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之间,昆仑变故频生,原本当在七星驿站酒宴歇息的诸族贵宾,反倒冒着严寒风雪,云集在这洵山顶上,成了金族祭礼的看客。赶到这里,除了看热闹之外,多半都盼着帝鸿前来劫夺龙神,也好合力围杀,除去这心头大患。

拓拔野、纤纤趁着大雪飞掠而下,挤入人群之中,凝神聆探,周围众人不是在猜测那突然重现昆仑的帝鸿,便是在议论胆大包天的缚龙神,十之八九果然都认定她必是受拓拔帝鸿地指使,前来破坏西陵婚礼。

忽听号角长吹,有人高声喝道:“登台祭天!”

鼓乐喧渊,姬远玄、武罗仙子、应龙等土族权贵次第从北面石阶走了上来,在祭台西侧盘腿坐定。陆吾、长乘等金族众神、仙则簇拥着西王母从南面石阶徐行而上,在祭台东侧坐定。

接着又是一阵激越号角,八名童男童女推着一辆青铜车徐徐登台,车上坐着一个黑衣女子,白发飞舞,秋波流转,笑吟吟地毫无惧色,赫然正是缚南仙。

群雄轰然,拓拔野一凛,想要传音义母,却又担心被祭台峰上的众高手察觉截听,当下握紧纤纤的手,凝神聚气,伺机而动。

八名童子将青铜车推到鼎边,鼓号声止,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西王母翩然起身,豹袍鼓舞,淡淡道:“东海妖孽缚南仙,肆虐大荒,被神农帝封囚在天帝山内,三百年来不思悔改,反更变本加厉。神帝化羽,这妖女又与拓拔帝鸿勾结,兴风作浪,涂炭生灵。如今更公然侵犯我昆仑神山,意欲掳夺西陵公主,祸乱天下。其罪滔滔,实不可赦。特借金刀驸马炼神宝鼎,化其魂魄,献祭天神,以平天下之愤。”

鼓声大作,欢声雷动。

姬远玄昂然起身,朝着西王母等人躬身行了一礼,又朝台下群雄环身揖礼,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后日便是寡人与西陵公主大婚庆典之日。按照金族礼仪,原当明日祭神拜天,但既然天降瑞雪,不妨将这良辰移前。只是辛苦大家,酒宴没能尽兴,还得一宿不眠,在这冰天雪地里与我们同行祭礼。”

话音方落,台下便有人叫道:“酒宴没吃饱不打紧,陛下将这老妖女千刀万剐,煮烂了给大伙儿当宵夜便是!”

又有人接着大声道:“稀泥奶奶的,老妖女三百多岁,皮糙肉老,如何咬得下口?老子喝口热汤暖暖身便成啦。”

四周哄然齐笑,呐喊如潮。

大雪飞舞,鼎火冲天,映得缚南仙脸容彤红娇艳,她端然盘坐,任众人如何讥嘲斥骂,只是微笑不语。

拓拔野与纤纤十指紧扣,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都知她狂傲凶暴,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如此淡定,自是笃信义子会前来相救。但他念头急转,却依旧没能想到周全之计。

要想在五族绝顶高手眼皮底下劫夺人祭,谈何容易?即便能侥幸脱身,也势必让人瞧破身份。到了那时,再想洗刷自己的“帝鸿”身份,又有谁人相信?更毋论如何力挽狂澜,拆穿姬玄远的假面了。

倘若她经脉未断,又或者自己能参透青帝的“无脉之身”,或许还能种神其体,趁着台上众人不备,突然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眼下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让蚩尤等人先出来大闹一场,自己再趁乱声东击西,浑水摸鱼。然而凝神四顾,人潮汹涌,却始终探应不出蚩尤、科汗淮等人究竟藏身何处。

