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莲叶、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一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第22章 惊闻

时值五月,院墙内外爬满蜻蜓花藤,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丝丝甜香。

天亮得越来越早,还没到巳时,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傅云英一路穿花拂柳,芳岁跟在一旁为她撑伞,光线被绸伞滤过,丝丝缕缕地浮动着。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艾草、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吃过黍粽、绿豆糕、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提起过,苏桐已经顺利通过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来是最后一场院试。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几场大雨,苏桐参加府试的时候很是吃了点苦头,从考场出来之后生了场大病。

“五表哥进来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来,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后打瞌睡的莲壳,“三房的表少爷来了,去筛碗热茶来。”

三房的表少爷桐哥是将来的姑爷,怠慢不得,莲壳擦干嘴角的口水,立马跳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沏了杯热茶送到房里,“小的一时盹着了,让表少爷久等。”

苏桐温和道:“无妨,我也才刚到。”

傅云英在傅云章这里待久了,知道他的习惯,不去碰他那胡乱堆在一起的书,从书架上挑了本带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坐在廊檐下看,芳岁跑过来说,“二少爷过来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云章少时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县家坐馆授徒,赚几个钞养活一家。他常来傅云章这里蹭书看,傅云英见过他几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傅云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桥,两人神色郑重,低声交谈,傅云章眉头紧锁,似是愁闷不舒。

“二哥,苏家五表哥来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迎上前,朝孔秀才颔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来满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个女伢子,做出这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云英回以一个万福,客气道:“孔四哥有礼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苏桐听到说话声,也迎了出来。

彼此见礼,傅云章问苏桐:“写好了?”

苏桐恭敬道:“写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课,一并带了来,劳烦二哥拨冗指点。”

傅云章看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后天再过来。考试要紧,也不能太过着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我看你还在咳嗽,这几天别熬灯费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亲过节。”

苏桐应声离去。

傅云英没走,跟着傅云章和孔秀才一起走进书房。

“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当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学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学富五车之人,怎么观风题却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边走,一边道。

傅云章苦笑道:“姚学台性情向来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学台初到湖广时,陈知县曾托旧友将我的几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连忙追问:“如何?”

“姚学台只给了一句评语:一无是处,不忍卒读。”

孔秀才噗嗤一声笑了。不忍卒读说的是文章写得太过悲戚,所以不忍读,姚学台拿这几个字点评傅云章的文章,实在太刁钻了。

傅云章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少年中举,风头无两,虽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他写的文章在黄州县至少是数一数二的,武昌府的几位举人也一致认为他的制艺八股写得好,可姚学台却用“不忍卒读”来挖苦他,着实让他备受打击。

傅云英听他二人讨论姚学台平时喜欢什么样的文章,细眉微挑。

她认得姚文达。当年姚文达是头名状元,风头却完全被崔南轩盖过去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处处和崔南轩作对。那时候她甚为忧心,怕姚文达对崔南轩不利,想尽办法和姚夫人结交,想请姚夫人代为说和,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崔南轩知道以后,要她不必多此一举。

“姚文达此人,性情磊落,不会加害于我。”

后来事实证明崔南轩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姚文达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整天盯着崔南轩的错处不放,今天说他朝服穿错了,明天讥讽他对沈介溪阿谀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从没有在政事上为难他。

四年前姚文达在翰林院任侍读一职,什么时候成提督学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那边孔秀才接着道,“或许是为了庆贺霍将军生还,学台才会出这道题。几年前鞑靼人南下犯边,霍将军英姿勃发,率领三千霍家军前往迎战,出奇制胜,打下甘州大捷,鞑靼人狼狈逃窜。学台听到捷报后,当场为霍将军写了篇文章,称其为当世冠军侯。”

傅云章颔首,“我看过那篇贺文,还抄了一份,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他走到书桌前,东翻翻,西翻翻,试图从一堆凌乱的纸堆里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从小同窗上学,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说话。

傅云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尽量用一种平常的口气问他,“明霍将军还活着?”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听说过霍将军?”随即想到傅云英小时候在甘州长大,她母亲说不定就是霍将军救下来的,没有把她当孩童敷衍,认真道,“四年前霍将军领兵抗倭,带着几千将士出海寻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为霍将军也不幸死了,还好老天庇佑,上个月霍将军从浙江登岸,浙江巡抚立即上报朝廷,消息已经传遍了。”

说到最后,他激动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边鞑靼、瓦剌、亦力把里、女真虎视眈眈,南有土司叛乱,只恨我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能和霍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荡除敌寇!”

傅云英垂目不语,沉默良久后,闭一闭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霍明锦竟然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观风题:学官出的题目,当地生员都要做,类似于科举模拟题。如果能得学官看中,前途无量。

第23章 长更

本朝太祖于乱世中起事,率兵东征西讨,征战二十余年,终于换来国朝稳固,天下太平。

建国之初,太祖封赏功臣,其中八人为公爵,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三十人为侯爵,余者亦有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他们从此成功跻身权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子孙后代亦能继续享受先人庇荫,再不复追随太祖时的草莽之流。

百余年后,这几十位为国朝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汗马功劳,功绩足可以彪炳史册的功臣们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他们的子孙后代死的死,逃的逃,入狱的入狱,苟延残喘,下场凄凉。

早在开国三十年间,三十八位功臣就陆陆续续因为各种原因惨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终。

其中一人是自愿率领族中子弟世代镇守云南的卫国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锦的高祖父霍亮。

建国之初,霍亮获封安国公后,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余孽彻底赶出草原,否则誓不回家乡,然后带着几个儿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时朝中大臣忙着互相联姻、求娶公主、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话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乐的日子终于来了,他倒好,一辈子是个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儿子、孙子也都带走,还怎么和皇族拉近关系?

