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赢皆知,听茸境十三弟子天聪、十六弟子从白被逐师门,原因不详。

是夜,月有圆缺,月色忽明忽暗,大阳宫的焰火,亮了半宿。

次日,天色阴翳,乌云万里。

一夕变了天,百妖诞后,妖王尊上遣送走了所有秀选的妖女,据说,尊上一个都瞧不上。

据说,桃花公主多了个美人小宠。

据说,桃花公主与其师傅听茸妖尊苟且于杏林。

不到半天,风言风语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席卷了整个妖都城。

大阳宫的内务司里,两个刚换班下来的妖女凑在一堆,趁着四下无人,掩嘴低语。

“竟不想那般清风霁月的听茸妖尊,居然有如此兽性。”穿着黄色女婢宫服的女妖席地坐在石阶上,打着趣调笑着。

身侧的小宫婢附和:“可不是,桃花公主在听茸境小住时,才七岁不到。”

今日宫中传闻,桃花公主与听茸妖尊暗通曲款多时,随后便有嘴碎的婢子抖出了桃花公主儿时在听茸境小住时的事儿。

三人成虎,口口相传,越传越了不得。

宫婢捂嘴作惊讶状:“七岁还是个奶娃娃吧,听茸妖尊竟有如此喜好。”

虽说北赢妖风开明,但极少有妖会碰幼崽,因着妖族都是兽,玩得狠,幼崽容易折命,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合则滚,不合便换,不会到如此地步。

是以,桃花公主的年岁便又成了一出话料。

黄衣宫婢嗤笑:“还说是个无情无念的世外神佛呢,与我们这些低等兽族又有何不同?”

“兽就是兽,千年的凤凰——”

宫婢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戛然而止,募地瞠目结舌,女婢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石阶上:“大、大人。”

身侧的宫婢亦抬头望去,顿时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石阶之上,涟清垂眸,俯视着,沉声问道:“是谁给了你们胆子在这里非议皇族?”

一开口,不怒而威,两个小宫婢当场便被吓软了身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求饶。

“奴、奴知罪,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奴再也——”

涟清冷冷一眼扫过去,命令道:“拖下去,剔除妖骨。”

这两个小女妖修为浅,剔除妖骨便等同于取了性命,登时白了脸:“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涟清抬手,立马便有侍卫将女妖拖了下去,她眼都不眨一下,快步出了内务司,去了青阳殿复命。

少年妖王便沉着脸,坐在大殿之上,跪了一屋子的人,各个噤若寒蝉,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涟清上前,单膝下跪:“尊上。”

“公主可在昭明殿?”

“臣下去晚了,公主踪迹不明。”

咣的一声,一个杯子砸在涟清腿边,滚烫的茶水溅得四处都是。这生气了便砸杯子的习惯与他父亲一模一样。

高台上的少年抿着唇,只扔了两个字:“废物。”眼底一片阴沉沉的暗色。

涟清俯首,任凭地上的茶水湿了衣摆,亦不敢动一下,道:“属下失职。”

“那只老凤凰呢?他在哪?”

提到那只老凤凰,气压好像又低了几分,满殿的戾气,凉嗖嗖的。

与听茸境的老凤凰不对付,这一点,妖王小尊上和他父亲也如出一辙。

涟清回道:“亦不在宫中。”

流言刚起,小尊上便让人守着昭明殿,还是没守住桃花公主,凤青便更不用说,来无影去无踪。

这风口浪尖上,两人一同没了踪影,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殿中沉默了良久,少年清冽冷沉的话响起:“传本王的口谕下去,谁再妄议公主半句,本王必追根究底地查,死罪连坐三族。”

“是。”

流言,止于暴政。

大阳宫外,驿站客满,因着百妖诞刚过,前来赴宴的一众大妖小妖都还未离开,平日荒僻的驿站,今儿个格外的热闹,客满桌满,三五成群地喝着小酒,聊着风言风语。

地字号的厢房里,门突然从外推开,惊扰了里头喝酒的人。

来人略微慌张,手里拿了一把剑,急慌慌道:“十六师弟,桃花公主找来了。”

这二人,正是红鹤族的天聪与鹧鸪族的从白,三个月前,还是听茸镜的十三弟子与十六弟子。

从白自顾又斟了一杯酒,嗤笑了一声:“怕什么,一个小丫头而已。”

话间,桃花公主便闯进厢房中,十几岁的小姑娘,孤身一人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找来了,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行色匆匆的样子。

座上的男人放下酒杯,毫不以为意地道:“师妹来找师兄可有何事?”

