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捏着喝过一半的矿泉水瓶,目不转睛注视着陆嘉禾所在的方向。就在此刻,他却像有所感应般,抬眸朝她望过来。

贵宾席的票是陆嘉禾给的,可场内人太多,宋茵不确定他的眼睛是否在密密麻麻的脑袋中找到了自己,但宋茵能感觉陆嘉禾的唇角似乎挑起来笑了一下。

就像是往常低头看她时候一样,带着几分不羁与放肆,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受到抚慰一般,宋茵心里起初的几分紧张莫名消失了,明知道陆嘉禾看不见,可她还是徒劳地也向场内回了个微笑。

陆嘉禾心情大好,移回视线,终于专注下来。

“陆哥,先商量个事儿,您这次可别脱球衣了,上回那张黄牌,教练可都拿我们出气呢,他还指望着你这个宝贝疙瘩踢到冠军……”

“啰嗦。”陆嘉禾半掀起球衣,隐隐露出光裸精瘦的腰腹。

“你觉得我会脱了裸着跑一圈?跑给你看?”

“那倒是……”柯裕森晓得自己瞎操心了,嘿嘿一笑,转过头闭了嘴。

陆嘉禾浑身都是那公子哥的讲究劲,再热的三伏天,叫他脱了衣服在宿舍光着膀子凉快,他都不愿意,更别提在这万众瞩目的球场上,他的胸肌大概只有女朋友能看。

鸿运当头,崇文主场,又率先得到了开球的机会。

一开场,他们便直接向对手半场开大脚,进行高压逼抢。这也是崇文总教练的战略,冒险大跃进,短传并不容易进攻到对手腹地,长传更容易扰乱对方阵型。

要趁着燕京客场作战,还未适应环境和草皮,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逼得对方防守漏洞百出。

效果好不好暂且不说,这样密集且来势汹汹的进攻,的确更容易引发场边围观群众的激情。

“崇文!崇文!”

节奏整齐划一的呐喊响起在体育场上空,仅是听着便让人觉得鲜血沸腾,战意十足。

宋茵觉得嗓子眼有些痒,抓紧了座位边缘想要跟着一起喊,身侧走廊就在这时候来了个人。

“姑娘,打扰了,麻烦借过一下。”

四面八方就剩下宋茵左手边一个位子,这人应该是迟到了。

过道狭窄,宋茵干脆站起来让开,一偏头才看清来人,压低惊呼一声,“阿姨?”

迟到的女人是晋薇的妈妈,或者说,陆嘉禾的母亲。

她的黑长发挽起,五官精致静美,气质高雅,四十来岁的人脸上几乎不见皱纹,穿着崇文的白球服,混在学生当中毫无违和感。

“茵茵,你也来了。”易音落座,偏头与她说话,面上的笑容仿佛一缕清风,直达心底。

上一次在崇文的小楼见面时,易音和陆嘉禾母子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并不大好。但既然她们座位挨得这么近,那球票……也应该是陆嘉禾送的吧?宋茵猜想。

球场很吵,需要紧挨着才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易音的唇角一开一合与她讲着什么,宋茵耳朵微鸣,干脆侧过身俯下头去听。

易音是因为二环大堵车才迟到了,边看比赛的时候,她便边向宋茵旁敲侧击些关于陆嘉禾的事情,宋茵知道的,便一一答了她。

她其实隐约能猜到,陆嘉禾与父母的关系不大好。事实上,像这样的离异的家庭,确实催生了许多孩子的悲剧。她能理解陆嘉禾的态度,也同情易音的小心翼翼。

燕京大学经历了险象环生的整个上半场,险险守住了自己的球门,裁判鸣笛两声,示意中场结束。燕京的球员们几乎个个脚步虚浮游下场边,全神贯注至今,疲惫极了的守门员干脆瘫坐靠在了门柱边上。与崇文大振的士气形成鲜明对比。

“六一他们看起来要赢了呢……”易音笑道,征询似的开口,“我开车过来的,一会儿比赛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去吧,茵茵?”

