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人的内心,制造执念幻境,原本就是魔物的强项。然后,当假菩提将黑暗触角延伸到郭明义的内心时,却吃了一惊,他察觉里面深不见底,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摸不到,这意味着一件事————他根本感知不到郭明义的内心!

假菩提眯起了双眼,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明郭明义已经开始具备抵抗魔物黑暗入侵的功力,而这恰恰是成佛的第一要件。

“啊——”一声惨叫传来,长白三老其中一人被乾坤印正中后背,吐出一大口鲜血,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五六步,坐倒在地上。

莫陵原本就是凶狠毒辣之徒,一见有这个良机,哪肯放弃,马上抽身出来补上一掌,可怜老人双眼一翻,银发飞舞,已是当场毙命。

见兄弟惨死,长白二老悲愤至极,发出凄厉的尖叫,激发所有潜力,瞬时攻击加倍,打得郭明义有点招架不住。

莫陵赶忙加入战局,二对二情况下勉强打成平手,但二老复仇心切,竟然克服了体能超支,越打越有精神,越打越占上风。

莫陵心想,这可不妙,若是持久战下去,我们二人体力耗光,待会站不了魔物,必须要想法再杀一个,这样大局就可定了。

但是战局这么激烈,莫陵就算再聪明绝顶,也没多少空隙来想这个问题,更何况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即便他试图偷袭,但化悲愤为力量的长白二老每每总是察觉。

正在这时,郭明义突然跳出战局,问道:“二老,有一个问题能不能先回答我,不论你死我死,这个答案我不想长埋地下。”

长白二老和莫陵齐齐住手,二老气喘吁吁道:“问吧,什么问题?”郭明义的目光飘到了那棵菩提树上,一会儿又飘了回来,明澈的黑色里蕴含着一种微弱却撩动人心的光芒:“如果我师父答应你们的请求,你们会不会不杀他?”

长白二老和莫陵都是一愣,大家都以为郭明义会问什么石破天惊的问题,没想到是这么幼稚的一个设想,二老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会。做大事必须心狠手辣,你师父就算答应,也极有可能是表面答应,阴奉阳违。”

“心生私欲,泯灭本性。不以恶耻,唯己而立。这是权欲心,禁受不住权欲的渴望,享受权欲带来的快感,魔物油然而生,天下道德沦丧。潘旻,你他日掌菩提山之位,要记得不要去争什么第一门派,把经义读好,把佛性修好,便是苍生之福。”郭明义突然喃喃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在后面站着的潘旻登时惊呆了,这些话语听着如同交代后事,急得他眼泪夺眶而出:“不,师兄!你千万不能输!为了师父,你千万不能输!”

郭明义莞尔道:“谁说我要输了?”突然他将手微微一抖,手上仙器迸发出强烈的白光,直冲云霄,互相交缠着、呼啸着,形成两股巨大的光柱,在它的周围刮起凌厉的旋风,风势平吹过地面,霎时间飞沙走石,尘土漫天,所有树木石块拔地而起,在空中盘旋之后再砸落地面。

由于事起突然,魔物们都没有防备,纷纷被吹上空中,有的更惨,直接被树木或巨石砸中,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黑烟散去。

长白二老仗着自己手中法宝,勉强站立,但身形仍然忍不住摇摇晃晃,相望一眼,都不由心中骇然:刚才明明自己这边还占上风,眼看郭明义就快只有招架之力,怎么猛然间法力暴涨三倍,达到这么惊人的地步?照他这样发展下去,自己这边岂非彻底没有胜算?

想到这里,长白二老不顾风势强劲,趁着莫陵在那边还在稳定身形,双双抢了上去,直接对着郭明义就下杀招,莫陵猝不及防,大吃一惊,忙厉声喊道:“小心!”

郭明义沉下脸来,双目溢出凌厉的杀气,冷冷地道:“苦海无边,无有彼岸。若已沉沦,何须回头。”

他话音刚落,冲破天际的两道光柱登时化作两道白色的巨龙,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一双锋利的爪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只听“嗷”一声清吟长啸,巨龙从长白二老身上急速穿过,二老身形微微一晃,僵在原地。巨龙回首,仰天长啸,在云雾中翻腾数下,化为白烟袅袅,掠过菩提苍翠。

狂风顿止,摔倒的众人和魔物纷纷爬了起来,此时尘土也渐渐散去,露出了对决中的二老和郭明义三人,郭明义手中持着那把仙器,面色平静,目光越过二老直视前方,二老则面色如常,只是动作僵硬,立在原地。

潘旻傻眼了,刚才那两条巨龙出来的时候,他不顾鼻青脸肿在那里拍手欢呼,就差没高兴到跳崖了,以为此战必胜,结果巨龙打了一会酱油,就不见了,也没给二老造成什么伤害。

莫陵怔住在那里,他的表情跟潘旻一样有着难以自抑的惊愕,所不同的是,神色中还夹杂着一丝狂喜,他虽然看不穿巨龙到底做了什么,但他从郭明义的神情上读懂了这场对决的最终结局。

“扑通”一声,长白二老突然齐刷刷地跪倒在郭明义的前面,紧接着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团不小的飞尘,他们的眼睛依旧睁的大大的,眼神中满是蓄满的杀机,仿佛一步之间就可将对方毙命。

“轰”的一声,人群和魔物都骚动了,法术界中人纷纷露出恐惧之色,他们是最了解这些法术,从来没有听闻过有这么一种可以在无声无色、无形无招之中将人一举毙杀,毫无知觉,不留痕迹。

