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哥!”

卢泓回过神来,笑着喊了声“二弟”。

站在他眼前的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生的皮肤白净,眉目清秀。正是卢家长房的二少爷卢潜。

卢潜不足八个月就出生,自幼体弱多病。不知吃了多少名贵的补品和汤药,才平安长大。身体远不及同龄的少年郎,个头也不算高,堪堪只到卢泓的胸口处。

卢泓和继母凌氏关系淡漠,对这个弟弟却十分疼爱呵护。兄弟两个感情颇为深厚。

“刚吃完午饭,就不见你踪影。”卢潜有些不满地抱怨:“害的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

卢泓下意识的不想提起偶遇凌静姝的事,随口敷衍道:“牡丹四月才到花期,凌家的园子里种出了三月就开花的复色牡丹。我一个人闲着无事,索性来开开眼界。”

唯恐卢潜追问不休,忙指着不远处盛开的牡丹说道:“快看,这就是洛阳锦。一株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枝叶也各自不同!”

卢潜顺着卢泓的目光看了过去。

硕大的花朵掩映在翠绿的枝叶间,娇妍明媚,美不胜收。

“果然很美。”卢潜笑着惊叹:“听外祖母说,这是姝表姐栽种出来的。姝表姐真是蕙质兰心心灵手巧,可惜她一直在养病,我还没见过她......”

“姝表妹刚走了没多久!”

卢泓脱口而出。

卢潜的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热切的光芒,声音有些奇异的轻颤:“大哥,你见过姝表姐了?”

卢泓没留意到卢潜的异样,点点头应道:“嗯,见到了。之前我来牡丹园的时候,她恰巧也在。”

初见时的惊艳,深深地烙印在心头。大概此生此世都不会忘怀。

遗憾的是,不知什么原因,凌静姝对他的第一印象似乎不太好......这么说还有点客气了,是很不好。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误会。下次见了姝表妹,得问上一问,解释清楚误会才是。

卢泓心思浮动浮想联翩,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正好迎上卢潜探询的目光:“大哥,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姝表姐?”

卢泓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没有的事,你别乱说。”

卢潜眨眨眼,忽地笑嘻嘻问道:“大哥,姝表姐是不是长的很美?性子温柔么?”

卢泓按捺住心里的荡漾,点了点头:“是,确实很美。”人生的极美,可实在算不上温柔。眼神冰冷地能把人冻僵。

卢潜继续追问:“你刚才和她说了什么?”

卢泓刚要回答,忽然觉得不对劲,不由得失笑:“你这么追根问底做什么。我和她初次见面,不过是互通了姓名见了礼,根本没说上话。”

示好却被断然拒绝的事当然掠过不提。

卢潜笑的有一丝不自然:“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很快又扯开话题:“午休的时间快过了,我们现在就去凌家的家学吧!免得迟了。”

卢泓笑着应了一声,临走前,下意识地看了那株盛放的洛阳锦。

卢潜将卢泓的微妙举动尽收眼中,眼底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郁。

......

白玉憋了一路,回到秋水阁之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卢家表少爷生的十分英俊,又颇懂礼数,并无失礼之处。小姐为什么要让表少爷那样尴尬难堪?”

小姐平日里温柔和善,就连对待下人也极少板着脸孔。今天对着刚见面的表少爷却异常冷漠不近人情,实在令人费解。

凌静姝接连见了凌氏和卢泓,心中起伏不定情绪不稳,远不如外表显露的平静,略有不耐地应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白玉:“......”

凌静姝噎了白玉一回,心里暗暗懊恼自责。白玉是出于关心才会追问几句,她怎么可以迁怒到白玉的身上?

“白玉,对不起。”凌静姝语气软了下来,脸上浮起歉然的神色:“我不是有意讥讽你。我只是不喜欢卢家的人,打从心里觉得厌恶,不愿和他有半点来往。”

白玉心里一阵感动。

此时奴仆地位低下,主子心情不好了,打骂出气是常有的事。哪有主子向丫鬟道歉的?小姐待她太宽厚了!