正自寻思,又听“哐”地一声锣响,姬远玄高声道:“有请仙子,设坛通天!”武罗仙子翩然起身,身后那两个俏丽女童怀抱长剑,鱼贯而入。

喧哗渐止,众人纷纷屏息凝望。

武罗仙子大袖挥卷,一个形状古朴的长石方案凌空徐徐飞来,落在炼神鼎前。那八名童子将香炉、法尺、果盆摆放案上,又将其他神器一一布置完毕,悄无声息地退立两侧。

狂风怒号,武罗仙子仰头闭目,樱唇翕动,淡黄色的豹斑长裳猎猎鼓卷,突然轻叱一声,张开双手。

“叮!”“叮!”两女童怀抱长剑双双脱鞘破空,划过两道银亮的圆弧,落入她的手中。

她丝毫不停,旋身急转,双剑纵横飞舞,将香炉的紫藻香瞬间切成七段,送入炼神鼎中。“嗤嗤”连声,鼎中香气四溢,那滚滚霞光被双剑交错反射,折向乱舞,绚丽多端。

霓光照处,“轰”地一声巨响,前方雪峰突然滚滚崩塌,露出一面光滑如镜的崖壁来。

众人哗然惊呼,失声叫道:“那是什么?”拓拔野转头望去,心下大奇,只见那崖壁上赫然浮现出几行大字,弯曲如蛇,似是太古蛇篆。蛇文浮凸闪耀,灼灼醒目,他识得几字,却不知其连贯语意。

台上金、土权贵惊愕莫名,纷纷起身,就连武罗仙子也似颇感讶异,收住双剑,凝神眺望。

忽然又听“轰”的一声,崖壁炸出一个幽洞来,绚光冲舞,滚滚摇曳。只听洞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哈哈狂笑道:“噫嘻!圣人既出,天下太平!吾得救耳!吾得救耳!”

那腔调回旋长拖,措辞似古非古,奇怪已极。拓拔野微微一怔,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还不等细想,又听武罗仙子高声道:“阁下何人?为何藏身于此,随我剑、鼎神光显形?”

话音未落,崖壁光芒炸舞,一个青铜八角瓶破空飞旋,不偏不倚地落在姬远玄脚边,瓶中伸出两个人头,各戴一顶毡帽,面黄肌瘦,摇头晃脑地哈哈笑道:“吾乃神族大巫延维是也!多谢黄帝、圣女救吾于此,女娲谶言,诚不我欺!诚不我欺也!”

拓拔野大吃一惊,摸索腰间,这才发觉那火风瓶早已不见。思绪急转,突然想起先前与帝鸿、武罗激战之时,似乎听到金属撞地之声,想来便是那时丢失。玉山与此地相隔四百八十里,这厮又怎会飞到这洵山崖壁中?

心中一沉,顿觉不妙,隐约猜到姬远玄为什么要在这洵山之上、当着群雄之面,行此祭天之礼了。

众人哗然,延维之名天下共知,传说无论是谁,只要供其为神,便可成为天下之主。蚩尤率领九黎群雄冲出苍梧之渊后,他下落不明,想不到竟会被困于在这昆仑雪山。

姬远玄皱眉道:“传说延维神因盗食帝药八斋,被女娲囚禁在不死树下,永受地火煎熬之苦,阁下若真是他,为何会被封镇此地?”

延维双头齐摇,异口同声道:“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耳!那壁上谶言,乃女娲帝亲手所刻也。吾当日误食八斋果,女帝震火,将吾困此火风瓶中,要吾寒热交替,受数千年火烧冰冻之苦,悔悟思过也!故时在九嶷,时在此地。九嶷既封,不得而返,乃受困此处耳……”

四眼滴溜溜转动,盯着祭坛上的果盆,连吞了几口馋涎,又高声叹道:“嗟夫!女帝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早已算定今日之事,曰:‘数千年后,当有圣人黄帝横空出世,娶螺女,平四海,建千秋太平之世也。彼时汝当为其所救,侍其为主,不可复生贰心耳!’噫嘻,信乎!信乎!”

众人轰然大哗,惊奇无已,纤纤脸上晕红,低声怒道:“无耻!”

