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杜方柠的行事为人,加上她们城南姓极需金帛的情形,以及东宫对漠北财源的依赖,韩锷倒是有一点相信,可他从未听方柠说过这事。他唇角苦苦一 笑,当然,如果是方柠做的,她当然不会对自己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她一直就是这么对付自己的。可这几个月以来,杜方柠一直没有这个时间吧?她的日程已经很 满,哪有机会出去劫掠大漠王?他与她倒曾数次派手下围剿大漠王属下,以打击他们对十五城商旅的搔扰是真的。他们以龙禁卫与连城骑已捣平了多少大漠王的巢 穴?最少有七八个吧?这一点上,他与杜方柠的道义取向还是相同的。他知道杜方柠要借此打击东宫中另一派人马的实力,抢夺过这个财源。

他心中正涉暇思,那边莫失与莫忘是何等样人?已看准时机。他们互望一眼,已经发动。就在他们将发未发的一刻,却见韩锷一抬头,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的尸体,剑横在左膝之上,右肩与右肋下都已受伤,他要使剑,只有以左手了。

他这一抬头,时机却卡在莫失与莫忘将发未发之际。莫失与莫忘心中齐齐一惊,觉得他适才的失神似乎只是一个陷井。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莫失出刀,他一刀划地而起,就带起了一道黄沙。那劲力似已集在那黄沙之上,那黄沙宛如刀锋延展而出的光芒,直向韩锷劈去。

韩锷纵声一啸,长庚击出,那空中有如凝束状的黄沙在他剑气一劈之下,已纷纷坠落。然后空中响起一声尖啸——莫忘那闻名大漠的‘洞空刃’已破空而 至!韩锷右半身有伤,行动不便,莫失与莫忘欺他的就是这一点。韩锷却只盘膝而坐,并不移动。可他手里的一支长剑以静制动,纵横夭矫,护住自己身侧。莫失面 色一惊,恨声道:“嘿嘿,你倒是博学杂收,公冶一派的‘长踞剑法’你居然也会用。”

——蜀中公冶常不良于行,独创‘长踞剑法’,以跪踞之姿应敌,坐战天下,于剑法中别开一脉,罕世少有。只听韩锷静静道:“公冶前辈是家师好友, 在下幼时曾蒙其不弃愚陋,悉心指点过。”他口里说得平和,手里的剑势却越振越强。莫忘与他交过手,却只觉短短几月间,他的剑法似乎又大有进境——原来韩锷 的剑法本气脉高扬卓厉,一发无回,可这时斗来,却只觉他手下更多了分沉稳冷肃。那是一份超常的镇定,也是一分为谋大势刻意隐忍的执着,似乎已视生死如无 物,隐隐间又透出他这些日子以来指挥过千军万马凝练而成的气度。

莫失与莫忘一刀一刃夹击而至,他两人想来联手惯了,又是在韩锷重伤之后,本以如此等强攻,韩锷必支撑不了多少时候。没想韩锷左手单手运剑,虽然身陷险局,却一直不倒。莫失忽似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你练过《宠辱经》?”

韩锷脸上哂然一笑:《宠辱经》?没错,他是练过《宠辱经》。可以前,年少飞扬的性子与这门功夫不合,一直未有所成。没想这年余来他数次遇挫之后, 出塞领兵,军务之余,倒慢慢能通习这经中之术了。——《宠辱经》本是太乙真人故交好友的一份秘笈,好友去后,就一直交由他保管。太乙真人所修习的心法与之 不合——他本是道家的‘两忘’心法,要的是宠辱皆忘。因为韩锷不是习道的料,所以把那《宠辱经》传与他。

“宠辱不惊,静若止水;宠辱皆惊,动如脱兔”,那《宠辱经》曾号称是剑法一道中的极境。韩锷的身子忽然翩飞而起,一击如电。他与莫失莫忘在空中一会,电光石火一溅,他已又重新长身踞坐于荒沙之上。

莫失与莫忘情知,今日要收拾起他来,只怕要大费工夫了。习练过《宠辱经》的人最耐久斗。刚才他那一势分明就是“宠辱皆惊,动如脱兔”的要旨。就在这时,远远的天边似有尘沙蓬起,忽有一个汉子骑马飞奔而来,那人在马上高叫道:“莫老爷子,莫老爷子,漠上玫攻到了!”

