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淡然道:“是太妃情急之下自己跌倒,臣连靠近太妃都不敢,何况动手推搡之类的。”

朱儆抚着额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陈冲因不知道那边发生什么,方才听两人对话,颇为惊愕,此刻便小心问道:“太妃娘娘怎么了?”

朱儆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宫女?对了,你既然才去了内务司,那宫女究竟真的有罪?如果罪不至死,那就仍把她放回去留在太妃身边吧。”

陈冲道:“这……”又看一眼范垣,低头道:“回皇上,还差最后一层才能定论呢,现在却不大适合放人。”

朱儆忖度了会儿,想起方才严雪的惨状,叹气道:“母后先前在的时候,每每叮嘱朕,叫我要好生孝顺太妃,偏她又受了伤,在这个关口上又捉了她的心腹人,像什么话,既然还不能放人,那放她回去看一看太妃总是好的。”当即竟不容分说,就此决定了。

范垣虽听见,竟也没有出言反驳,陈冲见状便也从命,朱儆又催着他快去办,不得延误。

陈冲只好亲自去料理此事,范垣本要带了琉璃去,却见陈冲往外走的时候向自己使了个眼风,只得也借故先行告辞。

朱儆也巴不得他走开,等范垣去后,朱儆看着沉默的琉璃,想着在黛烟宫里琉璃那样顾惜严太妃的举动,不禁说道:“纯儿,可见你的人好。”

琉璃正在出神,听朱儆如此说,一时茫然。

朱儆道:“你跟太妃并不相识,又没什么交情,还顾念着要去探望她,且还那么照料太妃,实在是难得。”

琉璃低头:“太妃是个好人。”

“我母后也曾这么说,”朱儆笑了笑,拉住她的手:“你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因为方才的事吓到了?”

琉璃忙打起精神,却听外头小太监道:“郑侍郎到。”

***

且说范垣借故离开景泰殿,果然见陈冲立在左手侧的廊檐下,显然是在等他。

范垣走到跟前,陈冲先问道:“真的要放挽绪回黛烟宫么?”

“皇上已经开口,就照办罢了,何况她始终不肯招认毒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次放她回去,多派些人看着。”

陈冲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忙道:“我明白了。”

两人且走且说,范垣又问道:“先前你去哪里了?”

陈冲等他出来,本正是要说这件事,听范垣问,便面露苦笑:“您再想不到的。”

范垣早怀疑他并不是去内务司,听如此回答,略一思忖,便道:“可是去普度殿?”

陈冲微怔:“是有人跟四爷说了?”

普度殿,正是废后郑氏修行的地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了。

范垣摇头。当然不必有人告诉他,之前早朝上的异动,以及郑氏曾去黛烟宫探望过严雪……这个铭感的时候,陈冲赌他“再想不到”,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先前陈冲叫范垣去黛烟宫,自己本事要去景泰殿的,半路却给人拦下。

陈冲一看那人,正是先前伺候过郑皇后的贴身老嬷嬷,正猜测她突然出现是何事,那老嬷嬷满面含笑道:“娘娘想见公公,劳烦赏脸,陪我走一趟吧?”

虽然郑氏早就是“平民”的身份,可毕竟曾是皇后之尊,而且当初陈冲伺候先帝,也是常常照面的,郑氏对待陈冲却也不薄。

陈冲是个顾念救恩的人,当即随着嬷嬷去了普度殿。

陈冲见了旧主,依旧行礼,郑氏道:“公公不必客气,我早已经是庶人,当不起。”

陈冲道:“娘娘说哪里话,一日为主,终身是主。”

郑氏微微一笑:“阿弥陀佛,你还是这样,记得先帝在的时候,常常说你敦厚可靠,果然日久才见人心,真金终不怕火。”

陈冲只陪笑:“不知娘娘唤奴才来有何事吩咐?”

