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妈一见,忙不迭地给他身后塞了个枕头,怨道:“郎君也莫嫌乳娘多事,就你最早发病时,也没见发成这样。”

“劳乳娘担心了。”

褪去在外的强硬,杨廷唇色发白,眼睑微垂,侧颜乖巧,仿佛还能看出幼时的一点痕迹。林妈妈心疼地抽巾子给他揩汗:“乳娘担不担心不重要,你千万保重着些身体才好。”

想到那天杀的始作俑者,林妈妈便忍不住想拔刀砍人。

“既是醒了,便没什么大碍了,一会退烧的药煎来后,一日分五次吞服,每次一碗,连服三日。小郎君心火过旺,还是莫要像以前,精神稍好些,便将药喂了鱼。”

杨廷嗜甜,素来不爱吃苦的,听闻顿时皱了皱眉。

陌太医却不管他,藤箱一背,脚步熟门熟路地往外抬: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钥,他还是在威武侯府待上一晚再说。

林木已经匆匆跟上去安排诸事,步子快得跟后头有狗在撵似的。

“这小子!”林妈妈好笑道,见杨廷恹恹的,伸手探了探额头,叹了口气:“郎君这么多年没发病,乳娘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

杨廷重新躺下身来,翻身朝着床内侧,闷闷道:“乳娘,你回去休息吧。”

林妈妈看着自小一不快活便不想理人的郎君,“哎”了一声:“一会莫旌拿药来,郎君莫要耍脾气不喝了。”

“哦。”

杨廷轻轻应了一声。

乳娘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杨廷翻了个身,怔怔看向窗外。

天气渐热,窗上的绡纸换作了茜素青色碧溪纱,微风徐徐,月亮的清辉透过窗纱透进,床前洒落一地清辉。

夜色温柔。

杨廷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苏令蛮又做起了梦。

梦里,她被一只庞然大物追得胡乱逃窜,最后被一只狐狸藏在了洞中,躲过了一劫。正当她对狐狸感恩戴德之际,却惊诧地发觉自己一动都动不了了。狐狸露出了真面目,狰狞地笑着,一边将她衣物解了,拈着她光滑的皮子陶醉地道:“瞧这上好的皮子,一会剥下来,必是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先让爷爷我爽快爽快……”

狐狸皮子一揭,又变成面目模糊不清的人……

苏令蛮吓醒了。

梦中的细节已然记不太真切,却能深切地记得当时的弱小,与心底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惧——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她深深喘了口气,直愣愣看着床顶,无奈地发觉:

临上书院前一晚,自己竟然失眠了。

窗外鸟鸣啾啾,苏令蛮起得极早,每日必做的锻炼完成了将近五遍后,小八才拎着热水姗姗来迟。

“二娘子今日起得甚早。”

苏令蛮笑笑,就热水梳洗过后,便换上了昨日新买来的那套白底墨染红衣曲裾,只在袖口和腰间一道细细的红边儿,大幅泼墨似的染色技法,使得整条曲裾行云流水如一副水墨画也似,细细的红边不过分喧宾夺主,却挑染出一丝活力与朝气,使之不过分沉闷。

曲裾与襦裙不同,极之挑人。

稍矮一些稍胖一些甚至稍瘦一些,穿出来都不是那个味儿,是以这曲裾泼墨虽难得,却是羽衣坊滞了许久之物,价位一降再降,及至于流入了苏令蛮手里——否则单以这曲裾高挑的染技,价位也不可能低于三百两纹银。。

苏令蛮是天生的衣架子,细腰长腿,胸脯鼓鼓,整一条深衣曲裾便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过,如前朝走来的贵女,温文娟丽,不可方物。

小八绕着她忍不住“哎”了两声:“二娘子,你莫不当真是仙女下凡来的?”

苏令蛮听厌了,转头却见绿萝也讷讷地点了点头,极为难得地道:“约莫是了。”

苏令蛮拿着西洋镜照了几回,才堪堪见了一段,对于不能见证“仙女下凡奇迹”的时候有些泄气,嘟囔道:

“若是有能将全身照进去的镜子便好了。”

小八将帕子收了,啐道:“美得您!就你那手里这把镜子奴婢回头可去打听了,要这个数。”

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一个小拇指。

“六百两?”