拓拔野所料不差,暗自冷笑。姬远玄拾得火风瓶后,必是允诺这奸猾老贼还其自由、美食供奉,方才诱引他合力演出这场“女娲神谶”的好戏来。

这三年间,姬远玄率领联军大战蚩尤,俨然已是大荒领袖,各族群雄对他大多颇为敬服。一旦他与金族联姻,天下再无人可与抗衡。白帝既死,下一届神帝之位焉能逃出他的掌心?

大荒五族虽对蛇族无甚好感,但对伏羲、女娲的敬畏之心却是根深蒂固。紧要关头,再由这传说中的“王蟒委蛇”现身说法,蛊惑众生,以“女娲谶言”为姬远玄镀金加冕,自然威信倍增,即便有些人半信半疑,亦再难撼动大局。这一招貌似荒唐无稽,却实是高妙之极。

眼见西王母等人耸然动容,延维精神大振,越发摇头晃脑,信口开河,时而曲解那崖壁上的“女娲神谶”,将姬远玄说成旷古绝今、天意所定的圣贤明君;时而吹嘘女娲当年如何谆谆教诲,让他痛改前非,辅助黄帝。直说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

拓拔野冷眼旁观,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心中一凛,突然想到这厮既已落入姬远玄手中,为了取悦新主,势必早已供出他的消息!姬远玄当众布下这祭天之局,除了给自己造势之外,只怕还想诱他现身显形,成为众矢之的。

倘若如此,要想救出义母可就难上加难了!拓拔野心头寒意大起,转念又想,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姬远玄真有千军万马埋伏于此,也当轰轰烈烈闹他一场。大不了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与他光明正大地对质便是!

热血上涌,正待纵声大笑,拆穿延维谎言,忽听一个女子格格脆笑,厉声喝道:“好一个厚颜无耻的卑鄙狗贼!为了取悦新主子,连女帝圣意都敢肆意歪曲!若不杀你,何颜面对我神族先祖!”

狂风骤起,怪叫连声,八个丈许高的双头巨人破空横掠,铁塔似的冲落在祭台峰上,震得祭坛、神鼎摇摇晃晃。

那八人个个眼如铜铃,虬髯如火,肤色黝黑似铁,瞧来凶暴无比。当先那巨人的双头之间,骑坐着一个绿蟒皮衣的少女,雪肤明眸,明艳而不可逼视。

“二八神人!”众人轰然惊哗,延维脸色骤变,吓得两头齐齐往瓶中缩去。

眼见八树妖“咿呀”怪叫着朝延维大踏步奔来,应龙、陆吾等人面色微变,纷纷道:“前辈留步!”待要上前阻拦,被他们掌风横扫,气血翻涌,顿时朝后连退数步。

台上台下惊呼四起,瞬间乱成一团。

拓拔野大喜过望,有这不死蛇巫与八斋树妖相助,不但有望趁乱救出缚龙神,更可当面拆穿延维的“女娲神谶”!

心念一动,又想起当日乌丝兰玛苦心孤诣所生造出的“伏羲神谶”来。她机关算尽,经营数载,却平白为自己和龙女作了嫁衣裳。

今日情形仿佛,与其拆穿所谓的“女娲神谶”,倒不如将计就计,让这“谶言”为己所用……刹那间灵光电闪,已然有了主意。

第二章 公孙轩辕

鼎火熊熊,大雪纷飞,二八神人咿呀怪叫声中,迫退应龙、陆吾,径自朝缚南仙与延维冲去。

这八个树妖招式虽然简单,真气却是雄猛绝伦,合在一处,五行兼备,威力不下太神。霎时间绚光迸涌,惊呼迭起,长乘神、如意双仙等十余名金、土高手又被接连震退,无人可直攫其锋。