几十年后,大家终于明白,霍亮才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

卫国公一家远在云南,和京师隔着几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俨然是云南当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得以延续至今。但也彻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将他们视作不通礼仪的蛮人。董家只能和当地部族互为姻亲。

而在京师,三十几位功臣尽数湮灭于风云诡谲的朝堂动荡中,唯有安国公府历经五代仍然屹立不倒,并且始终手握军权,历任安国公深受皇族信任,简在帝心。

霍明锦是安国公的嫡次子,少年骁勇,十二岁起就跟着父兄征战沙场。十五岁时他斩首敌寇一百余人,回京师参加武会试,一举夺魁,先帝大喜,授他锦衣副千户。是年十月,他父亲和几位堂兄误入陷阱,惨死在鞑靼人马蹄下,五万大军群龙无首,兵败如山倒,霍明锦一骑冲入阵前,横刀立马,指挥剩下的部将退至城内,监守城池长达两个多月,直到援军赶到。之后几个月,他带着几百家将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下同样的埋伏,手刃仇家,为父兄报仇雪恨。

他花了几年时间荡平草原,犹如一把利剑,刺入敌人的咽喉之处,所向披靡,每战皆胜。鞑靼和瓦剌闻风丧胆,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舍弃水草丰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狈逃向漠北。

姚文达文里曾借用“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诗来描绘他。

少年英武,谁敢争锋!

云英的母亲阮氏和安国公老夫人是族亲,起先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两家曾经来往过。她记得小的时候霍明锦曾陪着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时她和表姐妹们一起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听说霍二公子武艺高强,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因为京师多纨绔,即使去卫所历练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个资历,很少有权贵之后年纪轻轻上战场打仗。

安国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让她管霍明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锦,等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赶忙低下头。

霍明锦和传说中的不一样,表姐们说他身长八尺,一双眼睛比铜铃还大,脸上还有几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个沉默谦逊的少年。

后来老夫人去世,霍明锦的父亲堂兄接连惨死,他大哥霍明恒继任安国公,霍家和魏家渐渐生疏了。

本来以魏家的门第,能和安国公府扯上关系,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亲带故,才会对魏家另眼相看,没了这层联系,关系自然就淡了。

霍明锦的死是荣王和当今圣上决裂的开端。

草原暂时平静下来,南方倭寇肆虐,当地守军不战而降,望风而逃。倭寇从浙江登岸,一路烧杀抢掠,长入南直隶,区区几百人,差点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锦点齐兵马南下除倭,拉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城门。三个月后,先帝病逝。

这时浙江传来消息,霍明锦死在海上。

荣王和霍明锦是总角之交,虽然霍明锦并未表露出在荣王和当今圣上之间有什么偏向,但为了压制荣王,霍明锦非死不可。

魏选廉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今上对亲近荣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云英莫要再和娘家来往。

云英是妇人,不懂朝政纷争,从父亲口中得知霍明锦死得不明不白时,她心中只觉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驻守边境,战功赫赫,几代安国公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少有死于富贵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皇权之争,果然无情。

京师。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两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几分妩媚婀娜,艳色逼人。

漫天云霞笼罩,晚归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骑着一匹通体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缓缓行到城门前。

他身穿浅青素服,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剑眉星目,金冠束发,双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门口人来人往,他忽然勒紧缰绳,抬头仰望阔别已久的故乡,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卫上前盘查,唤他下马,见他不为所动,正要叱骂,忽然一怔,认出马上之人,面露激动之色,纷纷下拜道:“霍将军!”

这一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进城的老百姓停下脚步,驻足观望。霍将军威名远扬,勇武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军出征之时,他们曾随先帝为大军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轩昂,威势凛然,确实和霍将军有些像,但这人眉宇之间暮气沉沉,霍将军乃少年英雄,英姿勃发,神采过人,怎么会身怀戾气?

兴许刚好是一个姓霍的武将。

好奇的人群逐渐散去。

兵士们却不敢怠慢,飞快打发人进城报信,派出十几人小心照应,簇拥着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见到霍将军,马上通报五军都督府,不得有误。

天色将晚,最后一丝霞光缓缓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锦薄唇轻抿,手挽缰绳,纵马驰过闹市。

行人纷纷避让,叫骂抱怨声此起彼伏。

没人敢拦他。

安国公府,得知二爷即将归府,像是滚沸的油锅里溅进水滴,外院内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马翻。

外院灯火通明,火把静静燃烧。

门人跪在正院前,瑟瑟发抖,“国公爷,二爷回来了”

堂前一人锦衣华服,负手而立。

门人壮着胆子建议:“国公爷,不如暂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要来便来。”

他话音刚落,一名脸上泪痕未干,穿云锦氅衣的妇人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进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国公夫人来了,一众门人的头埋得越低。

霍明恒静立廊前,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