“小姐既是不喜欢卢家少爷,日后不理他就是了。”

白玉迅速地扭转心态,开始为凌静姝出谋划策:“姑奶奶此次回来,肯定会住上一阵子。卢家少爷住在凌府里,以后少不了见面的机会。小姐不如多和八小姐亲近,若是卢少爷主动来说话,八小姐一定会为小姐挡了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

凌静姝笑着点了点头。

白玉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了,心中十分快慰,又笑着说了下去:“若是卢家少爷到秋水阁来,小姐就装病不见好了。”

凌静姝口中笑着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白玉这么说,是因为不了解卢泓的性情。

他若是打定主意想接近讨好一个人,多的是层出不穷的办法。一味躲避绝不是解决之道。不过,她早已心冷如铁,绝不可能动容,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

隔日清晨。

刚到雍和堂门口,便迎面遇上了卢泓卢潜兄弟两人。

“姝表妹,”卢泓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我和二弟来给外祖母请安,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你了。”

卢泓今日穿了浅蓝色的儒衫,用同色的方巾将头发纶起。比起昨天少了贵公子的奢华,却多了几分斯文蕴秀。英俊之极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双黑亮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她。

哪个怀春少女,能拒绝这样的翩翩美少年?

好一个“巧遇”!

分明是早就在附近等候,暗中吩咐下人盯着自己的动静,制造出这么一个不期而遇。

凌静姝扯了扯唇角,眼中一片冷漠,淡淡地喊了声卢表哥。

卢泓费尽心思才“巧遇”凌静姝,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就退缩,笑着说道:“姝表妹不必如此生疏,我比你年长两岁,你叫我一声泓表哥就行了。”

凌静姝神色依旧淡然:“我先进雍和堂给祖母请安,卢表哥若是不急着进去,烦请让一让,别挡着我的路。”

卢泓:“......”

白玉看着面色忽红忽白的卢泓表少爷,心里莫名地浮起一丝同情。

真是奇怪,素来温柔和善的小姐对这位表少爷似乎格外的厌恶,连礼貌的敷衍都不肯。冷脸冷言冷语,只差没直说“我讨厌你你快闪开”了。

卢潜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目光紧紧地落在凌静姝冷漠的俏脸上。心里的震惊,无人知晓。

那目光犹如实质,令人难以忽视。迅速地勾起了某些久远的令人不快的回忆。

凌静姝心里悄然一动,看向卢潜。

“姝表姐,”卢潜几乎是立刻恢复如常,笑着抱拳作揖:“我是卢潜,姝表姐叫我潜表弟或是阿潜都行。”

略显单薄瘦弱的少年身量不高,甚至比她还要矮一线。白净的脸上扬着讨喜的笑容,清秀的眉眼像极了凌氏。

凌静姝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很快舒展眉头,稽首为礼:“原来是潜表弟。”

态度不算热络,不过,总算比对着卢泓时的冷漠好一些。

卢潜笑嘻嘻地说道:“既是一起来了,我们就一起进雍和堂给外祖母请安吧!人多也热闹些,姝表姐先请。”

说着,让了开来,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只是卢潜一脸的青涩稚嫩,偏要做出这等举动来,倒是显得有些故作大人的可笑了。

凌静姝想拒绝,也无从拒绝起,索性坦然应了一声,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卢潜眼中闪过一丝欢喜,笑着招呼卢泓:“大哥,我们也进去。”

卢泓一腔热情被碰了壁,从里到外冻得冰凉,又自觉在卢潜面前大大丢了脸,一时缓不过劲来。胡乱点点头,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第九章 往事

自凌氏回来后,雍和堂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

凌老太太舍不得女儿,索性让凌氏在雍和堂里住下。卢泓卢潜兄弟两个住在客房里,每日过来请安。一众儿媳孙子孙媳孙女每日晨昏定省,就连凌四爷凌五爷也露了面。

雍和堂的正堂虽然宽敞,可这么多人待在里面,也显得拥挤起来。

长辈们坐着说话,晚辈们没有坐着的份儿,便站在一起各自小声说话。

凌静姝习惯性的站到了凌霄身侧,低声问道:“阿霄,昨天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天都没见你人影?”

