普陀山普济寺的那位,姓李,名哲。字彦直的那位。”

徐元亮大惊失色。但微一沉吟,忽又冷笑道:“少在那里骗人!徐爷我不是唬大地!李孝廉若是你们家姑爷。你们还会如此窘迫?别说没见船只人手护送,就连双鲤旗也不挂一挂。”

伊儿道:“那你随便去找个人问问,我们小姐还在普济寺时,谁住西厢,谁住东厢!又或者,这里离普陀山也不远,你若有胆子,就派人随我去问一问,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么?”

听她说得这么有把握,徐元亮也真不敢冒险妄动她们,留了陆小姐一行在坞内,却派了一艘船载了伊儿去普陀山。临别时陆小姐牵着伊儿的衣角,微露悲戚之色,伊儿也差点想哭,心想小姐之前才得罪过人家,自己此去也不知能否说动李彦直来救,又担心小姐留在这里吃亏,然而如今身处险境,主仆二人怕露了馅,便都忍住没说多余的话。

李彦直这时已准备南归,忽听徐元亮派人来拜,因徐元亮在日本时曾出兵助战,不好推辞,便答应接见,结果先跑进来的却是伊儿,他一愣,奇道:“怎么是你?”看看她的脸,又问:“我给你送去的膏药没涂抹么?怎么还没消肿?”

伊儿担心小姐地安危,上前跪下哭道:“李公子,你快救救我家小姐。”

李彦直愕然:“怎么了?”

徐元亮派来地人见李彦直果然认识伊儿,只道那陆小姐果真是李孝廉的未婚妻,忙跪下道:“孝廉老爷,陆小姐的座船现在在岑港暂歇,我们原不知陆小姐是孝廉老爷未过门的夫人,所以言语间有些冒犯了,还请孝廉老爷恕罪!”说着就咚咚咚猛地磕起头来了。

李彦直听得更糊涂了:“我未过门的夫人?”一转眼间,只见伊儿在那里连使眼色,便料到了几分,对徐元亮的部下道:“起来吧。你先到外头听令。”这才问伊儿出了什么事情,伊儿如实相告。李彦直一听放声大笑,指着伊儿道:“好大胆地丫鬟,你敢占我便宜!”

伊儿顿足道:“小婢是事急从权,所以…”就说不下去了,只道:“请李公子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施以援手。”

李彦直笑道:“相识一场就要救人?那我岂不是很忙?”

伊儿道:“公子今日援手,他日我家老爷、我家小姐必有重谢!”

李彦直笑道:“你们能怎么谢我?我可不图金银彩礼啊。”

这…”伊儿有些着急了:“那李公子你要怎么样嘛!”

李彦直笑道:“你家小姐,没事的时候对我冷言冷语,一出了事就来假冒我地未婚妻,罢了,反正她长得还可以,我也尚未娶妻,不如就假戏真做,让她以身相许。如何?”

伊儿惊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李彦直笑道:“不过到时候你记得一起陪嫁过来。我对你家小姐没什么感觉,对你却很有好感。”

伊儿连连顿足,道:“李公子,我还道你是个斯文人,怎么原来这么不正经!你可知为了你这…不正经,已经把我害惨了!”

李彦直见她越急。就笑得越欢快。自旱灾发生、流寇丛生之后,士林态度大变,李彦直一边要维护士林地关系,一边要保留海上的元气,这两件事情在顺境时可以相辅相成,一到眼前逆境却是两相交逼。李彦直身处其间,压力极大,因一时还找不到彻底解决之门路。所以心情甚是压抑。普陀山的青灯古佛亦不能使他平静,倒是伊儿的娇言嗔语能逗他一笑。

他逗了伊儿好一会,才道:“你家小姐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好像前世与我有宿怨一般,对我总没好脸色看。不是我不援手,是她从一开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家小姐既然如此自信,现在又何必叫我去救她?嘿嘿,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腿。真把我当以德报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

伊儿正色道:“李公子,我家小姐对你虽然…虽然确实没给你好脸色看。但你说这话,却又辜负了我家小姐对公子地称誉了。”

李彦直微笑道:“你家小姐居然赞过我了?”似乎不信。

伊儿道:“当日群盗闯寺之后,我对公子能有几万人来投靠颇感惊奇,但我家小姐却说这没什么,她说大凡民间遭了灾,人心就会浮动,这时只要听说某处有某人有点什么名气,或有些什么神迹,就几千几万人一起涌过去,要么就立个教主,要么就立个帮主,甚至就立个皇帝什么的,这类事情多了去了。小姐又说,这位李公子既有些名望,又有功名在身,那些强盗要找上你来拥立,那叫病急乱投医,这种事情常有,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彦直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刚才与伊儿东拉西扯本来只是和她逗趣,听了这几句话咦了一声,脸色渐肃,道:“这真是你家小姐说地?”

