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凌静姝,见过姑父。”

在三个高低不等的少年男童间,一袭浅绿色衣裙的凌静姝,眉目如画,聘婷而立。低眉敛容,却掩不住绝色的容光。

卢安的目光在凌静姝的身上稍稍顿了一顿,眼底迅疾的闪过一丝惊艳和灼热。

他将这一抹情绪掩饰的极好,瞬间便恢复如常,温和亲切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卢潜一直站在卢安的身侧,密切留意着卢安的一举一动神色变化。当他看到卢安眼底闪过的异样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直到凌静姝行完礼退下,卢安的目光不再看着凌静姝,卢潜才缓缓地吐出胸口的闷气。

......

天很快暗了下来。

雍和堂的饭厅里摆了四席。男女各两席,又分了长辈晚辈。都是一家人,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之别,索性连屏风也弃之不用。

儿孙绕膝,欢聚一堂。自女儿出嫁后,这样的团聚还是第一回。

凌老太太兴致极高,喝了几杯薄酒。儿子儿媳们来敬酒,最多沾沾嘴唇。女婿和女儿来敬酒的时候,凌老太太却是全数喝了。

借着几分酒意,凌老太太别有用意地说道:“我只有阿惠这么一个女儿,自幼骄纵宠溺,独占心强,就连我对她的兄长们好些,她也会拈酸吃醋。这些年嫁到卢家,一定有做的不到不周之处,还请姑爷多多体谅。”

卢安何等精明,岂能听不出凌老太太的一语双关,笑容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应道:“岳母多虑了。阿惠性情端庄识大体,将内宅打理的紧紧有条。有幸娶了阿惠为妻,是小婿的福气才是。”

说着,深情款款地看了凌氏一眼。

凌氏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欢喜的是卢安已经很久没对她这般情意脉脉了,忐忑的却是凌老太太这般说话,卢安一听就知道是她在凌老太太面前说了什么,心中一定不高兴。此时满脸笑容,散席回房之后,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凌老太太笑了一笑:“贤婿不嫌我啰嗦唠叨就好。”顿了顿又说道:“阿惠出嫁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娘家,此次回来,我想留她多住些日子。”

卢安笑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闲话几句后,卢安才回了位置。

......

凌静姝和一众堂姐妹和堂嫂们坐一席。

大周朝以忠孝两字治天下,近二十年来边关平定无战事,愈发重文轻武。最清贵的莫过于走科举入仕途。这股风气早已在名门望族形成,读书便成了头一等要紧的事。

这样的风气,也波及到了女子身上。但凡是家境富裕的人家,都会请女夫子教导家中的女儿读书识字。更不用说是凌家这样的大族了。

一个个咬文嚼字口出成章,也就不算稀奇了。

这种场合,素来都是凌静姝大出风头的时候。不过,她今日毫无兴致,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之后一直没吭声。

凌静娴心中暗暗奇怪,不过,她巴不得凌静姝默不出声,免得抢了自己的风头。

凌静娴热络地和凌静嫣攀谈:“嫣堂姐,我们两个只相差一个月出生。只可惜这些年你随大伯父大伯母住在京城,我竟没有和你亲近的机会。此次你回来,我们总算有机会好好亲近了。”

凌静嫣是长房嫡女,排行第七。因着长期住在京城,颇有些骄矜自持,闻言淡淡笑道:“父亲告了长假,打算着在定州住上两个月再回京城。以后确实有不少亲近的机会。”

提到定州,不免流露出几分自恃高人一等的倨傲。

凌静娴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有些不忿。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伯在京城做官,你才有机会住在京城么?要不然,你也该住在定州的凌家老宅里。

凌静嫣生的明艳动人,穿戴精致考究,一看就是京城那边流行的款式。几乎是立刻就将她们几个比了下去。

凌静娴心中不甘,眼珠一转,笑着说道:“姝堂妹今日怎么一直都没说话。”

又故作热心地对凌静嫣说道:“嫣堂姐,你极少回来,有些事你可不知道。姝堂妹饱读诗书,才学出众,又擅长种名品牡丹,在我们定州城里可是赫赫有名。有人给姝堂妹封了个定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呢!”