祭台峰上下惊哗如沸,姬远玄脸色微沉,叱道:“洵山禁地,岂容他人放肆!”钧天剑橙光怒爆,朝阿五轰然劈去。

他念力扫探,料定阿五一臂已断,实力最弱,主修的又是水属真气,只要能将其率先克制,其余树妖威力自当大减。

岂料八斋树妖极之默契,他身形方动,阿五已倏然飞退,阿六、阿八从两侧夹冲而上,人影交叠晃动,瞬间合成一个“巨人”,“轰”地一声巨响,光浪冲天炸舞,姬远玄猝不及防,登时被撞得踉跄倒飞。

应龙、武罗等人脸色齐变,四周更是惊呼迭起。

拓拔野心念一动,暂缓计划,趁乱传音道:“雪宜仙子,先不必理会延维,救下我娘,全力对付黄帝。”

听见他的声音,林雪宜微微一震,忍不住四下扫望,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笑容,翕动嘴唇,用古语低声叱喝。

二八神人齐声长呼,大踏步朝前奔冲,势如破竹,将左右冲涌上前的两族高手一一震飞,左“手”凌空抄抓,顿时将缚南仙闪电似的吸起,轻飘飘地送到林雪宜身边。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巨人”又怪叫着转身冲向姬远玄。

群雄大哗,陆吾喝道:“护住驸马!”抢身冲掠,奋不顾身地朝那“巨人”挡去,战不数合,被其左“臂”扫中,开明虎牙裂登时脱手飞出。后方八九人被余波所震,更是口喷鲜血,踉跄飞跌。

延维松了口大气,悄悄从瓶头探出脑袋,四只眼珠正自滴溜溜乱转,寻机逃走,忽听“咻”地一声,一柄寒冰剑擦着他的鼻尖钉贯入地,嗡嗡摇震,吓得他面如土色,双头急忙又缩了回去。

人影纵横,神兵乱舞,那“巨人”双“臂”挥扫,顷刻间便将数十人抛下台去。偶被群雄兵矢击中,“叮当”脆响,声如金铜,却安然无恙。

姬远玄修成帝鸿之身后,自恃已天下第一,想不到一夜之间便连遇强敌,心中惊怒无以言表,暗想,若不能在群雄面前降镇住这八斋树妖,他日又如何叫天下臣服、四海归心?昂然踏前,喝道:“全都退下!”周身黄光滚滚,绕臂冲舞,与钧天剑轰然合一。

剑光冲爆,蓦地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金黄龙头,咆哮飞腾,雷霆似的猛撞在那大步冲来的“巨人”双“臂”上。

“嘭!”霓丽光波层层炸涌,震耳欲聋。姬远玄身子微微一晃,“巨人”却怪叫着连退了七八步。

不等“他”站定,姬远玄旋身飞转,又是接连两记“黄龙出海”、“咆哮九天”,光浪澎湃,如巨龙夭矫,杀得二八神人连连后退。

台下众人被那狂飙似的气浪卷扫,无不呼吸窒堵,气血翻腾,就连惊呼声也仿佛被噎堵在了咽喉之中。彼此推搡挤撞,乱成一团。

拓拔野生怕纤纤受伤,转身环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肢体交贴,幽香扑鼻,忽然又想起先前的缠绵情景来,心中一跳,与纤纤目光交接,两人脸上一烫,齐齐转过头去。

四周惊呼迭起,既而转为如潮喝彩,拓拔野收敛心神,但见姬远玄人剑合一,黄光滚滚,时而如飞龙破空,时而如潜龙入海,盘旋怒卷,势不可挡。二八神人虽然组成五行人阵,被他这般猛攻,亦有些捉襟见肘,招架不迭。

武罗仙子点头微笑,应龙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目露嘉许之色,其余土族群雄更是纵声欢呼道:“黄龙气兵!黄龙气兵!”

