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呼出一口气,凝香用力折断苞谷杆,塞进了灶膛。

饭后凝香请管平来自己这边沐浴,两人单独在屋里待了将近两刻钟,再开开门,凝香去了东院。李氏夫妻、徐槐兄妹都在灶房坐着,看见她,李氏往她身后瞧了瞧,疑惑道:“管姑娘呢?”

“她在梳头,我先过来了。”

凝香在李氏旁边坐下,看看自己的亲人,有点没底地朝李氏道:“大伯母,管姑娘一个弱女子进城,没那么容易找到差事的,运气好了去好人家当个丫鬟,差点恐怕会被人坑了,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我,我看她可怜,不忍心她过那种日子。刚刚我跟她商量了,想收留她跟我过,平时帮我下地干活,我管她吃住,期间她遇到合适的男人就嫁了,我不约束她,您看成吗?”

李氏皱眉,收留一个人可是大事,她询问地看向丈夫。

徐守梁为人正派,正好自家不富裕但也没穷到吃不起饭,养一个姑娘的条件还是有的,而且管姑娘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以人家的容貌,没准过不到年底就被人看上了,遂颔首道:“既然她愿意留下来,咱们也不用她做什么,平时跟香儿秋儿一起待着就行。”

丈夫同意了,李氏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嘱咐侄女道:“你们那有闲屋,让她住那边,白日里跟你们姐弟俩一起来这边用饭。不过香儿你得盯着她点,她初来乍到,咱们谁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品行,万一是个不老实的,该撵走还得撵走。”

“嗯,我知道。”凝香笑着应承道。

商量好了,她站了起来,“那我过去告诉她。”

“我也去。”多了个伙伴,徐秋儿有点兴奋。

姐妹俩亲昵地挽着手臂出去了。

李氏跟丈夫继续讨论这事,徐槐低着脑袋听了会儿,去了后院。

站在鸡圈前,他悄悄望向堂妹那边,想到管平清丽的脸庞,突然好奇她打扮齐整后的模样。

正想着,灶房门口突然出现两道身影,却是管平与凝香一起抬着半人多高的木桶走了出来。凝香还是刚刚的那身打扮,管平呢,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衫子,底下是白底长裙,因为弯腰抬水桶,她还没来得及梳的长发垂了下来,黑亮润泽,衬得那刚沐浴过的泛着红晕的脸庞多了几分娇柔。

徐槐看直了眼睛,心咚咚地跳,跳的太快,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管平出门时就发现斜对面的院子里站着那个男人,见男人果然在盯着自己,不悦地皱眉。

徐槐眼力很好,一看姑娘不高兴了,脸上忽的发烫,尴尬地避去了前院。

☆、第 83 章

“姐姐,管平是不是不喜欢咱们这里啊?”

柿子树下,徐秋儿停了手里的针线活儿,小声同堂姐道。

一旁坐在小板凳上弯腰写字的阿木歪过脑袋听,他也觉得新来的姐姐好像不喜欢他们。

凝香看看蹲在屋檐下洗衣服的管平,想到堂妹好几次主动与她说话管平都反应冷淡,知道管平无意与自己的家人们演戏套近乎,就替她找借口道:“她一路逃荒过来,身边没有朋友,还要处处提防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可能习惯冷脸对人了吧,并非心中不喜。既然她不爱说话,咱们让她自己待着好了,她想亲近了,自然会主动来找咱们。”

徐秋儿缓缓点了下头,这话确实有道理,有的人被欺负久了,就不合群了。

再看管平,眼里露出了同情。

阿木似懂非懂,瞅瞅两个姐姐,决定听亲姐姐的话,不主动往管平跟前凑。

男娃不去,徐秋儿打定主意要尽快帮可怜的姑娘走出逃荒阴霾,所以管平洗好了她那身破旧的衣裳,徐秋儿就笑着朝她招手,“管姐姐,来这边坐吧,咱们一起说话。”

管平看着她,犹豫片刻,拿起洗衣服时坐的小板凳走了过去。

其实她更习惯躲在暗处盯着目标的一举一动,盯梢就好,除了写信或当面复命,不必与任何人说话,但世子命她装成凝香的丫鬟,还不许她惊动徐家众人,她不得不配合,扮得像个寄居人下的逃荒姑娘。

管平不喜与人打交道,凝香也不希望家人与她走得太近,空付一片好心。但她与管平一样,为了不让家人怀疑,只能默许堂妹亲近她。

“管姐姐,你会绣花吗?”徐秋儿请管平在她旁边坐,笑着问道,杏眼明亮。

管平扫了眼两个姑娘身前的针线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会缝补,不会绣花。”

在家的时候太小,没学过姑娘家该学的东西,进了裴景寒的别院接受暗卫训练,因为一开始就是当暗卫调.教,除了读书写字正常些,剩下的就是骑射武艺,与姑娘毫不沾边。会缝补,那是因为身上的衣服破了,有时候不得不自己缝。

徐秋儿越发同情她了,想了想,朝自家院子喊道:“大哥,我记得我还有一个绣绷,好像在柜子里放着,你帮我找找!快点的,我要教管姐姐绣花!”