凌霄一天总要来秋水阁几回。昨日却一直不见踪影。

凌霄笑着答道:“大哥领着三弟去家学,见我闲着无事,便让我一起去旁听。”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过,有很多我都听不懂。”

俊俏的脸上流露出黯然失落。

眼盲之后,不能再读书习字。这是凌霄最大的遗憾。

凌霄身边的小厮有识字的,时常读些书给他听。不过,没人给他讲解书中经义,听的一知半解模模糊糊。到了家学里,倒有大半都听不懂。

凌静姝心里一酸,拉起凌霄的手,柔声安慰道:“阿霄,你若是喜欢读书,也不是没有法子。”

“阿姝,你就别安慰我了。”凌霄没精打采地嘟哝:“我眼睛看不见了,哪里还能读书。”

凌静姝笑着说道:“你身边有小厮每日读书给你听,若是有不懂的,你可以去请教父亲,也可以问一问几位堂兄。或者去求父亲,让一个小厮代你每日去家学读书,学会的东西再细细讲给你听一遍。”

除了不便习字练字之外,也差不了多少。

凌霄脸孔一亮,下意识地攥紧了凌静姝的手,声音里满是雀跃惊喜:“阿姝,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来!”

凌静姝见凌霄如此欢喜,心中也觉得快慰:“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阿霄,你喜欢读书,就想法子读下去,不要荒废了。也让父亲看到你的勤奋努力。”

她心里还有别的计划打算,不过,此时人多,不便和凌霄细说。

凌霄天性单纯,藏不住心事,心里的欢喜几乎都摆在了脸上。

“二弟,你和妹妹在这儿说什么这么高兴?”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

凌霄耳力极为灵敏,准确无误地“看”了过去,喊了声大哥。

凌静姝笑容微敛,抬眼看了过去。

十五岁的少年穿着一袭杏色锦袍,相貌俊朗英气勃勃一脸笑意,看着凌静姝姐弟两个的目光颇为亲切。

这个少年,正是庶出的兄长凌霆!

......

凌霆的生母夏姨娘,本名夏荷。

夏荷生的花容月貌,自小伺候凌五爷,颇有些情分,后来做了凌五爷的通房丫鬟。姚氏刚过门不久,夏荷便怀了身孕。

姚氏心中自然气闷,可毕竟是新妇,在夫家尚未站稳脚跟,不便对一个通房丫鬟动手。又过了几个月,姚氏也怀了身孕,专心养胎,更是无暇过问有孕的夏荷了。

生了凌霆之后,夏荷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夏姨娘。

好在不到半年,姚氏便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心里的憋闷委屈顿时一扫而空。夏姨娘纵然得宠,也无法撼动姚氏的地位。

可惜姚氏命薄,在凌静姝姐弟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香消玉殒撒手人寰。隔了一年,凌五爷娶了续弦李氏。

李氏的父亲只是六品官员,出身比不上姚氏。论相貌才情,更是远远不及。不过,李氏心思活络颇有手腕,一边小意殷勤逢迎,一边笼络得宠的夏姨娘,很快在内宅里站稳了脚跟。

两年后,李氏怀了身孕,将院子里的琐事都交给了夏姨娘。

也就是在这一年,天资出众聪慧过人的凌霄在假山旁摔了一跤,头重重地磕在了假山上,血流如注。之后眼睛失明,再也看不见了。

凌老太太震怒不已,将当日在附近的所有下人都盘问了一遍,却查不出任何线索,只得无奈作罢。

凌五爷心疼爱子,一腔怒火都迁怒到了掌管院子的夏姨娘身上。怒叱一通后,便命人将夏姨娘关了起来,之后再也没踏进夏姨娘的屋子半步。

夏姨娘熬不了两年,便缠绵病榻抑郁而终。

安心养胎的李氏,表面看来和这一切无关。在夏姨娘被软禁之后,还曾为夏姨娘求过情,做足了好人。

在生下了儿子凌雬后,李氏在凌府终于站稳了脚跟。

五房共有三子一女,凌霆是庶出,生母又为凌五爷厌弃,在府中地位不高。凌霄是正经嫡出,却因为眼盲成了废人,凌静姝虽然美丽出众颇受老太太宠爱,毕竟是女儿,总是要出嫁的。

这么一来,年龄最小的凌雬反而成了五房地位最高的,也最得凌五爷宠爱欢心。

至此之后,凌五爷的院子里,再无人能成为李氏的威胁。

再过数年,凌静姝出嫁到卢家,凌霄在成亲前“意外病逝”。李氏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全部拔除,心里不知有多畅快。

......