魔物们的惊恐则更大了,它们深深地相信着自己是最强大的力量,就算是人类要消灭自己,也得付出艰辛的努力和不小的代价,然而眼前这人似乎只是轻轻地一抬手,便以绝对优势压过了有黑暗魔力支撑的长白二老。这说明,他真的已经具备了跟假菩提正面对决的能力!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芳燕突然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那两条龙背部有纹,尾巴生尖刺,是徒劳龙,在西天极乐世界给佛祖司钟的。”假菩提道:“我知道,他能召唤徒劳龙,不代表他成功了。”

郭明义对长白二老死去所造成的震动视若无睹,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的还是法术界的方向:“清除外敌,接下来就该解决阋墙了。马荣帧,你图谋弑师,已经没有资格再做菩提山的掌门。我今日继承师父遗志,将你处死。你上来吧。”

假菩提微微笑了,他对王芳燕道:“你看,他尚有仇恨之心,嫉妒之意,这些世俗的感情斩不断,他便无法超脱凡人的境界,心中也不能杜绝魔物。我早说过,他不会比菩提走得更远。”

马荣帧魔化得比长白三老要早,加上签订了魂魄契约,可以直接变身魔物,力量要比三老强大得多,但是刚才郭明义一鸣惊人挥手之间奠定胜局,他早就没有刚才的那股猖狂气势,见郭明义气定神闲指定下一个要杀他,早就慌了神,一个劲地把眼光往假菩提那边瞟。

可惜假菩提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跟王芳燕在那里云淡风轻,袖手旁观,马荣帧憋不住了,忙喊道:“尊敬的主人,他肆无忌惮,毙杀三老,现在又打算欺负属下,您可千万要管管啊。”

郭明义皱了皱眉头道:“我跟他必有一战,你别啰嗦,先上来迎战,我们之前的战斗还没有决出胜负呢。”假菩提附和道:“那就打吧,你杀了师父,早该料到会有今天,这是你的劫,完了就完了。”

马荣帧傻眼了,他没想到假菩提居然真的打算不管不顾,死亡的恐惧深深地刺激到了他,大惊失色之下,他仓皇失措地绕过郭明义,直冲菩提树下,跪倒在假菩提面前,哭得涕泪横流道:“主人,我若跟他一战,死的那个肯定是我。我对你一直忠心耿耿,你怎么能忍心看我被他所杀?他反正也是你的手下败将,还请主人高抬贵手,救我一命。”

“这话不对。”假菩提的目光瞄都没瞄马荣帧一眼,“能走到这个山顶的人就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我会满足他死前的所有合理愿望。你用卑鄙手段操纵长白三老杀死师父,三老既然死了,你也该陪着一起去。魔物多的是,我并不在乎多你一个。”

马荣帧停止了号哭,他的心瞬间变得冰冷,身子如同掉入了冰窖,晃得厉害。好一会儿,他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失神落魄地转过身去,正对着郭明义,却没有看郭明义,只是翻着眼白,看着天上灰蒙蒙的云,半晌,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师父,师父,我错了!权势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它再重要,也比不上我的命!师父——师父——你原谅我吧……”他声嘶力竭地哭着,猛然间发力奔跑,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纵身跳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与那缭绕云雾、崖间松柏融为一体。

山顶上是死沉沉的寂静,看着马荣帧身败名裂的下场,假菩提过河拆桥的举动,不少法术界人都心生寒心,暗有退意,奈何人心早已腐化,想摆脱魔物控制谈何容易。

郭明义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他的视线最远处只能看到下面一棵从岩石缝里顽强地攀爬出来的松枝,寥落而稀疏的绿色暗示着它还有生命。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师仇这个结我终于彻底解了。师父,从今以后,你就当没有收过我这个徒弟吧。”

假菩提在树下高声道:“郭明义,既然你的仇人都已死了,该是和我一战定乾坤了吧?”郭明义回头笑道:“你不急,你排最后。你说我的仇结了,这句话不对,至少我和你旁边的女人还有恩怨。”

此言一出,山顶一片哗声。王芳燕依旧神色未变,倒是假菩提勃然大怒:“她跟你又有什么仇?”潘旻对朱若云道:“不会吧?王芳燕最多也就是叛变投降魔物而已,但这不算她的错,只是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师兄能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朱若云也想不通:“听你师兄的意思,不是他跟王芳燕有仇,是跟洪小姐这个身份有仇,但是九世之前明明他们恩爱异常,又何来仇恨呢?”

郭明义没有管下面的议论纷纷,转头对莫陵笑道:“你觉得奇不奇怪?同样是要杀一个人,对马荣帧魔物弃之如敝履,对王芳燕却如此袒护,难道这两者的区别就仅仅是男女吗?”

莫陵答道:“在听说了九转轮回故事的最开始,我就奇怪,这位洪小姐为什么要这么不惜一切地帮助魔物对付自己的父亲?为什么甘愿抛弃所有捍卫魔物的利益?朱若云是得了洪元圣祖师的帮助才得以使用夺魂术逃过冥界追杀,而这位洪小姐却能九世轮回不丧失记忆,这股逆天的强大能力非魔物不可为。两者好像是共生的关系,反正这里没有外人,要不我做一个大胆的推测吧?伟大而又牛逼的魔物不会是洪小姐的亲手杰作吧?”

他此言一出,万年不变的冰霜俏颜终于动容,旁边的假菩提更是勃然大怒:“胡说八道!魔物的起源那是你有资格推测的?”莫陵嗤之以鼻道:“切,我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大可不必这么激动,上火容易长痘啊。”

一席话堵得假菩提几乎气结,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郭明义感谢地对莫陵笑了一下,随即专心致志地看着王芳燕:“洪小姐,你是不是来辟一下谣?”