宋茵不知道这个“我们”有没有包括陆嘉禾,不敢代他决定,回答时便顿了片刻。

但陆嘉禾来时确实是乘坐学校比赛专用的大巴,没骑他的车。

“阿姨,”宋茵踌躇着措辞,“一会儿比赛结束了,不然我先问一问?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提前离队。”

易音才是陆嘉禾的母亲,现下,却这样小心翼翼来问儿子刚交往没多久的、女朋友的意见,宋茵总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好在中场休息一会儿便结束,几首歌过后,下半场开始了。

中场休息时间没能让疲惫的燕京调整过来,第八十六分钟时,柯裕森绊住对方边防,郑泽借着队友的掩护,在右路将球一记迅速的短传递到陆嘉禾脚下。

他的位置极好,四下无人,这是最好的机会!

察觉到陆嘉禾触球,对方球员几乎疯了一般回防,却再也来不及了。

为了混淆视线,陆嘉禾鞋尖巧妙一勾,在门前近三十米处左脚半凌空抽射。

那一球飞旋,带着惊人的力道,擦着球门右上的死角,精准地落进球门。

进球了!

陆嘉禾的进球永远简单暴力得叫人血液倒流!无法用任何华美的语言去描绘,只有引爆全场的欢声雷动。

这一次,全场整齐响起的是她们前锋的名字,远远瞧去,她们甚至举起了巨幅的海报和应援条幅,仿佛让她们狂热的,不是进球,而是光芒璀璨的大明星。

“陆嘉禾!陆嘉禾!陆嘉禾!”

从小组赛首轮开始,宋茵都是隔着网络去感受这一份振奋,而现在,不需要直播间里的分析,不需要解说员的讲解,宋茵已经渐渐能够懂得每一次被扑落的挫败,每一个进球的含义。

铺天盖地的呐喊声是切切实实地连着她的胸膛在共鸣。

这一秒,宋茵似乎终于懂得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这项运动。

因为它的确叫人沸腾,叫人疯狂。

宋茵没出声,翻涌的心潮却远不如外表一般平静,她其实想站起来同众人一起呐喊,鼓起的勇气在易音开口时又落回了原地。

“六一很优秀,对吧?”女人盯着场上的目光有些发怔,又像是茫然。

“嗯。”宋茵轻轻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

尽管有些暴躁的坏脾气,但这一点却不能成为他的瑕疵。陆嘉禾是个实打实的天之骄子,越接触,你越明白他的人格魅力所在。好似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只有他愿不愿意,没有成不成功。

“我常常在后悔,为什么当初就是不能抽出来,哪怕一点点的时间,来关注他,”易音扶着额头,眼角像是有泪光在翻涌,“一个小孩,自己上学放学,病了自己吃药自己去医院……”

“等我醒悟的时候,他的个头已经比我还高,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宋茵没有出声,也确实不知道,此刻该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好受些。

宋茵是被疼爱着长大的,在她的童年时所有的压力和烦恼都来源于每天的练习,练得好不好,完成度高不高。

以忙碌为借口的父母,其实很残忍。她实在没办法想象,那时候的陆嘉禾,该有多孤独。

霸道暴戾,坏脾气……其实都是有原因的吧。

第57章 chapter 57

距离比赛结束已经不远, 残存的时间事实上不再已经不足以让士气低沉的燕京组织起有力的进攻。倘若不出大的意外,胜负已经既定。

宋茵的矿泉水已经喝到底,四下扫了一圈不见垃圾桶,又把瓶子塞回包里。

“还要吗?”

易音递过来一瓶没启开过的维生素饮料,宋茵犹豫一刻, 抬手接过来。

“谢谢。”

宋茵其实并不渴了, 而且维生素饮料中含有碳水化合物,喝了会发胖,舞蹈生群体对这些一向敬而远之。只是一来她不太擅长拒绝长辈的好意, 二来,易音是陆嘉禾的妈妈。

她把饮料握在手里,虽然没立即喝, 女人的唇角却还是温婉地扬起一个笑容来,又娓娓跟她说了些陆嘉禾的事情。

“六一跟人疏离, 性子像他爸爸一样倔, 他其实很难得会投入喜欢兴趣之外的人和事,”她瞧着球场里陆嘉禾的方向,似是想起了什么, 笑着摇摇头, “就像他从小就只喜欢搭建筑模型和踢球, 到了现在还是只喜欢这个,别的东西他看也不看一眼。”

