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声压抑着咬牙切齿:“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夏晰闭目。

“我是在为你担心。”隔了许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说。

她嘴角扬起,却不是陆冕所熟悉的那个弧度,他听见她笑了声:“要是陆影帝被曝光与我这样的十八线小演员私底下单独见面,会引起轩然大波吧。”

门分左右两扇,在说完所有的话之后,夏晰从另一边开门走了。

陆冕看着那个背影,一度有种胸闷气短的感觉,那是来自生理上的,真实的痛楚。

一点一点,凌迟着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撕裂。

-

“滴滴滴——”电子体温计测量完毕的提示音响起,蒋东霆将它拿过去,看了眼数字。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眼帘低垂,额头贴着一片退烧贴,那个数字被递到眼前来:“烧得挺厉害,去医院么?”

陆冕摇摇头,蒋东霆也就没管他,在另一侧的手扶椅上坐下,将嘴里叼着的烟拿到烟灰缸处,掸了掸。

白雾缕缕飘散开来,几经辗转飘浮,腾升上空,于天花板上缭绕缠绵。

一支烟燃尽的时间不过分秒,蒋东霆掐灭烟头时正要离开,忽听沙发上传来一句闷声。

“我是嫉妒南霆。”

那让蒋东霆回过头来,稍有不可思议地再看看那个男人。

万籁俱寂的时刻,这句低哑的话音从他口中吐露,显得分外寂寥。

陆冕保持着仰面躺倒的姿势,眼波不会流转,定格成一潭深水。

他说:“嫉妒他从一出生开始,什么都有了。”

蒋东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坐回去,把口袋中的烟盒拿出来,又燃起一根。

烟圈一只一只地从唇间飘出,眼前的画面有种似梦的美感,蒋东霆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并不是很想听这些。

陆冕的嗓音低低哑哑,不甚清醒,这样的脆弱不应该在他身上显现的。

是高烧让那些负面情绪趁虚而入。

陆冕吸着鼻子,说:“我也想要他那样的生活。”

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走一步,都怕行差踏错。”

“人活一辈子,怎么可能永远不出错呢?”他时而又自嘲自省了起来,拧起的眉结里充斥了怀疑,挣扎不已。

蒋东霆不动声色地持续抽烟。

陆冕也面如死灰地持续叨叨。

“我希望跟夏晰一起过成人礼的那个人是我。”

“希望那个为她退掉婚约的人是我。”

“希望那个挪用了公司资金的人……”

“啊啊,”听到这一句,蒋东霆发出拒绝的声音,伸手按在陆冕的额头上,“这个就算了。”

越说越离谱。

陆冕缄了口,重回了寂静,只剩下胸口低低的起伏。

蒋东霆把那张退烧贴撕了下来,手指触着上面的温度,总疑心没什么作用,叼起烟重新拆开了一片新的,并不是很温柔地帮他贴上。

然后,才感叹着道:“那小子真能胡来,打他一顿,太便宜了。”

蒋东霆说着又将烟头掐灭,脸上出现一抹少见的忧愁。

“你也是沉不住气,打他干什么?”事发之后,他不曾觉得陆冕有什么不对,这会儿反倒埋怨起来,“还打得那么惨,老爷子一心疼就不跟他计较了。”

陆冕闻言虚弱地笑:“爸爸好偏心啊。”他的肩被蒋东霆拍了拍,以示安慰。

无论捅出多大的篓子,蒋南霆总是可以全身而退,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那个人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是属于陆冕的。

蒋东霆不再抽烟了,他靠回椅背上,手摸着下巴,想起很早以前的事情。

如果当初汤笛没有怀着陆冕另嫁,现在哪还有南霆什么事?更别说之后皓霆梵霆超霆……

父亲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荒唐,起码在东霆的生母未过世时,蒋家也曾有过平淡温馨的悠长年岁。

原配走后数年,蒋静儒依然保持着洁身自好,不沾风月,只一心将他的事业发展壮大。

汤笛的出现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蒋东霆依稀有印象,她笑起来时眉目璀璨,将四周一切衬托得黯淡无光,就像现在的陆冕。

那个女人对他很好,会温柔地叫他“Leo”,主动关心他在学校里参加的棒球队。

很完美,很容易亲近,让人重新燃起了对母亲的期盼。

只是后来世事难料。

到现在蒋东霆仍是一片茫然,想不通当中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一个本可以写好的故事直转急下,变成如今的这番光景。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蒋东霆问。

病中的陆冕倒还是那么坚定,目中有一丝狠决闪过:“该是我的,我全部都要拿回来。”

蒋东霆笑笑:“那小晰呢?”