莫失与莫忘脸色齐齐一变——她这时怎么会来了?只听那汉子道:“她们刚奔袭了我们在白狼窟的人马,兄弟们有些顶不住了,你们要再不回去,他们只怕就要灭了白狼窟了!”

莫失与莫忘忽狞笑一声,对韩锷连下杀手,数招之后,却也知一时收拾不下他。眼见天边那片尘烟越卷越盛,似是漠上玫已分兵而至。莫失一住手,长叹一声,恨声道:“姓韩的,你相好的来了,今天你算逃过一命。但,咱们是生死之约,我们会缠到你不死不休的!”

韩锷放马奔出数里开外后,才下马在沙堆中埋葬了那兵士的尸体。他静静地坐在坟前——其实,他力乏之下,坑挖得很浅,也没垒土,满地都是黄沙,就是想垒也垒不起,所以面前并没有什么坟,四周也全无标识,日后要找,只怕也找不到这坟地了。他心头一叹,又一个远葬异域的弟兄。

他肩头的血流下,渗入沙中,鲜红得刺目,这黄沙百战的岁月啊…坐了有一刻,他才动手自己止血裹伤。一个人料理伤势很不便,好一会儿,他才把伤口裹扎停当。刚才莫失与莫忘一走,他也就马上上马疾行——因为,他不想见到方柠,照莫失莫忘所说,那个‘漠上玫’,也即是方柠。

荒沙野战,心中温柔绮念全散。他裹好伤后才穿起自己的袍子。这接下来几天,他都必须要好好养伤了。他知道,大漠王所说的一定不假,这场荒沙中的伏击还只是开始,他们与自己的约会,是不死不散的。

——这天,韩锷骑马向前行了又有一刻,他在盘算着怎么在伤势小愈之前尽量避开与莫失和莫忘的见面。心里却忽地一惊,方柠如果真是‘漠上玫’,她躲得开莫失与莫忘的联手一击吗?接着他唇角无声地笑了,他情知方柠迎敌筹算远较自己周密,她该无事吧。

天已近黄昏,他抬首西方,脸上的神色忽然惊:只见昏黄黄的西方光景中,在半空里忽然浮起了一条河。那条河的河水漾漾的,清且涟兮,河边也有沙,那 沙却是温软与湿润的,远非这大漠荒沙的空寂枯冷。那河的河流却在空中因为光的折射时时抖动。河上,有一对白鸟翩然飞过,飞得那么矢矫自如,无拘无束。

韩锷怔怔地望着,他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可那蜃景美得让人如此怅望留连。接着,他才看清楚了那一匹马。那马立在那河流前与黄沙外,象在实景与虚景 的交界处。韩锷揉了揉眼,一时也不知那匹马儿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了,连它座下的斑骓似乎都愣了。韩锷缓缓驱马向前。却见那匹马上坐着一个女子,她正自望着 那蜃景中的河,侧面的颊颏有一种弧型的圆润与温柔。韩锷放马走到她的马边,失血之后,他神志觉得有一点点模糊,都有一种想伸手摸摸看到底是不是又一个蜃景 的欲望。

那女子忽低低地道:“把别人给欺负了,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她回过脸——方柠,这是真真实实的方柠。只见她眼里有一丝怒色也有一丝温柔,有一丝羞惭也有一丝烦燥。韩锷本想一个人独走青草湖的,这时猛见了她,听到她说话,似才从梦里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一抖马缰,那斑骓一激灵,在他双腿无意识的一夹之下,已纵蹄跑了开。身后方柠怒道:“你跑什么跑?我找你找了三天了,容易吗!胆小鬼,不是欺负了别人就可以这么想跑就跑的!”说着,她已放马追了来。

第八章 风雨时时龙一吟

韩锷在前面逃,杜方柠在后面追。韩锷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逃些个什么,而杜方柠,却知道她自己到底在追些个什么吗?

