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人头。

苏令蛮眨了眨眼睛,不大明白本该高居庙堂的圣人如何会出现在此, 却依然记得此前与他在书斋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圣人应该并不知道她提前知道了身份。苏令蛮迅速掩去眸中讶异,与谢灵清、王文窈等人一同行了礼。

“很不必多礼。”

杨照口称如此,探手先将苏令蛮扶起,待其站稳后立时抽回手,转身面向台下朗声道:“孤微服来此, 诸位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今夜长安无宵禁, 大可一乐。”

台下诸人又“三呼万岁”着起了身。

授章仪式极为简单,不过是从景先生到圣人再到苏令蛮手上罢了。

苏令蛮下了台, 将被手心捂热的魁首金令翻来覆去地看,除了感觉这金子成色极以外, 反倒没什么真实感。

谢灵清在她身边停了停, 道了声“恭喜”, 一向清冷的面上带了丝笑意。

紫服弟子们神情复杂, 但大多还是没甚心机的小娘子,纵从前人云亦云地说道两句,此时亦纷纷放下成见, 面露赧然地向其道了歉。

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地受了。

当然,她心底并不如何开心——毕竟今日若换了另一种结果,恐怕迎接她的就不是道歉,而是铺天盖地几乎要逼死人的奚落和嘲笑了。

人云亦云说起来并无大错,从众亦是一个极其奇特的现象。

苏令蛮并不是极为大度的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极其小家子气极其任性。

她从前胖时受尽奚落,犹记得尚有一些外地来的小娘子一开始对其抱有善意,可只要在定州呆了一阵,便都不约而同地学会了鄙薄她、嘲讽她,好以此来更快融入那个闺秀圈。

纵然有些人私下与她道了歉,苏令蛮却依然厌恶极了。

王文窈失了中元魁首却依然与众人谈笑宴宴,好似全然不曾受到影响。她风度绝佳地恭喜她,并向她提出邀约,邀请她正式进入“十二诗社”。

诗社?

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令蛮下意识便觉得没甚好事,直接出言拒绝了,不意看见周围同窗们的愕然,才道:“怎么?不能拒?”

段四娘喟然叹道:“不,你不知道……”

自己拒绝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十二诗社追溯至最早,是二十多年前,由当年的大长公主静岳及笄那日办的,诗会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传统,成员从来是长安城家世顶级的那一波闺秀组成,入会需要审核,而一个内部成员终身只有一个能投出邀请的机会——

几乎大部分闺秀削尖了脑袋想进去。

毕竟这不仅代表着身份的提高,更代表着一份资源,多才多艺的中元魁首固然重要,可一个能给夫家带来顶级关系的女子则更重要。

如今苏令蛮这般轻飘飘便拒了,实在是让人侧目。

待段艿细细与她分说,苏令蛮才“哦”了一声,一脸认真地点头道:“这约莫便跟我们定州的养马场一样,宝马都是养在一个马厩里的。”

段艿:“……”

苏令蛮既然认准了王文窈不坏好意,便不会往好里想她,是以拒绝了也并不觉得可惜,面上一片泰然之色。

紫服弟子们在台下略聊了几句,便各自散开,谢灵清、段艿与苏令蛮分别打过招呼,亦告辞走了。

“阿瑶!”

苏玉瑶姗姗来迟,苏令蛮抬手招呼,却发觉她身后跟了一个身形健硕的黑面郎君。她一愣,勉强露出个笑来:“楚世子。”

小娘子面上的一抹迟疑之色让楚方喧心中一紧,邀其看七夕灯会的话便堵在了喉咙口没出来。

苏玉瑶已经跳到了苏令蛮身边,扯着她袖口摇了摇,软道:

“大兄另约了陆姐姐看灯,要将阿瑶送回府中,可是阿瑶还想去看灯。今年据说会有条龙灯舞的,阿蛮姐姐若去,大兄便不会管我了。”

苏令蛮被她摇的无法,脑子里只快速地溜过一个问题:大堂兄上回不还是与姓赵的小娘子在一道?

头已经先快一步地点了下去,听闻长安城里的条龙灯舞极为精彩,是该去看一看。

楚方喧却突然目光如电地向东侧角落看去,喝道:“谁?”