郑氏先问了几句小皇帝近来的情形等,突然提起了严太妃的事,因说道:“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去探望过太妃,我看她的情形竟很不好……阿弥陀佛,这也是她的一宗劫难,过了就好了。”

陈冲只得点头,郑氏又道:“先帝的姬妾等,之前从端王府出来的人,算起来,在宫里只有我,严太妃,以及去了的先皇太后了,如今太后也去了,只剩下了我跟太妃两个,我虽然一心向佛,但听到她遭难,又亲眼见了那种惨状,仍是于心不忍。”

陈冲小心说道:“是,娘娘毕竟是慈悲的菩萨心肠。”

郑氏叹了口气:“你说的很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又何必要亲自去探望她,又何必把你叫来多这个嘴呢,按理说世俗的事情都已经跟我无关了。”

陈冲道:“娘娘哪里是多嘴,只是教训我们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罢了,都是金口玉言,听着还来不及呢。”

“你不必奉承,”郑氏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说呢。早在太妃出事的时候,我就有所预感,不住地心慌,如今果然应了我的预感,其实我的意思是,太妃如今遭劫,这难关可大可小,我们当相助太妃过了这一关才是。我听说内务司如今拿住了她的宫女挽绪,我想那挽绪也算是陪了她这么多年的了,最知冷知热手脚伶俐,如果这时候没了她在太妃身边,如何了得,如何能让她安心养伤?不如就把挽绪放了回去,不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了。横竖,一切都为了太妃快些好起来罢了。”

陈冲正愕然犹豫,郑氏又道:“是了,还有那个叫赵添的小太监,我听说皇上很喜欢他,连日里因不见了他正闹的不消停,若是查明无碍,不如也将那人一并放了吧。”

陈冲道:“这件事,其实是内阁范大人的意思……如果要放人,倒也要回禀他才好。”

郑氏肃然道:“这都是内宫的事,又跟内阁首辅有什么关系?首辅负责的只是外头的朝政大事罢了。陈冲,你可不要一味地总奉承着首辅,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冲忙跪地:“奴才不敢。”

郑氏道:“我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太妃好,为了皇上好,你若是以为我是责怪你或者谁,那就大错了。如今后宫无主,更要安稳和平才是,谁知太妃竟出了这件事,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快些把这个晦气过了,免得把皇上也都连累了,陈冲,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冲哪里敢说不明白,只得唯唯答应而已。

范垣听了陈冲的话,道:“既然如此,就也顺着她的意思行事罢了。”

陈冲道:“您觉着,娘娘此举是为了什么?”陈冲当然不会单纯的以为,郑氏叫自己去只是为了这两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范垣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四目相对,半晌,陈冲转头看看天色,瑟缩着肩膀道:“这风越发冷了,我总觉着最近仿佛有些要变天似的,首辅大人可也要记得随时添衣才好。”

***

范垣跟陈冲分别之后,默然寻思片刻,便回去面圣,想要顺势带琉璃出宫。

不料到了景泰殿,却听门口小太监说,吏部的郑侍郎也在。

范垣听见郑宰思也在,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进了殿中,果然见郑宰思长身站里,正在夸夸其谈着什么,朱儆坐在桌后,琉璃坐在他的身旁,两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郑侍郎。

范垣心中的不快一重重加深,上前行礼,也不耐烦再做表面文章,直接说道:“皇上,内人进宫时候不短,也是时候该出宫了,何况有她在此,皇上也无法安心读书。”

朱儆本正听得津津有味,偏范垣此刻来打断,当即道:“不妨事,有纯儿在,朕听得更专心些呢。少傅不必担心,你自去办你的事吧。稍后朕会派人送纯儿回去的。”

范垣被拒绝,脸色不大好。

郑宰思偏说笑道:“大人也太爱护夫人了,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来了这会儿就紧着要走,大人放心,皇上偏宠夫人的很呢,而且书也读的很好,您放心就是了。”

范垣看向琉璃,本是想让她自己说,谁知琉璃跟他目光微微一对后,便又转开去了。

朱儆道:“少傅还有别的事么?”

范垣垂下眼皮,告退而出。

这日,直到黄昏时候,琉璃才给宫中的马车送回了温家。

当夜,琉璃同温姨妈又说了会儿话,心上困倦,便辞了回房休息。

又因养谦人在翰林院当值,并不回来,外头也早早地闭了门。

且说琉璃自在房中,盥漱之后,却偏偏没了睡意。

她心想着白天在宫里的所见所感……翻来覆去,身体已经劳累,心神也是疲乏的很了,可偏偏有一个诡奇的念想,执念般不住地钻出来,更不许她安生入睡。

耳听得外头隐隐地梆子敲了三更,北风也随着渐渐大了,一阵阵扑在窗上,仿佛要随时的破窗而入。

琉璃一个人窝在被子里,也不知屋子里的火炉是熄灭了还是如何,从里到外阵阵的冷。

外间小桃早就睡了,隐隐地听见她极响亮的鼾声。琉璃本是想叫她起来给自己倒杯水的,听她睡得这样香甜,倒也罢了。

少不得自己从被窝里钻出来,双脚才落地,便又是一股透心的凉意,忙披了衣裳趿拉了鞋,开了棉罩竹笼,取了铜壶出来倒了杯水。

外头的风虽大,月亮却极好似的,照的窗纸上一片雪亮。

琉璃把桌上的灯剔亮了些,坐在桌边儿喝了两口温水,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又听那风声里仿佛有虎啸似的,心中竟无端有些凄惶。