苏令蛮咋舌道。

“可不?”小八将先前换下的脏衣物收了,才道:“若换成能将全身照进去的,您可不得天天守着,免得遭贼惦记去?”

苏令蛮煞有介事地点头,一挥手:“这倒是,那还是莫买了吧。”

绿萝翘了翘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能买得起似的。

“来,二娘子,奴婢今日给您梳。”

暗卫的十八般武艺,每一回现出来,都让苏令蛮不免惊叹起自己占了大便宜,她看了看头顶两侧的流苏髻,双眸弯成了一弯月牙儿:

“绿萝你这手艺,都可以去开个专门绾发的铺子,到时候必定客似云来。”

绿萝睨了二娘子一眼,不理她显而易见的兴奋,只觉还少了些什么,伸手在妆奁里翻了翻,只找到一块缺了一瓣花瓣的四瓣梅花钿,苏令蛮愕然道:

“这……怎么给阿娘装进去带来了?”

“去年国公府送去的花钿,按人头每人一个,到我这便缺了一瓣,我记得还为这与人打了一架,原来还没丢?”

“花钿是近几年长安时兴起来的额心饰,二娘子既不肯涂香粉胭脂,便贴个花钿应应景罢。”

说着,伸手一贴,并以胭脂笔略略描摹上几笔,那缺失的一瓣恰在额心正中,更显得肤白眼清,淑丽动人。

苏令蛮拍手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便先去与阿瑶会和吃些朝食就走,小八,你看家。”

“白鹭书院自来便有不许带丫鬟仆役的规矩,绿萝,你不如也与小八在家玩吧。”

绿萝摇头拒绝:“二娘子恐怕不知道,那些小娘子们明面上自是谁都不带,但如奴婢这般暗中盯着的还是有几个的。您还是让奴婢暗中跟着吧。”

苏令蛮想到那幕后黑手,沉吟道:

“也好。”

“不过若绿萝有事,事先与我说一声便可。”

第106章 初入学堂

白鹭书院与苏令蛮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苏玉瑶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苏令蛮看着门口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矗立着的石狮道:“我以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所女书院, 总要特别些。”

由皇家出资、墨国师主持承建的白鹭书院,一色的青瓦白墙, 沿途但见花木扶疏、曲池重楼, 与寻常男子书院仿佛,甚至不见一角屋檐的特殊之处。

不过——

苏令蛮转念一想, 又觉得能理解了。

墨国师常叹“女子多艰”, 着意不将白鹭书院特殊化,恐怕亦是不希望女学生自己将自己看得太过“特殊罢”。

返璞归真, 反倒自然。

苏玉瑶一笑,嘴角的梨涡便显了出来:“阿瑶自小便长在长安,反倒不曾多想过书院该是何等模样,只觉得本该如此。”

话毕, 又伸手指着曲池旁隐隐绰绰露出一角的三层小重楼道:

“前方便是临溪阁, 授课的先生们无课之时, 偶或会在此半空。景先生每日辰时皆会来,午时再走。阿蛮姐姐既是景先生邀来, 自当先去拜会才是。”

苏令蛮颔首称是,眉间的梅花钿在晨间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 苏玉瑶眯起了眼睛, 突然道:

“阿蛮姐姐,你可知道恭太妃?”

苏蜜儿的亲姑姑?平阿翁幼女?

作为定州苏氏中地位最高的恭太妃的“传奇经历”, 每年都会像个裹脚布一般被上一辈反复讲述的。

苏令蛮轻笑了声:“缘吝一面。”

恭太妃去定州之时,她还在襁褓里,自然是没机会见面的。

“恭太妃若招阿蛮姐姐几人入宫觐见, 阿蛮姐姐记得千万推脱别去才好。”

“为何?”