因为那一年的意外,凌霄双眼失明,夏姨娘也因此失宠丢了性命。

凌霆口中不说,心里却不可能毫无芥蒂。和凌静姝姐弟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客套,平日里来往不多,并不亲近。

没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李氏暗中捣鬼。一石二鸟,既谋害了凌霄,又除了得宠的夏姨娘。

凌静姝对凌霆也一直有心结。可如今的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再看凌霆,已经没了当年的怨怼冷漠,反而多了一丝怜悯。

“......大哥,刚才阿姝给我想了个法子。让我身边的小厮每日代我去家学里读书,回来再细细地讲给我听。”凌霄兴致勃勃地告诉凌霆:“这么一来,我也能继续读书了。”

凌霆眸光一闪,笑了一笑:“这法子确实不错。你眼睛看不见,每日去家学多有不便。让小厮代你奔忙倒是个好主意。虽说不能习字练字,也不能参加科考,不过,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凌霄原本满心欢喜,听到最后两句,脸上的笑容顿时暗淡了几分。

是啊,他读再多书又能如何。一个不能写字的瞎子,没资格参加科考,更不可能入仕途......连普通的事情都做不了。他只能做一个被养在内宅的废人罢了!

“读书能让人明是非辨事理,”凌静姝含笑的声音在凌霄耳边响起:“多读书总是有益处的。至于将来能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无需多想。”

边说边不动声色地看了凌霆一眼。

素来温柔平和的眼神,竟透出几分冷冽。

凌霆心里暗暗一凛,下意识地住了嘴。

凌静姝又笑着哄凌霄:“阿霄,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去找父亲可好?”

凌霄眼盲之后,整日待在府里,极少接触外人,性子天真单纯,没有同龄少年的沉稳,还是孩子脾气。有些低落的情绪,被凌静姝柔声哄了几句,很快又高兴起来:“好,我都听你的。”

......

卢泓站在凌氏身侧。长辈们说话,卢泓心不在焉完全听不进去,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不远处的凌静姝身上。

不知凌静姝在和凌霄说什么,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目光更是柔和似春水,令人心神荡漾......

可惜这样的笑意温柔,只是对着凌霄的。当她的目光自凌霄的身上移开,立刻冷淡了下来。

想到之前的碰壁,卢泓的心中更是沮丧不已。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卢泓,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卢潜和他一样,正凝视着凌静姝。

目光专注而复杂,蕴含着隐秘的喜悦和不安。

兄弟两个都心思不宁心神恍惚,根本没留意凌氏在说什么。

“阿泓,阿潜,”凌氏喊了一声无人答应,不由得皱了皱眉,音量抬高了一些:“你们两个在想什么,怎么我叫你们也不答应。”

凌氏这一扬高声音,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卢泓俊脸微微一红,迅速收敛心神:“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凌氏笑道:“当日我们提前出发,先到了定州。老爷公务缠身,当时和我说好了,要迟几日再出发。估摸着再有两日也该到了。你们两个在府里没什么事,多留意些码头传来的消息。到时候去码头接你们父亲。”

卢泓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卢潜也应了一声,迅疾地抬头看了凌静姝一眼。

凌静姝的俏脸在刹那间僵硬苍白,身子微微颤抖。她不愿被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迅速地垂下了眼睑,遮掩住了眼底所有的痛楚和怨恨。

众人都在听着凌氏说话。无人留意到凌静姝的异样反应,只有卢潜看的清清楚楚。

卢潜的眼中闪过震惊和了然。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奈在心中激荡不休,似要冲破单薄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