“楚世子晚好。”

高台转角处行来一人,一身靛蓝圆领锦绣长袍,玉冠博带,笑时亦是严肃的,楚方喧认出来这是谢氏嫡长子谢道阳,他下意识便想到了方才在台上圣人看着苏令蛮时炽热的眼神。

“谢舍人。”

他躬了躬身:“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谢某有几句话与苏二娘子说一说,不知楚世子可否回避?”

谢道阳说起这让人回避的话时,姿态依然是有礼而温和的。楚方喧心下翻滚得厉害,可他素来讷于言辞,只得闷闷地看了苏令蛮一眼,自去回避了。

“圣人今日心情甚佳,言得遇故人,特让谢某约苏二娘子一道去观灯会,二娘子以为然否?”

谢道阳这“约”字说得意味深长。

话问得很客气,可谁都不可能当真去拒绝一个圣人的邀约,除非苏令蛮当真不知死活了。苏玉瑶担忧地看了一眼苏令蛮,快人快语道:

“可是阿蛮姐姐方才已经应了阿瑶,若圣人不介意的话,阿瑶可否一道去?”

苏令蛮知道阿瑶是好意,她年纪尚小,还能扮得天真,若圣人当真有意做什么,亦不会当真阿瑶的面,不由也期待地看着谢道阳。

两个不大的小娘子一块用这般祈求的眼光看着谢道阳,登时让他有些扛不住,点头应了。

苏玉瑶欢呼一声,她招手交代过身边丫鬟,让其与楚世子和大兄报告一声,便与苏令蛮手牵手一块出了书院,上了事先安排好的马车。

长安城纵横交错的十几条长街上,路两旁应景地点起了大红灯笼,将前路照得一片亮堂。

偶或有几个行人经过,面上亦是带着难得地笑意。

马车“得律得律”地一路穿街走巷,行过丝竹绕梁的东区,来到了不夜的东区。

今夜无宵禁。

被禁锢了许多日子的长安百姓像是进入了一场狂欢,平康坊、富贵坊内灯火通明,整个西市人满为患,长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尤以少年男女居多,更有许多郎君妇人手牵着手谈笑自若地观灯赏景,热闹和兴奋满得仿佛要扑出来一般。

马车行到一半,便挤不进去了。

谢道阳率先跳下马车,掀帘子道:“两位小娘子,前边进不去了。”

苏玉瑶一路行来,早看得心内蠢蠢欲动,此时一听马车进不去,哪还呆得住,直接顺溜地下了马车,笑嘻嘻道:“正好下来走走,瞧瞧热闹。”

平日宵禁,一到夜里,整座长安城便跟死了似的,就连平康坊这些著名的青楼汇聚地都得压低了声潮,哪有今日这般热闹?

苏令蛮环顾四周,眸光被灯火照得晶亮,身上仍着了一身绿衣,可人来人往,都忍不住将视线往她面上落一落。

小娘子行在这灯市,便仿佛给这满街灯火添了玉色,琉璃似的人儿,美得惊人。

谢道阳目不斜视地在旁引路:“郎君包了仙客居的二楼,一会条龙灯舞便会自仙客居前路过,视野极好。”

话正说着,仙客居已然在望。

两层重楼,四角飞檐,檐下各挂着四盏大红灯笼,极其喜庆。

苏令蛮行至仙客居楼下,似有所感,抬头一眼便看到杨照站在二楼窗口,正朝她微笑。眼尾微微上翘,让她一瞬间便想起了杨廷。

果然是堂兄弟。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领着苏玉瑶进了楼。

跑堂显然是被提前打过招呼,一眼便认出了谢道阳,殷勤地迎了上来,想着楼上的贵客不知何等来头,竟然能在这等紧俏当口包下一整个二楼:

“谢郎君快请,贵客已等候多时。”

待视线触及苏令蛮,不敢多瞧,立时便垂下了脑袋,心头“砰砰砰”乱跳,一时竟说出话来。

一行人行至楼梯转角,原本安静的一楼方轰然作响,有就着酒意问起那小娘子名讳的,却都摇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过圣人。”

杨照垂眼看向苏令蛮,但见小娘子满面恭顺,亭亭如新荷初绽,只觉满眼的舒心。他摇了摇手中玉扇:“不必多礼。”

“坐。”

苏玉瑶见圣人全程就忽略了自己,眼神便跟要将阿蛮姐姐生吞活剥似的,心头一跳,忙也跟着见了礼。

杨照这才发现苏令蛮还带了个小尾巴,一哂:“也坐。”

谢道阳躬身退了出去,吩咐小二上飨食,酒水吃食送上来,香气散开,苏令蛮才发觉自己竟已饥肠辘辘了。

杨照温文道:“二娘子,孤叫你阿蛮可好?”