是啊。”伊儿又道:“我家小姐还说,有几万人来投奔公子,她不奇怪,但公子你居然能忍住不出来见他们,那就可见是一个有见识地男子了。小姐又说,公子你不但自己能忍住,还能压住场面不被几万人劫持,那可就很了不起了。小姐说她这些年各色人物倒都见过听过不少,年轻一辈的,却罕见这样地英杰。李公子,你说,我家小姐如此评价你,算不算得上推重赞誉?你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地事就推三阻四不肯去救人,这是不是辜负了英杰二字?”

李彦直呆了半晌,喃喃道:“不料她居然还是这等女子…”倏地起立道:“这事是我不对了!我平日自诩通达,不想到头来还是被皮相所误,肤浅了,肤浅了。”

伊儿喜道:“公子肯去救人了?”

李彦直微笑道:“陆小姐夸我有见识,又夸我是年轻一辈罕有的英杰,就冲这两句话,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只是这点小事!”

此时已经入夜,李彦直却连夜扬帆,赶到岑港,徐元亮慌忙出迎,心想陆小姐必是李彦直的未婚妻了,否则对方不会这么上心,连道:“日间言语冒犯了小姐,请三公子切勿见怪。”

李彦直一笑,也不说破,先来陆小姐船上问安,幸好伊儿走了以后徐元亮也未敢侵犯,陆小姐也只是呆在船上空自忧虑而已,等听说了李彦直来,心头马上大安,知道自己是没事了。但李彦直一上船问候,她又把脸拉下了。

徐元亮在旁看见,心想:“果然是李孝廉的未婚妻----若不是未婚妻时,见到了来解围的恩人只有感激涕零的,哪里还会给人家脸色看?李孝廉也真是好脾气,居然也不恼。”不敢打扰,便先退下了。

李彦直说了几句客套地话,但陆小姐都不接口,场面登时有些尴尬,李彦直心道:“她有那样的见识,又是官宦人家出身,想必自尊心极强,现在被迫向我求援,心里多半不痛快。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不讲别地,只说要派人送她回北京。

陆小姐道:“不必!你送我到慈溪就好。今天是我欠了公子地情,将来我回到北京,必有以报!”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她是李彦直的债主似的。

李彦直又委婉打听她府上何处,陆小姐道:“公子怕我走丢了,没处索恩么?”李彦直愕然,失笑道:“不是这意思,只是后年丁未科小生或许会上京赶考。因此顺口打听一声,到时候也好上门拜访。”

陆小姐道:“拜访就不用了。不过你放心,你李哲有名有姓的,我要报恩时,自会寻着你!你不用记挂在心上。”这语气,倒像是李彦直欠了她的一般。

张管家和伊儿面面相觑,暗中汗颜,陆小姐道:“晚了,你我男女有别,若没什么事情,还请公子先回吧,免招闲言闲语。”就这样把李彦直请走了。

李彦直走后,再无第三人时,这时危险已过,生存问题不用考虑,情绪便冒了出来,陆小姐先大羞,复大恼,连捶伊儿,怨道:“你个该死的丫鬟,你个该死的丫鬟!我的名节都叫你败光了!”

伊儿道:“什么名节?”

陆小姐怒道:“你什么谎不好扯,偏要说我是他未婚妻!”

伊儿掩嘴笑道:“我当时也是一时发急嘛!反正又不当真。再说,你当时又没阻止我…”因道:“小姐,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

陆小姐冷笑道:“福建山沟沟里一个土包子,能怎么样!”

伊儿嘟哝了一下小嘴,说:“他可是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呢!而且我打听过了,他还没婚娶哩!”

陆小姐眉毛偷偷扬了扬,却哼了一声道:“胡说什么!”伊儿便将自己去求救地情景说了,陆小姐听了秋水微动,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沉默了好久,才忽然冷笑道:“他说他丁未科要上京赴考,那很好,很好!到时候,我定要把今日丢地脸全都找回来!”