西王母等金族权贵亦大感惊讶喜慰,想不到金刀驸马竟已修成如此神通。当下围聚四周,也不急于上前助战。

“黄龙气兵”是昔年土族黄帝含枢纽所创,威力极之惊人,曾与“水龙气兵”并称气兵双绝。含枢纽化羽之后,其心诀佚失大半,流传到当世,已远无法与水、火两族的气兵相较短长。所以应龙才化繁为简,倚借神兵,改创出那“金光交错刀”来。

姬远玄眼下所使的“黄龙气兵”,虽然也如应龙一般,以神兵为本、气芒为辅,但气兵互御,威力暴增,也算是另辟蹊径,独创一格。能将这五行兼备的八斋树妖反攻迫退,更足见其真气之凌厉狂猛。

拓拔野越看越是凛然,先前在玉山与他动手之时,便觉这厮修为深不可测,此刻局外旁观,更觉骇异。

姬远玄的黄龙气刀看似简单,实则却是由五行激化所生,只是其五气循环之道颇为诡异,不是在体内不同属性的经脉之间顺序激生,倒象是同时爆发,而后一齐汇聚丹田,炼炉似的熔化成土属气浪。饶是他谙熟五行相化之道,亦见所未见,匪夷所思。

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宁封子的“五色烟华”来。虽不具五德之身,却能如烧冶陶器般,在丹田内修炼土本五行真气,与此何其相似!再加上这厮的帝鸿之躯、炼神宝鼎,可强吞他人真元,化为己用,难怪短短数年,便有如此惊世骇俗的造诣。

原想借二八神人迫其现出帝鸿原形,照此看来,姬远玄无须变化兽身,甚至无须使出五行真气,便可仅凭此气刀,将呆头呆脑的八斋树妖压制下风。再不插手,那可真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成就这小子的威名了!

当下传音林雪宜,密授机宜。

林雪宜心领神会,喝道:“住手!”二八神人怪叫着疾退数步,姬远玄扬眉道:“承让。”收势顿形,气兵遥遥斜指。

土族群雄欢呼如沸。

林雪宜冷笑道:“胜负未分,承什么让?”秋波流转,上下打量着他,淡淡道:“阁下想必便是当今土族黄帝了?”

姬远玄见她语气转缓,不知她所欲何为,但胜券在握,也不怕她来捣乱,微微一笑,道:“正是。”

林雪宜点头道:“很好。”转头扫望台下众人,高声道:“我是神族亚圣女、不死国国主林雪宜。各位既然认得延维狗贼,想必也当认得我了?”

群雄哄然。女娲蛇国威震千古,延维也罢,不死国主也罢,都是其麾下与八长老齐名的人物,岂有不知之理?九黎苗族重返大荒之后,她施计绞断苍梧、解印大鹏之事更已传得四海尽知。

武罗仙子摇头淡淡道:“这可奇啦,九黎苗贼一口咬定林亚圣与二八神人为了救夺盘古九碑,都已葬身苍梧火海。你们若真是不死国主与八斋树神,敢问如何逃出地渊,盘古九碑又在何处?”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土族群雄纷纷叫道:“不错!阁下若真是蛇族亚圣,那就拿出盘古九碑,让大家开开眼!”

眼见延维伸头缩脑,神色诡谲,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了,我可真有些傻啦!这老贼对盘古九碑觊觎已久,一心独占,又怎会告诉姬远玄此中真相?倘若这些鬼国妖孽知道九碑被我复原,藏在苍梧渊两仪宫中,势必早已架着延维赶赴归墟,想方设法劫夺‘三天子心法’,又岂会留他在这儿胡诌什么‘女娲神谶’?”

他最为担心的便是延维透露自己行踪,过早打草惊蛇。此时想明此节,精神大振,对于如何对付帝鸿,更平添了几分把握。当下继续传音授密,指挥林雪宜。

林雪宜仰头格格大笑,道:“盘古九碑何等神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也配一见?当年女帝让我将功折罪,镇守九碑数千年,乃是为了等到她与伏羲大帝转世之后,将神碑完好敬献。她与伏羲大帝将凭借九碑,重新一统四海,缔造千秋盛世。我能重返大荒,全赖于此。”