说得人猝不及防一愣。

“放过南霆”、“他很单纯”……顷刻间,诸如此类的声音涌入脑海。

到处流窜,将心绪纷扰不休。

陆冕仰面直视天花板,双眸木然眨动,一时痴了。

半天他才说了一句:“她也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陆冕说。

他的眼神在绝望与不甘的边缘流连,声音轻了许多,喃喃地说给自己听。

“夏晰,最后一定是要和我在一起的。”

远在酒店房间里的夏晰,梦中陡然打了个喷嚏。

那边注定整夜无眠,这边却睡得极香,她略微一惊,转瞬便又迷糊着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夏晰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与贺君怡一起出发去剧组。

“有没有觉得今天路上格外堵?”保姆车走走停停,十分钟的路硬生生拉长半小时还未到,贺君怡哈欠连天地往窗外看。

沪城还是人多,剧组已安排在这么偏远的郊区,一到早通勤时间,该堵车照样堵车,不讲任何道理。

“睡一会儿吧。”夏晰发完关切,继而又低下头捧起她的剧本,用荧光笔在上面标注新的记号。

贺君怡便歪在了座椅上,继续打盹。

车夹在拥堵的车流中,渐渐向片场驶去,眼看着大门将近,司机却不觉降了速,不知该不该继续前行。

他“咦”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晰从剧本里抬起头,那边已围满了一圈记者,扛着摄像机和话筒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了?”贺君怡也在这时惊醒过来,将脑袋探出车窗外,愕然观望了几眼,才想起揣在兜里的手机。

消息列表早就一连串挤爆了屏幕,她诧异地点开逐条去看。

片刻就朝后转过了头,惊恐地面向夏晰。

“发生什么事了?” 始终沉浸剧本的女孩尚不明就里,就连发问也是带着轻松的好奇。

贺君怡则连话都说不利索:“曝……曝光……不是。”

她脑袋里卡了壳,一时半刻都没找着合适的词汇,憋红了脸才一口气吐出。

“程宸他自己公布恋情了!”

☆、春日小雨

话音刚落, 尚未给夏晰形成一个明确的概念, 保姆车已然被拥堵在那头的记者发现。

他们转眼就蜂拥而至, 将车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

“是夏晰的车吗?”

“夏晰在里面吗?”

镜头直接怼上来,话筒也戳向车窗玻璃, 即使贺君怡及时升起了窗, 也完全抵挡不了一张又一张扭曲放大的脸孔贴在外面。

他们争先恐后往里看, 手指扣动着玻璃, 还不时握成拳“咚咚”敲着。

“夏晰小姐, 请问你对程宸恋情曝光一事有什么看法?”

“夏晰小姐,请问你身为同组演员, 事先对此事知情吗?”

“夏晰小姐,是否要给两人送上祝福呢?”

“夏晰小姐,向我们的观众分享一下你目前的感受吧?”

车完全无法再向前开动, 在一手报道面前,那些娱记完全丧失了理智和底线, 只一个劲儿地要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别说夏晰,就连贺君怡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她瞠目结舌地缩在座位里, 各种手足无措。

场面僵持了足足约有十来分钟,最终以临时加派的保安过来强制疏散了人群, 才得以放车开进片场大门去。

即便是如此,仍有好几个胆子大的记者紧追在车后,强行闯入拍摄,引起了一片不小的骚乱。

等终于脱离了记者的视线范围, 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夏晰才得以暂时喘口气,把手机拿出来,了解具体的前因后果。

程宸的微博就在半小时前的今早刚更新不久。

他发了朵朵的照片,配文相当简洁明了:

“She is my girl。”

——She is my girl。

这句话现在也是微博热搜上排名首位的词条,后面紧跟一个红得发黑的“爆”字。

各大娱乐营销号已纷纷转发,评论呈现惊人的数据,但点进去连半条都看不到。

微博系统瘫痪了。

同时瘫痪的还有剧组,一整天都没能正常进行拍摄。

除了记者一直在骚扰,还有一些激进的粉丝也杀了过来,围在外面不肯走。

天快黑时,孙导的助理才不得不来宣布今日暂停拍摄,让大家解散。

离场又是费了好一番周折,贺君怡电话打个没停,好不容易冲出了记者的包围,又急忙吩咐司机改变目的地,她们必须要换酒店了。

这是夏晰第一次见识流量的可怕之处,她能从后视镜里看到穷追不舍的记者车,从车窗里伸出长长的镜头来。

贺君怡同样也是看得一阵发呆:“这些人真的不要命。”

程宸的电话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他把剧组主创人员的电话都打了一遍,挨个道歉:“对不起,没有事先沟通好,贸然做了决定,给大家带来麻烦了。”