韩锷负伤之后,体力倒底有些不支,空中,猛见杜方柠腾身而起,一条青索一展,已在空中打了个结,一抖就系住前面飞奔的斑骓的马尾。斑骓痛嘶一声,步子陡地顿了一下。杜方柠已借力而扑,松开手里青索,人已一扑扑到韩锷马背上,双手一抱,已把韩锷从马背上扑落下来。

两人实打实地摔到了地上。杜方柠并不停手,而是在韩锷身上撕打。韩锷还从没这般被人压在身下过。他用手拨着杜方柠纠打向他的手。两个人近身肉搏, 在沙子地上翻翻滚滚,顺着个斜坡直向坡下滚去。滚到坡下时,两人已粘了一头一脸的沙子。杜方柠却一抛娴静风范,疯了似地直要制住韩锷。韩锷一来是不忍还 手,二来也是伤后体倦。但却也不甘就范,直折腾了好一时,杜方柠一声大叫,却把韩锷压在了身下。

韩锷仰头向上,怔怔地望着她,一双眼睛漆黑乌亮,双手伤后力乏,已被她捉得压在沙地之上。只见杜方柠的眼里半是气恼半是古怪,直直地望着他,恨 不得吞了他似的。接着,忽然一吻吻下,强攻似的吻向了韩锷的嘴上。韩锷侧了下脸,却被她强扭住,硬吻在了唇上。杜方柠还不只是吻,牙齿逮住韩锷的唇就轻轻 一咬,韩锷的唇一肿之下就现出了牙印,一点咸腥的血就流了出来。韩锷只觉身体中血一烧,一股没头没脑的温柔就这么盖了下来。耳边只听杜方柠气恼道:“你这 算什么?欺负完人就走?我是女子,就可以给你随便欺负的吗?我也要欺负欺负你!”

她口里轻喃地说着,嘴却已强硬地向韩锷口中袭来。韩锷还不习惯这种被动,本能地抗拒着。可他的牙齿虽闭得紧,方柠一恼之下,忽地在他坚挺的鼻子上咬了一口。韩锷一痛之下,松口一叫,杜方柠的唇已移了下来,舌头就这么闯入了他的口中。

接着,是说也说不清的唇齿的碰撞,舌底的纠缠…韩锷由着她的舌头在自己口中搅和着,脑中渐渐一片空白:他爱方柠,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爱,但现在 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缘于本性地可以一脱束缚地直白地侵扰与纠缠。这是一个他永远也料不定摸不清的女子。方柠的爱是主动的,就象她主动地吻着韩锷。

方柠与韩锷的喘息越来越重,只听杜方柠道:“那天晚上我蒙了,所以才会被你欺负。你是男人,就可以仗着我的无知那么欺负我吗?”她没命地在韩锷 的唇齿间进攻着,似乎要彻底攻入与侵占这个男人所有的生命。——他是她的,他必须是她的!韩锷只觉得心里的一团火已被她点燃,方柠的身子是热的,滚烫。她 已放开他的双手,两只手捧住韩锷的头,把他的头发揉得稀烂。韩锷的双手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只觉一股热劲腾了起来,他一翻身,把杜方柠压在了自己身下,张口 吻下去,口里含混道:“不是你那样,是这样的。”

方柠闭上眼,似乎享受着他一个男子的粗重气息的吻,享受这一次被压倒的温柔。可只一瞬,她却忽然抱住他腰一翻,重又把他压在自己身底下,强吻着他说:“谁说一定要依你!我说是这样的!”

两个人纠纠缠缠,翻翻滚滚,轮流抢着主动的权利。韩锷是男人,光讲体力,还是他的劲大些。可有时把方柠压在身下,她会不轻不重地狠咬他一口,在他 一痛之下又扳回一城来。他们已翻滚得离那两匹马儿好远,两匹马儿怔怔地在远处把他们淡漠地看着,似也在嘲笑着这对青年男女的痴缠。终于韩锷一狠心,不理会 方柠咬着自己的唇,也不吭声,强压下去道:“就是这样的!”