满桌丰富的菜色,在苏令蛮眼里,登时便失了味。

第144章 从中搅局

莫旌默默地看了一眼滴漏。

郎君自匆匆梳洗换衣后, 便在房内的西洋镜前一动不动坐了许久了。

往常易容, 他都不耐亲自动手,悉数交给自己来负责。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郎君非得亲自动手画——虽然他易容的手艺比每一个暗卫都要高超得多。

腿站得有些麻, 莫旌换了条腿支着,可郎君还没结束。

但见他对着西洋镜细细地修了修鬓角,刮净胡渣, 嫌方才上的粉末太黄,又调得浅了些重新上色,眉峰化得柔和一些,端详再三,方放下工具, 招人来收拾。

莫旌以为结束了。

“莫旌, 襟口这儿是不是有些太花了?”

杨廷不自信地看着襟前的青竹绣纹, 蹙了蹙眉。不待其回答,又回身去了碧纱斗橱内取了一件白色宽袍, 仿前朝大袖式,只在袖口卷了一层银丝波浪卷边。

他自说自话地又换了这身, 就着灯细瞧, 又觉得不大对:

“好像又太素了。”

莫旌嘴角抽了抽, 忍不住出言道:“主公, 时辰不早了。”

他有点忍不了了。

郎君自打回来,便跟抽风似的,将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 没个完。也不知打哪儿沾的臭毛病,还将之前的易容洗了,非自己给自己重新易了张极俊的脸。

杨廷一愣,这才注意到滴漏,夜色深深,竟已快接近未时了。

“郎君,您飨食还未吃。”

莫旌揉了揉肚子,提醒他。纵然郎君是有情暖水饱,可他不是啊。

杨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会我去寻阿蛮吃些小食,你知趣着些。”

莫旌知道郎君是嫌他靠得太近了,心下委屈,可他是侍卫,不离近些如何?待要跟上,便见杨廷又转头拿冷眼觑他,忙不迭竖起双手离远了些,便听一管子冷调慢慢道:

“哦,对了,一会也将话给绿萝带到。”

莫旌满腹空空惆怅地跟了上去,只觉得这个无理取闹的郎君大约真的是被这七夕的灯会迷了眼了。

杨廷急赶慢赶着到了书院,没料竟只见到收拾残局的景春来。

景先生便见一丰姿俊逸的陌生郎君急匆匆而来,又二话不说地跑远出了书院,兀自摇头,心道:现在的年轻人啊,风风火火的,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这边,苏令蛮却是食不知味。

仙客来的菜鲜味美,色相俱全,本该是件极其享受之事,她却觉得肚里仿佛塞了块石头,略吃了几著便歇著不吃。

杨照为她斟了杯酒:“阿蛮不吃了?”

苏令蛮自然不能真拒绝圣人自动自发的熟稔,阿蛮的称呼便这么定了下来。她点点头道:“已经饱了。”

杨照见惯了女子在其面前的小鸟胃,不觉稀奇,点头道:“阿蛮的舞跳得如此曼妙,必是要体态轻盈方好。”

苏玉瑶自打入了座,为不碍圣人的眼,便知趣地在旁闷头猛吃,只保证阿蛮姐姐不会被拉了去打野食便算。

可一只耳朵还竖着听话,打算若一会事情不妙便要装肚子疼。

杨照瞥了一眼旁边的小丫头,笑道:“四娘子恐怕还要吃一会,不如阿阳留下来照看,阿蛮与孤先下去逛一逛这灯市?”

“前面有一整条灯街,阿蛮来长安不久,恐怕还未见识过长安灯市的繁华。”

苏玉瑶猛地放下碗,快活地道:“阿瑶吃饱了!”