之十六 邻壑何处

新的四月,大家一起加油!

李彦直到浙江的最后一个行程是回到双屿,在这里他先秘见了王直,问他是否能够帮忙控制那些流散的海盗不要侵扰沿海,王直哪里可能办到?在中国,商业完全是农业的寄生品,如今东南一遇到旱灾,便如大树的根系病了,枝叶焉能不枯黄?满东海的私商都如飘萍一般,都还没多深厚的根基,又尚未形成一个强有力的统一体,在当前的局势下大私商也出现了全面收缩,能自保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去约束那些海上流寇?

李彦直先来见王直,其实也就是向他表个态度,并没指望他真能帮忙。接着他便以士绅团体代言人的身份,会晤了双屿的华番舶主,在这里李彦直第一次公开表明他在海上的立场。

他将东海上的势力,划分为商、盗和流民,而不论是华人、倭人、回回还是佛郎机。

是生意人,大家可以来谈谈合作。是海贼,我就非打击不可!但要是被迫入海谋生路的流民,我愿意提供一些帮忙,但前提是他们要守我的规矩!”

这是场面话,更直接的表述其实可以是:要么成为我的同盟,要么成为我的敌人,要么成为我的手下。当然,成为那种人并不是看对方的意愿,而是看我给出的标准!

虽然,这三种人其实并不容易分得很清楚,谁能说许栋就是海商呢?谁能说李光头就不是海盗呢?

不过李彦直划下这道道来倒也合理,所以大家尽管心里有些不痛快,却还是没法提出反对。满东海的大小势力,或许就只有李彦直的嫡系没有劫掠过地方,所以也只有他有资格划下这道道。

这是我的规矩,以后大家按规矩办事。在座的如果是朋友,就希望别让我难做。毕竟,我带领的是朝廷的机兵!”

紧跟着,李彦直转述了士绅们对海商们地要求:全面停止对东南沿海的侵扰。

这怎么可能!”许栋不悦道:“满东海现在至少有几十万人在流窜,可这里所有头领加起来,最多只能控制几万人!”

是啊!”一个佛郎机船长嘟哝着:“其实还是应该让大明政府先开海禁,让大家有口饭吃才对。”

又是这个老问题!

李彦直没有再纠缠下去。他今天到这里来本来就没打算能解决这问题。所以就没有挑起初次和王直见面时那样的激烈论战。

我只是转述地方士绅的要求。”李彦直说:“至于听不听,那是你们的事,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好,后果大家自负。”

那么。李孝廉你打算怎么办呢?”一个回回头目问。

我当然是秉遵朝廷的意思!”李彦直说:“同时也要照顾地方上地福祉。眼下灾情严重,我已经募集了许多粮草。希望能帮朝廷分担一点压力。赈济部分灾民,也希望各位能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共度时艰。”

一些老辣地华人在下面听得牙痒痒:“这个虚伪的孝廉,果然不愧是要去做官的人,竟然跟我们打官腔!”

哼哼,”一个新崛起的舶主林烂四冷笑起来,说:“秉遵朝廷地意思?可听说眼下朝廷正在禁海啊。却不知李孝廉你现在在哪里?”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华人舶主中到有一大半在皱眉,对李彦直没有完全站在海商的立场上为他们说话。许栋、王直其实也是不满地,可他们也不希望和李彦直之间那层脆弱地合作关系就此崩溃,所以对李彦直是尽量容忍,不是因为他们体谅李彦直很难做,而是因为李彦直对他们来说是促开海禁的希望。

李彦直扫了林烂四一眼,这个人他不认识,不过这并不奇怪,如今的东海,各大小势力旋起旋灭,昨天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逃犯,今天就有可能成为一方舶主,然后明天就可能会尸沉大海----这就是东海的神奇,也是东海的乱世!在政治结构已经相当稳固的大陆这种事情反而很难发生了。

听口音,你好像是个福建人。”李彦直冷冷道。

福建人又怎么样!”林烂四说:“反正有人也不拿乡土情谊当回事!”

李彦直一笑,对林烂四的讥讽并不放在心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结成乡党来图谋商海之利,既然已决定了要按照自己地标准来选择部属、同盟,便预料到会有一部分地乡人会因为不符合他的标准而被推到敌人地阵营中去!