说着,他狠狠地把舌头侵入她口内,封闭得她直欲窒息。人世间的一切气息都隔断了,让她只感到他的口与舌,他肺里的呼吸与那一点血味的腥气。他肺 比方柠要壮实很多,一口气也长,杜方柠开始还挣扎着,后来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开始回应着他的吻,双手却把他的脖颈越缠越紧。整个世界似乎都已被他们排除在 身外,而整个宇宙似乎正在他们心中爆开。杜方柠不再抗拒了,也不再管谁主动谁被动了,她敞开了她所有的情怀。

这一吻有如窒息,杜方柠似乎在依着他口里吐出的空气而活着,只因为他而活着。良久良久,她忽然想一挺挣开,重新找回她一个女子的主动。可韩锷的 腰下某处忽一挺地硬了,顶得她忽没了一丝的力气。她的脸上一片潮红,韩锷却松口从杜方柠脸上离开。两人的脸上湿湿的,难道这荒沙中也有水?抑或只是两人的 口水?但无论是什么,那都是湿润的。

那湿意无由而发。这样一种湿润,又是为了什么?——杜方柠闭着眼,半晌不动。睁眼看了一眼韩锷后,又窒息了似的闭上眼,有一种被彻底融合又彻底 被打败了之后的安然。管它呢,这一生,总要输一次吧?也不过只是输给了这个男人。他的力气原就大些。杜方柠生平头一次把自己心态放得低了些,却觉得原来这 ‘低’也有一份快乐与平安。只听她口里轻声道:“好吧,让你一次好了,就是这样的好了。”

韩锷的眼里忽有东西湿湿的。他轻轻地揉吻着方柠的眼,杜方柠的眼睫眨了下,双手紧紧地环住韩锷的颈,口里第一次低声说起自己平生的宿愿:“锷,我不会让你抛开我,我要跟你永不分开。”

永不?——这世上一天里到底有多少人会提到永不?但其实又管什么以后呢,只要说时是贴心贴肺,死心塌地的,那一瞬,其实也就是永不了。

韩锷低声道:“永不分开…”

杜方柠的手无意间碰到了韩锷的肩头,韩锷痛得一闪。杜方柠一惊:“你受伤了?”韩锷默然点头。杜方柠已坐起身,一伸手,利落地就剥开了韩锷的上 衣,让他一身晒得古铜色的肌体在沙漠中袒呈开来。她看着韩锷自己裹扎的伤口,眉头一皱:“这裹得算是什么!”说着,三下两下,就拆除了韩锷身上的绷带。那 绷带下的血已干结,韩锷身子轻轻的有些颤。杜方柠知道他痛,可手下不软,只是眉尖随着每一下撕扯都轻轻地跳着。她把绷带撕开后,看了一眼伤口,口里忿然 道:“洞空刃——大漠王?”

韩锷一回脸,只见一点煞气从她脸上腾开,那煞气一闪即隐,韩锷知道:这下,自己的这个方柠是打心眼里恨上那大漠王了。她的恨不会如普通女子般的 娇弱,她杜方柠的恨是会拨刀溅血的!只听杜方柠道:“别动,有些地方怕会长腐肉,我给你挑开。”说着,她牙一咬,掏出一把短匕来,定定地看着韩锷的伤口, 几下挑落后,那已微结合的痂与肉就在她匕下翻出新鲜来。杜方柠的手没抖,可眼里全是痛,她身子一腾,已跃到自己马边,掏出一革囊酒,重跃回韩锷身边,拨开 口就一倒。

韩锷身子被刺激得一激灵,却听杜方柠道:“忍着点,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烧了。”说着,她极快的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一只手拧开盖,一撒就撒 在韩锷肩头上。然后双指连点,止他血脉,又把从马身上掏出的一束白绢细密而紧地缠在韩锷肩上。她一甩脸,把脸上那多出的一滴水滴甩开,口里怒道:“好你个 ——大、漠、王!”

她的身子轻颤,手里却已把韩锷的肩头裹扎好。韩锷怕她气坏了身子——他知方柠是极爱生气的,而且,她的怒一向是极认真的,伸出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要岔开她的怒气道:“你怎么料定我是向哪个方向走的?”