同是凌家嫡出的女儿,凌静姝名动定州。凌静嫣在定州却是籍籍无名。以凌静嫣的心高气傲,听了这番话肯定会觉得不服气。

果然,凌静嫣听了这么别有用心的挑拨,顿时心气不平起来,看着凌静姝美丽姣好的脸庞,似笑非笑地说道:“哦?没想到姝堂妹也擅长栽种牡丹。”

这个也字,隐隐透出几分一别高下的火药味。

凌静姝终于抬头看了凌静嫣一眼。

说起来,凌静嫣也是个悲剧人物。

前世凌静嫣偶遇燕王,心中暗生恋慕。以凌家的家世,想嫁给燕王做正妃不够格,做侧妃倒是勉强够了。可凌大爷坚持正统,支持的是太子这一派,自然不会让女儿嫁给燕王做侧妃。抢着为凌静嫣另外定了一门亲事。

凌静嫣心中不情愿,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得不听从父命。

后来太子一党失利,太子被废,燕王被立为储君。**羽被清算,凌大爷首当其冲,被以贪墨之罪下了天牢。凌家费尽心思,花了大半家财才救了凌大爷一命。

凌静嫣原本定下的亲事,也因为这一场牢狱之灾化为泡影。

再后来,凌静嫣随着父母回了定州。因为年纪大了,家中光景又惨淡,也挑不到什么好亲事。有媒人登门提亲,对方年过三十,家中有一堆妾室不说,嫡子庶子也都有了。

凌静嫣嫁过去之后,过的并不顺心。后来生孩子又遇到难产,香消玉殒一命呜呼。

想到这些,凌静姝心中有些唏嘘,也没心情和凌静嫣较劲了。淡淡说道:“我闲来无事,偶尔在花园里打发时间。外人不知内情,以讹传讹罢了。”

 

第十七章 夫妻

凌静嫣挑眉,有些傲然的笑道:“洛阳牡丹名动天下,我这些年住在京城,赴过不少赏花宴。名品牡丹也见识了不少,也跟着府里的花匠学了些栽种牡丹的技艺,种出了几盆罕见的品种来。既然姝堂妹也精于此道,以后少不了要请教一二。”

口中说着请教一二,脸上却明晃晃的摆着一较高下的表情。

凌静姝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她打算随大伯一家去京城,以后少不了要和凌静嫣打交道。

“嫣堂姐既是有此雅兴,我也不便推辞,只能厚颜相陪了。”凌静姝微微一笑:“还请嫣堂姐不吝赐教。”

态度放得低,语气中的示好之意含而不露。听着十分顺耳。

凌静嫣心情舒畅了不少,看凌静姝也没那么不顺眼了:“好,我明日就去找你。”

“嫣堂姐远道回来,是贵客,哪有让你来奔波的道理。还是我明日去找你吧!”凌静姝含笑说道。

凌静嫣欣然点头。

目睹这一幕的凌静娴:“......”

她刻意挑唆,是希望凌静姝给凌静嫣碰个钉子,为她出口闷气,也能有热闹可看。怎么会变成这样?

......

长途奔波,众人都很疲倦。散席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凌氏原本住在雍和堂里,卢安一来,再住雍和堂就不太合适了。让下人将行李都搬到了客房里。好在屋子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都是崭新的,随时可以住人。

卢安坐在椅子上,卢泓卢潜并肩而立,站在卢安面前。

卢安面容严肃,张口询问:“阿泓,阿潜,你们这些日子在凌家住的可还习惯?”

卢泓对这个父亲敬畏多过于亲近,恭敬地答道:“回父亲的话,凌家上下待人亲切和睦,衣食起居一应照顾的周全,儿子住着没什么不习惯。”

卢安嗯了一声,又看向卢潜。

对着年少体弱的幼子,卢安的神色不免柔和了几分:“阿潜,你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回外祖家。他们待你都还好吧!”

卢潜垂着头答道:“外祖母十分慈爱,舅舅和舅母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位表兄和表姐也待我颇为和善。”

“你也别只顾着玩闹,荒废了课业。”

“我每日都会温习书本,并未松懈。还请父亲放心。”

回答的中规中矩,没什么可挑剔的。

卢安却皱了皱眉头。

卢泓是长子,他对卢泓素来要求严格,卢泓在他面前循规蹈矩战战兢兢也是难免的。可卢潜性子活泼骄纵,又会讨好卖乖,在他面前可从来没这么规矩过。这么一本正经的对答,不免显得父子生疏了......