不管你怎么想都好,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李彦直道:“我不管是福人还是浙人,潮人还是徽人,总之愿意一起谋求正道的,就是我的同道,不愿意一起谋求正道的,那便自求多福吧!”

开完了这个会议之后,李彦直便决定回去了。许栋、王直都觉得他忽然北上跑来这么一下,个中恐怕另有内情,但李彦直却没再说多余的话,他先回到了福建,然后就拉开了大旗打击海盗。

旱灾的后续效应正在加剧,饥荒也继续蔓延。庞冗而腐败的大明政府在这当口显得非常无力,大部分州县官吏在天灾面前的不作为造就了更多的罪恶。地方官员们日防夜防,唯恐小民们造反,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对。相对浙江和南直隶来说,福建这边的情况似乎好一些,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都没有发现将爆发起义的征兆,似乎福建的某处有道什么口子在宣泄着民众的积愤、恐慌和饿。具体是怎么回事,孙泰和也弄不是很清楚,但想想这大概和境内的民间赈济有关系,和李彦直四处奔波打击海盗有关系。再听说浙江那边越闹越凶,他就联想到了李彦直给他献的那个“以邻为壑”之策。

莫非真让他办成了?”

由于结果很让他满意,孙泰和便没深究下去了,总之福建没乱。一切又都很稳定,那就好了。因为他的任期快满了,能保证平安离任对他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当然,对于李彦直打击海盗地手段,孙泰和是深感佩服!

福建沿海岛屿众多,地形复杂,每个岛屿都有可能藏人。这些水上流寇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其狡猾程度简直堪比北边的游牧民族!就算废了偌大的力气将海盗打散之后,过不了多久又会聚集起来,所以这数十年来东南数省的海盗问题便是各省都司、卫所的死症。根本医不好!

要剿灭一伙几百人的海盗,通常都得动用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兵力!由于饥民流窜入海。此时福建沿海岛屿地海盗巢穴何止百个?人数何止数万?真要清剿起来。那可是一项极大地战役!而且正如李彦直所说,真要清理干净还必须连同浙江广东南直隶一起清理,否则海盗们会逃,这也大大超越了孙泰和的职权范围。

李举人真是辛苦了啊。”孙泰和听说李彦直是只带着几艘船、几百人就那么还海上跑的,可就这样居然还让他把一个接一个的据点给端了!

孙泰和却不知道,李彦直打击海盗地过程其实没他想象中那么辛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松,因为在大部分时候。双鲤船队都不是在打海盗。而是在招流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部分能主持正义的私商在东海地公信力已经超过了大明皇朝!番舶主们地权威已开始凌驾于官员之上!

出来吧。这里有饭吃!”

就这句话,加上李孝廉在东海的公信力,藏在浪涛岩穴中面有菜色的饥民便自己驾着小船跑了出来。

李彦直常对弟子们说:中国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内部的问题,是民的问题,而不是寇的问题,是民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而不是寇闹不闹地问题。

他认为,这个问题说起来其实很简单,解决起来也不见得就很难,就是给小民们一条活路而已。问题是有能力解决地那群人却没心思却解决这个问题,嘉靖皇帝忙着炼丹呢,士绅们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可是谁为他们想过呢!”陈羽霆指着大海上漂浮过来地饥民说----他是在自说自话!“只有钜子一个在为他们争取一条活路!”

整个澎湖,整个大员,甚至整个同利系统都勒紧了腰带,将一切财富都变成了粮食来进行这次的安置工作。

士绅如林希元虽然有钱,也参加一些赈济,但也绝不会做到这种程度,他们最多拿出一丁点漏油来做做慈善行动。

私商如许栋、王直更不可能会干这样又吃力、又费钱的事情。他们出海为的就是经商赚钱,怎么可能到了海外却带人种番薯呢?在当前的困境中,大部分私商仍然在为如何保本努力着,而他们保本的手段也是商业手段----通商,通商!尽量开拓商路,尽量卖货存钱!至于做生意的对象,已不是选择的时候了,谁能帮他们实现利润最大化他们就跟谁做生意!暂时稳定的日本九州在这一轮变化中受益匪浅,破山也趁机扩大了岛津家在南九州的商业势力。

只有李彦直在有组织、有计划地做这件事!在赈济,在种田!整个同利的财政系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如何使大员的存粮维持到这一季的番薯成熟。到了此刻,陈羽霆才理解当日李彦直为何要骂他“败家子”,并为自己当日的短视而汗颜----当时他浪费了多少米啊在这次“泯盗行动”中,其实最辛苦的还是他。尽管大的行动框架李彦直已经打好了,但在具体事务上,新民的安置工作岂是那么好做的?