苏令蛮不解地看着她,苏玉瑶扁了扁嘴,不肯多做解释,只随手扯了把路边的叶子在手中晃悠:“你记着便是。”

“好,我记着啦。”

苏令蛮笑眯眯地捏了她鼻子,苏玉瑶脸红红的不吭声。

经过这几日相处,苏令蛮也发觉了,她这个堂妹初看娇蛮任性,却实在是个直来直去的利落性子,纵是有看不惯,也都当面怼回去了,并不会暗中使坏。既然她说不让去,恐怕恭太妃那里却是有些不对的。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临溪阁外,廊下一块花圃被打理得极好,粉白鹅黄黛紫舒展,暖风送来盈盈花香。

苏令蛮深吸了一口气,随在苏玉瑶身后进了花厅。

花厅左边第一间是打理书院琐事的代掌所有,代掌约莫三十余岁,圆脸盘子未语先笑,看着极是可亲。见到苏令蛮先是一怔,既而才道:

“院长已经事先交代过,苏二娘子将信息登记在册后,自行去授课堂便是。”

这话,便是不见之意了。

“可——”

苏玉瑶一愣,正欲说话,却被苏令蛮轻声打断了:“既景先生发话,那便劳烦代掌帮阿曼带一声谢去,只不知束脩在何处交?”

“花厅右厢第一间便是了,小娘子交完束脩,再来我这一趟。”

束脩银子不多,一年才三十五两纹银,每季还下发两套统一的女学生服,苏令蛮交过银子,量体裁衣过,又欢欢喜喜地去了代掌房间。

她早先出门便注意到了,今日苏玉瑶穿的虽仍是红裳,却并非饱满的正红,而是淡一些的海棠红,斜对襟样式,款式简单,连个绣花都无,头发又利落成髻,饰以同色系书生巾,乍一眼看去,比昨日朴素不少。

苏令蛮却觉得这般甚好,美衣华服纵然她亦欢喜,可书院毕竟是求学之地,这般硬性规定下来,寒门与世家勋贵差距看上去便会拉近不少。

此时她不免亦感慨起墨国师的良苦用心。

代掌事忙,匆匆交与她一个书册,交代一会让苏玉瑶带着将书院转一圈,便让两人回了去。

绕过临溪阁,前方是极之宽阔的一处大院落。

院落规划得整整齐齐,跟棋盘似的,错落有致地坐落着约莫七八座一居室,约莫是两人来早了的缘故,此时居室内一片空荡荡。

苏令蛮持着刚刚代掌交与的薄薄册子对照,果见这每一个居室都能找到对应之处,对授课先生与授课时间标注地极为详细贴心,后边还密密地写了院规三十条。

苏玉瑶不与她讲这些,只强调了一条:“阿蛮姐姐,白鹭书院没那许多陈腐规矩,只是分三阶,低、中、高,每阶每年一次考核,若连续两年都不合格,便会由学院直接劝退了。”

“考核?如何考?”

苏令蛮翻了翻册子,发觉上边没说,便干脆在旁听苏玉瑶细说。

每一年的考核,俱是升学考。

由低阶到中阶,中阶段到高阶,如苏玉瑶这般,入学一年直接升入中阶者,大有人在。

这等通常都是在幼时便由家中请了先生事先启蒙过的官宦人家,但如寒门,本身束脩都是向书院申请减免的,从前又一无根底,考核连通过都难,更别说升阶——除非是极其聪颖之人,否则通常都需在低阶呆上许久。

合格,并不代表便能升阶,还得优秀,尤其中阶到高阶,便要难得多了。

低阶到中阶,三年不升,便会拒收;而中阶到高阶,五年不升,也会辞退。

“阿瑶以最低年龄十一入学,一年升中阶,去年结院考,虽说合格了,但距离升高阶还差一大截。”

苏玉瑶嘟囔着嘴道。

苏令蛮听得眼皮子狂跳,心道:若到时候连个中阶到考不过,丢人便要丢大发了。

她在定州之时,因暗中与大姐姐很是较了一番劲的缘故,虚虚念了几年书,得了一笔能看的字,可京畿与边地的师资毕竟有差距,何况她于诗词一道上当真是狗屁不通,一点天赋都无的。

其实亦是她自己找不准定位了。

她一手草书能得国子监廪生的称赞,言其与王沐之相差仿佛,又能从刘轩那眼刁的那换出两坛梨花白,便可见一斑了。起码光字一科,上头的先生便教无可教了。

“你说的我都糊涂了。”

苏令蛮揉了揉脑袋,正说着,后边便传来一道清亮的嗓子:“阿瑶阿瑶,你今日来得倒早。”

只见一瘦条条没四两肉的小娘子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身量比本就不高的苏玉瑶还矮了小半个头,苏令蛮这一高挑个儿在她身边一站,便跟带了孩子似的。

来人先与苏玉瑶打了声招呼,抬眼偷摸地觑了眼“小巨人”,才拉拉苏玉瑶袖子自以为没人听到的压低嗓子:“苏三娘,这大高个儿是哪来的?”