“五六岁时候吧, 薇薇上钢琴课, 我就跟他父亲商量了, 让六一一起学,一开始他还不理人,直到有次踢球把人家超市的整面玻璃窗给踢碎了,才被他父亲不情不愿压着来了——”女人说到这,目光悠远,似是在回忆,声音顿了顿。

“然后呢?”宋茵没忍住追问。

“他做什么都很有天赋,曲谱看过几遍就完全记牢了,学的比薇薇快许多。他把球放在钢琴底下,教给他什么曲子,就用最快的速度学好,叫人挑不出错,但交了差就往球场跑。

宋茵唇角轻抿,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五六岁还上不了把杆,只能懵懵懂懂跟着老师在地上开开软度压压腿,不知道未来会走向哪里。

陆嘉禾虽然从小不听话,但至少那时候他便有了自己的主意。

其实他并不讨厌弹钢琴吧?宋茵想,他只是讨厌被人强压着头去做一件事,毕竟他天性里便是一个崇尚自由,桀骜不驯,无所束缚的人。

过了伤补时间,离比赛结束只剩四分钟。

“陆嘉禾,你过来,今天可以休息了,换齐季上去。”胜券在握,总教练笑眯了眼睛,指挥着换人。

陆嘉禾跑动比平日勤快,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刚刚与对方身体碰撞时,在地上滚了一圈,白色的球服和球袜都沾上了泥渍。换做往日,这种情况陆嘉禾一定服从教练的安排,在场边休息清理,不过这次,可是宋茵第一回 来瞧他比赛,舍不得就这么下去了。

“教练,”陆嘉禾跑近,扶着膝盖喘息,放低声音商量道,“我今天特别想踢完全场。”

对于陆嘉禾的请求,只要不关乎大局胜负,教练一向是能满足便满足,犹豫了一下,又把齐季唤了回来。

“那行,那么几分钟,难不成你还想着梅开二度?”

“可能吧。”

陆嘉禾胡乱擦干净黑发间的汗珠,将毛巾扔回去,转身又回到了场上。

“赢下这一场,崇文将会成为这届CUFL当中首支从小组赛晋级的队伍,时间只剩四分钟,我们期待燕京的绝地反击!”

燕京却并没有听到解说员对他们的祝福,最后几分钟,他们不敢再奢望其他,最大的目标,便是守稳球门,至少不能再得到更差的结果。按他们现在的积分,即使输了这一轮,还是能勉强晋级的。

比赛最后,场边的崇文球迷们都站起来提前开始了庆祝,齐数十秒倒计时。

终于要结束了!所有人心中都闪过这一念头,微微松懈下来。

变故就发生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陆嘉禾忽地将球从对方边防脚下铲过来,这一脚来得猝不及防,对方失了球原地愣了片刻才有所反应,转身去追时,陆嘉禾已经跑出了一段,崇文的左右边锋这时也立刻回神,开始密切配合掩护。陆嘉禾灵活得像一阵风,一闪间就冲到对方门前。

“4、3、2——”

“啊!”

全场已经开始尖叫。

来自最后一秒钟的大力轰射!倒计时归零,比分最后定在了2:0。

陆嘉禾转身往回跑时,全场彻底沸腾了!

“陆嘉禾!陆嘉禾!”

场边重新齐齐唤起了他的名字,整座体育馆沉浸在激情的海洋里。

陆嘉禾婉拒了队友的庆祝方式,跑动转向了宋茵所在的方向。

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看台上人头攒动,他撩起球服下摆,擦了擦滚落到眼睛里的汗珠,视线微有些模糊,他其实已经望不清她在哪里,可是他知道,这个时候,宋茵一定在注视他。

这样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视线里只能有他的存在,他得做最耀眼的。

陆嘉禾唇角翘了一下,缓缓笑开来,那漆黑的眼睛宛如夜空当中皎皎的上弦月。他高举起右手,冲看台遥遥招了几下,放下时,隔着球衣敲在了左心口上。

那是第一场比赛时,T恤上小天鹅的位置。

你在我心上。

看过第一场比赛的许多球迷都曾经猜测过这一庆祝方式的含义,毫无争议,大家无一例外地认为这是在赤裸裸地秀恩爱。

与宋茵一侧看台的女生们,尖叫声几乎顶破了天,这TM简直苏到爆炸好吗?