要考虑到物资的配给,要考虑到老居民的情绪,要考虑到安置地点的情况,要考虑到气候,要考虑到瘴疠,要还要预防新民中有害群之马…一天十二个时辰,陈羽霆几乎只睡一个时辰!甚至病了发烧了也澎湖大员两头跑!

但他没有怨言,有的只是无穷的动力与斗志!每当想起李彦直顶着重重压力,战战兢兢地维系住眼前这个局面,陈羽霆就觉得自己没有偷懒的理由!

有时沈门等会劝他不要太累,有时候林道乾会偷偷告诉他:李彦直在这段期间都睡得很充足,偶尔还有闲情逸致读书钓鱼,叫他不要那么拼命。

你们懂什么!你以为三公子真是在睡觉偷懒、钓鱼偷闲吗?”陈羽霆很生气:“三公子要考虑的事情,比我们多,比我们大,他要做的事情,也比我们难啊!他肩膀上要承担的重量,比我们大千百倍!我现在只是做他已经谋划好的事情而已,看似辛苦,其实只是临摹照描,不像三公子,他脑子里要装那么多东西,要考虑那么多东西,他才是真正的辛苦呢!”

如果这时候破山看见他如此,知道了他的想法,又该嘲笑他被李彦直利用了,又要告诉他李彦直其实没那么伟大,告诉他李彦直做这些全部出于一片私心!但就算陈羽霆听到了破山的嘲弄,他也绝不会有所动摇!他此刻相信李彦直,胜过了相信他自己!

大员的一片片刚刚开出来的番薯田看起来是那么的杂乱,但陈羽霆却在泥土上看到了希望!

之十七 黄雀谁家

不知不觉中,李彦直已经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了。他明确了自己的立场之后,李彦直三字在某一部分人眼中便成了一个象征。在大员的陈羽霆也好,在北京的风启也好,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在为李彦直服务,而是在为李彦直所提出来的那个目标服务!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不是被李彦直的精神感动,而是因为李彦直的立场能让他们受益,所以他们也就奋身投入到这份事业中来。李彦直的海上势力已经渐渐形成了独立的力量,不是纯粹的士绅,不是纯粹的海商,也不是海盗,而隐隐然成为了一股综合的政治力量!一股能驱策人又能吸引人的政治力量!

在北面,刘洗奉命去秘密调查那个陆小姐的去向,因为李彦直在询问了谢家、柴家之后,竟然也搞不清楚那个陆御史是何许人也,原来陆家是通过中间人再通过中间人,层层托付了谢家、柴家,沿途其它受托的家族也多半如此,这引起了林道乾的好奇心,他给了刘洗一笔经费,让他暗中蹑着陆小姐的舟车,要起出这个神秘人家的底子。但出人意料的是,刘洗在余姚境内就把人给跟丢了!

这让林道乾大为恼火,认为刘洗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分明是个窝囊废。那时李彦直已结束了在双屿的事情准备南下,林道乾也要跟着回福建,并不打算带上刘洗。但刘洗却觉得冤枉,在锦衣卫外围工作的那段日子里,他其实还是积累了不少经验的,否则那晚如何能侵入到普济寺的后园?只是陆家那行人消失的情景实在是有些诡异,他觉得就算是林道乾自己去跟梢也未必能看破人家的把戏,可这些林道乾不信。他已决定要抛弃这个曾经的锦衣卫外围人员了。

李彦直在普陀山和双屿的表现让刘洗感到这是一个大有前途地主子,自己分明已经见到了他,也得到了进入这个系统的机会。可现在却仿佛又要被打回原形了。这让刘洗觉得很不甘心!为了证明自己自己不是无用,也为了让自己前期的努力不成为白费,他数了数那笔经费还用剩下的银两,决意北上!