杜方柠看了他一眼,眉间一笑,人已静了下来。“那天我们在房顶提及羌戎可能内乱时,其实我就知道了你的打算。”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相知是什么?相知也就是这样吧?杜方柠忽让他万难防备地打了他脸上一巴掌,怒道:“你当我是什么?——我知道你不耐那些尘世冗 杂,利益争斗,也不想为虎作伥,更无意于什么三州防御使的头衔,想凭一剑之利,刺杀那羌戎王于青草湖。因为只有他才可以平定羌戎内乱。你审时度世,想只要 他一死塞上危局立解,我会不明白你的打算?”

“——但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寂寞深闺极需要安慰的少妇?给我一晚的华灿就让我可以安心的终生回忆?你欺负了人就想这么走开?…把自己装成一 个男人一个大侠?你别把我杜方柠当做只会躺在床上想男人的女人!嘿嘿,那青草湖之行,虽千险万险,但你即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别以为你一支长庚有什么不 得了了不起,我索女方柠的名头可还未见得弱过你去!那青草湖,要去的话,就你我同去。要是不去,大家别去!你别想就这么把我甩开。”她一翻怒气发作完毕, 见到韩锷呆呆的样子,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知是爱是怜,是敬是慕。刚才那下打他打得有些重了,只见韩锷左半边脸上还都是指印,她脸上攸忽间又不由转色一笑, 抱膝坐在了韩锷身边。韩锷也总弄不清她的脸色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只听她口里低声唱道:“莫笑男装易女妆,独眠人起合欢床。红颜岂甘薄命误?青山谁披苎罗 裳。呢语鬓边唇飞度,鸣镝战罢指生凉。我自含娇君怀刃,旖旎江湖岁月长…”

韩锷只觉得唱着歌的她当真是娇婉英飒,纵世间有千千万万女子,加在一起,在他心中,也断及不上她的一颦一笑。他把脸儿向她颊边凑去,启齿轻轻噙咬住她散乱的鬓发…呢语鬓边唇飞度…

险恶生平,绮笑歌底,所谓幸福,也就是这样了吧?也无过这样了…

一路上,杜方柠仔细地跟韩锷讲起他走后她是如何料理的十五城中事物的。——其实韩锷走前把自己手里的一大摊事已交代清楚:连城骑有高勇操持,只要 羌戎暂时不来相犯,料也没什么大碍;十五城中的事,他已上报朝廷,请升库赞为宣抚副使,任命不日即下,以库赞之能,料来也可以担当;他还专门曾留信给朴厄 绯——无论他对她观感如何,也知她算得上一个机智多谋的奇女子,且彼此利益相合,托她照应一些十五城间的来往与高勇与库赞照应不到之处;走以前,他还专门 合古超卓长谈了一晚,交待了塞上时局。古超卓虽人在仆射堂与东宫的博弈之局中,但还是个有担当的人物,两人也相互颇为推许。杜方柠笑道:“我虽已料到你有 这一走,但真的有好多杂事要办,一时都处理不过来。好在,我前些日子已传书叫人前来相帮,不到半个月,人只怕也就到了。我细细地写了封长信留下。居延与伊 吾之事,咱们倒也不必太挂怀了。”

然后她抬起头:“只是,十五城目下虽得暂安,却只不过是刀尖上的平静。只要羌戎王平息内乱,他的势力只怕较先前犹盛。那时,不只十五城,只怕就是王横海将军那一边,都不免危如累卵。”

韩锷静静道:“据传乌毕汗英姿天纵。有他在一日,羌戎之势必盛,而我边塞必难得平静。”杜方柠道:“所以你要刺杀?”韩锷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知道青草湖边该聚的有多少羌戎人马?”

杜方柠微微一笑:“最少有一、二十万吧?”韩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杜方柠已曼声道:“不过,别劝我别去。”她口角含着笑,当真有一种‘视死忽如 归’的情味。只听她低声道:“也许,死,才是你我最终可以获得的一个最好的了局。”韩锷虽心肠冷硬,本抱着九死之心,这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酸。却听杜方柠 笑道:“锷,你其实还是脱不了孩子脾气,总以为这世上总有些不得不做的‘大事’。但好象,男人们都是这样了。我就陪你一起完成这件你的心愿吧。不管怎么 说,这件事,好象终于可以说是跟我们的东宫一党与城南姓并无相关,东宫太子求的只是边塞暂得平静,他们上上下下可以争续争夺,苟且偷安。以前那些事,无论 表面上说起来我是怎么帮你,只怕你心里也怀疑我是有私心的。”