王芳燕惊愕的表情只出现了那么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冷冷的道:“没有必要。天下谤我者甚多,历史自有定论。”

郭明义沉吟道:“你不辟谣,那我来帮你辟谣。世间都传说,魔物的诞生是由于明朝中后期兵荒马乱,死人无数,尔虞我诈之心充斥俗世,导致戾气大量聚集,所以才实体化了这些东西。但明朝之前的其他朝代难道就没有兵荒马乱,尔虞我诈吗?春秋战国、五代十国、金蒙吞宋,随便举一个死的人都比明朝中后期要多吧?黑暗人心也不比那会少吧?怎么魔物就出不来呢?最合理的解释是,魔物不是出不来,而是不能出来,因为它们根本不能自行实体化!”

郭明义的语音并不大,却如同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天际,在每个人,每只魔物的内心投下一股威力巨大的雷电,劈裂了僵化的思维,也劈开了久远的真相。

“当然了, 除非有人帮忙,达成实体化的条件,那就另当别论了。洪小姐,这就是魔物始终对你毕恭毕敬的原因对不?”郭明义的嘴角上弯,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再怎么说,创始人也劳苦功高啊。”

“什么?!”不仅是法术界的那些人们,就连魔物群体本身听到这个结论都彷如晴天霹雳,闪电炸裂内心,一时间喧闹纷纷,惊讶不已,互相交头接耳。

假菩提气得脸色苍白,全身剧烈颤抖,但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身边的王芳燕款款地站了起来,语音冰冷中带着轻柔:“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站在魔物这边,只是因为我认为人的内心不会有绝对的光明,要敢于承认私心杂念的存在,要敢于直面黑暗龌龊的深处,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主动创造魔物。”

郭明义凝神看着她,目光中是难以言说复杂的情感:“是的,我也不明白你的动机是什么,就如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掉你的亲生父亲,洪元圣祖师一样。”

“她杀了师父?!”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惧,朱若云情不自禁地脱口喊出,随即却将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不,不可能,师姐就算有再多不是,也不会这么凶残,不会的……”说着,身子一软,在旁边的潘旻忙扶住她:“朱姑娘,振作点啊。”

王芳燕秀美微蹙,神情中已有一丝愤怒:“郭明义,你对我伤害已经太深,我一再对你忍让,不代表我可以任你诋毁!在你下结论之前,最好想想有没有证据。”

郭明义若有若无的一笑,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却更加咄咄逼人:“直接的证据我没有,也不会有。最有可能揭发你的证人也已经瞑目九泉,而且就算他还在世,也会选择沉默以对。九世之前的记忆我并没有恢复太多,不过你无须担心,该想起来的我还是能想起来。洪元圣祖师斩断尘缘,遁入道门,之后潜心修炼,终成一代祖师,这个时候,他在俗世中的唯一女儿却突然找上门来,利用他的愧疚之心,要求拜师学艺。本来按照一般小说狗血的逻辑和大家的美好愿望,接下来就是洪小姐你以血脉后裔的身份继承洪元圣祖师之位,统领整个道门,再或者你若不愿意那么辛苦,也可以招个乘龙快婿,而自己在家里相夫教子。”

“事情的诡异就诡异在这里,洪元圣祖师同意教授你法术技艺,却坚决不肯收你为徒。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能成为徒弟也没所谓,只要能学得一身法术,也是了了心愿,但对于你洪小姐来说,只怕是天壤之别。因为不能成为洪元圣祖师的闭门弟子,就等同于丧失了统领道门的资格。你不甘心,苦求师父答应,甚至为了软化师父的态度,你主动接近身为他最看重的弟子的我,和我发展出一段情缘,试图要挟师父。没想到,师父主意拿定,就是不肯同意。你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想到了实体化黑暗魔物,来跟你亲生父亲对抗,这才有了明末那一场惨绝人寰尸横遍野的大战。”

“魔物没能彻底打败你的父亲,你被迫同意了对你非常有利的九转轮回契约。这时,你对父亲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顶点,你借随身服侍的机会对他痛下了杀手,怎么杀的我不清楚,也许是暗杀、毒杀、药杀、绞杀,不管是什么杀,反正最后师父他死了。你自以为整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有想到,师父一早看穿了你的诡计,所以他才紧急叫来了朱若云教她夺魂之法。试想当时师父身体康健,离百年之后时日尚远,如果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何必这么快就部署后招?一切都已经妥当之后,他坦然接受了你对他的杀害。但是,我想要你知道,师父并不是毫无抵抗之力,他是因为太过爱你,更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女儿蒙上杀人凶手的污名,所以才毫无怨言地死去,寄望于你将来有一天能幡然醒悟。可是你不但没有,反而更加走火入魔。接下来你借助魔物的力量,跳脱冥界控制,每世都不丧失记忆地轮回为人,并潜心研究,进化出了光明魔物,现在你的野心已经不仅仅是整个道门,而是整个天下!”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说完,王芳燕已是面色惨白,身子微晃,如同轻飘飘的一张纸,随时有可能被风吹下悬崖,郭明义长吐了一口气,用沉重的一句话结束了这冗长的讲述:“以上内容,30%是回忆,70%是推测,还请洪小姐不吝赐教。”

“你……你……你胡说八道!”假菩提已经是面红耳赤,跳着脚大骂出声,只是他愤怒归愤怒,却并没有扑上前和郭明义对战的打算。

朱若云的身子已经完全软了下去,要不是潘旻拼命扶着她,早就坐倒在地上了,她没有看郭明义,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王芳燕,泪如雨下,喃喃地道:“他说的难道是真的?师父,那天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让我赶快逃命,我只以为是魔物要暗箭伤人,却想不到是你决意赴死。师父……”哽咽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你……你说得都对……但……但都不对……”王芳燕突然憋出了一句话,假菩提吃了一惊,劝阻道:“别……”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词,王芳燕的眼眶已经夺眶而出,一改之前的冰雪美人形象,泣声道:“你只看到我的狠毒,何尝又探知过我内心的孤独和悲伤?父亲抛下母亲和年幼的我,一意潜修,我母亲痴心守候,终身不再嫁,苦苦等他,终于郁郁寡欢,一病而死,抛下我被卖到了大户做丫鬟。幸好那老夫人看我可怜,又喜爱我,收我为干女儿,这才平平安安长大。可我一直忘不了……忘不了我母亲独坐窗边,泪眼婆娑的模样,忘不了她形容枯槁,临死之前依旧念念不忘的心酸,于是我决定上山去找他,我要亲手摧毁他引以为傲的道家基业,我要让他尝到每天痛不欲生的滋味。”

郭明义紧紧皱着眉头:“只是因为你没能得到幸福,所以你也要摧毁别人的幸福?只是因为你对一个人的仇恨,所以你就要天下都跟着一起陪葬?”