管平皱眉,谢绝道:“不用了,我手笨……”

说到一半,那边屋里传来徐槐回应的声音。

徐秋儿笑着鼓励她,“管姐姐放心,绣花其实挺简单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姑娘坚持要教,管平目光掠过她落到了凝香脸上,暗示凝香帮她劝阻。

凝香看得出来管平不想学,可谁让管平是来监视她的?管平越不想做的,凝香就愿意看她不得不做,让她也尝尝被人强迫不得不违心做事的感觉。

学管平那样淡淡地收回视线,凝香低头,继续给弟弟做新鞋。那一瞬,小姑娘心情好极了,仿佛自己做了多么坏的事情报复了管平一样。

被人无视,管平明白凝香的心思,可对上徐秋儿灿烂真诚的笑容,她冷拒的话就堵在了嘴里。

徐秋儿对她恶言相向,她可以无动于衷,徐秋儿想要害她,她能够不眨眼睛地杀了徐秋儿,唯有徐秋儿对她好,是她最不想要的,也是她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

垂眸看地面,听到东院有人大步走了过来,管平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徐槐紧张了,怕惹人家姑娘不高兴,却忍不住总想往那边看。

“给。”揣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走到妹妹面前,徐槐将绣绷递过去,眼睛又往管平那边瞟。

管平与凝香都低着头,阿木还小,徐秋儿却立即发现了兄长的异样,红着脸,还偷偷摸摸看管平,与前几天来家里的李进宝有什么差别?

自己的哥哥竟然喜欢管平了?

早上才抱进来,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徐秋儿故意没接。

徐槐也没发现不对,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管平冷若冰霜的脸庞,明明有点怕,就是想看。

徐秋儿好整以暇地围观,想看看傻哥哥到底要站到什么时候。

管平虽然低着头,却能感受到男人在看自己,忍了片刻见他还没打算走,她再次皱眉。

不怒而威。

徐槐嗖地回了神,慌忙地将绣绷塞到妹妹怀里,大步离去。

徐秋儿咬唇忍笑,猜到管平多半没瞧上自己的傻兄长,她识趣地装作不知,只将绣绷交给管平,专心教她做针线。

管平一开始态度敷衍,意识到她学得越慢徐秋儿话就越多,这才集中精神。或许本就有做针线的天分,很快就掌握了技巧,低头默默绣最简单的花样子。

凝香偷偷看她。

管平立即斜了她一眼。

她再冷,都是姑娘,凝香不怕她什么,歪过身子看看管平手里的绣绷,半是诚心半是幸灾乐祸地夸道:“你手真巧,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学做帕子了。”

“我看看!”听姐姐夸管平,阿木好奇地凑了过来,低头看,然后说了句大实话,“还没有阿桃姐姐绣的好看呢!”

凝香强忍着才没有变脸,淡笑道:“阿桃姐姐学了一年,管姐姐刚学还没一个时辰,不能比。”

阿木点了点头。

徐秋儿主动对并未好奇的管平解释自家与陆家的渊源。

管平熟悉村人的行事作风,有点交情就能攀上关系,故而没有多想。

“管姑娘想吃疙瘩汤吗?”日头渐渐升高,李氏要准备午饭了,担心管平吃不了硬东西,依然准备做点好消食的。

妇人站在灶房门口,一边剥蒜一边笑着望着他们这边,亲切寻常,恍然如梦。

如果她真是一个逃荒的姑娘,此时该怎么做?