驿站里鱼龙混杂,她一个人族的小姑娘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来了,胆子可不小。

自然,毕竟是皇族的公主。

娇俏的小脸没有半分平素里的温软,她紧抿着唇,语气凌人:“我记得你们两个已经被我师傅逐出师门了,没有同门之谊,也忘了君臣之礼了?”

不愧是白灵猫族的后裔,骨子里都是与生俱来的气度与尊贵。

屋子里的两人面面相觑之后,起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行的是双膝礼。

除了位列大妖的重臣,其余妖族面见皇族,都得行跪礼。

对方不过是个人族的小姑娘,两人自然心不甘情不愿,正要起身,小姑娘不疾不徐的声音又道:“我让你们起来了吗?”

从白抬头,却见小姑娘努努嘴,懒洋洋地坐下了,说:“跪着说话吧。”

到底曾是听茸境的弟子,若是以前,走哪不是千呼万唤,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对方还是个没有什么修为的人族姑娘,两人面红耳赤,渐露凶狠之色。

“你——”

从白愤然的话却被打断了,那十几岁的小姑娘脸上毫无惧色,恼得瞪圆了眼睛:“你们说我可以,可是你们不该诋毁我师傅。”

师傅?

三个月前,凤青一句话便将二人逐出了听茸境师门,自那之后,北赢的一众氏族便明里暗里地嘲讽,受的诋毁又可曾少过。谁敢说凤青的错,即便是平白被驱逐了,落在别人眼里,也是他们师兄弟二人大逆不道。

想及此,从白眼底的阴翳便压不住了,他抬起下巴:“那公主想怎么样?”他起身,逼近,“杀了我?”

桃花抬眼,目光如炬。

须臾时间,驿站一楼的香茶刚上了几盏,茶客们正吵吵嚷嚷地热闹着,楼上突然爆出一声尖叫。

顿时鸦雀无声,众妖抬头看向二楼,只见一个人影滚下了楼梯,蜿蜒一地的血,那人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手上全是血,他身后,还慌慌张张跟着一人,踩着楼梯上那一地血,狂奔下来,大惊失色的喊道:“公主杀人灭口了!”

“公主杀人灭口了!”

北赢称之为公主的,便只有一人,大阳宫的桃花公主。

一瞬,驿站里无数双眼睛都寻着血迹的方向望过去,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一个纤细窈窕的姑娘,穿着白纱的裙子,生得极美,一双手交叠握在身前,白嫩的手指上全是血,她眼里,微微慌乱。

手染鲜血的,正是大阳宫的桃花公主,今日妖都城里议论纷纷的主角。

地上的人躺在血泊里,痛苦地呜咽,指着楼梯口的姑娘:“桃花公主要杀我……”

公主要杀人灭口。

桃花公主要杀我。

两句话,众目睽睽之下,这受伤的是听茸境被驱逐的十六弟子,而这手上染血的是听茸境的十七弟子。

再加上今日的传闻,说听茸境天聪、从白两位弟子曾亲眼撞破了一出师徒苟且,因此而被逐出师门。

似乎,所有指向都明了了,目光全部锁向楼梯口的少女,无人敢置喙,只是,眼神里藏不住的鄙夷与轻视。

桃花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将手上的血用力擦在裙摆上。

噤若寒蝉时,突然,清风徐来,拂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桃花。”

☆、035:凤青开了杀戒(二更)

“我为他英雄救美,他为我大开杀戒。

青青,你没有心,不能将我放在心里,可我总归是不一样的,对吗?”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噤若寒蝉时,突然,清风徐来,拂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桃花。”

桃花骤然抬起了眼,突然明媚了眸色,她喊:“青青。”

声音落地,那所有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驿站的门口,阴雨天,光线不强,那缓缓从暗色里走出来的人,模样倾色,眼里盛了深春的光。

他目下无尘,一双眼里,只有日光,与小姑娘的影子,走得很快,却丝毫不见慌乱。

躺于血泊的男人就在这时突然开口,断断续续:“师傅,师妹她……她要杀我。”

他抬手,试图抓住凤青的衣袍。

凤青侧身,躲开,皱了眉,抬头看去,启唇道了二字:“过来。”

微带韫色,口吻却有宠溺。

桃花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跳开血迹,走到凤青跟前,抬起眼,看他时,突然热了眼眶。

她摇头,说:“青青,不是我。”

没有过多解释,因为不需要。

凤青颔首,抓过她沾到血的手,细细擦干净,安静地垂着眸子,便好像旁若无人。

“桃花,闭上眼睛。”

桃花依言合了眼眸。

凤青拍了拍她因不安而攥紧的手,将她挡在身后,目光这才落在天聪与从白二人身上。

“师、傅。”天聪下意识后退,惶恐紧张地结舌。

凤青一言不发,自始至终凝着眸,暗影叠叠。

他近一步,天聪便退一步。

“你、你要做什么?”