王芳燕一袭白裙,迎风而立,晶莹清凉的涓流弱而不息,在世人面前伪装而成的冰霜早已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凄楚欲绝的悲辛:“郭明义,你自以为从小走南闯北,见识过喜怒哀乐,便以为自己了解尘世。不,不是的,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几乎与世隔绝的法术界人,你永远不会了解世俗之心的险恶,不会了解人情冷暖的可悲。你以为追逐名利可以不择手段就是黑暗,却不知人性沦丧以耻为荣的惊心;你以为勾心斗角卖官鬻爵就是黑暗,却不知以权为刃杀人无形的可怕。我有幸见识过,我都见识过,在尘世间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圣人,可以免俗。在这个到处都存在的江湖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被撺掇着、怂恿着杀人或被杀,最终丧失一切该有的信念。魔物的确不能自己实体化,它需要有人帮它。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我不帮它,将来也会有人帮它。因为这个天下光明已经消失殆尽,这个尘世已经病入膏肓!”

“好吧,我了解了。那么我其他的说得都对?”面对王芳燕的哭诉,郭明义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就连莫陵都觉得有点绝情了。

“还有一点……”王芳燕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甩下一串细微的泪珠,“我当初的确是为了想借助你的力量接近你,可是……可是……最后我终于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你……如果我对你有虚情假意,你也必定会有所察觉,也不会跟我缘定三生。我曾经……我曾经试过为了你放弃我的计划,可是,可是我做不到。仇恨、愤怒、不甘,这些黑暗长久地盘踞着,提醒着我,让我明白只要是人,就会有龌龊肮脏的一面,就会有自相残杀的快感,那是大势所趋,那才是不可违逆的天命。可是父亲丝毫不理解我的感受,还训斥我,说我老是记着那些不该记的,放不下过去,他丝毫没有愧疚和悔悟,没有想过我和母亲受过的苦难。我创造魔物,不是为了颠覆这个世界,而是要逼着人类撕下虚伪的外衣,让他们有直面黑暗的勇气,告诉他们,否认不等于不存在,沦丧与毁灭完全是咎由自取!”

郭明义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犀利的目光渐渐转趋温和,视线从王芳燕的脸上飘逸开来,望向茫茫无边的天际:“你曾经受过的苦难,本可以成为你珍惜人间温暖的转机,你却将它变成仇视人间的借口。你父亲苦口婆心,想让你心灵得到解脱,但你却固执己见,不容靠近。即便是当年的我,用尽温情也无法融化你的冰冷。洪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为你接连带来的痛苦,为你绵延不断地噩梦,为你走上这条走火入魔无可回头的绝路,罪魁祸首是你父亲,是这天下,还是你自己?”

王芳燕身躯一震:“你……你说什么?回忆就是回忆,怎么可以抹去?黑暗就是黑暗,怎么可以掩盖?”郭明义道:“你说这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光明,可是如果我能让你看到呢?”王芳燕缓缓地道:“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那我就承认之前的错,可是如果没有,那么这天下不会再有人有资格质疑我的决定。”郭明义眼中光芒一闪:“好,一言为定。”

“不过,”郭明义话锋一转,“要我拿出纯粹的光明,我必须要先杀掉你。”“你敢?!”在旁边急得火冒三丈的假菩提一听这话,登时有了插嘴的理由,同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我们决战的时机该到了吧?”郭明义理都没理他,继续看着王芳燕道:“你反正可以无数次的轮回为人,且不需经过孟婆汤的程序,这对你没有任何损失,而且我会留着你的魂魄,让你继续看下去。”

“吃我一招!”忍无可忍的假菩提单掌推出,巨大的黑气旋风从掌心如同闪电急冲而至,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顿起,尖锐的岩石翻滚着逆行飞升到半空,崖缝中长出的松树被连根拔起,旋风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地面开裂,虫鸟灭绝。

郭明义冷冷一笑,站着一动不动,这时旁边忽然抢过一人,撑开一把硕大的金黄色伞,登时迸现万丈金光,又有无数金莲随风流转,将黑色旋风弥散于无形,正是号称天下第一防御仙器的玉虚杏黄伞。

郭明义有点意外,对着冲过来的莫陵展演一笑,低声道:“我挡得住。”莫陵道:“你留着你的功力先跟洪小姐斗吧。”

假菩提怒不可遏,正要下令发动总攻,旁边的王芳燕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行,我答应。”假菩提大惊失色:“怎么可以让他轻易杀掉你?”王芳燕道:“反正我也经过了那么多个轮回,不在乎再多一次,有些问题我必须要知道答案,有些事情我必须要亲手了结。”

假菩提皱眉不快道:“可是你无故答应,分明就是受他蛊惑,要让你再次不丧失记忆轮回,要消耗掉我们大量的能量……”王芳燕转过头来,冰冷的目光看得假菩提不寒而栗,只听她冷冷地道:“我当初实体化你们的时候订有契约,不能违抗我的命令,你若忘了,我就现在提醒你。”