“倒是怪好看的。”

苏令蛮垮了脸:大高个儿?……

苏玉瑶黑了脸:“阿可,我现在行四了。”

罗意可正是鄂国公府左邻居礼部侍郎家的二女儿,邻里邻居的,经常同路碰上,时间一长便与苏玉瑶混熟了,性子不差,就是脑子有时有点轴,这下一听,登时明白了过来,悄没声地“哦”了一声,掩嘴对苏玉瑶道:“你们那地儿又过来的亲戚?”

苏令蛮在一旁听得无奈,大约能明白这小娘子是有点缺心眼了。

苏玉瑶两边都介绍过,罗意可便乖乖地跟在了苏玉瑶身后,并不敢轻易往“大高个儿”身边凑。

苏令蛮倒是诧异这缺心眼居然也考上了中阶,一身海棠红跟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苏玉瑶将被打断的重新捡了起来介绍,罗意可偶尔在旁补充两句,三人倒也处得其乐融融。

“书院聘请的先生,俱都看在墨国师面上才过来的一方巨擘,个个都有真本事,若精力能跟上的话,阿蛮姐姐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听着倒有许多。”

罗意可小小心地道:“可不?累死个人。”

她人小小一只,说话也跟蚊子叫似的,苏令蛮听得有趣,便道:“怎么个累法?”

这方面罗意可是有一大堆苦水要诉的。

她那阿娘逼着她一连报了八门,就为了圆当年没入书院的遗憾,她这一管小蜡烛可不止是两头烧,苏玉瑶也不免拍了拍她肩,“唉”了一声。

“御、射、舞、乐、书、画、香、厨、数、绣,还有两门必修的礼和容。”

苏玉瑶摆着指头数,“除开必修,起码得另选上三门,否则必会淘汰。”

苏令蛮有点懵,也掰着手指头想,但凡动手脚的,于她便是轻而易举,御、射两门几乎是手到擒来,而书一道她草书也还不错,三项吃的老本钱,没甚好怕。

倒是舞艺、调香和西洋画,她都极有兴趣,这么算来,统共也要六门——

在不知考核标准之下,便不免犹豫了。

毕竟若选了不合格,也会被撂牌子啊。

“说起这考核,虽说王二娘子向来假模假式的,但确实是个能人。”罗意可仰头道:

“她去年升高阶考,十门全报了,竟得了舞艺、操琴、厨艺和数术四门魁首,另六门也都得了优秀——实乃神人。”

苏令蛮“啊”了一声,不免想起杨廷将这神人王二娘退婚一事来。

“阿蛮姐姐,你欲报哪几门?”

第107章 人心浮动

罗意可也不免歪着脑袋,好奇着鄂国公府这新来的小娘子打算如何选。

据她出嫁的姐姐说过, 苏府那边来的人, 没几个有自知之明, 眼皮子浅又虚荣轻佻, 头一回来书院, 都会选个八门九门, 偏生又没半点子根基, 待个一两年呆不住,便会灰溜溜从书院退了,依着国公府安排各自嫁人。

只是——不知道这位十足貌美的大高个儿有没有一点眼力见了。

苏令蛮装作没看到这小不点的暗中打量, “唔”了一声问:“非得现在就选?”

“倒也不是。”

苏玉瑶抚了抚下巴, 沉吟半晌才道:“若阿蛮姐姐举棋不定,不如与代掌说说,先每位先生那听过一堂, 再作抉择如何?”

其实苏令蛮入学已经比同阶晚了三个多月,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暖风宜人, 可再过一月便是炎炎赤日, 书院再放上两个月的“避暑月”, 上半年满打满算的正经学习时间不过只有一月。

再次,苏令蛮如今年已十四,明年便会及笄,而长安小娘子多数十一便入学,本就比上不足——

至于定州那边的情况:据苏玉瑶从前所见, 当真是看不大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