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衣式都是高领密襟,长袖长边,无腰宽摆,故而不盼望暑天。然而,比起此时的不速之客,盛暑也清凉。

明知那人没有多大耐心,她还是蹲下,翻过床边每一片画,找鞋。

“找鞋的话就不必了,我瞧它们太旧,让丫头们绞碎,再给苏儿制新鞋。”一双阴鹜的眼,透过堆珍积宝的香木架,冷森森望来。

她重新立直,裙边曳地,就不拎起,踢一脚走一步,慢吞吞的样子滑稽之极,能让寻常人瞧出一身汗。

架子后面那双眼,不属寻常人,几乎一眼不眨,盯着她每一步。

她只当不知,坐到桌前,将头发成一束,开始磨墨。

“父亲这几日让你画什么?”他长相英俊,他自己也清楚,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看着他青色的衣衫滑过桌线,心中惊悸,想嘲他装模作样,狠狠咬住牙,开口乖答,“临摹李思训之作百遍。”

他嘴角一勾,果然漠不关心,“百遍这么多,岂非不能跟我们去别庄避暑?真可惜,我本来十分热切,盼教苏儿骑马。”

胸口泛起一股令她作呕之气,冷眼将他的惺惺作态瞧明了,“父亲说,我画完之前不能出门。”

“是啊,苏儿最听父亲的话,其次才是兄长的话。”他在她身旁站定,食指触她颊面,指尖往下,轻浮刮过那片细腻肌肤,感觉她的畏颤,心情越好,“不像别的妹妹,懂得父亲老了,要找兄长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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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第121片 旧景曾谙

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却无唤叫呻吟。

夏苏不断告诉自己,习惯了,习惯了,只是终究敌不过这人给她的恐惧,磨墨的手一抖,墨汁溅上了袖子,宣纸,还有手背。

他的声音近至耳畔,他的呼吸那么野,吹得她一身寒栗,他的脸贴着她的颈,她却被他大掌按住肩头,跳不走逃不开。

“你瞧,你不依靠我,连丫头都敢欺负你。明明是主子,鞋旧成那样,也没人想到给你换一双。苏儿啊苏儿,你以为父亲还能撑住这个家多久?到时候你再来巴结我,我却是不稀罕了。”

她圆着眼,看他捉了她的手。

他起先用袖子擦墨,随后又自言自语道擦不干净,掏出一片铁皮砂。刘府,害人的东西应有尽有。他拿铁皮磨着她的手背,眼瞧着皮红了破了,渗出一颗颗血珠子。

她也瞧着,眼里干爽,无泪可流。

“苏儿皮肤真嫩,像婴孩一样,轻轻擦几下就破了皮?”他仿佛才看清自己手里拿着什么,神情淡然,“对不住妹妹,我把它当成帕子了。”

她冷冷抽出手,用袖子盖住,一点不觉得疼。

“父亲还在,子女自然听他的,此乃孝道。父亲若不在,长兄为父,妹妹自会尊重。稀罕不稀罕,是兄长的事。日落之前,我要交父亲四卷画,还得重新磨墨铺纸。”

他却重新弯下身,贴着她耳语,“苏儿何不直说你可以滚了?”

她想喊,她想叫,她想拿砚台砸烂他的头,她想不顾一切,施展还没练到最好的轻功,离开这个鬼地方!

啪!

她身上挨了一记,抬眼发现已不在自己的屋子。

一位妆容精致的华丽女子拿着象牙片子,柳眉倒竖,眼角吊起,破坏了那么美丽的容颜“刘苏儿,你好不要脸,竟然勾引男人。”

“大姐,我没…”

不让她辩解,象牙片又狠狠抽一记手心。

父亲出现,将象牙片抢了过去,“莉儿,打哪儿也不能打手,我说多少回了。”

“爹,苏儿恬不知耻,居然与男子独处屋中调笑,她的丫头都听见了,因此还被她打去半条命。”刘莉儿摇着父亲的胳膊撒娇,“我是大姐,自然要管教她。”

“那也不能打手。”父亲对长女最宠爱,语气根本不带严厉,“今年年节前,说墨笈江南卷的八幅画都要放出,她每日都要练画三卷以上,连别庄都去不得,哪有闲工夫与人调笑。”

刘莉儿眼中微闪,“她去不得,岂非爹爹也去不得?”