假菩提的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强压怒火道:“我没忘记,既然这样,那就随便你了。”王芳燕雪白的手腕一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不知什么时候在她的手上已经多出来一把镶满珍珠小巧玲珑的匕首,匕首的刃部是漂亮的弯月弧形,如同它的主人本身婀娜多姿。王芳燕将匕首捧起,递向郭明义,低声道:“来吧,这是我当年给父亲的一刀,现在你就代替他还这一刀吧。”

郭明义眯起了双眼,他收起了手中的仙器,毫无防备地朝王芳燕走了过来,假菩提心中一喜,这正是大好的偷袭机会,但当他目光移到背后全神戒备的莫陵身上时,微微一怔,最终还是放弃了打算,他可不想跟玉虚杏黄伞为敌,在决战之前消耗魔力是多么不明智的事情。

天空上突然飘起了雪,一片一片,洁白莹润,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轻盈到如同蜻蜓点水,一点一滴,了无生息,山顶登时雪色缤纷,氤氲间将众人的身影模糊,也暂时掩盖住了那些丑陋的人心。

朱若云喃喃地道:“我记得,那一天,也是下着很大的雪,师姐和师兄站在另外一座山的山顶上,师姐问他走不走,他拒绝了,说不能离开师父,后来师姐就一个人走了,是的,一个人走了。”说着,禁不住掩面痛哭。

旁边搀扶着她的潘旻听得莫名其妙:“朱姑娘,这有什么好伤心的?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走了好啊,我师兄是正道人物,无论转世多少次,都不会受她蛊惑的。”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朱若云抽泣着道,“郭明义为什么一定要杀师姐,你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吗?”

潘旻挠挠后脑勺道:“这不难猜,刚才她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是她杀死了洪元圣祖师,也就是师兄九世前的师父,他要报杀师之仇,就象刚才逼死马荣帧一样。”

朱若云摇摇头:“不一样,师姐杀师父,师父是自动受死,等于表明了绝不追究,如果师父都不追究了,他何苦还去追究?更何况,有魔物力量为后盾的她死多少次都可以转世为人,如果不消灭她的魂魄,是报不了仇的。可是他刚才有说要让她魂消魄散吗?没有!这说明,他的目的并不是想让她从此从世间消失,他想要的只是亲手杀死她,只是那个过程而已。”

潘旻惶然道:“你说得我越来越不明白了,什么过程啊?”朱若云凄然一笑,浅浅的笑靥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有着格外悲凉的美丽:“可是我明白了,我觉得,他还爱着她,他最喜欢的,终究还是师姐。”

“你在瞎说什么?”这句潘旻倒是听懂了,立刻反驳,“师兄不是对你告白说喜欢你了吗?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朱若云拭去了眼泪,痴痴地望着已经几乎快消失在雪花中的郭明义身影,淡淡地道,“为了成佛,他必须杀掉王芳燕,他必须亲手了断这一段感情。”

“嗤!”茫茫白雪间突然传来这轻微的声响,所有人的内心都轻微地一颤,当刀子插入鲜活的血肉,当红色的液体迸溅在空中,当生命消逝在又一个轮回,所需的仅仅就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声响。

郭明义下手下得干净利落,王芳燕几乎毫无痛苦地走向了黄泉。雪下得更大了,弥漫了几乎所有的视线,假菩提迎风站着,屹立不动,他是魔物,风雪对他的视觉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相反,却是对郭明义严重的阻碍。

莫陵开始寻思要不要另外找个地方,他觉得这样战斗下去,自己这方必输无疑。

眼见创始人已经倒毙,魔物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回荡在雪天的上空,它们在质疑为什么假菩提还不动手。

假菩提比其他任何魔物都要对郭明义恨得咬牙切齿,可他之所以不动手,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他必须要留着郭明义,他看出来郭明义已经开始为最后的成佛做一系列的先行准备,而他要等待这个最终结果的到来。

胜负不是关键,他要用郭明义最终惨败的结局昭示天下,这个世间绝对不可能存在纯粹的光明,圣洁的人心,他要让所有心存希望的人放弃最后一份努力,就象当年对菩提一样,菩提的死不正是挫败了将近一百年的希望之火吗?

莫陵是唯一靠近战局中心的人,他距离郭明义不过才十几米远,但他也只能模糊看见郭明义蹲下身来,似乎一直默默望着王芳燕的尸体,一动不动,不禁眉头一皱,大声喊道:“喂,雪太大了,我们得换一个地方。”他这句话明是对郭明义说,实际上是讲给假菩提听的。

有恃无恐的假菩提张口就答应了:“没问题。”没想到郭明义站起身来,简明扼要地拒绝了这个用心良苦的提议:“不用,这里就行。”

莫陵几乎吐血,他觉得郭明义是不是已经打算上来找死,所以才一个个地将未解的恩怨结清。

郭明义转身向莫陵走来,莫陵这才发现他手中竟然捏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流淌,没有被冻住,显然是刚从王芳燕的尸体中拔了出来。

莫陵心中一紧,他似乎猜到了什么,郭明义已经直接越过他朝潘旻他们走了过去,来到潘旻和鉴印大师等人的面前,郭明义低头看看匕首,又看了看前方,突然开口道:“对不起,接下来轮到你了。”他的话语异常地柔和,听着让人心酸几乎落泪。

潘旻身子狠狠一颤,语无伦次慌慌张张地道:“师兄,我……我不行,我……我打不赢……”话未说完,旁边纤弱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我明白,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啊?”潘旻的嘴巴张成标准的O型,他茫然不解地看看郭明义,又看看朱若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朱若云背转身没有再看郭明义,低低的道:“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让你明白一些事情。我不想做师姐的替代品,师姐再怎么心狠手辣,她也终究不过是一个想对抗命运的无辜女子。我知道,你我都不会再有来生,但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爱她,给她最后一点温暖。而对于我,远远看着便已足够。”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不用你来杀我,你也不用保全我的魂魄,我使用了那么多次夺魂术,也算害死了无数人命,早已为天地所不容,我只要一旦身死,就会遭受天谴,自动魂消魄散,这么一来,你也就圆满了。”

说完这些话,不等周边任何人有反应的时间,朱若云突然一个轻盈的跃身,如同那南飞望春的燕子,飞到悬崖边上,紧接着做出了跟马荣帧一模一样的举动——跳崖!