四周闻言,哗声更响。

自从水族十八巫使在灵山掘出所谓的“伏羲神谶”后,伏羲、女娲转世之说便甚嚣尘上,越传越烈。等到拓拔野、龙女大闹北海平丘,被各蛇裔蛮族奉为天子,传言更攀至顶点,各族百姓十之五六都信以为然。

只是后来龙女失踪,拓拔野又被盖以“帝鸿”之名,封镇在苍梧渊底,质疑之声才逐渐增强。

这三年间,群雄逐鹿,战火连天,大荒中人无暇他顾,都渐渐忘记了什么“伏羲、女娲转世”,直至今夜。

金族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西王母淡淡道:“阁下既是不死国主,敢问崖壁上的蛇文谶言又是什么意思?倘若真如延维神所言,黄帝将娶螺女,平四海,又何需伏羲大神转世?”

“延维狗贼所说倒也不假,”林雪宜冷冷地盯着延维,怒火跳跃,森然道,“崖壁上的谶言的确是女娲大帝亲手所刻,说的也确是几千年后,黄帝当迎娶螺女,一统天下……”

众人哄然。

姬远玄、武罗仙子等人微微一愕,无不倍感意外。这所谓“女娲谶言”是他们今夜才杜撰出来、刻在此地的,自不相信真有其事。却不知这蛇族女巫为何要平白替他们圆谎?

林雪宜高声续道:“……只因黄帝便是伏羲转世,伏羲转世便是黄帝陛下!我今夜来此,便是为了谨守女帝之托,向黄帝陛下献上盘古九碑……”

此言一出,祭台峰上下更如炸开锅一般,土族群雄又惊又喜,齐声欢呼。姬远玄与武罗仙子对望一眼,越发不知她葫芦里卖地什么药,非但没有半点欢喜,反倒隐隐觉得似有不妙。

拓拔野心下冷笑,继续传音授意。

林雪宜高声道:“天地裂,极渊决,万蛇千鸟平丘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伏羲大帝驾崩前所立的谶言,各位想必也已听过了?”

指着那崖壁上的蛇文,佯装逐字念道:“苍梧断,大鹏飞,九黎囚民皆大赦。公孙出,中土平,五族四海无干戈。螺女嫁,阴阳合,千秋万世齐安乐……这是女娲大帝登仙之前亲手所刻的谶文,与伏羲神谶相互呼应,自然不会有假。只是……”

顿了顿,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姬远玄,一字字地淡淡道:“只是女娲帝所预言的那位迎娶螺女、统一四海的黄帝复姓公孙,敢问阁下是此姓么?”

众人大哗,想不到她所说的“黄帝”竟是另有其人!

“公孙黄帝?迎娶螺女?”纤纤心中剧震。蓦地抬头惊愕地望着拓拔野,突然明白他的计划是什么了!

念头未已,夜空闪电乱舞,照得天地俱白,每个人脸上惊愕震讶的表情无不历历分明。“轰隆隆!”雷鸣如鼓槌,猛烈地擂击众人心头,霎时间压过了所有的惊呼与喧哗。

姬远玄脸色微变,旋即便已恢复镇定,摇头大笑道:“仙子此言好生有趣!公孙黄帝驾崩已近两百年,如今中土神州,早已是我姬家天下,又哪来复姓公孙地黄帝?”

土族群雄纷纷轰然附应。林雪宜格格大笑道:“一年四季天,岂有从来不变的黄帝?既然从前有过公孙氏,你又怎知日后没有?难道阁下神机妙算,竟自恃比女娲大帝料得还准么?”

公孙侯、公孙玉等人又是惊骇又是尴尬,生怕引起旁人猜忌,更是争相喝道:“妖女胡说八道!这壁上的蛇文古谶,你当真看得懂么?延维神乃蛇族大巫,自当请他为大家释疑解惑……”蓦地一顿,失声惊道:“咦?延维大神呢?”