卢泓见卢安神色有些不快,心中也暗暗奇怪,下意识地看了卢潜一眼。

卢潜依旧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却和平日的表现大相径庭。

卢安等了片刻,见卢潜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中有些恼怒,顿时沉了脸,声音中透出几分不悦:“罢了,我今日也累了,你们兄弟两个先回屋子休息。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

卢泓卢潜兄弟两个一起领命退下了。

出了正厅,确定两人说话绝不可能被父亲听见,卢泓才低声张口问道:“二弟,你今日是怎么了?父亲和你说话,你怎么不肯搭理父亲?”

换了往日,卢潜早就使出撒娇卖乖的功夫,哄的父亲开怀了。

天早已黑了,挂在回廊下的风灯闪着昏黄不定的光芒。

卢潜清秀的脸孔也似融进了昏暗中,神色模糊而淡漠:“父亲问话,我不是每一句都答了?”

卢泓被噎的哑口无言,俊秀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在昏暗的光芒下,愈发显得俊俏好看。

卢潜看着长身玉立俊美无双的兄长,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愈发气闷难受,扔下一句:“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便转身走了。

卢泓:“......”

这个卢潜,打从那一日在船上病了一场好了之后,言行举止就有些怪怪的。偶尔会冷着脸和他闹别扭,这回倒好,又莫名其妙地和父亲怄起气来了。

大概是年纪渐长,不愿再被当成孩童看待,脾气也跟着见长了。

卢泓想了想,笑着摇摇头,也回屋休息不提。

......

凌氏进来的时候,见卢安阴沉着脸,心里突突一跳。以为卢安还在为凌老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不高兴,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脸说道:“母亲今日说那些话,绝没有针对老爷的意思。老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凌氏不提还好,一提起刚才的情形,卢安压抑的怒气便涌上心头,讥讽地看了凌氏:“如果不是你在岳母面前絮叨饶舌,岳母又怎么会知道你在卢家受了委屈?”

凌氏眼中闪过一丝惊惶,语气愈发软了下来:“老爷待妾身一直极好,妾身执掌内宅,平日锦衣玉食,哪有什么委屈。母亲这么说,只是出于怜惜女儿的一片心意,并没有别的意思。还请老爷别多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

凌氏这般讨好陪笑,卢安轻哼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凌氏将心里的委屈按捺下去,又轻声说起了卢泓的事:“......妾身领着阿泓阿潜在府里已经住了几日,他们两个在凌家待着都很适应。尤其是阿泓,和凌家的表兄弟们姐妹们相处的很是融洽。”

说到姐妹两个字,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

卢安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抬头看了过来:“你的意思是,阿泓相中了凌家的孙女?”

脑海中迅疾的闪过一张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脸庞。

“是凌静姝?”卢安明明在发问,语气却很肯定。

就连流连花丛遍越群芳的他在一见之下都觉得惊艳,更何况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老爷果然明察秋毫,妾身说的正是姝姐儿。”

凌氏见卢安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心中暗暗松口气,忙笑着接过话茬:“阿泓相中没相中姝姐儿,这个妾身也不好说。不过,阿泓对她处处留心。今日还主动跟着姝姐儿去了园子里。说起来,阿泓今年也有十六了。也该为他考虑终身大事了。”

卢安神色不动,未置可否。

不过,凌氏很了解他的脾气。若是他不赞成,早就沉了脸。此时还有耐心听她说下去,显然是也动了心思。

卢泓是原配嫡出,天资聪慧过人,年纪轻轻就有了秀才的功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卢安看似偏宠幼子卢潜,心中最重视的却是长子。

凌氏过门这么多年,一直竭力示好拉拢卢泓。只是效果并不显著。卢泓待卢潜还算亲厚,对她这个继母却不冷不热。若是能促成这门亲事,卢泓娶了自家侄女,日后对她自然会多几分亲近。

凌静姝成了儿媳,也会和她这个婆婆兼姑母一条心。

凌氏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说了下去:“此事妾身并未和阿泓提及,只是暗自琢磨着。此次母亲寿辰,老爷也会在凌家住些时日,不妨多多留意姝姐儿。若是觉得这门亲事可行,妾身再和母亲提一提。”

卢安略一沉吟,缓缓说道:“阿泓是我们卢家的长房嫡子,将来这家主的位置肯定要他来做。他的妻子,日后也会是我们卢家的宗妇,一定要挑一个性情端庄温柔贤良的妻子。姝姐儿确实生的好颜色,不过,性情如何却不清楚。暂且不必急着定下亲事。这些日子,你私底下多留心姝姐儿。”

顿了顿又道:“若是有机会,我自会亲自看一看她的人品学问。”

这么说,也就是初步首肯了这门亲事。

凌氏精神一振,忙笑着应下了。

......