“不——”潘旻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他做出了这辈子最快的冲刺,可是依旧抵不过那纵身一跃的坚决,连那白色的衣裳也未抓住半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芳魂飘散,从此湮灭人间。

“师兄,你为什么……”一向温顺而胆小的潘旻,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狰狞的怒火,也就在这一瞬间,让他彻底看明白了自己对朱若云的心意。

鉴印大师的身子略微有些颤抖,他似乎也猜出了郭明义的动机,他依稀记得,当年菩提也曾提过要杀朱若云,那时听起来是多么石破天惊的一个想法,最后朱若云不知所踪,菩提也只好罢手。

郭明义避开了潘旻愤怒至极的目光:“她说得对,她用了太多次夺魂术,杀死了太多无辜的人,马荣帧只是杀了师父而已,就已经要血债血偿,那若云她也逃不掉这样的命运,否则天理偏差,正道难存。”

潘旻红了眼睛,扯着脖子吼道:“那你呢?你在宿舍大开杀戒,屠戮数百条人命,这样的血债你又打算如何血偿?”

郭明义的身子一僵,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分辨,反而慢慢转身望向了鉴印大师,鉴印大师立刻全神戒备,冷冷的道:“郭施主,老衲可不打算自动跳崖。”

“你知道菩提最终为什么没能成功吗?”这句话问得假菩提和鉴印大师都是心里一紧,鉴印大师紧张的道:“我不管他在冥界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也不管他怎么控诉我的无情,为了天下,我只能这样做,哪怕担待千万年的骂名。”

郭明义道:“他并没有说过一句关于你的话,他已放下了过去,放不下的人是你。你们大家都以为,菩提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在最后的关键一刻误入歧途,这才成佛失败。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鉴印大师!是因为你,菩提才没能迈过去最后一道坎!如果没有你,他早就成功了!!”

鉴印大师深深地震惊了:“你……你瞎说!他没能成功跟我有什么关系?”

“洪元圣祖师留给后人四句话:无根无长,皆根皆长。无喜无痛,全喜全痛。无根无长,无喜无痛,指的是要跨越、放下人世间的所有情感,包括黑暗的、光明的,这样内心才能达到完全的纯净,让魔物探知不了,侵袭不到,得以自保。”郭明义的这番解释让假菩提心神一凛,他目前的确是无法探知郭明义的心境。

郭明义垂下了拿着刀的匕首,慢慢地转过身来,轻轻地道:“大师,你不了解菩提临死前的痛苦,可我感同身受,真的,感同身受。”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毫不闪避地正正对着还拿着玉虚杏黄伞站在山顶中央的莫陵。

莫陵目光一闪,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从魔物群中冲上来一大批人,个个手持法器,将郭明义团团围住,喝道:“你想干什么?!”正是灵霄派的弟子,尤其是钱密松,在山下听了郭明义一一将朱若云、王芳燕逼死的事实之后,心慌意乱,不顾一切赶紧带人上山,终于赶得及护住了莫陵。

郭明义眉头微微皱起,尽管他的实力不同凡响,但是要同时对付那么多人,还真的有点吃力。正在为难之际,假菩提开口了:“需要我帮忙吗?”

莫陵朝他一瞪眼:“不用!”随即对钱密松道:“你们上来干什么?想造反吗?退下!”钱密松急了:“不是啊,掌门,他好像要对你不利。”莫陵把脸一冷:“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真的是想造反了么?”

莫陵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钱密松登时涨红了脸,旁边一个弟子见势不对,赶紧扯扯他的衣袖道:“算了,我们先退下吧,掌门有玉虚杏黄伞,郭明义也奈何不了他的。”

钱密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可是两秒钟之后,他立刻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悔了,因为在他们撤退的同时,莫陵扔掉了玉虚杏黄伞,那根保全他无数次生命安全号称天下第一防御仙器无人能敌的玉虚杏黄伞。

然后,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郭明义突然如同一道闪电向前疾冲,银光划过天际,只听“砰”的一声,两个人影重重地撞在了悬崖边一块突出的巨石上,郭明义单手持刀,卡在莫陵的喉咙处,右手反制,紧紧地捏住了莫陵手腕命门,将他彻底逼退在巨石上无法动弹。

这一次的突变猝不及防,钱密松等人大吃一惊,本能地冲了上去,再次将郭明义团团围住,却不敢妄动,因为莫陵已经毫无防守之力,完全处于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地步。

潘旻也吓了一跳,冲上来怒吼道:“郭明义你疯了?!莫大哥抛弃掌门之位,一路跟着你艰辛至今,你他妈的要过河拆桥了吗?!”钱密松叫道:“潘旻,你快点让郭明义那个疯子立刻放下匕首,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这个严密的包围圈中心,最应该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的莫陵比其他任何人都要镇定和从容,他看向钱密松的目光里充满了平静安详,仿佛面对的不是危机,而是希望,“我让你们退下,听到了没有?”