侯府没有教过她,管平不得不翻出童年住在乡下时的回忆。

顿了顿,管平放下针线,僵硬地站了起来,朝李氏走去:“伯母客气了,我不挑食,您做什么我都爱吃。我不会做饭,就帮您烧火吧。”

或许把自己当成徐家的丫鬟,更容易些。

想到了对策,管平心里再次恢复平静。

李氏哪能使唤她,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做活,但管平铁了心做事,力气还很大,李氏根本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管平坐在了灶膛前,这就准备点火了。

自己劝不住,李氏朝侄女女儿招手,让她们过来拉走管平。

凝香没动,在她眼里,管平不是客人也不是朋友,只要不害他们,管平做什么她都不插手。

“姐姐?”徐秋儿疑惑地顶了顶堂姐胳膊。

凝香善解人意道:“让她烧吧,换成我被人收留,我也必须帮忙做点事心里才踏实。”

徐秋儿哦了声,便也没有过去。

姐妹俩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什么,李氏纳闷,刚要再喊一遍,屋里头徐槐挑开门帘,见管平真的要烧火,他想也不想就走了出来,有些结巴地劝道:“管姑娘,你,你去院里跟秋儿她们待着吧,这种粗活不用你干。”

说话时盯着管平细嫩的手背瞧了两眼。

“承蒙伯母一家收留,我感激不尽,但若伯母将我当两位姑娘那样养着,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伯母不肯让我帮忙,我只好去城里找事做了。”

管平面无表情站了起来,对着李氏道。

李氏终于见识到了这姑娘的倔劲儿,连忙将人按了下去,“行行行,今儿个让你帮我烧火行了吧?不许再提走的事,你以为城里找事情容易啊?我侄女在侯府当了四年丫鬟,我天天惦记她,怕她被人欺负,今年终于赎身出来了,往后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会让她再去伺候人。你也别想那些,好好在伯母家里住,将来伯母给你找个好婆家。”

管平神色微变。

徐槐一直盯着她,见此埋怨母亲,“娘你瞎说什么。”

一边留人一边又说给她找婆家,换谁都得多想。

李氏瞅瞅儿子,回想一遍,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立即瞪儿子:“我瞎说什么了?回屋睡你的觉去,刚刚我说做饭你怎么不出来帮忙?现在假装好人来了,跟你爹一样一样的,来了客人装勤快,客人一走就躺屋里当大爷!”

徐槐唰地涨红了脸。

冤枉得!

他何时当过大爷?种地收庄稼砍柴打工挣钱,他哪样没好好干?就是烧火,妹妹小的时候他也主动帮过,是母亲不用他,久而久之他才不往跟前凑的。

换个时候冤枉他也就算了,竟然当着管姑娘的面说,人家本就不怎么待见他,再误会他是懒汉……

憋了一肚子火,却不能跟母亲犟嘴,也不想像妇人似的为点小事争辩,徐槐攥紧了拳头,去后院劈柴了。似乎要证明给母亲看似的,故意将柴禾放在院子中央,正对灶房,再撸起袖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抡斧头。

李氏不高兴了,对着北门训儿子,“大晌午的你劈柴做什么?后半晌凉快了再弄。”

她只是随便说了两句,儿子怎么就较起真来了?

徐槐没理会母亲,继续劈柴。

管平侧头,盯着身高体壮空有一身蛮劲儿的男人看了会儿,又转向灶膛。

凝香姐弟三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终于都走了过来。

李氏心疼儿子,小声让女儿去哄她哥哥进来。

徐秋儿笑着去了,站在兄长旁边,低声叹道:“大哥喜欢管姐姐是不是?”

徐槐斧头一歪,砸偏了,弯着腰,难以置信地看向妹妹。

徐秋儿朝他撇撇嘴,哼道:“就你那傻样,当谁看不出来啊?可你喜欢她什么啊,才刚认识。”

“不用你管。”徐槐扶正小腿粗的木头,又重重劈了下去。

他就喜欢她了,没什么理由,看对眼了不行吗?

“行行行,我不管,可你别这么傻行不行?”徐秋儿盯着他额头的汗,一脸嫌弃地道:“弄得满头大汗的,你以为这样很好看?难得有张拿得出手的脸,往后精心收拾收拾,或许管姐姐还有可能喜欢上你。”

她的兄长,容貌虽然不如陆家兄弟,却也是一等一的好。

徐槐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此时听了妹妹的话,他不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不太确定地问妹妹,“我,你真觉得我,觉得她会看上我?”

“那你为啥喜欢她,还不是因为她好看?”

身为一个好妹妹,徐秋儿好好夸了一番兄长的容貌给他打气。回想陆成讨好堂姐的那些手段,小姑娘低声替兄长出谋划策道:“大哥,你脸皮太薄了,你得厚脸皮一点才行,喜欢管姐姐就常去她跟前转悠,别怕让她知道,然后帮帮忙送送东西什么的。你日复一日对她好,她才会动心,否则人家一皱眉你就跑,哼,这辈子你就打光棍吧!”