“没关系。”夏晰握着手机,眼角余光瞥到贺君怡在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拍了拍她的膝盖,继而对电话轻声道,“你很勇敢,加油吧。”

“你还给他加油?”夏晰挂了电话,就听贺君怡一通唉声叹气,“现在被他一闹,连戏都拍不了了。”

夏晰没有接腔。

贺君怡一脸无奈地捧起手机继续刷微博:“咱们的电影也是今天发终极预告,结果出了这么个事,完全都没有人来关注的。”

《情歌而已》已定了档,正式进入全面宣传期,即将在国内各大院线上映。

官博在今早差不多与程宸同一时间发了条上映预告微博,结果还没来得买热门,微博就上演了一场巨大的吃瓜盛宴。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的?”贺君怡唠叨半天,始终没得到回应,发现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不免郁结,“这可是你的第一部女主角!”

她放下手机就要将人敲打一通,一抬头却愣了愣,“还笑。”

夏晰好像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正另捧着个手机,不知在看什么出神,嘴角也不觉微微上扬。

“你在笑什么?”贺君怡狐疑地问道。

“啊?”夏晰这时才回过了神,眨眨眼,想起来安慰一句,“君怡姐你别担心了,等这几天风头过去就好。”

她抬手抚了抚贺君怡的肩膀,便再度埋下了脑袋,凝神看手中的屏幕。

就在她朋友圈新一条分享的《情歌》预告片下,刚才有人为她点了一个赞。

夏晰敛住表情,在贺君怡身边不着痕迹地点开那个头像,悄悄发出去一条问候。

【下班了吗,秦医生?】

-

又下一场春雨后,宁市彻底放了晴,微风的和暖代替料峭,温柔地吹拂路人的面庞。

宁大医科教学楼的阶梯教室,一场学术讲座初初结束,听完课的学生陆陆续续从教室里出来,汇入熙来攘往的校园中。

夏晰将棒球帽拉低,迎面与这些医学生擦肩而过,她戴一张黑色口罩,身穿一件白白软软的面包短袄,从装束打扮看来,倒是与普通的宁大女生别无二致。

最后一个学生从身边走过去,她到了阶梯教室的后门前,往里探了探身,一个面容清隽的男人就在后排坐着,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对着她笑了。

“对不起,突然找你,有点冒失。”夏晰走过去,在秦医生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地摘了口罩,露出一张尖尖的小脸。

她原本打算去医院,以为他在门诊,路上发了信息才得知是在这里听讲座。

秦冶就是这点特别,爱听课的人可能在宁大不少见,但像他这样已完成规培进修,做到了主治医师,还时常回归校园的,就不太多。

“没关系,”秦冶的声线温润清雅,“我才是抱歉,还要你找到这里来。”

说话的时候,他垂头整理公文包里的随身物品,简简单单的几样文具,大多有使用多时的痕迹,却被处理得分外规整,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干净整洁。

夏晰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虽然他没有立刻问。

“我的电影快上映了,送你两张点映活动的门票。”她将东西递出,带着一丝非常微妙的忐忑。

“谢谢。”秦冶的眼尾含了笑,伸手去接时,却只抽去了其中一张,“一张就够了。”

“你准备一个人去?”夏晰略感讶异,“不用带上个朋友一起吗?”

普通朋友也好,女朋友也好……都不会让她觉得奇怪。

秦医生一时未答,将那张票捏在修长的指间,认真看了上面的字,再细心地与那些文具一起收起。

做完了这些,他才道:“我没有可以一起看电影的朋友。”

秦冶说这话的表情极其自然,并无意要表达伤感,他语调平和,仿佛生来享受这样的孤独。

“……嗯。”夏晰心有愣愣地把头点一下,听到他问自己:“今天不用拍戏吗?”

“本来是要拍的。”她目光本有些失焦,回答着问题,那焦点便找了回来,有了方向,“不过,同组的男演员忽然官宣了恋爱,闹得比较大,有点影响拍摄。”

“正好我电影上映需要宣传,导演就批了几天假,允许我先把拍戏的事放一放……”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弱,反思了一般地停顿,“喔,这些娱乐八卦你应该不感兴趣。”

其实就是一句“剧组放假”能概括的事,不用说那么复杂。

夏晰挠了挠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到这个人的面前,就容易犯自说自话的毛病,那也许是出自于病人对医生的天然信任吧。

“你可以说说看。”而对方清浅地笑了一声,说。

夏晰仰起脸来,他已收拾妥当,提着公文包站起,颀长的身姿带起翩翩的风度。

他说:“你送了我电影票,我请你喝杯咖啡,好吗?”

宁大校园里的道路两旁种满了梧桐,萌发出茂盛的新叶,树干略微潮湿,那是今早下过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