却不知今夜范垣是在内阁,还是范府,但……他倒是跟无事人一般。

琉璃喝了半杯水,只觉得身上越发冷了,忙把杯子搁下,才要回床上睡了,突然听到细微的敲门声。

琉璃一怔,起初以为是听错了,可过了片刻,又轻轻响了两声。

她本猜不到这会儿还会有谁来,正要叫醒小桃去看看,然而听着那笃定的叩响,突然心念一转。

当下也不去叫人,自己走到门口,悄声问道:“是谁?”

外间说:“是我。”正是范垣的声音。

琉璃听了这声音,想也不想,忙里头的门闩抽了。

门扇开时,一阵风随着涌了进来,里头的油灯随着一摇,旋即便熄灭了。

琉璃忙着回身避风的瞬间,范垣已经迈步进来,他回身重新将门关了,见琉璃立在身边,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琉璃本要叫他放自己下来,却在这时,小桃仿佛察觉有风吹的冷,便翻了个身,吓得琉璃就堵住嘴不言语了。

范垣将她抱到里间,已经察觉她穿着里衣,且只披着一件薄袄子,便摸索着道:“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下了地?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从外头来,身上冷的像是才从冰窟里出来似的,琉璃越发缩成一团,恨不得重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去:“你、你怎么这么晚来、来了?”

范垣拉了一床被褥将她围住,自己脱了大氅,外裳,又去借着水洗了手脸才又回来。

也并不点灯,只仗着明亮的月光,又看见桌上有琉璃喝剩下的半盏茶,就拿起来一饮而尽。

琉璃缩成一个粽子模样,看着他在跟前儿走来走去,起初不吱声,只管看着。

等看范垣喝了冷茶,才忙道:“别喝那个,留神肚子疼。”又掀开被子,说:“我给你倒新的。”

范垣早喝光了,把杯子放下,回到榻边将她一把拥住:“你别动,方才劳你开门,怕是给风吹着了,别再出来折腾。”

月色之中,他鲜明的五官隐约可见,凤眸里的光芒也显得格外温柔。

琉璃竟不敢再看,慢慢低下头:“你还没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呢。”

范垣道:“我本来是想回府的,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好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范垣在她半温半冷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真的好好的?既然好好的,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琉璃听他说中症结,转开头不看他。

沉默中,过窗的风声越急,呼呼作响,像是谁烦躁不安的心声。

琉璃终于忍不住,便说道:“你为什么没有把府里得了那毒点心的事告诉皇上,反说是太妃有事?”

范垣眨了眨眼:“你不知道?”却不等琉璃回答,复缓缓说道:“我当然是为了范家着想。如果是承认宫里的人下毒,且找到了黑手,倒也罢了,如果是府里的人行事,在御赐之物上动手脚,皇上自然不会很满意听见这种传闻。”

琉璃又问:“那么,太妃身边的宫女,真的就是下毒的人?”

范垣道:“有这种怀疑。”

“只是怀疑怎么就把人捉了去呢?这也太冒失了,太妃现在又伤的那样,怎么好这么对待她?”

范垣听着琉璃的质问,想到今日在黛烟宫里她本能上前护着严雪的举止……心中一阵酸涩。

他把中毒的事按在严雪身上,原因并不是像他方才回答琉璃的。

同样,他也没有办法把严雪下毒的事告诉琉璃。

他虽然苦心孤诣地安排了严雪入王府保护琉璃,严雪风尘出身,眼神锐利,心思缜密不在他之下,对付这些后宅内的阴私自然是绰绰有余,可谓最佳人选。

她也的确做的很好,行事密不透风,有好几次,琉璃都有惊无险的度过。

可虽然琉璃不知道严雪是他的棋子,但天性本能,让她始终对严雪心存感激,甚至也教育朱儆要好生对待孝顺太妃。

范垣无话回答,只好说道:“陈公公先前已经送了那宫女回去了。”

琉璃略微宽心,同时又道:“我想这件事一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太妃是极好的人,她身边的也绝不会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何况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干什么要下毒?”