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极大,更显得稚气未脱,仿佛与她计较都失了身份似的。

谢道阳在旁咳了一声,杨照无奈,折扇一合在掌上敲了敲,沉吟半晌道:“走吧。”人已经率先行到了前面。

苏令蛮趁人不注意,偷偷朝苏玉瑶无声道了声谢,苏玉瑶得意地哼起了一曲小调,只可惜口齿不算清,词调还唱得乱七八糟,听得谢道阳额头青筋直跳。

暗卫散入人群,隐隐将四人隔离开来。

杨照一路介绍着过去,仙客居出门左转是一条不长的街面,道旁几十米便挂了一盏大红灯笼,将整条街市照得喜气洋洋。

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还能见一队佩刀京畿卫沿着街市巡逻。

转过街面,行入一处幽暗的巷弄,没行几步,走出巷弄,扑面而来的光直接热烈地冲入了人的眼帘。

苏令蛮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场景,果然是灯市。

与之前十几米方有一盏大红灯笼相比,灯市内每走几步便是一盏灯,走马灯、关刀灯、兔子灯等,各色灯笼,不一而足,将这长街照得瓦亮。

苏令蛮在定州并不曾见过这般繁华盛景,觉得眼睛都收不回来似的,只能“哇”了一声,叹道:

“天上白玉京……”

这灯海长街,远远瞧去,竟是将长安这座夜色中的城阙,渲染得仿佛不似人间能有。

灯市上的灯笼都是不卖的。。

若看中了,便得按着规矩来,多数需要猜灯谜,还有些是根据摊头的要求玩个小游戏,或风雅或逗趣,极有意趣。

杨照是个极有眼色的,但凡苏令蛮对哪个灯笼多瞥上几眼,他便会亲去猜谜,加上他确实学识甚高,才学不浅,不一会,谢道阳手里便拎了一串了。

苏玉瑶手里拿了串糖葫芦边走边抿上两口,笑嘻嘻道:“谢郎君辛苦。”

谢道阳换了个姿势,无奈地笑了笑。

正说着,四人便行至一处街边临时搭起的高台处。

高台之上,有一座纸糊的灯塔,占地并不宽,高却约莫有五六丈,共六层,每一层俱置了一盏灯。这灯便与方才路边的灯不同了。

每一盏,都极为精巧,与市面上大不相同,苏令蛮对灯没甚研究,却也能看得出来,这些灯盏很好看,尤其最顶两层,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巧夺天工。

“灯王这一次可是大手笔啊。”

旁边有人暗叹。

“灯王?”苏令蛮第一回 听说,杨照见她目露兴趣,便示意身后的谢道阳解释。

原来所谓灯王,便是指卢家。

他们祖传下来的制骨手艺,能保持做出的灯笼数月不散,尤其一种“软墨骨”,坚韧与柔软兼具,不仅能够制成各种繁复的造型,更能保持多年。

卢家几乎是一统了整个大梁的灯笼市场,堪称龙头老大。

“听闻灯王此次将压箱底的美人汇给拿出来做奖品了。”

苏令蛮抬头往高处望了望,最顶一层那几乎不能算作是灯盏,而是一组灯盏极其巧妙地编排到一处,美人云鬓高耸,身姿曼妙,作飞天舞之势。

并不如寻常灯盏,美人是画上去的,这美人汇的每个部位,都是由灯笼做成的。

软墨骨果真奇妙。

“阿蛮想要?”

杨照温柔地看着她,苏令蛮忙不迭摇头,她是真害怕这圣人了。约莫是宫中女人多,这人在把握女人心思这一块,算个中翘楚,谈吐风雅,风度翩翩,若非苏令蛮天然对人存了戒心,恐怕也会被哄了去——

可苏令蛮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接受与其他女子一同分享夫君的。

她阿娘的日子,她是真的看得太够太够,自不愿自个儿去过这般苦日子,若哪一日当真要沦落至此,对苏令蛮而言,还不如和离。

皇家可从来没有和离这一说的。

再者,这组灯笼套组这般大的一组美人汇,对尚且寄人篱下的苏令蛮而言,委实是没地方搁,还不如一盏兔子灯实惠。

苏令蛮正想得出神,肩膀便被人撞了撞,一张极其俊俏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熟稔地朝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