她仰起头:“但这剑斩天狼的一事,就算我唯一一次,为你一人而做的吧。”韩锷心中感动,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语,心里都情知这一去当真九死一生。身边暮色苍凉,太阳落尽了,却有一点温柔久久不散。

他二人因韩锷的伤,情知大漠王可能还在追袭,所以一路上并不急赶,反兜兜转转,尽在沙漠中兜着圈子。旷野荒凉,好在两人都是江湖儿女,夜寒霜重都 还无碍。而每到深宵,星斗撒天时,这荒凉沙漠里缠绵而起的温柔却让人格外感怀。杜方柠每于韩锷轻轻嘶吼间、在他努力耸动中的身形下,升起一颊一脸的轻红, 那红就有如大漠荒花,荒凉而华灿。映刻在韩锷心里,却成为他这一生最不羁的野艳。

而这荒凉的大漠里,生死危逼间,即将图谋的大事与从前所有操持的生路的空隙,突然就空出了这大一段空白,他们两人好象终于被还原成了两个最平常 的男女——无所系挂,无所担负,而只有相伴,只有那倾心一欢。身体真是一样美好的事物,尢其在那粗砺的沙子做为底衬时。在两人的手底,他们光滑着彼此的光 滑,温热着彼此的温热。平坦坦的黄沙,一望无垠,起伏两缓。但只要有人,只要年轻,就可以突兀起你的欲念,凹陷就我的容纳,填充着所有的空虚,塞满彼此的 茫然。

静静的夜,四野无声,只有喘息,在万古洪荒里一声声地在耳畔响来。嘶吼的、平缓的、呻吟的、欢快的…那是这天地寂寞、沙野无情中迸发绵延出来 的情感。因为尔汝,彼此两证,所以存在。爱终于不再是那个被他们终于可抛于身后的人世里、需要无数次小心翼翼的探询才敢一证其幽隐的存在。不需要无数次在 礼法、尊严、言语…种种或明或暗的迷宫中碰得彼此伤痂如甲。它已经是一个存在。在这荒凉的大漠里,它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已是一个不须复证的 存在。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完全踏实的,那天早起,韩锷与杜方柠就发现大漠王方面有异动——他们感受到了追袭。韩锷不愿轻开杀戒,身上也有伤,所以此后 几天他们随时都在躲避着大漠王属下的追袭。这巴丹吉林沙漠本就是莫失与莫忘的势力所罩。此时,这里更似被他们围成了一个铁桶。韩锷用一截枯枝在沙地上指点 着,沉吟有倾:“到处象都有大漠王的部旅。他们怎么突然疯了?凭什么认为可以吃定我们!以二搏二之局,他们本并没有多大胜算。”

杜方柠却微微一笑:“据我猜测,他们可能已经联系上了咯丹三杀。——那羌戎王派人来刺杀你,没想你打的也是同样的主意。这两边的刺客却先要碰面了。大漠王与羌戎人一向交好,不可能不知咯丹三杀已至。咱们与他们这一碰,却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场好战?”

她脸上笑着,喉底的声音却紧紧的——以二搏二,他二人对上大漠王,也许有五成胜算。大漠王莫失与莫忘熟悉大漠形势,加上手下那精于沙漠奇袭的人马,已足够他们麻烦。如果加上“咯丹三杀”…

韩锷静了静,只听他道:“这碰面迟早要来的,早来比晚来好。我如不解决掉这三个人,刺杀乌毕汗只怕也更多一道阻碍。”

杜方柠道:“可是…‘第一剑’徐怀青当年就是折在他们手下。‘第一剑’与‘无双士’当年齐名海内。你与利与君相斗,也并不到六成胜算。”

她想起当日长安城外旧校场中韩锷为她而出,剑斗利与君的事,唇角边不由多了一分柔情。韩锷默然了会儿:“我少年时最敬慕的人就是徐怀青。自从知道他折翼塞外后,那时的梦想就是帮他报仇。没想,今天却终于和他们遇上了。你别担心,我今日的韩锷已非当初的韩锷了。”

见杜方柠疑惑的望着自己,韩锷微微一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三个字:“宠、辱、经。”杜方柠一愣,她记得当初韩锷曾对她说过,他师傅太乙真人曾 对他说:如果他有一日能修习成《宠辱经》上所载,就会在剑道上有一层突破之境。不过,他想修成想来也难。——怎么,这一年余来,韩锷操心军旅之余,还苦修 那《宠辱经》有成吗?