怕了,是真怕了,他红鹤族天聪,曾拜于听茸境门下,却从未如此与凤青这般对峙过,更不曾在他眼里见过这样深沉冷凝的愠色。

“你、你要——”

凤青突然道:“我要清理门户。”

天聪转身便欲逃脱,却被一股大力拽住了整个背脊的妖骨,似要撕裂他的身体,整个人被重重抛起,狠狠砸向背后的楼梯口。

“咣当——”

玉石堆砌的楼梯扶手被砸了个粉碎。

驿站内,所有目睹的茶客、亦或是伙计各个呆若木鸡,动都不敢动一下。

好强大的妖气!

“你刚才喊错了,”凤青俯睨着蜷缩在地上的人,神色波澜不兴,好似寻常的语气,一字一字,他都慢条斯理,“不是公主要杀人灭口,是我。”

他缓缓抬起了手,骨节分明。

“饶……命……”

仿若被扼住了咽喉,两个字几乎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不成语句。

凤青却置若罔闻,在掌心凝了一团青色的光晕,一点一点凝成利刃,然后不疾不徐地落下。

突然,他的衣袖被拽住。

凤青转眸,眼底的墨色稍稍晕开。

小姑娘便站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青青。”她摇头,氤氲的眼眶有一点红,极小声的嗫嚅着,“不要杀他。”

凤青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抬起,亦没有落下。

“他罪有应得。”他说。

桃花仍旧不松手,更用力地摇头,带着些些哭腔:“桃花不想青青背负骂名。”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开了杀戒,杀的还是自己的弟子,听茸境千年清誉毁于一旦,北赢众妖又会怎么诟病抹黑他。

“青青。”她喊他,执拗地不肯松手。

软软糯糯的声音,出奇得让凤青平静下来。

他问:“有没有受伤?”

桃花摇头:“没有。”

凤青这才缓缓收回了手,地上的天聪一口气松下,整个身体便虚脱了,瘫软在地,方才那一掌,凤青若落下了,他是骨头都不剩。

驿中屏气凝神的众妖这才敢喘气,暗暗拍拍胸口,把吊起来都心脏吞回肚子里,唯有躺在血泊里的那人,不知何时将腹部那把银制的匕首拔下了,盯着凤青转过去的背脊,目光发凉。

背脊,是妖骨所在,是妖族的命脉。

就是这时,蜷在地上的从白毫无征兆地跳起来,抬起手的银制匕首,对准凤青后背的命门就狠狠扎下去。

桃花大喊:“青青!”

几乎是本能动作,她发了狠地一把推开了凤青,正面迎上了匕首的尖端,狠狠、狠狠刺进了她腹中。

凤青脚下一颤,几乎要站不稳。

傻了,慌了,不知所措,所有理智崩盘,甚至忘了绝卓的妖法,颤着手极度慌张又笨拙地将那手握匕首之人蛮横地推开。

从未这样狼狈过,腿软得把膝盖磕在了地上。

“桃、桃花。”

一开口,声音战栗,像被勒住了喉咙,他木然又僵硬地看着她缓缓倒在了怀里,腹部汩汩流出来的血,瞬间便染红了他的衣袍。

“青青……”

她吃力地喊,凤青哑着声音才勉强挤出一个字应了她,动作木讷又僵直,

无力地靠在怀里的小姑娘脸上褪了血色,惨白惨白的,她却扯扯嘴角,对他笑,问他:“青青,我英雄救美的姿势帅不帅,美不美?”