“掌门!!”钱密松难以置信的喊道,“你已经够忍让这个任性的家伙了,难道你还连命都一起搭上?他现在是想要杀你啊!!”说着,泪水早已决堤,夺眶而出,倾流直下。

“我说了退下,如果你们再敢抗命,我就将你们全部驱逐出灵霄派,以掌门的名义。” 莫陵的话语里全部是寒冷的冰棱,没有任何温度。

“不——”愣了好大一会儿,又惊又怒的钱密松抗声道,“我不会再听从你的话!一直以来,你的话我奉若神明,你让我们抛下你回山自保,我们心里那么难受,可我们照做了;你让我们不要管你任由你自生自灭,我们忐忑不安,可我们照做了;现在这个疯子要杀你,你让我们袖手旁观,我若照做,便连这天地都容不下去!你只管你的心意,又何时曾经顾及过我们的心意?!”说及此处,灵霄派的弟子们都触痛心中软肋,眼中落泪,莫陵的出走不仅让风光无限的灵霄派一落千丈,受人耻笑,更让所有人心中都结下了落寞惆怅的心结。

莫陵心中一震,一股暖流流过心田,他也不禁眼眶湿润,欲言又止,哽了半晌,一抹苦笑出现在他的嘴角,摇摇头,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絮絮叨叨:“你们不了解……你们不了解情况……”

就在这个僵持的时候,郭明义的发声象是一个重磅炸弹将这温情的气氛全然打破:“我了解并且欣赏你们的心意,但它不会起任何效用,凭你们的实力,还不足以在我手上抢走一个完全被反制住的人。”

潘旻登时紧张道:“师兄,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我们都知道你想成佛想得快发疯了,可是成佛不是这样成的。你杀死王芳燕,逼死朱若云,现在又想对莫大哥下手,你已经犯下了血海孽债,结下了不知多少世的恶果,如果再不幡然醒悟,就真的是苦海再无退路了!我们学了那么多的佛义,佛没让你杀人,是让你救人;佛让我们杀魔,而你现在却在成魔!”

“佛义?天下人学的佛义,都是向佛之义,不是成佛之义。”郭明义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雪花飘过他的额角,轻轻触碰,洁白的温润中映照出决绝的光泽,“鉴印大师,你从来没有深究为什么菩提会失败,你只是单纯地觉得他没有那个机缘,没有踏进去正确的路。其实,他早已找到了正确的路,甚至找到了正确的方法。他离成佛仅有一步之遥,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一步的迈出需要付出多大的艰辛,那一步的跨越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那一步的完成需要下定多大的决心。可他……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跨出去。”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最终勘破大义,悟破轮回,成就金身,荣列佛尊,这是连三岁小孩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世人都以为彻悟是最难的一步,这个观点既对也不对。说它对,是因为凡人真的很难彻悟,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说看破生死就能看破生死,说领会因果就领会因果,否则人人都可成佛,除非经历过大风大浪,大灾大难,从生死边缘爬过来的人或许能有所悟,但那也决不到佛的高度;说它不对,是因为彻悟之所以难,不在于彻悟的本身,而在于彻悟的前提。你要彻悟,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舍弃一切。”

“佛祖为了成佛,先后舍弃了自己世俗的家庭,舍弃了所有牵绊,才得以大慈大悲之像普度众生。这个神话听起来多么美好,可是在历史滚滚的洪流中,有几人能够做到?为什么自释迦牟尼之后,再无人成佛?彭祖成仙,张三丰飞升,他们不过就是延年益寿,腾云驾雾,远不到慧眼乾坤,掌控天下的境界。洪元圣祖师道心那么坚定的人,断了红尘遁入道门,到头来不也放不下自己的女儿,甘愿身受一刀,以还愧疚?都说放下舍弃,可谁能真正舍弃?所以,轮回才一世世地失败。”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从郭明义的口中娓娓道来,尽管他语气和缓,神情温柔,音调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但听在众人耳中,尤其是鉴印大师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让他全身僵硬,冰冷彻骨。

只听郭明义继续娓娓的道:“菩提看到了这一点,也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判断就是,凡人若想成佛,必须采用非常手段。既然不能舍弃,那就不如了断。当你所牵绊的东西不存在于这世间,也就无所谓舍弃不舍弃了。这就是洪元圣祖师说的‘无根无长’的含义,没有根的感情就不会滋长,只会枯萎。而人世间最大的情感无非三种:亲情、爱情和友情。菩提自小受父母抛弃、师门驱逐,孤身长大,因此无所谓亲情;他同时修佛道两家,清心寡欲,对红尘女子毫无眷恋,因此也无所谓爱情,这是他的幸运,因为他只需要跨越一道感情;可这也是他的不幸,没有前两道的磨练,他便以为这事轻而易举。”

郭明义的目光渐趋尖锐,越过灵霄派的众人,直奔早已脸色苍白的鉴印大师,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刃,剜进鉴印大师的心里,一下,两下,几乎要把所有围着心脏的经脉血管都尽数砍断,惟独剩下那颗红彤彤的心脏还在孤独地跳动。

那一刻,鉴印大师想起了多年前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往事:菩提举着匕首在他的门口徘徊不前,他那清秀无比的脸上出现了无比落寞和凄清的神情,最终慨然长叹一声,掉头离去;自己由此心神不定,断定他成佛失败,已经入魔,所以痛下杀手。

那一晚,他顺利地潜入菩提的房间,从来不喜睡觉而只是冥思打坐的菩提却反常地躺在床上,面色安详,月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屋内,有种异常的宛如死去般的安详。鉴印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害怕,他颤抖着手将匕首狠狠扎向菩提的胸膛,喷涌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睡袍,可菩提的眉眼之间依旧蕴含着那温柔的笑意,仿佛完全没有痛苦。一直到七日后举丧出殡,鉴印都还死死地记得菩提那彷如在生的面庞,看着棺盖被缓缓地盖上,他甚至有种菩提仍在世间的错觉。

从此,那一天的记忆就被他完全封闭,他不去回想有关菩提的任何事情,也不再思考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只是全力以赴去完成寻找下一世的使命,他从来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却丝毫没想过为何那晚可以那么顺利地潜进房间,向来谨慎细密的菩提何以毫无防备。