连易音也跟着轻笑了两声,“六一也有这么主动讨人喜欢的时候。”

宋茵没眨眼,也并未听到易音说话,她静静注视着球场,只觉得在这一刻,所有声音都远去了。

因为她胸腔里的心跳声,比任何声音更响亮。

大脑在释放多巴胺,如同打了大剂量的肾上激素,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飞速涌动、倒流。浑身是一种叫人几近颤栗的兴奋。她的指尖微颤两下,握紧了手里的瓶子,仿佛那样才能找到一丝真实感。

她想,她可能是爱上陆嘉禾了。

年少时的爱情永远是热烈、浓郁而又最纯粹的东西,如同一场来势凶猛的龙卷风登录上岸。而在此之前,宋茵从无一刻领会到,自己的内心其实也向往着这样的肆意与自由。

陆嘉禾没让宋茵在出口等多久,战斗一样冲了个澡,在更衣室换了衣服,背上包,便匆匆要走。

“你们年轻人还真是精力无限啊,恩?刚刚踢完全场下来又马不停蹄赶着去约会,”教练抱着手摇头,“看来我真可以重新考虑挖掘你体力的极限了。”

“我以为我已经是你最勤奋的球员了,教练,明天见。”

陆嘉禾挑眉告辞,把装着球衣的包隔着长凳扔到柯裕森手中。

“到寝室就帮我扔洗衣机,谢了!”

他倒退着叮嘱完,转身小跑消失在更衣室。

陆嘉禾从退场的球迷中出现时,黑发上的水汽还未干,有人瞧清他的脸,立刻引起了一场小型骚动。

陆嘉禾只得在混乱扩大之前,拉下棒球帽,戴上卫衣帽子遮住侧脸,好不容易从人群当中混出来。

宋茵还没从入口处的热闹中回神,眼睛便被人用掌心捂住了。

那人带着她转过身,俯首亲吻了一下她的耳朵。

温痒酥麻的热气喷在耳垂,沐浴露的清香涌入鼻息间。

“猜我是谁?”

“幼不幼稚。”

宋茵的手肘往后移,轻轻拐了他一下,“快点放开,我都看不见了。”

“我是谁?”

“陆嘉禾。”

“不对。”

“六一。”

“差一点。”

“我男朋友。”

话音刚落的瞬间,陆嘉禾俯身,那吻又落在了她的耳垂。他的手终于松开,从她的肩胛骨两侧搭下来。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呢,怎么亲都亲不够。”

“额头,眼睛,鼻子,下巴……”

缠绵悱恻挠得人心里发痒的情话。宋茵背对着,看不见他的神情,可那脸颊的红绯却抑制不住地晕染开来。

“不准说了!”

“我偏要说,我想现在就吻你——”

他语落,搭着的手忽然抬起来,固定住宋茵的下巴,转过她的头,俯身吻上。

偏过头时,宋茵的余光里瞥见一个人影,一瞬间魂飞魄散,吓得差点儿没站稳。

“陆嘉禾!”她的手推着她的胸膛,睁大眼睛瞧他,羞愤欲死。

你妈!

陆嘉禾这一次似乎终于接收到她的信号,松开手,直起身子站稳,一抬头,便瞧见了远处的易音。

“阿姨刚刚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搭她的车回去。”宋茵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巴,低着的头几乎抬不起来。

“你什么时候和她说话了?”陆嘉禾皱眉,将她揽到身后。

“刚才她一直就坐我旁边啊?”宋茵疑惑,那张门票不是陆嘉禾送的吗?

“你答应了?”

“还没有——”我想先问过你。宋茵的下半句还没出口,便被陆嘉禾揽着往外走。

“别看了,走吧。”他压沉声音,皱眉,长腿跨开,宋茵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陆嘉禾,你别走这么快。”宋茵皱眉揪着他的衣摆,低声道,“都不打声招呼,我们这样走掉不好……”

“阿姨她刚刚在门口等很久了,她一直看着我们这边……”

陆嘉禾不想再听,像是彻底失去了耐性,不顾宋茵的呼声,揽着腰就将她整个抱起来,穿过人群,越走越快,留着易音一个人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