凌氏细心地伺候着卢安梳洗睡下。

卢安一路奔波劳累,本该早点休息,今日不知怎么地,却格外有兴致。折腾凌氏两回才消了心火。

凌氏全身酸软慵懒,异常满足地依偎在卢安的身侧。

这样的亲密,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自从卢安纳了那个腰肢纤细格外妩媚的柳姨娘进府之后,柳姨娘就成了卢安的新宠。这一年来,卢安有大半日子都歇在柳姨娘的屋子里。正屋来的极少,偶尔过来,也是为了看儿子,却不在她的屋子里留宿。

她这个失了宠的正房太太,虽然还在执掌内宅,威信却大不如前。

她心中憋了一肚子苦水,在凌老太太面前只露了两三分而已。

没想到,此次回娘家,竟遇到了这样的契机。她一定要把握这个好机会,尽力促成这门亲事。

女子才德兼备算的了什么,生了一张倾城绝色的脸才是最重要的。

卢泓不是已经被凌静姝迷的神魂颠倒了么?

浮想联翩的凌氏,不知道枕畔闭着眼睛的丈夫,也在想着同一个人。

......

第十八章 结交

“阿姝,你长的真美。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动了心......”

一张模糊的男人脸孔越靠越近,眼中闪着热切的欲~望和扭曲的快意,毫不怜惜地将无助的她压在身下:“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人了......”

不!快滚开!

你再贪花好色,也不该强占自己的儿媳。你这么做,和禽兽有何异!

卢泓回来了,你这个父亲还有什么脸面见他?

“你还在想着阿泓?你别再痴心妄想了。他已经住进了公主府,和公主双宿双栖。燕王一登基,他就是天子嫡亲的姐夫,攀龙附凤,贵不可言。他早就忘了你了......”

不!不会的。

他曾立过誓,和她共结连理白头偕老,今生今世永不相负!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会扔下她们母子的......

黑暗中,她无助又绝望的挣扎哭喊。

可是,没有人来救她。

压着她的男人为所欲为,带给她无尽的屈辱和痛苦......

凌静姝霍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心跳如擂鼓,手心满是滑腻的冷汗。急剧地喘息了几口,起伏不定的胸膛才缓缓平息。

脸上有些凉意。不知何时,她已是满脸泪痕。

重生之后,她一直在告诉自己,前世的一切都成了过去。她逼着自己压下所有的恨意,平静地面对心如毒蝎的凌氏,一心痴念却最终害了她的卢潜,还有无情无义抛弃妻儿的卢泓......

直到卢安出现,前世真正的噩梦来到眼前。她才知道,她根本无法忘记耻辱的过去。

“小姐,你怎么忽然醒了?”睡在地上的白玉被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揉了揉眼睛起身,撩起纱帐探头问道:“是做噩梦了吗?”

凌静姝定定神,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声音还算平静:“嗯,做了个噩梦,被惊醒了。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待会儿就会好了。”

白玉略一犹豫,才低声说道:“小姐若是不介意,奴婢陪小姐一起睡吧!”有人陪着,后半夜也能睡的安稳点。

凌静姝嗯了一声。

白玉很快地爬上床榻,睡到凌静姝的身侧。

有了白玉温暖的体温相伴,全身冰冷的寒意悄然散去。凌静姝往白玉身边靠了靠,闭上眼。

白玉一直闭着眼睛假寐,待听到凌静姝轻微又平缓的呼吸后,确定凌静姝已经入睡,才暗暗松口气,睁开眼,凌静姝的睡颜映入眼帘。

小姐在睡梦中也不太安稳,眉头微微蹙着。

从小姐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有些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这个贴身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