凤青一双宁静的眼,第一次乱了所有光影,只剩一片猩红色,潮起潮涌,全是隐忍的戾气,铺天盖地的森然。

他张张嘴,声音嘶哑:“乖,别动了……别、别动了。”抬起手,颤抖得厉害,握住了刺入她腹部的那把刀,如鲠在喉,低声伏在她耳边,说,“若是疼了,你便咬我。”

原本昏沉无力的小姑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了凤青的手,很用力,摇头:“青青,是……是银匕首,别碰,会、会灼伤。”

她胸腔里提不起劲,每一个字都咬得艰涩,却字字清晰。

妖族畏银,动辄灼伤,她是怕累及他。

凤青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地哄:“桃花乖,不疼。”

几乎下一瞬,凤青便握住了刀柄,一点一点拔出来,很慢,慢得逼出了他眉宇间一层薄汗。

凤青的手,在发抖。

她不疼,一点都不,有暖暖的气息从伤口灌入身体,她知道那是凤青的凤凰真气。只是她也知道,他一定很疼,她甚至能听到银质匕首烧灼他掌心的滋滋轻响。

她的英雄凤青,是她的盖世英雄。

缓缓、缓缓闭上了眼,她昏昏沉沉,撑不开眼睛,模糊了耳边的声音,是凤青的声音。

他说:“你们两个,都该死。”

他将怀里的人儿轻轻放下,起身,周身萦绕了浓烈的青色光晕,幻作利刃,脱手飞出。

只见青色的光刃转瞬划过,快得缭乱人眼,眨眼功夫,直直刺进了地上两人的背脊,穿透了胸膛,血溅了三尺。

“啊——”

“啊——”

两声长啸,倒地呜咽,血淌一地,身死,立马显现了兽形。

所有动静,皆在转瞬即逝间,叫所有目睹之人,全部凝了神,掐住呼吸,生怕半点生息会招揽杀身之祸。

铺天盖地的杀气,逼人胆寒。

如此强大的妖法,杀人不过弹指,这是何等人物,一双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胆战心惊地看向衣袍染血的男子。

他俯身,将地上的小姑娘抱进怀里,未抬起头,道:“我是凤青。”

听茸境凤青……

难怪,难怪这么浓烈的妖气,难怪覆手杀伐。

整个大堂里,噤口不言,只闻凤青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亦没有丝毫温度:“今日我听茸境清理门户,你们所见所闻,可以非议,也可以谩骂,都冲我来,若是让我知道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一句诟病桃花公主的话,下场同他们两一样。”

不经意般,凤青拂了拂袖,骤然青色光刃破开地上两具尸体,顿时化作一堆灰烬。

下场,尸骨无存。

非议?谩骂?还有谁敢呢?

凤青抬脚,走得缓慢,又突然顿住,回了头,扫了一眼:“这里是北赢,你们是披了人皮的兽,是最低等的种群,连血亲伦常都没有学透,便妄自高尚。”话,微微一顿,他道,“本妖尊未娶,桃花公主未嫁,什么叫苟且?”

所有人噤若寒蝉,睁睁地看着凤青走出驿站,双手,小心翼翼。

什么叫苟且?

北赢草坪上,那滚来滚去的,算什么呢?

这里是妖族,妖本兽类,凤青一言戳破了多少揣着人皮说鬼话的畜生皮相。

先有大阳宫妖王尊上的召令,再有听茸境凤青的威吓,整个妖都城都安静了。流言,止于暴戾,而北赢妖族更直观,止于强者。

桃花醒来时,是夜里,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烛火刺目,她睁不开眼。

“桃花。”

“桃花。”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喊她,很焦急。

桃花用力地把眼皮睁开,才看清烛火前的人影,喊了一声:“哥哥。”

嗓音破碎,是哑的,很疼很干。

哥哥把手放在她脸上,轻轻地摩挲,温柔得不像他:“哥哥在,已经没事了。”

桃花摇摇头,说没事,说不疼。

梨花的眉头还是紧紧拧着。

她动不得,转着眸子四处瞧,哑着嗓子问:“青青呢,青青在哪?”

屋里,只有哥哥守着,凤青不在。

她哥哥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桃花,听哥哥的话,不要他了好不好?”

一想到这小丫头为了那老凤凰连命都不顾,梨花就一肚子火。

桃花眨巴眼,觉得莫名。

梨花哄她,催眠似的:“北赢那么多妖,还有大楚人族,你要谁哥哥都给你捉来,要多少都给你,把最好的都给你,我们不要那只凤凰了,嗯?”

这是给她下降头吗?

可能哥哥被她吓坏了,说胡话了。

桃花佯装生气,板着一张小脸:“哥哥,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我会生气的,会不理你。”

油盐不进……

楚梨花沉默了很久,少年音色却嘶哑了几分:“桃花,非得是那只凤凰吗?”