众人转头望去,这才发觉炼神鼎边空空如也。原来延维暗觉不妙,趁着适才混乱,早已连人带瓶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林雪宜冷笑道:“这狗贼曲矫圣意,哪里还敢与我对质?”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铜牌,高声道:“女娲帝登仙之前,赐我这枚‘转世牌’,要我守护盘古九碑,等到伏羲转世为公孙黄帝、迎娶螺女时,再将‘转世牌’与九碑一齐呈献于他,奉他为主,一统天下。台下有谁复姓公孙,能通过‘转世牌’上所列三关者,便是伏羲转世!”

祭台峰下一片哗然。

复姓公孙的大多是土族人士,今日随行而来的便有六、七人,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台,与姬远玄争此黄帝名分。

拓拔野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低头握紧纤纤的手,传音道:“好妹子,当年蟠桃会上,我有负于你,今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等我这‘伏羲转世’当上黄帝,必当娶你为妻!”

纤纤虽然已经料到,亲耳听他这般说,仍象被雷霆猛击,全身微微发抖,双颊如烧,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想要说话,却宛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悲喜迷惘,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梦呓似的低低道:“你……你多加小心。”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头却是一阵如割地酸楚,转头望向北边那漆黑的夜穹,暗道:“雨师姐姐,对不住。我并非忘记了你,更非移情别恋,只是……只是我亏欠纤纤良多,又阴差阳错玷了她的清白,万死难辞其咎。若不出此下策,非但她的终身幸福要为我所误,昆仑山、乃至整个大荒,都要落入帝鸿之手!大丈夫生于世,不能事事顺意,但求无愧于心。你最是理解我,定然能够明白。”

他一直觉得纤纤赌气嫁给姬远玄,乃至大荒有今日之局势,全由自己而起,倍感罪责;适才在西陵阁中,瞧见叠放在玉案上的霞帔凤冠时,便有了此意。

待到延维突然跳将而出,炮制所谓“女娲神谶”,说什么黄帝注定将娶螺女,一统天下,他更是福至心灵,蓦地想出这“夺人嫁衣、釜底抽薪”之计来。姬远玄自作聪明,此番也只能弄巧成拙,硬生生地吞下这个哑巴亏了。

当下收敛心神,变声哈哈笑道:“在下复姓公孙,愿上台一试。”衣袂翻舞,轻飘飘地跃到了祭台中央。

众人哄然,万千目光尽皆望来。四周大雪飘飞,火光映照在他的人皮面具上,形容颇为陌生。

姬远玄心中陡沉,失声道:“是你!”想不到这劫夺了淳于昱的小子竟会大摇大摆地现身于此。

拓拔野微一揖礼,笑道:“想不到象我这等乡野村夫,陛下竟也记得。真真三生有幸。”

转身昂然道:“林仙子,在下复姓公孙,双名轩辕。不知‘转世牌’上的三道难关是什么?可否让在下一试?”

“公孙轩辕?”群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记不起大荒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却又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姬远玄一凛,突然醒悟。“轩辕”二字正是自己名字逆反的读音。这小子以此为名,显然是暗示着要与他为敌,处处和自己对着干了!又惊又怒,杀机登作。

林雪宜淡淡道:“你若是伏羲转世,自当懂得阴阳五行的天人之道。这第一关,便是看你如何将混沌分为阴阳二炁。”

拓拔野笑道:“太古之初,宇宙混沌一片,盘古神开天辟地,将混沌劈分为阴阳二炁,阳炁上升为天,阴炁下降为地,天地交感,才有了四季气候,生出世间万象。今夜雷霆暴雪,便是阴阳二炁失调所致。既然仙子有命,我就在半柱香内,让云开雾散,风雪俱止。”

众人闻言大哗,祈天术是大荒至为高妙艰难的法术,哪怕是大荒中最负盛名的雨师也只敢放言施法降雨,从未有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能让暴风雪迅速停止!这小子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居然当众夸下这等海口,自然惹得群情激愤,嘲骂不迭。