不就是京城么?御史里面,能有几个姓陆的?逐个逐个地打听,总能找到的!”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一下就改变了他的命运。

在南面,也有一批人丛潮州府地河婆出发。首领是个叫作张琏地年轻人。本是一个库吏,这一年他在族内受为委屈,一怒之下杀死族长,带了一帮后生落草。山贼郑八来招他,张琏对众后生道:“郑八在大埔。虽地方近。和我们又有老交情,可没什么前途!我听说福建李孝廉在澎湖立了乡里,建有申明亭,行事公正,根基又厚,闽南、粤东之豪杰闻风景从。我们不如去投他,多半能谋个出路。”众潮州后生都道:“愿听张大哥的!”

张琏年纪虽轻,干的却是宋江那样的侠义之事!为人亦颇有胆识。林尾、沈门等都听过他地名头。听说他来,不敢怠慢。便劝陈羽霆亲自出迎,两人见面,几句话一谈,张琏心道:“那李孝廉手下竟有这等人才!看来我这次来对了!”陈羽霆亦喜他英迈非凡,便留下了他,又荐他去见李彦直。

张琏到了月港见李彦直时,刘洗已经一脚踏进北京城。这时已经是北风萧瑟的天气,这座屹立了数百年,又注定了还将继续屹立数百年地皇城已满是秋意!

进城地时候,刘洗的盘缠已经花光了,作为一个混混,他是深通钻门路之道!竟然就直接跑到福建会馆去了,打着李彦直的招牌说是李家派来京城办事的人,来到这里盘缠刚好用光了,希望能得到些帮助。

福建会馆的人听了很奇怪:“你是尤溪那个孝廉的人?那怎么来这里?直接去二条胡同口转左打听一下,李家在那里有家香料铺呢!”

李彦直在京城虽没什么根基,却不是没用过心,早在数年前他就已经派门人北上开了家香料铺,作为在这里活动的据点,风启北上后就接掌了,这日正在忙碌,忽然听说南面来了个叫刘洗的,他将人叫来一问,刘洗就将普陀山地事情说了,又道林道乾派他来公干,却将来北京是自己地意思隐瞒了,风启又问了一些李彦直在普陀山的近况,听他说得丝丝入扣,毫无破绽,又检验了林道乾给刘洗地手令,便相信了,道:“既然都是北京的事,从今天起你便归我管吧。一边打听那陆小姐的事情,一边帮我跑

刘洗大乐,就此在京城站住了脚,却大喇喇地问风启这边形势如何,风启这时尚不能完全信任他,哪里就能和他谈细节?只道:“我是来到京师才知道,我们在海上闹得那么厉害,但经过层层过滤,传到京城来却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风声。我们认为很严重的那些事情,这边的舆论并不太当回事儿。”不过,风启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年是嘉靖二十四年,被皇帝冷落了一段时间的夏言重新入阁执掌朝政,这个天下第一孤臣真是名不虚传,一入阁,就连严嵩这老狐狸也马上给压了一头,夏言在内阁横冲直撞,票拟批答都自己说了算,问也不问严嵩,严嵩竟不敢吱声,夏言又将严嵩的门人党徒赶走的赶走,贬官的贬官,严嵩竟也不敢出手相救!

老严在士林舆论中名声不佳,所以夏言对他穷追猛打竟博得了满朝喝彩!严嵩却如乌龟一般,缩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夏言得势张权,便轰轰烈烈地办起政务来,从中央到地方,从选举到司法,从西北到东南,改革的触角延伸到大明帝国的无数领域、无数角落,似乎要将这个昏昏沉沉的天下重新整理一遍似的。

夏言的眼光,和孙泰和的眼光显然是不同的,他关心的不只是自己的官爵,他放眼的是整个天下!夏言所关心的事,和徐阶显然也不同,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权力,而徐阶却还将大部分的心思放在如何往上爬。夏言的胸襟,也与李彦直截然不同!这时候李彦直根本就还没进入夏首辅的视野之内,而夏首辅也还不是李彦直急着要应付的人。首辅大人已经掌控了这片大陆,他接下来要干的就是怎么运用到手了的权力去进行他心目中的改革,而孝廉老爷却将目光投向了南海,那里是中国的后院,也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踏脚石之一!

我觉得你在大员的话,太屈才了。”看着刚刚来投的张琏,李彦直说:“那个地方现在正在拓荒,需要的是像羽霆这样埋头苦干的人,但我觉你不应该放在这里。你应该去做更有挑战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