韩锷没多解释,只对她说了句:“《宠辱经》不是剑术,而是心法。师傅当年是担心我过刚易折,大概难以料定我是不是活得到修成‘宠辱惊’的时候。没想,我还是活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这近二年来,他所经之宠辱可谓多矣。宠辱经,宠辱经——其实那是宠辱“惊”呀。以宠辱不惊,静若止水以定心境;以宠辱皆惊,翩然而动 而成其灵敏。他低头苦思,面对大漠王与咯丹三杀五位高手的联手出动,他也不能不提起十二分的戒备。杜方柠见他垂头不语,知他在考虑着什么,也不打扰。有好 一会儿,他们上马行路时,韩锷依旧默默的。可突然,杜方柠听他叫道:“方柠,关山碍!”

杜方柠听他叫出的却是自己青索的招术,心中怔了怔,手下却不慢,伸手一抖,那根青索已腾空而起,自腰间一展。只见空中一根青青如许的索儿已弯弯 转转,横成阻碍。韩锷却长叫而起,在空中拨剑一击。他人腾在方柠马后,一剑却在她青索的“关山碍”阻隔之势下发出。长庚剑划出苍白一线,他这一招,却是 “太乙剑法”中的“天青一线”。

关山成碍,天青一线——那苍白的光华一闪而隐。杜方柠已会其意,青索再抖,又是一招“关山碍”,韩锷这时却换了个角度,再次施出他的“天青一 线”。他两人练至兴起,反反复复,一连施用了小半个更次,虽只一招,却也练得彼此额头微微出汗。杜方柠欣喜地望着他:“锷,真有你的。”

韩锷道:“你我两人联手对敌时多矣,但从来各自向前,还暗里争胜,从未试过真的联手出击。其实,以你青索,配我长剑,如能契合,却好象能生发出 诸多妙用。”杜方柠细体刚才那一式的刚健婀娜,攻守两备,微微点头。她虽为女子,但武学修为极高,几不逊于任何当世好手,且见识更佳。只听她道:“也许, 你我气息运用还有未调合到最佳处。迭番出手,未能完全动静相合,疲振互补。”

说着,她轻轻念了几句自己的调息内决。韩锷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闭目苦思,半晌才睁眼道:“啊,也许该这样。”他长吸一口气,数着杜方柠的调息之 声,相合处才脱手一击。杜方柠看着他的身眼步法,虽然以前都已熟悉,但那只是旁观,这时却要把两人的柔韧坚忍、强悍细微契合到一处。她忽一回身,将唇轻轻 印在韩锷口上,低声道:“数我内息。”韩锷所练内功本缘于道家先天胎息之术。杜方柠的内息却阴柔许多,颇近邪门杂道。韩锷知道她是要自己以先天之气查解她 体内的内息运行。本来习于技击之术的人,断不肯让任何一个人如此了解体查自己的根骨脉息的——此城一失,必为人所控——大家谁都不可能内息运行全无疏漏之 所,这么以弱点示人,却是要生死相许之人才能做到了。

韩锷凝神静虑:舌为心之苗,他的一口内息绵绵长长,只觉得方柠齿颊生香,他把自己的内息探入她四肢百骸潜心体会。这一道工夫做来却长,好半晌, 韩锷低声道:“你左胁下穴位中有当年练功时所受的伤。”杜方柠点点头,韩锷心中一苦,大家只知道杜方柠天姿娇纵,却有几人会想到她苦修技击之术所受的苦 楚?杜方柠却也以内息侵入韩锷百脉之中细细体会,只觉彼此骨脉之中,伤损淤滞之处俱都不少。这么做大耗精神,好一会儿,两人神形俱疲,韩锷才轻轻从杜方柠 口中抽出舌来,低叹道:“我以前以为道家合藉双修之术未免虚妄,没想,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