“你们自己玩得高兴些吧。”父亲似瞧不出大女儿的心思,“对了,我看着蒹儿跟彻言过于亲密,你身为长姐,要多加管教。彻言虽与你们无血缘,既然认为养子,就是刘家人,你们与他就是姐弟兄妹,绝不可逾矩。”

刘莉儿不管不顾大叫,“什么?蒹儿!”握紧象牙片,拎裙飞快跑了。

“苏儿。”父亲冷唤。

“是。”她不怕父亲。

“连墨都磨不好,我怎能将…交给你?”父亲举高了方砚,重重扔向她脚边。

她一惊,慌不迭蹬脚——

入眼暖光,偶有和风,从那张老草芦帘拍进,挟带着湖水的潮息,感觉身下悠闲地摇,一眨眼,两滴泪滑出眼角,夏苏抬袖遮去。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她不在江南出生,却望在江南老去,山秀,水柔,人安逸,令惊惶不定的心一点点沉淀。北方的躁土烈尘和野望无休无止的那些人,渐渐模糊,只敢在她梦里叫嚣。

北人说,南人贪逸图稳,诗词柔怀情长,曲乐无病呻吟,英雄气短,只能守,不能拓,总伏于北人战马蹄下,就算开国皇帝,起事于南,却迁至北,正是怕丧失了雄心壮志。

那么,对她而言,江南正好。

她没有雄心,只图安逸,一支画笔,就想绘一生的柔暖情怀,如仇英的清明上河图,细细地描,慢慢地染,无需大起大落,无需英雄山河,但求舒畅夏日,云衣乘风。

她侧过身,那张让她近来心跳不受控制的脸,又无预警,闯进了眼帘。心跳,果然脱缰,似野马飞鬃,可也不可思议吸引住她,不惊不退。

赵青河,如今越看越是人如其名。他失忆之前的那段仿佛冬河解冰,刹那奔腾,无思无想,率性到令人切齿咬牙。他失忆之后,无绪的急流引入正渠,仍奔腾,却按潮汛,有缓有湍,更具张力。

她一眼不眨瞧着他的睡相,视线描过棱廓分明的脸庞,感觉他身上热意,无声蹭得更近,眼睛直勾勾正对着他的嘴唇。

不由得,她想起年夜船上那个亲吻,心怦怦跳跃,一仰头——

她亲到他。

他是个硬棱钢线的男人,俊得冷酷,不好亲近,但他的唇那么柔软温暖。

她贴着他,不敢动,脸像火一般烧起,很快烧遍全身,烫得好像骨头都化了水,唯有唇上的触感,与心一起突突跳动,好似顺流碰到逆流。明知是幻觉,却那么真实。

从何时起喜欢他,她不知道,只知这一刻,心意是确定的。如果今后都像现在这么太平,她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

偷亲,浅尝辄止,她也不知怎么继续,悄然退开,却见他睁了眼。

那双眼,没有刀般锋利,春光勾勒了她的影子,清澈隽入,仿佛两片琥珀琉璃屏,将里面的影像凝结,留住一世又一世。

“妹妹…”一开口,声音略嘶哑,赵青河微眯起眼,紧紧锁她,“做什么?”

他这算不算低估了她?

以为她严防谨守,万分小心,走一步恨不得倒退两步,必须由他来当缠郎,到死不放。

方才,他学她打盹,正颠得一身难受,看她醒,他就装睡,结果唇上来香,蜻蜓点水,也回味无穷。

不过,她要说是他的幻觉,他十之*得接受。

只可叹,事情发生得太快,身与心没出息,竟给他出现刹那麻痹,再想亲近纠缠,已错过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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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么么!

第122片 思我入梦

赵青河心里唉唉直叫唤,唯一能做的,就是事后清算。

“…”她蹙眉,红晕迅速褪去,眼睛转悠悠,一副事不关己,“…你没看见么?”

“什么?”让他领教领教。

“猫咬你。”她一边说,一边点着头,“世上既然有熊咬嘴,猫咬嘴又有何稀奇呢?”