拓拔野要的便是这等效果,哈哈大笑道:“各位看仔细了!”蓦地弹指将香柱点着,冲天飞旋而起,双掌一分,两道绚丽霓光龙卷风似的火啸冲出,交错摇舞,直破夜穹。

“轰隆隆!”滚滚云层中登时飞舞起数十道银蛇似的闪电,雷声如爆,众人心头一震,尽皆仰头观望。

但见拓拔野当空飞旋,那两道绚光滚滚交缠,仿佛双龙翻江倒海,一圈圈地搅动着黑紫彤红的厚厚云层,越转越快,渐渐地,犹如两个巨大的旋涡,将远处的黑云徐徐吸卷而来。

云海翻腾,沿着那两道霓光气柱盘旋绕卷,朝下汹汹蔓延,不断地亮起刺目闪电,放眼望去,漫天都是姹紫嫣红的螺弧光浪,整个天穹仿佛即将被吸卷崩塌。

这景象壮观而又奇诡,见所未见。喧哗声渐渐转小,群雄瞠目结舌,动也不动,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

拓拔野丹田内赤红光芒层层爆涌,经脉如红线纵横,肌肤毛孔冲舞出万点紫光,如火焰跳跃。受其所激,土属真气随之席卷周身,次第激化金、水、木各属真气,在奇经八脉之间汹汹激转,循环无已。

狂风怒吼,随之越来越加猛烈,祭台峰上地火炬贴伏乱舞,忽明忽灭。过不片刻,天上竟突然下起冰雹来,密箭飞石似地纵横呼啸,和着沙、石、雨、雪,“哐哐”怒撞在那十八面金锣、十八个石鼓上,如雷声密奏,震耳欲聋。

“砰”地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冰峰突然崩塌,雪浪冲天澎湃,沿着陡峭山崖咆哮冲下。

既而轰隆连声,四周雪岭冰川接连崩倾,仿佛云雾蒸腾,万瀑齐泻,和着那滚滚雷鸣,更是地动天摇,似乎整片昆仑山脉都要掀飞起来了。

众人气血翻腾,心下大骇,如波浪似的交相推挤,难受已极,纷纷用布帛塞住双耳,屏息凝神,将怒撞而来的乱石冰雹抵挡震飞。就连台上的金、土权贵亦被这罕见风暴刮得呼吸窒堵,有些踉跄不稳。

惟有姬远玄昂身长立,衣裳猎猎,脚下丝毫不移,高声大笑道:“阁下不是要止住风雪么?如何反倒越来越大了?”

话音未落,只听拓拔野纵声长啸。闪电乱舞,天地俱紫,那滔滔黑云陡然膨胀,停顿了片刻,突然层层炸涌,环绕着那两道光柱狂泻而下,瞬间将他当头吞噬,卷溺其中!

纤纤心中一沉,还不及惊呼出声,那滚滚崩云便如天河冲落,轰然猛撞向众人头顶。被群雄合力推挡,登时又朝上炸散喷腾,化作倾盆暴雨。

霎时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雪,还有那数之不尽的冰雹飞石、山塌雪崩……仿佛巨大的漩涡,将祭台峰重重叠叠地搅在中央,迫得众人天旋地转,呼吸不得。

纤纤被人潮挤在中央,象火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跌宕浮沉,身不由己。轰雷声、风暴声、雪崩声、锣鼓声、惊呼声……交织密奏,震得脑中隆隆痹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惊骇恐惧,仰头四望,上方是遮天蔽地的黑云漩涡,雷电飞舞,却哪里有他的影子?

混乱中,忽然又听见一声清越长啸,龙吟不绝。顷刻之间,狂风陡止,云层迸散,冰雹雨雪迅速转小,只剩和风细雨,蒙蒙如烟。

众人惊魂甫定,抬头望去,云雾轻纱似地重重退散,露出一角青天。但见明月在空,星辰寥落,拓拔野衣带飘卷,御风徐徐飞旋而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雪崩隆隆,众人鸦雀无声。台上香柱紫烟袅袅,竟然只燃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