说完脚步轻快地进去了。

徐槐情不自禁地盯着妹妹,等小姑娘闪进了屋,他视线就落到了低头烧火的姑娘身上。

厚脸皮,常去她跟前转悠?

真的管用吗?

正想着,发觉管平要扭头,徐槐拎着斧头就避到了鸡圈旁,惊得母鸡四处逃窜,鸡毛乱飞。

☆、第 84 章

饭做好了,众人围坐在了方桌前。

四四方方的桌子,每边能坐两个。李氏夫妻俩坐北,徐槐坐在父亲旁边,另一侧是徐秋儿,这边凝香与弟弟坐在李氏下首,新来的管平就独自占了南面。李氏让侄子侄女往那边挪挪,将汤盆放在她跟前,好方便她给众人盛饭。

徐槐埋头吃饭,乡下汉子,吃汤水多的饭食难免有点声音,现在徐槐因为与一见钟情的姑娘同桌而食,吃的就更快了,声音也更响亮。徐秋儿偷偷看了管平两眼,虽然管平没露出嫌弃之色,她自己觉得丢人,悄悄用鞋尖点了点了兄长的大脚。

徐槐瞅瞅妹妹,自知失态,连忙放慢了速度。

李氏没留意儿女的小动作,见管平只端着碗吃疙瘩汤没有动桌子上的小葱拌豆腐,热情地请她吃。管平已经领略了李氏母女的行事作风,为了不让李氏一直唠叨下去,抿了抿筷子,去夹豆腐。

这一伸手,就露出一段细白的手腕。

徐槐眼睛像长在了上面,看得眼睛发直。

李氏也瞧见了,但她想到的是另一回事,瞅瞅管平与自家侄女,笑道:“管姑娘只比香儿大两岁,个子可高了不少,正好明儿个有集市,咱们一起去赶集,伯母给你扯点布做衣裳。”

管平早就知道凝香的衣服她穿着不合身了,站着还好,坐下或是干活时袖子裤腿都往上挪。听李氏这样说,她点点头,平静地道:“劳伯母费心了,不知镇上有没有当铺?我之前捡到一枚翡翠扳指,因为逃荒身上不好藏银子,一直没有当,现在定下来了,我去当了,换点钱用。伯母供我吃住,我再不能让伯母为别的事破费了。”

姑娘家有骨气,李氏越发喜欢她了,笑道:“有当铺,就是黑心,再值钱的东西给价也不多,吃完饭你拿出来给香儿看看,让她帮你估估价,免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吃大亏。香儿在侯府做了四年,会看这个。”

管平嗯了声。

凝香看她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饭后三人回了西院。

阿木去嘘嘘,凝香站在灶房,指着西屋问管平:“你自己在西屋睡,还是睡觉也要盯着我?”

管平直接走向了西屋。

凝香心里堵得慌,但她也明白,这事要怪就怪裴景寒,管平不过是遵从裴景寒吩咐罢了。管平耀武扬威,凝香自然会不喜她,可管平一副随她处置任劳任怨的模样,凝香就狠不下心肠了。

回到东屋,凝香从柜子里翻出一床她前阵子多做的被子,搭在晾衣架上晒。

阿木揉着眼睛从东院茅房走了出来。

“洗洗手,睡觉吧,姐姐一会儿就进去。”凝香柔声对弟弟道。

阿木困倦地嗯了声,进屋睡觉去了。

凝香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门口发呆。

西屋里面,管平躺在陈旧却干净的炕席上,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疑惑她在外面做什么。

很快就听到了脚步声。

管平坐了起来。

然而那脚步声走出灶房门口二十来步就停了,又往回走。

管平在小姑娘往西屋走来时,立即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凝香抱着一套被褥进来,见她直直躺在那儿,猜到她不可能睡着了,重重地将被子放到了炕头。

管平睁开眼睛,看见炕上多出来的被子,还是一床新的,想到凝香在外面坐着就是在给她晒被子,她没有起身,躺着看对面发了善心却一脸不快的姑娘,“我来监视你,你就不恨我?”

“恨你做什么,我知道你也不愿意担这份差事。”凝香转身靠在炕沿前,低着脑袋道。

管平抿了抿唇。

她一声不吭,凝香看她一眼,忐忑地问:“你,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如果可以说的话。”

管平实话道:“除了差事,世子的动向我一无所知。”

凝香失望地攥了攥手,沉默片刻,抬脚朝外走去,“你睡吧。”

转眼就出了屋。

管平盯着门口,听到东屋她与弟弟轻声说话,温柔地给弟弟讲故事。

她没有碰那被子,靠着墙壁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