“…”他哑了。

被她亲,他可以撒泼耍赖,要她负责。她说是猫咬嘴,他还怎么清算?

炖猫尾巴汤来喝?

更何况,他是最早开动物咬嘴先例的人,炖猫尾巴之前,得先炖了熊掌。

赵青河笑起来,从呵呵到哈哈,突然在夏苏颊面亲了一记。

夏苏这回反应提速,一掌扇来。

赵青河却更快,翻身而起,一脚踩住车门框,弯腰撑门,显出高大伟岸,神采奕奕。

“这是我亲你,不是熊咬,所以你千万记得,一定要这么报复回来,嗯?”

夏苏气结,“谁报复了?”

“谁说谁报复,谁报复。”赵青河绕完口令,又扯到别的去了,“妹妹适才睡得辛苦,可见恶梦里没有我。”

有他,还是恶梦吗?

闹梦吧。

夏苏心气未消,却禁不住一笑。

“但你这会儿笑了,却是因为有我。”赵青河说到这儿,见夏苏冷眼白他,不以为意,“妹妹可想知道不做恶梦的法子?”

“不想。”不会听到好话。

赵青河照说不误,“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时刻思我,我自会入你的梦,就不再是恶梦了。”

夏苏心里别扭得啊,却只能哼笑,“你自己不妨先试试古人云,再来教我。”

“我试过了,妹妹在我梦里美得很,又乖巧又温驯,春光里,你在我腿上…”

春梦?!

夏苏握了拳,蓄力待发。

“喵喵叫,翻着肚皮,四脚朝天,晒得好舒服。只不过,你的脸,猫的身,还有尾巴,梦醒之后再回味,有些古怪。然后,妹妹就为我开解了。”

“赵青河!”就在车里,夏苏单手撑,身体旋出一朵复瓣重楼的大花,眨眼就踢到赵青河面前。

赵青河人已窜出门帘,在外大笑,“妹妹醒了就好,快快整理妆容。不过,咱们可以猜猜,等会儿吴二爷瞧见你这副困倦的猫样,心喜或心厌?”

夏苏隔帘不动,略带好奇,“他人的心思,可以猜,难说对错。”

“这简单。”赵青河笑声大,话声低,“今日吴二爷若提亲事,就是心喜;若只字不提,就是心厌。妹妹猜哪一个?”

车里忽然静了,赵青河也不追问。

驾车的乔生听得字句清楚,却轮不到他开口。

他听娘提起,才知少爷和小姐有婚约,不过一波三折,不是少爷糊涂,就是小姐不愿,一直以兄妹相称到如今。

娘说,这么下去,也可能当一辈子兄妹。

但他跟两人到杭州这些日子,看着实在不像兄妹情,就是儿郎追着自己心上人,死缠烂打无赖样嘛。

这么缠法,本来有两种可能,要么成了,要么分了。

只是刚才两人车里那番对话,简直弄得他想跳车,什么猫咬嘴熊咬嘴,什么亲你等报复,什么思我入梦,连春梦都冒出来了,他觉得就只有一种结果。

“到了。”赵青河帮出神的乔生收紧缰绳,神情姿势一派轻松。

乔生连忙接过手,惭愧自己真是有得学。

想少爷头回带他和乔连到青楼打探消息,他们兄弟俩被灌几杯白酒下肚,就头脑发昏,禁不起美色诱惑,失态还出丑。反观少爷酒照喝,美人投怀送抱也不慌,谈笑风生,达到目的便抽身,衣冠正目光清,丝毫不晕迷。

夏苏出来,大方扶了赵青河的手跳下,也是云淡风轻之色,“我虽不觉吴二爷有求亲之意,若真有,请你帮我推了。”

赵青河一声好,如得尚方宝剑,“妹妹可还有别的话要我转达?”

“没有。”随他怎么说。

乔生却打断他们,奇道,“少爷看,那是岑家女娘么?”

吴其晗约赵青河二人吃饭的地方,是杭府名胜里的老酒庄,四代经营,外有多处古迹,内有名人专留字画,以及传代古董旧物。这等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怎不吸引了无数客?