黑暗中,范垣望着琉璃:“好了,不要再提这个了。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跟我说呢?”

怀中,琉璃的身体仿佛僵了僵,然后她小声地问道:“师兄……今儿我跟儆儿去黛烟宫的时候,听见、听见太妃说那些话……”

范垣屏息只听她说。琉璃道:“太妃所说的‘她’……是谁?”

这话朱儆也是问过的,范垣本已回答,琉璃当然也听见了,但现在她却又问起来。

范垣道:“不错,‘她’,就是你。”

琉璃咽了一口唾沫:“那、那太妃说捂不热,又是……”

“你不用在意那些,她不过是因为挽绪被内务司关押,才有些神智恍惚罢了。”

琉璃凝视着范垣,却不说话。

范垣道:“你还冷不冷了?”

琉璃道:“冷。”

“那我们安歇可好?放心,我做你的暖炉,一会儿就热了。”

范垣抱着琉璃,缓缓躺倒,果然,最初的冷意散去,他的身体暖意融融,比炉火更加令人受用,让体质偏寒的琉璃几乎无法抗拒。

琉璃贪恋般靠在范垣胸口,却终究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哪里瞒着你?”

“你跟太妃,原先就认识的,对不对?”

过了会儿,范垣才淡淡道:“是不是郑宰思告诉你的。”

“是。”琉璃也没有否认。

白天在宫中,范垣同陈冲离开之后,郑宰思便来面圣。

趁着小皇帝前去更衣的功夫,郑宰思对琉璃道:“好久不见了,纯儿……啊,不对,现在该叫你一声范夫人了。”

琉璃因记得他上次那唐突之举,便略带警惕:“郑侍郎好。”

郑宰思摇头叹息道:“我可不好。”

琉璃知道他诡计多端的,如此装模作样,自己贸然去问的话只怕又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虽然好奇,却并不肯发问,只是看他一眼。

郑宰思笑道:“亏得先前范府出事的时候,我还着急的了不得,只当你也受了波及呢,慌得我马不停蹄奔到翰林院,催促你哥哥去范府查看情形,你还做梦呢。”

琉璃听他提到这个,便说道:“多谢郑侍郎惦记。”

郑宰思道:“我可不稀罕这样有口无心的谢。毫无诚意,有何意思。”

琉璃不睬,只管低下头去,直到眼前出现郑侍郎那宫纱厚底的官靴一角。

琉璃吃了一惊,才要后退,郑宰思说道:“成了亲,你却比先前更出落了,可见范大人对你很好。”

这话轻薄,琉璃忍着不出声。

郑宰思对上她不悦的眼神,笑道:“这是干什么,难道当我是虎狼之辈不成?你放心就是了,上次你还没嫁,我自然放肆些,如今你已经嫁为人妇,我难道还像是先前一样不成?”

琉璃红了脸,忙看看左右,才道:“郑侍郎不要胡说。”

郑宰思道:“我不胡说,你倒也跟我说句话才好。”

琉璃低声道:“谁敢跟你说话,说不到三句,你就说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郑宰思笑道:“看样子在纯儿心中,我果然是个大坏蛋了……果然比不得范大人,向来的情深义重,只不过最近他有件事可做的不大地道啊。”

事关范垣,琉璃忙问:“你说的什么事?”

郑宰思道:“自然就是黛烟宫里太妃的事。”

“我不懂。”

“范大人指使陈公公,把严太妃的贴身宫女挽绪给拿到内务司了,严刑拷打呢,太妃真是身心俱伤啊,怎么说范大人跟她也是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了,怎么竟能毫不顾忌、也没什么直接证据的就动手?”

琉璃听着前几句,倒也罢了,听到“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瞬间懵了:“你说什么话,四爷跟太妃哪里有什么交情了?”

郑宰思噗嗤笑了:“你果然不知道呢?不过也是的,本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少,那你总该知道严太妃的出身吧?”

琉璃满心狐疑,忙点点头。

郑宰思微微低头,手遮在唇边,略靠近琉璃耳畔,意味深长道:“其实在太妃流落风尘之前,就已经跟范大人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