那些因为事实被掩盖而得来的心安理得、大义凛然在真相被揭晓的一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土崩瓦解,而鉴印也从郭明义的话中知晓了以上一切困惑的答案——因为菩提越不过那道坎,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不——”突然明白了真正历史的鉴印大师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在地上,老泪纵横,“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菩提,对不起,菩提……你出来见见我……”他痛彻心扉的哭喊让周围所有人都动容了,悔恨的痛苦吞噬着那些飞扬的雪花,任凭他如何呼唤,如何号哭,雪地上都没有再出现第二个人影。

鉴印大师并不知道,菩提一早赴了轮回,对他而言,放下便是无须记挂,从不回头。

那个时刻,鉴印大师心里很希望郭明义能多对自己说一些话,哪怕是一些刻薄狠毒的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是郭明义似乎言尽于此,他转过头,不再看鉴印大师,而是将目光正望向了莫陵。

“我是一个孤儿,自小父母双亡,尊师如父,抚养我长大,他已不幸身死,因此我没有了亲情的牵挂。九世之前,我与王芳燕情投意合,却最终因意念的分歧而分道扬镳,九世之后依旧牵绊良多,我恨不起她便是例证。朱若云心思坚定,牺牲诸多,因此在这世终于打动我心,这两个女人就是我爱情的两端,一端连着过去,一端连着现在。王芳燕的死是还洪元圣祖师的债,朱若云的死是还那些被无辜夺魂身死的人的债,还强行违逆天理的债,所以我也没有了爱情的牵挂。”

说到这里,郭明义的眼眶中浸润泪水,语音也渐转哽咽,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这时只要莫陵一个反身,就可夺走那把致命威胁的匕首,可是莫陵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明义,静静地等他说出下面的话。

“可是,莫陵,你是我生死相交的兄弟。一路以来,你比其他人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所做的是真理,你为了保全我不惜抛却一切名利,和我一起颠沛流离、跋山涉水;你为了我心念坚定不误入歧途,用尽所有聪明才智拨开谜云寻找光明;最终你也为了我一起来到这危机四伏的山顶,跟我共同面对这深不可测凶险诡谲的成佛之路。此情此义,我郭明义无可报答。我想让你知道,我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愿意你受一点伤害;我宁愿自己飞灰烟灭,也想你幸福地存活世间。我的痛苦只是我的痛苦,而你的快乐却是我的快乐。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重蹈菩提覆辙。我唯一跨不过的,彻悟不了的,便是这友情。因为我对你实在牵绊太多,记挂太多。”

郭明义的真情流露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酸酸麻麻的心痛,那种痛绵延开来,细细游走在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生长,紧接着一下被拔掉,露出黑漆漆的空洞,透着血淋淋剜肉的颤抖。

很多人都忍不住哭了,包括钱密松,包括潘旻,虽然郭明义的刀还架在莫陵的脖子上,但没有一个人质疑郭明义话语中透出的真诚和痛苦,因为唯有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痛,才会藉由平淡的语言产生传染的魔力,渐渐使每一个人感同身受、心生裂痕。

此刻的莫陵眼眶也湿润了,可以看到莹润的结晶荡漾着细微的涟漪,可是最终倔强地没有流下去,他轻轻地握住了郭明义颤抖地举着匕首的手,缓缓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对你,亦是如此。”短短的一句话,宣告了菩提双骄彼此间心意的相同。

这也许是人世间最绝美的风景,亦是最凄然的绝壁。

不等郭明义说下去,莫陵已经轻轻地接口道:“你不必说,我都懂得。你我今日,已经是背水一战。若你不能成佛,则我们,潘旻,灵霄诸人都会被魔物所杀,剥夺奈何资格,鬼死为界。前后都是死,所以你才剑走偏锋,铤而走险,其实你也并不知道这条路究竟会不会成功。”

潘旻在一边激动地大喊:“莫大哥你在瞎扯什么?这条路根本不可能成功,他这不是成佛,是成魔!”

莫陵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但你下不了手,这是我的判断,也将会是天命的判断。”郭明义痛苦地闭上眼睛,黯然道:“你说的没错,你毫无负我之行,只有恩我之举,所以我没有理由杀你,也无法杀你。”

莫陵温和一笑,浑然如峰峦的五官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飘逸,就连看着都觉得心神摇弋:“我上此山,早已抱有必死之心,魂消魄散之意。与其窝囊地死在魔物手中,或者委屈地死在你的手中,又或者沮丧地看着你失败死在崩塌之中,还不如轰烈地死于自己手中,如此,也不负了那个所谓的‘天才’名声。”

话音刚落,莫陵握着郭明义的手已经暗施力道,匕首的锋芒在半空中急转而过,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不——不要——”随着钱密松撕心裂肺地一声喊叫,血色的花朵依旧不可避免地在圣洁的纯白中盛开,鲜艳得如同仙物,不可亵渎。

那一瞬间,郭明义的心中仿佛有什么突然碎裂了一样,刀绞般的剧痛几乎使他无法呼吸,也让他的大脑中枢丧失了对肢体的所有控制力,他只是本能地做出了唯一的反应,扔掉了那把滚烫的匕首,抱住了那具瘫软下来渐渐冰凉的躯体。

痛到极致,便连哭也是一种奢侈。

那绝美的容颜上依旧挂着往昔在生时的笑意,浅浅淡淡,却又无法抹去,一翘一弯,足以倾国倾城,一代人物,终于如斯逝去。

四周一片哭声,围着的众人瘫倒在地,假菩提远远地看着,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不舍:他原本恨极屡屡坏他好事的莫陵,一直想着怎么折磨他到死去活来不得超生,没想到会是这么刚烈的结局,倒不由得暗自生了几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