酒庄外堂仿唐筑阙台,乌漆大梁高顶,四面敞风,造有棂栏。乔生之所以一眼就看到了岑雪敏,因她正坐门面方向的栏边桌位,身着鹅黄春丝衫子,容貌那般出众,气质典雅华贵,分外引人瞩目。

“巧了。”夏苏道。

“巧了就好了。”赵青河这话,意味不明。

夏苏因此多看两眼,见岑雪敏那桌还有两位女客,就觉赵青河多心,“听九娘说,岑家在杭州有一间皮货铺子,她爹娘远游,想来要掌家业,出门会客也平常。”

“我并无它意,妹妹多心。”

好嘛,变成她小人了。夏苏面色无异,“怪道岑姑娘有信心当长孙媳,原来也敢于走出家门,与客商斡旋,自有女儿胆色。”

“妹妹要不要跟她结拜?我竟不知你如此推崇她。”赵青河笑她不遗余力。

夏苏一向不让他,“我不过实话实说,倒是劝你别自以为是。岑姑娘一心一意要当主母,你却是扶不上墙的狗尾巴草,定要仔细掂量,莫耽误好姑娘一辈子。”

赵青河深有同感,嗯嗯点头,“我不认识别的好姑娘,就认识眼前这一个,要耽误也只耽误她。”

夏苏正想啐他,却已走进庄子,且望到吴其晗立身而起。

赵青河礼让一边,请夏苏走前。她打他身旁过去时,他不动声色又瞧了岑雪敏那边一眼,遂笑着跟她去,同吴其晗寒暄落座。夏苏很敏锐,却有一种特质,尤为中他的意——无凭无据就不信口开河。

酒席过半,夏苏就说她吃饱了,看外面有个杂耍班开锣,就想去瞧热闹。

兴哥儿自告奋勇陪着,乔生也去,一桌只留一客一主。

主人吴其晗终于好说正事,不算直接,不算太绕,“青河兄,夏姑娘过年二十,你这个兄长该着急她的婚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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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哦。大家周末愉快!

第123片 双子争婚

客人赵青河却打哈哈,“自古长幼有序,我尚未成亲,苏娘自然要等一等。与二爷也是老友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事已与苏娘商量过,她的婚事等明年再说。”

吴其晗抬眉又拢成川,再展开了,笑道,“可以先订亲。”

若夏苏是自己的亲妹妹,吴其晗会是最佳妹夫。他是真君子,尊重夏苏,也欣赏自己,合作迄今,商人精明是公对公,私人交往却诚心饱足。

这让原本想含糊过去的赵青河突觉,自己要是在这等事上藏心眼耍心机,有违朋友之道。

“不敢再瞒二爷,苏娘与我实有婚约。”赵青河诚恳。

吴其晗竟无半分诧异,笑意仍在,不依不饶,“你俩既有婚约,为何还未成亲?”

义兄妹,同一屋檐下住着,互动默契,若说那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他真有些不信。赵青河说穿了,他反而也能正大光明。

赵青河也笑,再不遮掩,“二爷不是知道么?我从前有一笔糊涂烂帐,惹恼了苏娘,婚约虽存,信誉却毁,如今一切从头,以一年为期,要观我后效呢。”

后半席的热菜上桌,伙计下去,吴其晗才道,“青河老弟既然实心实意,我再试探来去反倒无趣。我其实喜欢夏姑娘得紧,愿明媒正娶,许她为妻。”

“二爷好魄力,我以为说出与苏娘的婚约之事,你就不提了。毕竟,二爷若不亲口承认,谁也不能说你喜欢了苏娘,而我权当不知,今后可以照常往来,如好友一般。”

桌上新菜白气蒸香,两人皆不动筷,似谈笑,乌云无形,雷电无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下能动我心的姑娘,不说只有夏姑娘一人,却寥寥可数,但让我想娶为妻的女子,唯有夏姑娘而已。千金难买心头好,更何况是相伴一生一世的妻,怎能不战而退?”笑面温文儒雅,辰星漆眸之中自信毅色。

“二爷大气,实在对足我脾胃,待苏娘的心意确定,我愿以命相交,引二爷为此生挚友。不知二爷可愿给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